練.戀.舞:永遠的微笑

囉嗦又喳呼,是很多初學乍練的學生情不自禁流露出來的習性,不是不知道要入境隨俗,也不是不知道既然要玩就得照著遊戲規則來進行,不習慣,不適應,難免就會喳呼了起來。

 

不過,導演郭珍弟的新片《練‧戀‧舞》卻試圖透過喳呼訴說生命的另一種可能。

 

《練‧戀‧舞》描寫一群老人院的老人到小鎮遊覽時,巧遇了舞蹈教室的習舞場景,撞見了婆娑起舞的曼妙身影,青春的記憶與肉體的衝動同時在體內復甦,於是就吵著老人院的看護張孝全找來舞蹈老師蔡淑臻來教舞。

 

老人院的老人行動遲緩,就算有心,也很難有模有樣地跳起國際標準舞,但是老師教舞不能馬虎,音樂要備,舞步要教,所有的基本動作都不能省略,至於老徒弟們到底能夠學會多少,那就真的得看造化了。

 

問題在於老師選的跳舞音樂,對老學生而言都是很陌生的旋律音樂,曲調不明,旋律不分,真的很難踩準節拍,不是亂了步伐,就是相撞一起,讓美麗的女老師氣得七孔生煙,不想再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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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資深女演員洪明麗(她是第一屆台語電影金馬獎的最佳女主角獎得主)對著蔡淑臻說:「音樂不對啦。」老學生亂撞一團,不是肢體僵便,技不如人,而是音樂陌生?聽起來有些強詞奪理,卻也不無道理,因為洪明麗固然捉不準探戈或倫巴音樂的節拍,但是她推荐的周璇的名曲「永遠的微笑」卻是可以讓她琅琅上口,樂音響,身體也就能跟著旋律舞動了起來。

 

更重要的是歌詞,「永遠的微笑」原本只是首思念愛人的情歌,歌詞如下:

心上的人兒,有笑的臉龐。

她曾在深秋,給我春光。

 

心上的人兒,有多少寶藏?

她能在黑夜,給我太陽。

 

我不能夠給誰奪走僅有的春光,

我不能夠讓誰吹熄胸中的太陽。

 

心上的人兒,你不要悲傷。

願你的笑容,永遠那樣。

 

用平凡的情歌來對照老人的心情,其實是一語雙關的神來一筆,一句:「我不能夠給誰奪走僅有的春光。」像不像老人家頑強的生命宣言?一句:「我不能夠讓誰吹熄胸中的太陽。」像不像老人家不服老也不服輸的生命豪情,正因為珍惜太陽和春光,也才讓他們臨老入舞池,自在又逍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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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聽老歌,確實合乎他們的成長環境,但是小小的變奏卻也是讓老歌現代化的必要條件,電影中出現的「永遠的微笑」不再是周璇演唱的那首斑駁古調,而是用現代舞曲方式編製,也重新斷句改譜的新嘗試,老歌不老,新韻飄揚,其實也又呼應起老人不老的劇情主軸。

 

這一首「永遠的微笑」其實帶動了「積極」和「被動」的兩種人生思考。

 

被動指的人們習慣自己熟悉的生活方式,所以不願也也不敢創新,所以面對新老師介紹的新音樂就是渾身不自在,接觸新文明,新事物,原本的目的就是要開啟眼界,開拓生命的新可能,只想原地踏步,就只能重覆度日,但也就牴觸了學習新事物的始意,敢於拋棄舊框架舊思維,人生風景才會不同;可是如果從「被動」的思維來看,尊重老人的習慣,從他們熟悉的樂音中開發出新舞步,找回他們最自如的動作模式,不也是很銳猛的開創力嗎?

 

「被動」未必不好,「積極」也未必就是只顧創新,回顧也能理出新頭緒,前瞻亦能翹望新視野,「積極」和「被動」只是兩個名詞,一切全看當事人用什麼心情卻解讀,以及是否能從中找到讓自己悠哉遊哉的力量了。

 

練.戀.舞:傷心華爾滋

歌舞電影的成敗,演員和攝影師各自扮演著關鍵角色。

 

演員的魅力來自肉體和氣質,你很難想像一部跳舞電影,演員卻是笨手笨腳兼礙手礙角,從《熱舞17Dirty Dancing)》、《周末夜狂熱(Saturday Night Fever)》、《來跳舞吧?(Shall We Dance?)》到《髮膠明星夢(Hairspray)》,所有的當家主角不都是跳得有模有樣,神采飛揚?也許開始拙笨,最後卻是龍飛鳳舞,自在又自得,在他們油亮煥發的容顏中,觀眾也能油生悠然神往之心。

