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精準最高級

精準,通常意謂著自信,意謂著信手拈來的技藝純熟。比利時的達頓兄弟第二度獲得坎城金棕櫚獎的《孩子(The Child)》,就是從選材、演出到呈現都極其精準的一部傑作。

這對兄弟拍電影已經拍了三十年,早期專拍紀錄片,拍過六十部以上的紀錄片,最擅長捕捉的就是真實人生的情境細節,改拍劇情片後,每部作品都洋溢著濃郁「即興、隨機」的紀錄片性格,卻讓一切虛構的故事產生出更駭人、也更直接的寫實力道。

初看《孩子》你會驚覺於電影和義大利新寫實主義電影的風貌如此近似,大量的天然外景,青澀但是並不生嫩的年輕演員,在手持攝影機一路跟拍的自然取鏡下,真實地顯現出每一個場景下的自然反應,真實形成了全片最大的魅力,完全看不出做戲的場面調度讓一個虛擬的故事,產生了比真實人生更震撼的力量。

《孩子》一開場就是女主角Sonia帶著剛出生的孩子回家,但是房子已經被男友 Bruno租給別人了。Sonia回頭找到Bruno時,他正替闖空門的同夥把風,Bruno沒有做爸爸的喜悅,他不懂得怎麼抱孩子,也不想抱孩子。 Sonia沒嫌Bruno不務正業,沒嫌他打家劫舍,帶壞別人家小孩,她只是戀著黏著Bruno,也樂於分享Bruno劫掠旁人的金錢和溫飽……

短短五分鐘的兩場開場戲中,男女主角的身份、個性和潛伏危機都已經全部交代清楚了,乾淨俐落到只能以一氣呵成來形容,沒有曖昧不明的空鏡頭,沒有情緒培養的閒逸畫面,看起來活像是隨意在街頭拍攝的畫面,卻完全沒有閃失與錯焦,極其精準地捉下了人物的情貌與情思,極其精準地反應出導演的創作意圖,人物的真情互動直接構成影像和觀眾的訊息交流。

孔子曾以「觀其眸子,人焉廋哉!」來形容他的觀人術,如今我們則可以改用「觀其菲林,人焉廋哉」來形容達頓兄弟的電影。

MTV風行的年代,快速閃動的影像節拍刺激了瞳孔和大腦,一切只有消費,而且是瞬間的消費,卻不能在心靈烙下任何深刻的影像。高速氾濫的影像有的是意義虛浮,內容空洞;有的是故做姿態,內容蒼白,然而達頓兄弟的影像卻是緊守著「人」的原則,讓觀眾清楚看到人處於某些特定場景時產生的各種自然反應,鏡頭緊緊貼著人,讓觀眾因為目擊,所以相信;因為相信,所以認同;因為認同,所以悲憫,這麼嚴緊的影像與心理環扣,造就了《孩子》非凡的寫實美學。

坦白說,二十歲的Bruno和十八歲的Sonia其實只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對鴛鴦,只知道歡情做愛,卻沒想過小生命來到他們的世界後,會帶來多大的混亂,電影片名的《孩子》不但直指著剛闖人他們生活的小寶貝,也暗示著這兩位手足無措的Bruno和Sonia根本也還是個孩子,都因為還年輕,手頭緊蹙的 Bruno才會想到去變賣孩子換錢,心裡想著反正他們再生一個,偏偏把寶貝孩子當商品的幼稚心思,觸痛了孩子媽的心,開始冷戰,開始報警,開始面對黑社會的剝削,良心發現的Bruno採取所有的自力救濟行為,註定要如熱鍋上的螞蟻,毫無頭緒地四處奔跑卻治絲益棼。

Bruno不會喊疼,不會呼天搶地,有如一隻碰到挫折就轉彎的生存動物,就在你正要罵他冷血可鄙時,卻因為鏡頭隨伺在旁,你清楚看到他想要彌補錯誤,想要挽回愛情,看著他冷汗直冒,苟延殘喘,甚至躲到冰凍的海水裡逃避警方追捕的場景時,觀眾卻突然不再鄙夷他那凡事總是少根筋的魯莽行徑,反而期待他能掙脫垂天而降的命運羅網。

沒有訓誨,卻提示了無盡的生命啟示;沒有哀告,卻掙得了觀眾的同情。達頓兄弟示範的是一套讓你看不出工法,看不到雕琢的場面調度手法,他帶領大家先進入一個詩人楊萬里所寫的「眾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生命困境中,跌撞得滿頭包的Bruno渾身是傷後,卻有「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的豁然開朗。

達頓兄弟曾經說他們拍電影的最高境界就是要在拍片現場中找到生命和自由,看完《孩子》,Bruno和Sonia的悲歡人生歷歷如現,栩栩如生得宛如一部街頭紀錄片;再看他們自在裕如的場面調度和極其精準的鏡位,你更明白了只有這種充滿自信的電影拍攝法,才是衝破傳統戲劇總是虛構的自由動力。

卡蘭德若:繆斯會樂迷

「我很喜歡台灣電影,」2005年10月24日晚間,我景仰的希臘音樂家艾蘭妮.卡蘭德若來到了台北市羅斯福路的卡夫卡咖啡館,與台北的樂迷做了一個多小時的親切交談,同時她也透露了十六年前的一段影史秘辛,「1989年,我應邀出任威尼斯影展的評審,我就強烈主張一定要把最佳影片金獅獎給參賽的台灣電影!」

艾蘭妮私底下告訴我,其實她不會唸那位導演的名字,也記不住電影片名,但是她用了fantastic這個字來形容她看這部電影的心情,「它讓我立刻了解了台灣的歷史和傷痛,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就是主張只有這部電影配得金獅獎。」艾蘭妮說。

我掐指一算,1989年,台灣電影終於奪得第一座國際影壇的大獎,那部電影就是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立刻我就把這個訊息告訴了現場朋友,出人意料地,現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大家驚歎歡喜,艾蘭妮也笑了,看得出來,她真的很喜歡台灣,很喜歡台灣樂迷的熱情。

艾蘭妮1983年開始和安哲羅普洛斯合作電影音樂,台灣的上揚唱片曾經發行過一張她的音樂作品;1989年開始,她的音樂cd改由ECM這家唱片公司發行,然後,台灣音樂人符昌榮主持的「玖玖文化」代理了ECM唱片,台灣樂迷才開始得以有系統完整地聽到、買到卡蘭德若的五張電影音樂及一張名為《特洛伊女人》的劇場音樂,這場在卡夫卡咖啡館舉行的樂友會,就是符昌榮主辦的,僅管他已經結束了玖玖文化的業務,由原來「玖玖文化」的行銷經理陸正剛另組「紅色音樂」接手ECM唱片的發行事宜,但是卡蘭德若的音樂在台灣行銷得相當不錯,最冷門的《特洛伊女人》也有二千多張的銷量,比二億人口的美國市場都要好,顯然台灣人很鍾愛艾蘭妮的音樂,所以符昌榮才會搶在艾蘭妮來到台北的第二天,媒體記者會都還沒有舉行之前,就先來和台灣的樂迷們會面。

符昌榮是我的老朋友了,雖然如今不賣唱片,改去賣化妝品了,一個月前他打電話給我要我幫忙主持這場樂友會,我當然答應,我其實比他還興奮,年逾半百的人還會有偶像嗎?艾蘭妮就是。原本只擔心,我不懂希臘文,法文也要靠字典才能一知半解,如果她不講英語,那就慘了,那就是鴨子聽雷了。還好,艾蘭妮的英文流利,而且談興極高,七十多分鐘的樂友會笑聲不斷,三十位左右的樂迷一點沒有Monday Blue,而是飽滿酣暢的Happy Monday night了!

樂友會上,艾蘭妮說了不出書上和網路上都查不到的資料,她和侯孝賢的淵源,國際媒體都不曾提及,恐怕連老侯本人也不知道。安哲羅普洛斯和艾蘭妮都是希臘軍人執政時被迫出亡的異議人士,對於政治議題本來就很敏感,對於侯孝賢的美學處理更是心有戚慼焉,這張鐵票以及她的口才,應該都是決定台灣歷史的關鍵力量了。

艾蘭妮另外還告訴大家:「我的名字Eleni Karaindrou要唸做艾蘭妮.卡拉『印』德若。」會後,她替樂友們簽名時,在Karaindrou中的那個I字,加上了兩個小撇點‘’,成了 ‘I’,成了Kara‘i’ndrou,那個‘i’就成了要特別強調的母音,「我們希臘人書寫台灣的時候也要寫成Ta‘i’wan的。」

艾蘭妮在樂友會上也有不少精彩語錄,簡單摘錄如下,與所有不曾到場的朋友一起分享這位傑出的音樂家(十月二十九的音樂會,請大家多捧場嘍):

1.「我的音樂都是來自我的內心!」

2.「我不是寫電影配樂,我是為電影的意念來創作的!」

3.「我聽到Vangelis(與她隨行來台演出的樂師)的音樂就知道他是我一輩子都要在一起的合作夥伴!」

4.「世間的各種音樂都可能影響了我,我喜歡古典、爵士、芭蕾,每種元素都可能不知不覺會影響我,就像我曾經唸過人類學,看起來那和音樂毫無關係,然而不時走回歷史源頭,研究人類演變,也提供了相當豐富的創作養份。」

5.「藝術是非常奇妙的東西,很多事情你不能把它講得太清楚,太精細,朦朧曖昧就會有一種神奇的魔法跳閃出來,一切都講白了,其實就什麼魔法都不見了。」

6.「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中不時會出現那三個穿著黃色雨衣又騎著腳踏車的男子,我也沒有問過他,他就是喜歡在電影中出現一些重覆或者相似的影像,你不必強做解人去解釋背後到底有什麼象徵意義,那應該算是一種Obsession(執著或迷戀)吧!」

7.「你問我的音樂究竟會不會受到電影或劇場的限制,答案是不會的,形式不重要,也不會是限制,我的《特洛伊女人》就試圖走過歷史的長廊,找出古往今來那些因為男人戰敗而成為戰俘女人的悲哀情感,捉住本質,才有最最核心的音樂會出來,我尊重希臘三大悲劇家Euripides的悲劇原著《特洛伊女人》,也添加了歌唱的音樂內容,但是我更在乎的是音樂是否符合戲劇的核心精神。」

8.「通常是我聽過導演說完他的故事理念,想要拍攝的重點後,回家就把自己內在的回應或感動譜成了音樂,我無法用文字來形容這種靈感的湧現……有時候,導演會把我的音樂拿到拍片現場去放,讓大家感受到那種旋律節奏來演出;有時候,導演把音樂與影像合成一起的時候,我就會看到他眼睛中的淚水,那就是音樂的魔法!」

關錦鵬:長恨懺情歌

用情歌來煽情,關錦鵬是箇中高手,他在《藍宇》中用了黃品源的情歌「你怎麼捨得我難過」,讓好多人捶胸狂吼,好像心底有個最隱秘的罩門被他用最平凡的情歌給擊中了。

其實,用老歌是一種手法,打造新曲則是另一種音樂手法。早在《阮玲玉》的「葬心」和《紅玫瑰白玫瑰》的「玫瑰香」中,關錦鵬的做法則是請小虫譜製新曲,他們擦撞出來的火花,已經是電影史上傳唱不休的經典了。

2005年,關錦鵬根據王安憶的小說改編的電影《長恨歌》,時間跨幅長達半世紀,用時代歌曲標記時代的流逝,成為他最省力也最聰明的選擇。

首先他選擇的是白光演唱的「相見不恨晚」,那是胡軍飾演的李主任包養了上海小姐第三名的王琦瑤(鄭秀文飾演),很驕傲地帶她出入歌廳,然而富商要邀鄭秀文跳舞,胡軍於出孤軍深入敵營,邀了富商身旁的歌女共舞,一曲舞罷,志得意滿的胡軍回到座位上,赫然發覺有人用槍抵住鄭秀文的腰,威武不能屈的她就是不肯下池伴舞。

這時候,富商歌女上台唱了這首「相見不恨晚」,歌詞浮現的是:
「天荒地寒,世情冷暖,我受不住這寂寞孤單
走遍人間,歷經苦難,要尋訪你做我的旅伴。
我與你第一次相逢,你和我第一次見面,
相見恨晚,是不是相見恨晚?
不,不!
我正青春,你還少年,我們相見不恨晚;
永結同心,不再離散,從新把環境更換。
相見不恨晚,相見不恨晚!」