 

曾經拍過紀錄片《跳舞時代》的導演郭珍弟完成的最新作品《練‧戀‧舞》,其實很細心地遵循著好萊塢片的基本信念,找來確實會跳兩下的俊男美女張孝全與蔡淑臻來擔綱,從眉目挑情到終於觸手起舞,蠢動的情欲透露著小小的媚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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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關鍵並不在張孝全是否真的有跳舞細胞?是否真的能與蔡淑臻擦撞出火花?《練‧戀‧舞》的轉折點在於他們是不是能夠帶領一群愛跳舞的養老院老人們真的學會國際標準舞,而且能在大賽中得獎?

 

醜小鴨也能變天鵝,其實是從《來跳舞吧?》到《扶桑花女孩》都相信的創作邏輯與商業賣點,李察.基爾與役所廣司都從毫無跳舞細胞的粗漢變成了得能婆娑起舞的翩翩君子,他們的轉變符合觀眾的期待,自然就會展露笑顏,滿足地走出戲院。

 

偏偏,《練‧戀‧舞》只在主角身上強調了「老師級」的舞姿身影,卻忘了讓飾演老人的洪明麗、張復健、小戽斗和田明等人也都能恰如其份地在舞池上完成逐夢身影。是的,論戲份,他們絕對只是配角,但是從舞技論英雄,他們卻是不折不扣的主角,因為只有他們從只會瞎起鬨的一群老頭蛻變成有模有樣的舞者,《練‧戀‧舞》的劇情轉折才夠說服力,也才能讓觀眾也想起舞弄清影,偏偏,《練‧戀‧舞》無意創造太多的肉體奇觀,觀眾可以看到他們開始習舞,鬧出老是碰擠在一團的些許笑話,但在決賽場上卻很難看到他們的光采,在戲劇渲染力上,《練‧戀‧舞》似乎錯失了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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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失誤,其實相當可惜,關鍵可能在舞蹈指導的場面調度上,未能就配角演員的個人特質與能力,做出適切的舞蹈設計,拙有拙樣,巧有巧工,拙巧的對應才是演員特質的展示場,繁複多元的橋段才是最後「變形有成」的趣味奧妙所在。

 

先要有了舞蹈設計,接下來就是攝影師的流動捕捉。雙人舞要跳得好,在於默契,在於肢體的進退互動有如一體,攝影師不但要懂舞,更要懂人,才能準確捉準舞者的互動氣息,不論是距離、汗滴或觸摸,太多的人物細節可以顯示出彼此的心情轉變,偏偏,《練‧戀‧舞》用在舞蹈場景上的投資,明顯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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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導演不想把《練‧戀‧舞》拍成奇蹟神功似的舞蹈片,畢竟電影中的老人們只是心火未熄的一群退休老人,經過幾天惡補苦練,也未必就能脫胎換骨,跳得過癮,跳得開心,或許才是更重要的主題,問題在於老人們面臨的挑戰對手卻是舞林高手,要想拿冠軍,沒有一些奇觀場景,又如何讓其他的高手們輸得心服口服呢?這是劇本創作時沒有想通的盲點,以致於在奇觀和人性上雙雙失落了。

 

如果再加上最後才下場伏兵舞王田明,這種失落的情緒就更明顯了,以前,他從來不和大家一起練舞,憑什麼放心把重責大任交給他?如果只因為他穿上了大禮服,就等同於舞王,而不是讓他在花式舞步上盡情炫耀,又如何讓人瞠目結舌,接受老人院裡臥虎藏龍的神話論述?

 

《練‧戀‧舞》開拓台灣電影創作路線與人生選材的企圖值得肯定,但做為一部舞蹈電影,未能在舞蹈場景上新人耳目,那就真的是遺憾了。

保持通話:牽強難說戲

《保持通話》應該是香港陳木勝導演低於他平常水準的作品(我指的是《新警察故事》和《三岔口》),雖然他因此再度入圍香港電影金像獎,雖然逆向行駛的飛車場景依舊可觀,但是破綻百出的劇情,牽強的時間連結,以及錯誤的選角和完全不帶感情的啼哭戲,你真的很難期待這部電影會在四月十九日的香港金像獎頒獎典禮上有大獎的可能。

就以大S徐熙媛飾演的單親媽媽Grace來說,她是公司及同伴都倚重的設計高手,懂得電路運用,一開場的電腦設計圖無非就是要帶出她後來受困貨櫃小屋中,把一具已經被打碎的電話,奇蹟式地修復通電,讓她打出求救手機,搭上了陌生男子阿邦(古天樂飾演),這是《保持通話》讓劇情得能運轉的最根本關鍵,但是這一身好本領,卻只用了一次,就再使不上力了(嚴格說是兩次,先是接通,後來手機受創,一度中斷,卻能再度接通),意謂著那只是用過即拋的技術工具,或只是過河即拆的一座橋,Grace不應該是花瓶,卻終究還是成為了花瓶,那不但顯現了編劇受困僵局的軟弱無能,也讓大S成為無法感動觀眾的淚水花瓶,除了pose,再無武之地,就算獲得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獎的提名,也無法改變演技呆板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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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和笑容,應該是大S徐熙媛獲選出飾《保持通話》的主要原因,但是智慧與勇氣,才是這個角色最重要的潛能,偏偏,我們卻只看到了眼淚與哀求,她既不能像茱蒂.福斯特( Jodie Foster)在《空中危機(Flightplan)》那樣在歇斯底理中撿回理性,同樣也不能像劉若英在《綁架》中那樣沈著細膩地應付危機,甚至在她試圖用聲音來說服陌生人插手生死大事時,除了哭成梨花帶淚外,聲音表情完全無法呈現出那種絕望中等待最後援手的渴盼。

就像做為單親媽媽的那一場送女兒上學戲,就要讓人看見母心連心,生死與共的心情,坦白說,《保持通話》的劇本還真是一廂情願,又偷懶得可以,彷彿只要界定為母女,一旦遇上劫難,就必定捨身相挺,過度簡化的母女關係。只有表相,沒有內在,只有哀吟,未能撼動人心,因而讓古天樂有如二愣子,莫名其妙就一頭栽了進去,其中,國語與粵語的「雞同鴨講」錯覺,應該有著致命的殺傷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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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簡化其實也適用甚在古天樂飾演阿邦的父子關係上,劇本同樣簡化古天樂如果不能即時趕來機場送行,就是不負責任,不守信諾的父親,渾然忘了,也無法交代父子分離的前一晚,何以這對父子就不能相聚相守?硬要到機場演出十八相送呢?當然,這個諾言其實只是為了讓最後的決戰高潮要有千頭萬緒終能收歸一線的聚焦效應,只是一旦合理邏輯不見了,只是為了硬要湊在一起,刻意求工的編劇手法就太過拙劣了。

過度簡略的目的其實是要刪除蕪雜枝節,創造一氣呵成的緊張氣勢,畢竟手機講不了太久,危機更要在落日前就能收場,歹徒手段才算兇狠俐落,無辜男女聯手創造的生命奇蹟,亦才有庸一生,終能做出一回事的成就感。

但是故布疑陣的過場戲亦讓人有治絲益棼之感,真要逼問Grace弟弟下落,需要闖進她家殺人?需要把她丟進舊貨櫃裡嗎?張家輝飾演的交通警察同樣也不需要陪太太去買菜,才又突然發現Grace的口條不對,又返頭追真相;早上才被拍到的錄影帶,才一兩個小時不到,怎麼可能會再藏進完全不知情的Grace家中?太多的贅戲,讓這齣強調氣氛與節奏的動作戲,反而拖泥帶水,揮灑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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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木勝一向擅長動作戲,人物描寫原本就非他所長,以致於全片的攝影、剪接和武術設計依舊有著水準以上的成績,除了古天樂和張家輝之外,其他演員則全像是擺錯位子的棋子,胡亂走位,一場戲就這樣草草落幕了。

藍天使:採訪殘缺恨

有些事情想到了卻沒做,就可能永遠不會做了,一旦沒做,可能就留下永遠的遺憾。

今天打開紐約時報的電影網站,才知道一位1990年代很讓我佩服的影星朗.西佛(Ron Silver)因為食道癌在十五日過世了,享年六十三歲。

經常留著一嘴大鬍子的朗.西佛,對21世紀的影迷可以說是相當陌生的一位配角影星,因為他似乎只有一部《威爾史密斯之叱吒風雲(Ali)》還算商業大片,其他的就只能在《醫門英傑(Chicago Hope)》與《白宮風雲(The West Wing)》等影集中看過他的身影,渾然不知他其實在1990年代初接連演過《敵人,一個愛的故事(Enemies, a Love Story)》、《藍天使 (Blue Steel)》和《週末夜先生(Mr. Saturday Night)》等片。