對照剎那之前的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息,白光沙啞的歌聲不只是反映了三0年代的上海風雲,也有了豐富的人性寫照,可以用來描寫鄭秀文的膽識和義氣,突顯他們萍水相逢,卻生死相許的初戀深情;也可以用來交代胡軍日後走投無路,得靠舞小姐搭救的飄泊無奈。

一首歌,看見了時代,看見了人性。聲音的魔力,讓你不能不輕歎一聲。白光是一代妖姬,她唱紅的歌不是只有「魂縈舊夢」,關錦鵬選擇的「相見不恨晚」是別具用心的明智選擇。

上海解放後,鄭秀文身旁換了男人吳彥祖,再和至交蔣黎麗(蘇岩飾演)及梁家輝夫婦一同圍爐吃火鍋,酒酣耳熱之際,鄭秀文哼起了「香格里拉」這首歌,「這美麗的香格里拉……」哼出了她們對少女年時期的美麗時光的回憶,婆娑起舞的身影暴露了梁家輝一直難捨難忘的舊情,梁家輝忘情地加入了鄭秀文、蘇岩的香格里拉熱舞,於是她太太悄悄起身,拉起了窗帘,關起了窗子,春光不能外洩,丈夫見不得人的戀情也不要傳唱出去吧!

這是一場微妙盡在不言中的飯局,歌星出身的鄭秀文出人意料地以有些荒腔走板的音調(約差半個音)哼唱著「香格里拉」,為什麼?

哼唱得準,那是歌星鄭秀文理所當然的本色,哼唱不準則是上海女人王琦瑤的本色?鄭秀文不是鄭秀文,鄭秀文演出的王琦瑤就不能有那麼多的歌星專業,走音的唱法很合平凡女子的身份。我相信有人會這樣來解釋鄭秀文的走音演出,問題是陪她一起唱這首「香格里拉」的蘇岩卻是字正腔圓,而且音調準確,相對之下,鄭秀文的岔音演出,則是專業歌手臨陣失手的另一個歎息了。

《長恨歌》裡描寫著王琦瑤生命中的四個男人四段情,黃覺飾演的老克臘是最後一位,也是年紀最輕的一位。黃覺是借住在梁家輝的家裡才得以接觸到鄭秀文,勇於冒險探索的他趁著錄音卡帶的磁帶卡住,被迫更換音樂的時機,跑到她的身旁問她說:「我要和你跳舞!」

黃覺放的音樂是鄧麗君的「千言萬語」,七0年代,中國大陸都被鄧麗君給征服了,上海人的家庭舞會上放著鄧麗君的歌,很有時代重建的寫實意味,《甜蜜蜜》中就有很準確的描寫,但是關錦鵬很用心地挑了「千言萬語」,而且只用了「不知道為了什麼,憂愁它圍繞著我……」老歌迷應當會接著唱:「我每天都在祈禱,快送走愛的寂寞…」,但是關錦鵬沒有這樣做,只用這兩句歌詞是要和影像來對位,歌聲響起時,畫面上顯現的是鄭秀文和黃覺婆娑起舞,耳鬢廝磨,然而,更重要的畫面是梁家輝黯然走出舞會門廊的憔悴身影。

他察覺了黃覺在誘惑鄭秀文,他見証了鄭秀文接受了誘惑,無力迴天,也沒有立場介入的他,鄧麗君的歌聲恰是他最最無助的心聲。

關錦鵬是用歌高手,《長恨歌》沒有獲得金馬獎提名,無損於他在音樂上的經營用心,只可惜,有這麼敏感耳朵和心靈的創作者,怎麼會容許鄭秀文和梁家輝用他們的粵腔國語,損傷了電影力圖重建的上海氛圍。

最好的時光:空間的記憶


侯孝賢很會在空間上做文章,攝影機一架好,看似隨意,空間裡的氣息和人物關係就全都跳了出來。

空間的魔法很神秘,台灣很多導演想學侯孝賢,卻只有皮毛,很難得其神髓,因為那需要洞見、需要感受,需要執行力。《咖啡時光》中,侯導找到的火車交會點,連日本人都不敢相信那是東京,而且,今生今世的縱橫交錯情,不露痕跡,就這樣全都脫出了銀幕。

在《最好的時光》中,侯孝賢把攝影機放進彈子房,球客張震和記分小姐舒淇之間會有任何情感嗎?他沒讓他們之間多說話,他沒讓他們之間有太多的眉宇和肢體接觸,侯導選擇的是空間記憶法。

魔法就在音樂。空間裡的音樂。

這個手法,王家衛用過,《愛神─手》中的「好春宵」就是最佳實例。那是舞女鞏俐老愛在房內聆賞的歌曲;那是張震第一次聽到鞏俐和男客交易前後的樂聲;那是五0年代的風行;那是斑駁又飄零的時代記憶。

但是,王家衛是含蓄內斂的,音樂就像一抹色彩,抹成一時的印記,侯孝賢卻用得更狠,電影一開場,音樂就出來了,「Smoke gets in your eyes(煙霧迷漫了你的雙眼)」的旋律就像煙一般,飄沓浮盪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裡:
They ask me how I knew 人們問我何以知道
My true love was true我的真愛是真的
I of course replied 我自是如此回答
"Something here inside我心有所感
Cannot be denied" 無人可否定
They said "Someday you’ll find 人們說總有一天你會明白
All who love are blind" 戀愛中人都盲目
When your heart’s on fire 當心房騰燒時
You must realize 你必需承認
Smoke gets in your eyes煙霧迷漫了你的雙眼
So I chaffed them and I gaily laughed我嗤之以鼻地笑他們
To think they could doubt my love竟然會懷疑我的愛情
Yet today my love has flown away 然而,如今我的愛已遠颺
I am without my love 愛情已然消逝
Now laughing friends deride朋友縱情訕笑
Tears I cannot hide 淚水再難擋流
So I smile and say 我強顏歡笑地說
"When a lovely flame dies當愛情的火苗熄減時
Smoke gets in your eyes" 煙霧迷漫了你的雙眼