我認識他的淵源來自一部令我看得捨不得離席的驚慄電影:《藍天使(Blue Steel)》。這部《藍天使》讓我注意到三位重要的電影工作者,分別是女主角潔美李蔻蒂斯(Jamie Lee Curtis),男主角朗.西佛和導演凱薩琳.畢格露(Kathryn Bigelow),一方面是劇情緊湊,意外連連,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朗.西佛和台灣有些淵源,電影公司提供的影星生平資料中,特別強調他曾經在台灣的中國文化大學唸過書(但是紐約時報刊載的訃聞中,卻沒有了這一段)。

jamielee02 一位曾在台灣求學的美國學生後來竟然成了好萊塢明星,我想,這對任何一位影劇記者而言都是好題目,值得上陽明山去文化大學的教務處好好查下下資料,追蹤一下大明星的台灣成長史,或許還可以問出他有沒有中文名字呢?可不可以找到他的同班同學或師長談談他們認識的朗.西佛呢?

當時,我曾透過朋友間接打聽,卻始終沒有下聞,也沒有突破,後來,朗.西佛片約不多,轉向舞台演出,我也少了繼續追蹤下去的雄心,反正像我一樣有好奇心的人大概不多吧,就這樣,我錯過了一則可能可以與眾不同的電影新聞。如今,得悉朗.西佛已經過世了,我又想起了這段沒有完成的採訪,內心好是遺憾。

不過,只要看過《藍天使》,你就很難忘記朗.西佛的演技,因為他演活了一位捻不走,趕不跑,甚至也殺不死的大反派,可是初開場的時候,你對他卻是充滿同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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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的潔美李是第一天值勤的菜島警察,立刻就遇下了超市搶案,所有的顧客都嚇得趴倒在地上,但是歹徒很牛,很蠻橫,不聽警察威嚇,導致潔美李必需開槍致伏對方,槍聲響,血花濺,潔美李呆住了,趴在地上的朗西佛也聞聲喪膽,偏偏歹徒的持槍落在他眼前,悄悄被他撿拾進了自己的公事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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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西佛是命案現場的目擊者,親眼看到潔美李的堅強與脆弱,他先是致敬,送暖,繼而撫愛,就在潔美李自以為找到愛情的時刻,她才明白朗.西佛其實是一位精神偏執狂,愛情很快變色,噩夢隨之而來,一位平常總是西裝筆挺,文質彬彬的紳士,竟然成了恐怖惡魔,強烈的角色落差,意想不到的劇情轉折,使得我在1990年前後不時就向好友推荐《藍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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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西佛是戲精,卻不是帥哥,有型有戲,卻不一定討好,所以後來轉向舞台發展,還曾擔任過舞台演員工會的會長,積極地推廣民權運動,替演員爭取權益,最有名的一句生命態度就是:「做演員,我聽人召喚;推運動,我憑的是直覺專注。」

今天,聽見一位影星過世的消息,想起青春的喜愛,也想起青春未完的心願,人生真是錯過太多未了的事了。

最佳演員:凱特溫斯蕾

今年奧斯卡獎頒獎前夕,我收到了以凱特.溫斯蕾(Kate Winslet)做封面的最新一期Time雜誌,封面上除了凱特的照片外,只有兩個英文大字:「Best Actress(最佳女演員)」。

 

當時,我嚇了一大跳。天啊,Time雜誌真敢賭,奧斯卡獎馬上就要頒獎了,誰贏誰輸,可是一翻兩瞪眼的事,沒有模糊的空間,凱特真要獲獎,也就罷了,萬一不是她,Time雜誌不就丟臉丟大了嗎?