電影中的張震是高中沒唸好,沒考上大學就要去當兵的青年人,他不可能像《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的小男孩一樣,有位姐姐幫他聽著西洋歌曲寫歌詞,這首「煙霧迷漫了你的雙眼」的歌詞到底唱些什麼,我相信他也是一知半解的,可是,這一點都不影響他對這首歌的喜愛。

你可以想見,每回,他到這間彈子房時,就會聽到這首歌,就會見到讓他動心的初戀女友,就會想要寫一封情書給她,就會巴望著能站在她身旁再敲兩桿……那是他渴望的空間,那個空間有舒淇的氣息,瀰漫著那讓人模糊雙眼的煙霧。不需要懂歌詞,你可以懂那份情,那是音樂與熱血聯手打造的青春記憶。

侯孝賢絲毫沒有手軟,要放歌,從第一個音符開始,他就把「煙霧迷漫了你的雙眼」從頭放到尾,那是一股音樂的情氣,一路貫穿而下,你看見了那個時代,那樣的兒女,那樣的情事。

但是,一首「煙霧迷漫了你的雙眼」還不夠,愛情還在繼續,情歌也要繼續放送,接下來他選的是「雨和淚(Rain and Tears)」。走過六0和七0年代的孩子不會忘記這首歌,高亢的旋律和嗓音,直接唱出了入伍服役,猶未死心的張震的思慕心情:

rain and tears are the same雨和淚都是一樣的
but in the sun you’ve got to play the game陽光下你就必需玩這遊戲
when you cry in winter time當你在寒冬時啼哭
you can pretend你就無法假裝
it’s nothing but the rain那只是雨水
how many times I’ve seen不知有多少回
tears running from your blue eyes看著淚水在你的碧眼中狂奔

雨淚難分是癡情中人都有過的共同經驗,不需要太去計較英文歌詞唱的是什麼,那也同樣是那個古早年代的流行歌,那還是個人們靠著手寫信傳遞感情,用空間和時間換取窩心擁抱的保守年代。

那個年代的節奏就像這首「雨和淚」的旋律一樣,緩緩而來步步高,唱著唱著你就會覺得喉頭哽咽,眼淚瀰漫了你的眼眶,開始外溢,開始四流。

選對了音樂,電影就有了魔法。《最好的時光》給了我們最好的示範。

最好的時光:節奏與書寫

鮮明的形式提供了人們比對及認識藝術精義的不二法門;相似但卻明顯有別的形式其實也透露著創作者的用心所在。

侯孝賢導演用了《Three Times》做為《最好的時光》的片名,這是一部三段式的電影,以「三次」為名,表現舒淇和張震「三段」人生的「三段情」,表現「戀愛夢」、「自由夢」和「青春夢」的「三段論述」,表現1911、1966、2005的「三個時代」,就是明確的創作形式。

雖然所有的電影宣傳都圍繞在舒淇和張震是不是假戲真做的八卦傳聞上,雖然電影上真的就以舒淇和張震三段糾纏的愛情為重點,然而,愛情只是引線,侯導真正在膠片底下要引爆的卻是「節奏」與「書寫」的獨特美學。

書寫,是《最好的時光》中最易辨認,也最鮮明的印記;節奏,卻是《最好的時光》中最隱晦,卻最有力的波瀾。

率先登場的1966「戀愛夢」,即將入伍當兵的張震要把自己的愛慕心事透過紙筆傳達給舒淇,那是人們還信靠書信的歲月,那是人們仰靠魚雁往返串連情感的年光。青年寫信的時候,用力量,用真心雋刻上自己的內心感動,字體,文句、信紙和信封都是千挑萬揀的形式;然而,更關鍵的形式卻是用什麼方法把信件交給愛人,親手送達?悄悄塞送?寄出是一聲輕歎,等待回音是多長的等待啊?寄與收之間,那是看不見的一種時代節奏,一種古典、穩健的節奏。

舒淇回信了沒?侯導沒有明說,侯導只讓我們看到舒淇幾回展信而讀,但是啥也沒說,悄悄就把信給折疊收了起來,從張震得以走遍南台灣的小鎮,得以按「信」索驥,你隱約可以猜得出是回了信,所以才得以成為少男不滅的嚮往。

然而,就在張震尋覓的時刻,侯導玩了另一個小小的書寫遊戲:21世紀的台灣,所有的書寫都是從左到右的,然而,六0年代的台灣文書卻是從右到左的,於是從車窗上往外望去的小鎮鎮牌,你閱讀的「山岡」,其實是「岡山」,「蓮阿」卻是「阿蓮」……我依稀看見了21世紀的電影工作人員在鄉間道路上一根一根鎮牌地扶立在路旁,那是六0年代書寫符號及文明記憶的重建,侯導重新問候了隱藏在記憶夾層裡,曾經年少,曾經急切的夢想。

那個時代的節奏就是這麼沈緩地前進著,感情的節奏也是不疾不許地等待有癡情的男人在尋尋覓覓後,終於得能在煙霧繞繚的撞球間裡見到佳人,卻也沒有大呼小叫,只從舒淇的肢體扭動中,感受到她內心的歡暢開展。

1911年的「自由夢」是更遙遠的記憶了,時人們的書寫形式是毛筆和紙卷的年代,需要研墨,需要提腕慎寫,需要咬文嚼字和吟唸,需要等待字乾,沒有即時的快捷,只有文人雅士明心見性的宏圖議論,只有騷人墨客寄望日後可以供後人收藏查考的墨寶。

「自由夢」中的張震以仁人俠客的形象替其他的妓人買得自由之身,卻無能照顧朝夕相伴的舒淇,那個時代的弱勢女人,只能等待,只能冀望著男人的關愛與垂憐,男人在文墨中刻意呈現的優雅,卻讓人看到更多虛幻的身段;女人只能定點守候,在墨色中消磨時光,任由錐心的刺痛啃噬著寂寞。

2005年的「青春夢」,女人自在了,女人主動了,女人可以自己做主了,儘管還是等待著男人的機車來接送,但是女人持續著在手機的按鍵上書寫著簡訊,愛恨情仇可以聲嘶力竭,也可以簡化成完全沒有個性,形體完全一樣的方格符號,機械只是工具,然而速度卻完全不同了,寫完發送的時候,就是對方接收閱覽的時候了,沒有喘息,沒有等待,沒有閒逸,所有的火花擦撞,或是狂喜驚歎,全都快速地直接面對。

閒情沒了,空間沒了,更便捷的年代卻是更窒息的年代,更快速的溝通,卻是更多的情緒與誤解。

書寫的方式,反應著人生的節奏,《最好的時光》的三種書寫,讓人們看到了三種風情,那一段時光才是侯導心中最好的時光呢?

2005年十月秋悶的午後,我停下在電腦鍵盤上跑動的十指,舉起右手的食指,十年前,它曾經因為每天都要持筆寫下三五千字,硬是筆身擠壓指肌,腫脹成一大橐;十年後,肉橐早已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腕關節的隱隱作痛,書寫的方式改變了,生命的節奏也不一樣了,青春呢?悄悄隱去在昨日的殘夢中了。

愛情不用尋找:羅麗泰魔障

在1955年之前,女孩子取名為Lolita,就叫做羅麗泰吧,你不會有太多的連想。

1955年俄國作家Vladimir Nabokov放棄了俄文寫作,改用英文寫作並出版了「Lolita」這本小說,描寫一位戀童癖的中年男子,愛上了一個小女孩的故事,那個小女孩應當算是他的繼女,卻是他魂牽夢縈的對象,書中開宗明義的那幾句話:「羅麗泰,我生命之光,我腰腹間的火焰,我的罪,我的靈魂。羅─麗─泰:舌尖跳著輕快的三步舞,於上顎輕叩牙齒三次,羅.麗.泰。」就替羅麗泰穿上了永恆的性感薄紗。

小說出版的第七年,史丹利.庫布立克導演將其改編拍成電影《一樹梨花壓海棠》,男主角詹姆斯.梅遜每回躺在妻子莎莉.溫特絲的身旁時,眼睛都會不自主瞄看著妻子身旁的羅麗泰相片,亂倫的情色意淫,處理得確實聳動驚人。之後,Lolita和羅麗泰就有了多重聯想,那是男人欲望的象徵,那是早熟女子的代表。

時至今日,如果你在其他的文藝創作上看到「羅麗泰」的名字,看到以青春胴體勾慕中年人的女孩時,都會讓人想起這本書,想起這樣的典故,就像那位戀母弒父的伊底帕斯一樣。

「羅麗泰」的故事在1997年時第二度拍成電影,台灣只做了DVD發行,羅麗泰變得更鮮豔更明亮,更讓人動心,然而意境卻也變得淺薄了,愛情空茫了,只剩情色欲望在蠢動著。

2005年,羅麗泰再度在銀幕上亮相,美國導演賈木許在坎城影展參賽片《愛情,不用尋找(Broken Flowers)》中,安排了二十一歲的女明星Alexis Dziena演出羅麗泰,這回章節很短,效果卻成了博君一粲的笑彈。

《愛情,不用尋找》描寫愛情生活陷入危機的中年男子比爾.莫瑞,在同居女友茱莉.蝶兒棄他而去時,接到一封前任女友的來信,告知他,曾為他生有一個兒子,如年孩子成年了,該讓他知道真相了,所以,兒子近日內就會登門認父。

問題是,比爾怎麼也想不起來路那一位過去的女友可能替他生過孩子,於是他把昔日的戀情列成一張清單,要逐一尋訪,確定自己是不是真有一個從來沒見過面的骨肉。

莎朗.史東是比爾的第一站,然而莎朗不在家,應門的就是羅麗泰。

當時,羅麗泰穿著睡袍,寬鬆之間的慵懶肉香,有一股騷氣,她一報出自己的名字叫做「羅麗泰」時,知情,熟悉文學典故的人,立時就笑了。果然,不多時,她就從房間裡全裸走了出來,看到她三點全裸的肉身時,觀眾相信比爾不可能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還好,比爾沒有那麼急色,正要奪門而逃時,莎朗.史東回家了。

莎朗的出現,沒有解除危機,中年男女之間還夾雜了一位情竇初開,什麼都願意嘗試的羅麗泰,還是讓觀眾去思考去擔心,會不會,可不可能,《愛情,不用尋找》要重演《一樹梨花壓海棠》的情節?

沒有,賈木許輕易穿越了羅麗泰魔障,他讓有中年危機的比爾在和莎朗重溫一夜情後,就匆匆再上路,畢竟,他是要來找兒子的,羅麗泰是女兒,他不是戀童的老教授,孽緣自該就此打住。

然而,就在他要告辭上路之際,羅麗泰再度穿著泳衣亮相,這回更是標準地向「羅麗泰」的原著小說致意的手法了,當年,羅麗泰就是穿著泳衣在草地上曬太陽看書,讓老教授看得動心,再也不忍離開了。莎朗.史東不是昏庸的老媽,打打羅麗泰的屁股,趕她進房內,讓她只能隔著落地玻璃窗,向著她的昔日情人比爾揮手告別。

羅麗泰在過去的半世紀裡已經成為中年男子的情欲迷思,庫布立克的《大開眼戒》中同樣找到了年僅十七歲的Leelee Sobieski飾演一位讓中年男人都動心的賣身少女,男人一樣粗鄙,女人依舊明亮,那是男人很難擺脫的魔障;相對於《愛情,不用尋找》的淡淡一筆,則是準確傳達出不識情滋味的少女,依舊可以在猥瑣的男人心中掀起波瀾,只是春夢了無痕,多數男人只能心中輕歎,貪慕少艾的覬覦夢想,只有在夢中呢喃了。

軍火之王:美女的哀愁

電影工作者都在追求難忘的鏡頭,不能經典,至少也要難忘。不能難忘,幾個月的心力交瘁或肝腦塗地,都是白廢了。

安德魯.尼可執導,尼可拉斯.凱吉監製、主演的《軍火之王》至少努力做了三點嘗試,成績高下,要看欣賞者的品味而定了。

首先是片頭的槍彈動畫了,電影從滿地彈頭的戰地開場,短暫的凱吉自白後,就進入他軍火這一行的生產線,從子彈的生產、包裝、拆封、裝匣、射發到淌血,子彈的一生,這樣的「子彈」觀點,確實新人耳目,子彈和周遭人物影像縫接的自如,也是這段片頭畫面相當成熟的技法。