 

可是,進一步細想,這一招可是Time雜誌很高明的一招,在編輯學上玩了一語雙關的遊戲。一如這篇在奧斯卡獎前十一天所做的專訪中所強調的,所謂的「最佳女演員」一詞,可以形容凱特在當特女演員中獨樹一幟的成就,更適用於押注,稍後才要揭曉的奧斯卡獎如果真是凱特獲獎,Time雜誌就等同於預言先知了。從結果論來看,顯然Time雜誌賭贏了。

 

賭注,其實不過是編輯的眼光精準,訪談深入核心,才是這一期Time吸引我反覆細讀,再三咀嚼的原因所在。

 

精彩的專訪文字都有開啟讀者眼界,寫出受訪者人生真性情的功力,這篇由Mark Harris所撰寫的文章中至少讓我看見了這位女明星的人生堅持。例如他筆下的凱特就有如「入太廟,每事問」的孔子,拿孔子比擬凱特?也許有人覺得我形容得太誇張了,太捧這位女演員了,不過,我強調的是「每事問」的工作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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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每回對於新片題材的第一手接觸就是劇本,拿到劇本後開始分析台詞、動作與性格,做功課的紮實與精細程度關鍵著演員的詮釋能量,凱特的習慣則是在劇本上細細麻麻地註記上她的剖析與理解,她隨身還會攜帶一個文具小包,有鉛筆,有相機和錄音機,所有可以用來幫助她理解劇情與人物的工具,隨時都可能派得上用場。

 

不過,這種每事問的好奇態度還是有不同程度的,首先,她強調每接演一個新角色,她不會刻意去設計一些動作以討好觀眾,也不必故意去美化這個角色,但是一定要了解這個角色,只有了解,才能做出最貼切的詮釋,而她的問題就精細到包含演員的裝扮道具,諸如要不要戴眼鏡?平常,會不會把眼鏡挪到頭頂上去?這種跡近瑣碎的小動作,都是她必做的功課之一,銀幕上也許只是一閃即過的鏡頭,卻可能讓這個角色透露出自己不一樣的生活習慣,創造更有說服力的效果。

 

第二個層次則是對導演選角考量的追問,她最愛問導演:「你為什麼會選中我來演這個角色?是因為臉蛋?是身材?或是其他?」明白了導演在選角時的考量,她才能更精準地迎合這種期待。

 

表演往往考驗也解剖著演員的內心層次,演員淺薄,層次就少,這是先天的局限,但是聰明的演員都知道透過後天環境創造自己的利多,與對手演員激發火花是其一,明白導演選角時的主要考量,藉勢使力,也是一條捷徑。可想而知,與凱特合作的導演壓力有多大:你會遇上一位凡事問個不停的女演員,但在她的嘮叨糾纏中,原本模糊的會變清晰,原本說不出口的意念,就會找到更妥適的表達方式,她的要求,其實是讓更多潛藏隱形的底層事物,逐步浮出水面,得能全方位伸展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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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這樣的訪談內容,再回頭檢視凱特在《為愛朗讀》中的角色詮釋,不論是住家前廊初會時,看見罹患猩紅熱的少男發燒嘔吐就拿水潑洗的動作,然後又以肉身擁抱給予溫暖,舉手之勞的平常小動作,就是能給落難少年體心難忘的回憶;至於她每一回碰觸文字時的瑟縮畏難(特別是要驗她簽名筆蹟的那一刻),隱藏得極其小心,卻又不時會顫動外露的細緻心情,一直要到真相大白之際,才讓人恍然大悟,不禁拍案叫絕。當然,她在法庭反問法官:「難道我不該加入西門子嗎?」理很直,氣不壯,卻也不卑,眉宇中盡是平凡小人物只能隨著時代洪流載浮載沈的生存無奈,卻也讓人對時代悲劇的多元面向有了更多的同情與了解(雖然,因此也使得部份人士指責電影對納粹惡行太過寬容)。

 

這篇專訪文字中,最精彩的一段話是他的導演先生山姆.曼德斯(Sam Mendes)說的「她讓生活簡單化,讓演技迷宮化(這是我簡略的意譯)。」育有一兒一女的凱特,平時努力做個平凡的好媽媽,工作時,則要幻化成人間精靈,演出人間千萬風情,在簡單與迷宮中自由來去的人生,這位外貌絕對稱不上豔星,甚至只能以小胖妹形容的女演員,比起他人,顯然很清楚自己的生命方向,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只是凡人,她卻是能夠深人凡人靈魂的最佳女演員了。

 

守護者:解剖藍巨人

曖昧又複雜的岐異論述,充斥在電影《守護者(Watchmen)》中,刻意打造的懷舊(Nostalgia)色彩,更讓《守護者》得以巡迴在美國近代史中,遂行以古諷今的政治批判。

 