但是這樣的觀點和《軍火之王》的主題有多少關連?沒有。那只是噱頭。

噱頭是商業電影很重要的溝通方式,噱頭是電影工作者和影迷打招呼的一種姿態,炫,就有火花,就能吸引目光;反之,則是不耐,就有噓聲。炫,又有意義,當然好;炫而沒有意義,至少還有煙花效果。

安德魯.尼可設計的第二個奇炫鏡頭是凱吉被國際刑警伊森.霍克釘上,他的軍火運貨貨機被迫從空中降落到獅子山的曠地上,為了湮滅証據,他把滿機艙所有的軍火都送給了附近居民,然而這些人還不滿足,警察走了之後,他們像蝗蟲一樣把這架貨機拆過精光,透過重複曝光的技巧,這場人比蝗虫拆光飛機的奇觀鏡頭,讓人歎為觀止。

這個鏡頭和《軍火之王》的主題有多少關連?有,那是軍火生涯可能會遇上的風險,為了保命,只好斷臂。只是,看到白人掮客和電影編導以挪揄的手法刻畫黑人的落後、無知與貪婪,濃烈的白人傲慢就這樣溢散在底片上。

台灣以前也有軍火大亨,出入皆名車,還有美女相伴,連馬桶都是黃金打造,奢華與猖狂成為他們的註冊商標,《軍火之王》中的凱吉也不可免俗地追求了當紅名模「Ava Fontaine(由布莉姬.摩娜漢 Bridget Moynahan)擔任,把廣告看板上的頂尖美女追回家,當然是要不惜血本的,凱吉先示範了重金追求術,他的做法是出錢邀約拍廣告,美女到了海島的拍攝現場,才發現攝影師被風暴阻擋,沙灘上只剩他們兩人,接下來,則是傾囊包下豪華客機,在最私密的空間中,完成了求愛心願。

Ava Fontaine是美麗的,是拜金的,明知男人的錢是有問題的,但是她可以不聞不問也不管,只是好好享受絕望富裕的豪華生活,可是良心和年紀竟然是成正比的,已經感歎芳華不再的她,本想改行做畫家,有匿名人士買了她的畫,她也不會去追問到底是誰買了她的畫,還真以為自己技藝不凡了。這麼一位不食人間煙火,鎮日活在自己夢境中的美女,一直到苦無証據的霍克警探登門搜索,以告密者的方式揭開了她的男人販賣軍火的真相後,她的良心終告清醒了。

那天晚上,凱吉回到家後,回現了一絲不掛的Ava就坐在床邊,她不是要做愛,而是覺得所有的錦衣華廈都有血腥味,都暗藏著無辜人民的呻吟血淚,再名貴的絲綢,她也再穿不上身了。

我佩服「覺今是而昨非」,毅然做出人生重要選擇的人。電影刻畫Ava的心情轉折也不是不合理,赤裸的美女以裸體方式控訴你的疼愛,拒絕你提供的物質之愛,確實是《軍火之王》中最有良知的震撼畫面。

這個畫面要凸顯的就是神通廣大的《軍火之王》,也有致命的弱點。那是伊森.霍克帶給凱吉最致命的一擊。

問題在於良知覺醒的布莉姬.摩娜漢接下來開始去跟蹤丈夫,走進了丈夫最私密的軍火貨櫃,掛滿整個牆壁的槍枝,她並不意外,意外地是她看到了她的畫家夢中所賣出的第一張畫。於是,她匆匆帶著孩子走出貨櫃。再看到她的鏡頭,就是她和孩子拖著行李走出豪宅的背影了。

看到了槍械,証實了丈夫是軍火大王;看到了自己的畫,証實了什麼呢?

那幅畫代表著丈夫的愛?還是丈夫的羞辱?還是丈夫的愛,其實就是對她最大的羞辱?還是終於發覺過去的一切都是謊言?

《軍火之王》是一部純粹男人觀點的電影,女人只是傀儡玩物,女人的心思也就不是編導關切的重點,那幅畫有多少可以著墨的情節?可以讓布莉姬.摩娜漢有多少的心情轉折來回顧她們的愛情,沒有,一切都只是過場。女人終於有心,終於要用腦的時刻,電影就輕輕帶過了,回到了最典型的模版裡,讓她像易卜生的「娜娜」一樣,走出了家門。

《軍火之王》夾議夾敘的敘事方法,不是每個人都喜歡的,但是至少《軍火之王》努力在創造一些難忘的畫面,僅管斧鑿痕跡鮮明,娛樂性還是相當充份的。

卡蘭德若:繆斯台北行

「我在台灣人的臉上看到了歐洲人早己失落的純真!」希臘作曲家艾蓮妮今天清晨帶著感動的眼神告訴我,「我只能用fantastic這個字來形容我所看到的台灣人!」艾蓮妮的英語字彙不算多,fantastic是她最能琅琅上口的英語形容詞。

艾蓮妮十月二十九日在台北舉行了兩場演奏會,頭一場演出後,她從下午四點半開始簽名,一直簽到晚上六點,承辦人員差點被主管罵臭頭,就怕影響了她晚上的演出,可是,看著等待簽名的隊伍一路從音樂廳蜿蜒到信義路上,誰忍心拒絕死忠的樂迷呢?兩廳院的工作人員告訴我:「艾蓮妮的樂迷好特別好另類,每個人都像她的音樂一般,很安靜很有耐心,不嫌隊伍長,不嫌時間久,只想見上她一面,就這樣靜靜地排隊等著。」

晚場演出之後,等待簽名的隊伍排得更長了,艾蓮妮從晚上九點半一直簽到十一點半,一進到消夜餐廳,她就高喊:「我餓死了!」端起魯肉飯,毫不客氣地就啃吃了起來,看得出來,她快要累垮了,可是精神好愉快。

「七年前,我就聽說台北人很熱情,」艾蓮妮提起台北的樂迷就有著隱藏不住的笑容,「1998年,安哲羅普洛斯來到台北時,就領會到台灣人的熱情,他也是簽名簽到手軟,他還告訴我:『好多人都是拿著妳的cd要我在上面簽名!』」七年後,曾經累垮安哲羅普洛斯的台灣樂迷,竟然拿著同樣的cd要艾蓮妮補簽在一旁,電影和音樂的美麗結合,反應在導演和作曲家共同簽名的完成,艾蓮妮深刻感受到台灣樂迷的衷心喜愛。

夜宴上,指揮簡文彬拿出一份小禮物送給艾蓮妮,那是一位林小姐託他轉贈的桂花香包,還有一封中文信,上面寫著:「聽妳的音樂,讓我有如聞到桂花香!」艾蓮妮拿起香包聞嗅了一下,香氣的滿足,讓她的眼神炯炯發亮。

提到樂迷,艾蓮妮就很來勁,立刻就模彷著樂迷的神采,扮出一副認真惶恐的模樣,手上拿起cd畢恭畢敬地說:「每個人都好認真地,好誠懇地就這樣要我簽名!」她當然不會拒絕,仔細問每個人要簽在那裡,還要問大家的名字怎麼寫,她也是同樣地認真,同樣地珍惜難得的這趟台北機緣。「有的人還小聲地問我說可不可以握我的手?」她開心地握著自己的手說:「就這樣緊緊握著不肯放。」艾蓮妮的手很寬厚,是標準的音樂家手掌,而且勁力十足,每一次的握手,都可以讓人感受到她的真誠。「還有閃不完的照相機,大家都要合照。」她笑得更開心了。

隨她而來的三位演奏家都盛讚簡文彬的指揮以及NSO的演出,「我會替台灣的NSO創作新曲。」這是夜宴上,艾蓮妮脫口而出的承諾,「你們的小提琴、大提琴、單簧管和巴松管的演奏家都好棒,不但技藝好,更重要的是我可以聽到他們的心靈,他們懂我的音樂,能夠用心來詮釋,別看個頭都不大,綻放出來的力量卻是驚人的。」簡文彬私下告訴我,其實NSO的樂師們很多人都是她的樂迷,早都聽過,也熟悉她的音樂,有機會在原創者前面演出,自是得心應手,全力施為。

《悲傷草原》是《希臘三部曲》的第一部曲,她已經開始在創作第二部曲的音樂了嗎?她扮了個鬼臉,「還沒有,我手上還有些案子要完成,而且安哲羅普洛斯還在找製片人籌錢。」安氏的電影都強調場面經營,得花好多錢,有三部曲的夢想,最終還是得回到現實面來找資金,「希臘人的資金不太容易募集,」艾蓮妮輕歎口氣說:「得另外找跨國公司。」

日本人很迷戀安氏的電影,甚至還曾經集資拍過一部紀錄片,專訪了安氏,還附加了不少電影片段,但是紀錄片花費不多,真要投資拍劇情片,那卻是另一個大工程,「你們都知道吧?」艾蓮妮歎了口氣說:「『悲傷草原』的那個村莊是憑空打造出來的村莊,為了拍攝淹水的畫面,還得先築堤把河水攔住,最後再破堤放水,由於經費有限,安哲羅普洛斯只能這樣搶拍,萬一不能如期殺青,就得再等一年,季節才對,才能連戲,所以我也必需在最快的速度下完成所有的音樂。」第二部曲的音樂構想還在她的腦海與心房上慢慢孵育著,她用口頭禪回答我:「Who knows?」

一個星期前,初到台北的她有嚴重的時差,第一個晚上只瞇了兩小時,但是到了卡夫卡咖啡館時,看見一張張認真的臉龐,聽著天馬行空的各式問題,她就不時用「Who knows?」回答了一些創作元素,成長經歷的問題,她不是用「Who knows?」來應付或遮掩,她的「Who knows?」其實是來籠統涵蓋生命中的所有可能,人生有答案,固然很好,人生不知道答案,一切歸諸天意,不是更玄奇嗎?

酒足飯飽之後,她又和夜宴的每個人留念合影,「一定要記得把照片寄給我哦!」她不忘叮嚀:「還有台北之行的影像與照片,希臘的媒體和唱片公司都知道我到了台北,我要讓他們都看到台北人的認真與熱情。」

飄著微雨的清晨,艾蓮妮隔著車窗不停地和我們揮手再見,每個人都曾和她貼頰相親,每個人的的臉頰上都留有她的溫度和熱情。

就這樣,我們和希臘的繆思道別,把滿足收進記憶的夾層中,耳畔卻還迴繞著她的音樂,那股來自心靈的樂章。

口是心非:肉體方程式

你不會太在意自己的背部是否長出了顆青春痘,因為看不到,擠不著,即使偶而會癢,靠著牆磨蹭兩下,或者用「不求人」搔搔癢,一切也就過了。

 

但是你會很仔細地盯著女明星茱莉亞.羅勃茲(Julia Roberts的背部細看,「你瞧,光滑的皮膚上有顆小痘痘!」

 

那是《口是心非(Duplicity)》中僅有的一場床戲,貴為影后,同時也是人母的茱莉亞無意要讓觀眾全身上下看個夠,看光光,但是床戲不能太寒酸,於是她選擇裸身趴在床上,除了腰部以上的背影,其實你什麼都看不見。

 

但是,那樣就夠了。這一點,大明星比觀眾更明白。

 

透過強光,把底片投射到大銀幕上,電影獨具的「放大」效應,讓觀眾得以對偶像有更精細的審視與品評,白玉上有無疵瑕?聖潔是否跡近完美?給觀眾看見部份他想看的,而不是全部,其實遠比一切都奉上,鉅細靡遺來得更吊人胃口。

 

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新書「相遇(Une Recontre)」中,收錄了一篇他在1995年慶祝電影誕生百年時所寫的一篇短文「這不是我的慶典」,提到了電影技術對整個世界文化有兩大貢獻,首先是隨之而興的影視文化成了「讓人變笨的主要行動者」,其次則是「全球性偷窺行為的行動者」。

 

不論是銀幕女神,或者聖殿英雄,提供肉身做為萬民擁戴的標的,其實是最簡單的「造神」運動,差別只在標籤,有人選擇「欲望」,有人選擇「清純」,有人則是「慵懶」,還有「粗獷」,「頹廢」和「陽光」等,隨時等人換用張貼,標籤或許不一,但是讓人更能窺見偶像的肉身與靈魂,卻也形成了明星與觀眾對話的神奇密碼。

 