美國影星Billy Crudup飾演的曼哈頓博士(Dr. Manhattan),因為遭遇實驗室意外,成了藍色神人,名字也從原來的Jon Osterman變成了曼哈頓博士,但是這個Dr. Manhattan 卻是有典故的,脫胎自美國在1942-1946年之間進行的「曼哈頓計畫(The Manhattan Project)」,曼哈頓計畫是美國因應德國納粹可能發展的核子武器的國防措施,由知名物理學家歐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領軍研究,終於成功研發出原子彈,並且用來結束二次世界大戰。

 

從曼哈頓計畫到曼哈頓博士,《守護者》對於人們取得新能源的渴望,以及面對致命武器的隱憂,透過「曼哈頓」之名,就已經連結了歷史,並從中汲取了超能力能源的崇拜與焦慮。

 

Jon Osterman原本只是一位錶匠之子,從小就在父親的訓練下,懂得從完全肢解的鐘錶零件中重新組合成件,亦即他從小就能深諳物資的分子結構,即使長大成大,愛玩的也是深究物質本元的拆解與重組遊戲,看著他運用超能力移動鐘錶零件的特效動畫,童玩的眷戀與成年的耽迷,形成了有趣的生命延伸。

 

但是所有的科學家都很難逃避國家機器的徵召與役使,不管名稱叫做愛國心或者使命感,曼哈頓計畫的科學家如此,曼哈頓博士亦然,《守護者》最嘲諷的場景無非就是曼哈頓博士在美國總統尼克森的請求下,帶領著他的守護者同伴走上越南前線,就在華格納「女武神的飛行」樂音中,在直昇機的遙相呼應下,藍色神人有如君臨大地,橫掃了湄公河,重演了《現代啟示錄》中強力美軍進攻越南軍民的場景。在愛國主義的口號下,神人也只不過是國家的機器手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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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不堪的當然是神人也未必站在良善風俗或正義法紀這一方,守護者中的「笑匠」一直扮演著雄性的掠奪者,他會強暴同夥,也搞大了越南女人的肚子,女人要笑匠負責,笑匠卻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不堪女人吵嚷之後,他直接取槍射殺了懷孕的越南女人,連帶地,自己的骨肉也如此一命嗚呼。是的,笑匠是自私的美國人,只顧做自己想做的事(他還是行刺美國甘廼迪總統的元凶),越南女子只是他洩欲的對象,沒有感情,也不想有羈絆,更不想生個混血兒來找麻煩,一槍斃命最是簡單。

 

問題在於當時的藍色神人就在他身旁,只要覺得不妥不當,憑他的神力,隨時都可以粉碎槍管,阻止危機,但是神人卻直到女人倒臥血泊中,才譴責笑匠說:「喂,你殺了一個懷孕的女人呢!」不料,笑匠卻反而消遣起他的偽善:「你可以阻止,卻也沒有做任何事啊!」明明是自己糟踏人,卻反過來責怪別人沒有扼阻悲劇,混淆真相,顛倒是非,真是莫此為甚,然而,神人的責任與使命真的也是要比別人更深更重的,如果結束越戰的屠殺可以說成是正義凜然,坐視同伴濫殺無辜,又那能與正義沾上一點邊呢?不也是狼狽為奸的共犯嗎?

 

殺人兇手也可以耀武揚威,正義天神卻也難逃道德譴責,複雜岐異的角色性格,是非黑白瞬間翻轉,很能一刀切分的曖昧論述,因此讓《守護者》的觀眾不時就有快速洗浴三溫暖的冷熱交遞心情。

 

神人神通廣大,誘惑就多,原本做凡人時,擁有的幸福感情與患難時的守護真情,就在神人呼風喚雨之後快速質變,甚至在神人已經貴為國家權臣時,類似陳世美與秦香蓮的負心戲碼再度上演,也就不足為奇了。犀利的卻是就在曼哈頓博士接受電視節目專訪時,他的前任女友卻也出面指控只要和他在一起生活過,都難逃致癌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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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人的超能力來自實驗室意外,遍體藍光是否也意謂著輻射能量,導致親友皆致癌?而神人看到罹癌的女友再度亮相時,似有悔意地高聲叫起:「我不知道…」卻也間接坦承他已經早已多時不曾關切陪他走過生命低谷的親密女友了,神人其實也不過是一位但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的負心漢子。

 

神人是英雄,卻也有著凡人弱點與缺點,神人可以救世,卻也可以成為促成世界和平的代罪羔羊(這也是《守護者》最犀利的反諷指涉),藍色神人的存在意義其實是「反英雄」的一次病理大解剖。

守護者:全裸藍巨人

看電影,理應聚焦於劇情主軸或視聽聚焦的重心,但是我們卻常會被一些枝微末節給分了心。

 

美國導演查克.史奈德(Zack Snyder)根據Alan Moore的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改編的電影《守護者(Watchmen)》是一部龐大又怪異的電影,英雄與反英雄,超人與凡人,守護者與孤獨者的矛盾論述,都有耐人尋思之處。但是冗長的理念論述,輝煌往事及所造業障的交叉梭巡,以及備多力分的角色刻畫,都讓這部長達一百六十分鐘的電影對影迷形成莫大的挑戰,當然,書迷和非書迷之間,可能又有先知對後覺,內外對外行的無休止論戰了。

 

所謂的「守護者」是一群替天行道,替美國執法的變裝英雄,他們也許有熱情,基本上卻還都是凡人,唯一有神力的是由Billy Crudup飾演的曼哈頓博士(Dr. Manhattan),他因為困在實驗室中,全身都被分解重組,再生後就成為渾身發藍光的神人。

 

世界人種很多,膚色各異,有黑有白還有黃,就是沒有藍種人,一身藍光,又是光頭赤身的曼哈頓博士,其實就有如「藍色巨人」,不但是全片外型最奇特的人物,也是造成觀影困擾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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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在於他不愛穿衣服,在實驗室裡不時赤身,原因在於他不時有正面朝向攝影機的鏡頭。

 

正面全裸,你一定會看到「藍色巨人」的雄健肌肉,也一定會看到「藍色巨人」的第三點。雖然「藍色巨人」的小雞雞與劇情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是每回看到那塊藍色肉條在銀幕前幌動時,你就是會分神,會產生與劇情無關的連想。

 

我首先想到的是《綠巨人浩克》。漫畫原著和電影都沒有交代浩克身上的那條內褲是什麼質材,何以耐得住浩克的巨大體型與動能?但也正因為有那條深藍短褲順利遮住浩克的下半身,讓他在發威或作惡時,不致因為第三點的幌動,分散了觀眾的注意力。不穿內褲的藍巨人,真的就是比綠巨人多了礙眼又分神的「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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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則是對電檢進步的省思。

 

我從1984年開始跑電影新聞,當時的電檢尺度既保守又顢頇,政治符號與意識形態會被修剪,人體器官不論胸前兩點或者下部第三點,即使只是一閃而過,也難逃剪刀伺候,官員關切的不是創意,而是罹患了器官恐慌症候群,只要露點就要剪,沒得吵也沒得辯,但也在創作者和發行商的一再請命衝撞,配合著分級制度的界定,電檢尺度才逐步鬆動,社會對於電影藝術的表現空間,也逐漸獲得了共識,不再單純以「露沒露」做為「剪不剪」或「噴不噴」的唯一標準。

 

不穿衣服的藍巨人,一旦轉身面對鏡頭,你自然就會看見他的正面器官,天體裸露其實無涉情欲,根本無需大驚小怪(即使有了充血反應,也未必就不雅唐突),硬要噴霧或修剪,還真是荒唐怪異,「藍巨人」坦然自露,固然還是會讓人小小分神或莞爾一笑,卻已經進步到「本來無一物,何事惹塵埃」的自在情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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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巨人露不露真的是小事一件,藍巨人也得面臨情欲困擾,才是《守護者》最有趣的兩個論述。

 

首先,藍巨人在電影中是神力超人,面對蘇聯的核武威脅,要能找出化解「世界末日」的危機方式,工作壓力何等沈重,但是即使是「神人」也得面對女友的愛情渴望,所以他像孫悟空一樣,變化出多位分身,本尊依舊在實驗室裡尋找化解之道,分身卻能在藍色手掌在女友身上觸摸摩挲,帶給女友滿足高潮。

 

偏偏,他的分身多了一位,於是我們在女人身上看到了四隻手的蠕動,那是怪異的三人行,女人也發覺了,睜開眼,她才發覺藍巨人根本是在應付她。對於藍巨人而言,滿足女人也許就是一種愛的表現,但是對女人而言,心不在焉,不能專心的情人,簡直比劈腿更難忍受。神力超人這時才明白他其實並非無所不能,他也是邱比特的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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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後來女友出走,另結新歡,藍巨人面對愛情失歡及綠雲罩頂的打擊,也陷進了迷惘與失落之中,出走到火星,再回頭修補裂縫,像凡人一樣撿拾碎裂的愛情心房,神人也得告白,也渴望擁吻,神不再是清心寡欲,至高無上的神,一如「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的凡夫俗子,「藍巨人」的脆弱與平凡,因而也形成全片最有人味的神來一筆了。