茱莉亞.羅勃茲在《口是心非》飾演中央情報員幹員克萊兒,她愛上了克萊夫.歐文(Clive Owen)飾演的英國情報員雷,兩人很快就上了床,但是克萊兒另有任務在身,即使動了真情,卻也瞬間就下了迷藥,暈迷了雷,身心受創的雷卻有鍥而不捨的精神,終於找到了克萊兒,想要報復,但更想再續舊情,那種戀愛中人永遠難以分清的複雜情緒,讓他們關進房中就三天三夜沒再出門,房內雲雨風情可以想見,卻不是全片重點,等到鏡頭終於推進到床上時,已經是兩人歇息後的身影,雷的手與唇就順著克萊兒的背部移動,於是觀眾看見了克萊兒的背部肌紋,也清楚看見了那顆微微突起的小痘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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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特效,而是私密。明星獨具的私密,透過放大效應,儼然有了肉體芳香的醉人餘韻,實在又有效地滿足了觀眾的偷窺心理。

 

肉身,人人都有,原本無啥稀奇,會對著別人的肉身大呼小叫,卻是人類最獨特的怪癖,如果看到的是名人肉身,聒噪的程度更以千百倍的立方速度爆增,如果茱莉亞.羅勃茲以正面露人,所有的目光就會全部被肉身奪走;如果,只是猶抱琵琶半遮面,反而讓人在憧憬與解讀之間,有了喘息與思考的空間,反而得能更深入體會此情此景的實際意義。

 

背影,有如提味的薑葱,撩動了觀眾的欲望興緻,卻無礙於往前滾動的劇情主軸,填補了觀眾的期待,卻又以意猶未盡的尾勁,點撥更多的欲望(羅勃茲很快就起穿床穿衣,同樣是背影,同樣是肉身,前胸曲線就驚鴻一瞥地小露出了一道弧線就隱沒在上衣之中了…),是的,狼吞虎嚥不如細嚼慢嚥,大口咀嚼不如淺嘗即止,吃不到的扼腕,反而讓人的心情更加蠢動,更加急切。

 

透過茱莉亞.羅勃茲的背影,我看到了誘惑人心,屢試不爽的肉體方程式。

 

口是心非:愛情方程式

把競爭對手當成笨蛋,在職場和商場上都註定會失敗;拍電影把觀眾當笨蛋,下場亦差不多,湯尼.蓋洛(Tony Gilroy)執導的《口是心非(Duplicity)》,卻在商戰和市場上都犯了輕忽的盲點。

 

《口是心非》在創意發想上其實掌握到兩個非常重要的元素,商戰上,難免爾虞我詐,謊言連篇;情場上,亦難免滿口謊言,商戰中揉合進愛情,創造的曖昧交叉效應,其實遠遠超過了片名《Duplicity》所指涉的口是心非。

 

情人的互不信認,在愛情世界中經常可見,猜疑或嫉妒都容易讓人失去理智,做出錯誤判斷與決定,但是情人的煎熬與衝動,卻提供了極豐富的戲劇泉源。《口是心非》的男女主角茱莉亞.羅勃茲(Julia Roberts)是中情局的幹員克萊兒,男主角克萊夫.歐文(Clive Owen)則是英國情報局MI6的幹員雷,他們所受的專業訓練就是不能流露真情,但是邱比特硬是要他們墜入情網,因此,他們的愛情世界就遠比其他情侶更複雜,既有愛人間的狐疑,更有情報員的猜忌本性。

 

如果只拿愛情滋味來品鑑《口是心非》,本片其實相當好看,請來茱莉亞.羅勃茲與克萊夫.歐文搭檔演出,原本就是期待他們擦撞出來的火花與磁吸效應,歐文的癡迷與傷情,頗有說服力,羅勃茲的強自鎮靜亦看得出內心波濤,得手卻又不敢置信,失手卻又不肯放手,追求與失落的起伏迷情,在巨星的光芒與眼神加持下,確實達到了媚惑觀眾的功能。

 

問題在於他們都是情報員出身,太清楚這一行的心機與德行,要從同行相忌變成相愛,原本已經不易,專業本能不時會出來攪局,確實讓他們各懷鬼胎的心裡盤算,更有噱頭和賣點,但是裝神弄鬼玩久了,即使戲假情真,卻也因為一變再變,三句話裡沒兩句真話,做慣了放羊的孩子,也就失去了觀眾的同情,因為你如何期待信用破產的人呢?即使是大明星,也沒有太多說謊的專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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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湯尼.蓋洛原本是編劇高手,他不是不懂這個盲點,他的選擇是三分真七分假,希望能帶出虛實難辨的模糊韻味,例如雷為了要打入對手集團竊取機密,不惜色誘單身女職員,但是一舉一動全都被拍了下來,而且交致克萊兒手上處理。於公,女職員徇私洩密,理當受罰,於私,女職員偷沾了她的情人,更應受罰,問題是,女秘書竟然宣稱她一點都不後悔,因為那一夜「偷情」太值得了!男的太棒了!她的回應,才是對克萊兒最重的一擊,明明醋瓶子都潑翻了,卻還得強自鎮靜,那種極度憤怒不得宣洩的煎熬,儼然是全片最情非得已,卻已真情沸騰的高潮好戲了!

 

男的不可信,女的不可靠,原本是《口是心非》最迷人的前提,男女雙方也懂得要露一點饀,讓自己確有「不可告人」的私秘把柄落在對方手裡,以「真情」換取對方的信任,但是自以為得計,卻又中了對方的圈套,卻顯示了太多專業上的盲點:盗取那劑處方的保全,代表何方勢力呢?何以不經查証,就貿然偷盜,是多不專業的盲動?不經驗証就想高價賣出,又是多不專業的一場性命、專業與名聲的豪賭?

 

利令智昏,或許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卻一點都不夠說服力。情報員也有弱點,也會判斷錯誤,但是那需要佐証,亦需要鋪排,不是突然來個大逆轉,就可以讓觀眾服氣歎息的。他們最致命的錯誤至於不該假戲真做,不該一見鍾情,也不該以為可以把世人都玩弄於股掌上,一切只能說愛情令人目盲,他們根本就是情場上的一對傻鳥,所謂的Love Fool無非如此,只是《口是心非》就早想好了結局,卻少了過場的細密安排,以致於巧合太多,專業高手變成專業笨蛋的轉折太過一廂情願,不能創造讓人擊掌叫好的喝采,那還真是辜負了這麼一對巨星組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