 

為愛朗讀:契訶夫魔法

電影改編小說是門大學問。有小說做藍本,改編似乎都有依據,很好著力,但也因為明明有所本,各人的想像與理解卻又不盡相同,又會有「像不像」或「好不好」的的印像爭議。

 

更難的則是明明小說裡面沒有的人物或情節,可不可以自行添加呢?這其實也沒有標準答案可言:加的好,就是主題的成功延伸;加的不好,就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改編自德國作家徐林克(Bernhard Schlink原著小說的電影《為愛朗讀(The Reader)》中,男主角麥可為女主角漢娜唸了好幾本書,其中多數都是德國作家 (因為男女主角都是德國人),雖然荷馬、托爾斯泰與海明威都被點名到了,但是導演和編劇特別加入了俄國作家契訶夫(Anton ChekhovАнтон Павлович Чехов)的小說「帶狗的女人(The Lady With The Dog)」,則是一舉數得的高明加法(小說中只出現了契訶夫之名一次,根本沒有提及這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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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契訶夫是俄國斯文學大師,短篇小說和劇作一直都深受文藝青年喜愛,大學時期如果參加話劇社,沒演過他的劇作《海鷗》、《凡尼亞舅舅》和《三姐妹》可是莫大的遺憾呢。一方面是契訶夫的名字取得好,一看就有詩意,另一方面則是他筆下的人物看似平常,故事情節也沒有太激烈的高潮,但卻有洞悉人性的透視感,信筆拈來的恬淡人生常常就流露出一種浪漫的詩意風格,淡而有味,引人入勝,只要沾上契訶夫之名,就有如一抹淡香,或浪漫一筆,可以活化生姿。

 

如果電影要附庸風雅,訴諸文學或詩情來包裝電影,契訶夫堪稱是最聰明的選擇,因為他名氣響亮,有獨特的藝術座標,而且共鳴者眾,《為愛朗讀》不去碰觸施尼茲勒、席勒和萊辛等德國作家的作品,反而多次停留在荷馬、托爾斯泰、海明威和契訶夫等文學大師的名字,無非就是試圖讓文藝青年找到容易認同的「大人物」,完成簡單而有力的文化包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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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選擇了契訶夫的「帶狗的女人」,則另有趣味。首先,這是一篇描寫男女偷情故事的小說,第一句的開場白就寫著:「聽說,濱海道上出現了個新面孔:一個帶小狗的女人…」一個男人就這樣開始了他在雅爾達的獵豔人生。《為愛朗讀》並不想帶領大家去深究小說情節,知道契訶夫的人,自然知道小說和電影情節相呼應的微妙力量,不知道契訶夫的人,眼看著漢娜那種癡情神往的表情,其實,也彷彿感應到契訶夫的獨特魔法,聽著漢娜一次接一次地唸起「帶狗的女人」的英文「The Lady With The Dog」,似乎也恨不得趕緊找來這本小說一讀,看看這位養了一條白毛的博美的女人,到底發生了什麼故事(這就是電影附加商品的神奇魔法效應)。

 

當然,《為愛朗讀》的真正功力,則是善用了「The Lady With The Dog」這五個英文字來完成電影最關鍵的文字障拼圖。「The Lady With The Dog」發音簡單,意思也清楚明白,初學英文的人,大概都學過冠詞The,就學會的前二十個英文單字中也一定包含了Dog這個名詞,有The還有Dog,觀眾彷彿就又回到初識英文,一切都還是初學乍練的懵懂時光,看著漢娜把小說第一頁中的所有The都圈畫起來時,真相一點一滴穿透紙背傳送出來時,那種感動舒暢,還真是筆墨難以形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漢娜明明是德國人,卻要從The Lady With The Dog上學英文)。

 

原著沒有的情節,編導巧妙加了進去,活化了劇情的連動關係,讓隱藏在字裡行間沒有點明的人生情節全都有了從想像中落實,從虛構中豐實的震撼力量,一點都不勉強,絲毫不嫌多餘,這就是電影改編小說最成功的成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