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創舉:英雄不抽菸

印度人滿天才的,五月三十一日為國際無菸日,馬德里的世界無菸日活動中竟然想出一種戒菸替代方案:喫菸者只要交出一支香菸,就能換得一支棒棒糖。

以糖代菸的策略,有效嗎?答案可想而知。

不過,印度政府的天才不在棒棒糖,而在於送給印度電影製片業一個意想不到的禮物:從八月一日起,不論是電影或電視,只要畫面上出現有人抽菸,一定要立刻打上警語。

夠天才了吧?戒菸戒到這麼天才,真的有一套。

率先反彈的是印度的製片業和演員,大家幾乎都一致認為這是政治干預藝術,更有人脫口叫罵說:「那有何屁用!」

印度政府的規定分為新片和舊片兩大類,新片是不能再出現香菸產品,舊片的畫面不能刪,但是可以加註警語,也就是說:《北非諜影》亨弗萊.鮑嘉只要每抽一口菸,畫面上就得彈出一句:「抽菸有害健康!」的警語,夠扯了吧,從今而後,印度人看的《北非諜影》就不再是愛情大悲劇,而是反菸大鬧劇了。

同理,《康斯坦丁:驅魔神探》也要展開標語大競賽,只要基努李維每抽一口菸,就會有爆笑大字幕會跳上畫面,《魔鬼大帝》裡愛抽雪茄的阿諾.史瓦辛格也要變成魔鬼大丑了!至於《魔戒》裡的甘道夫,每抽一次菸斗,也要彈一次警語嗎?可愛的哈比族人也難逃警語命運;還有傑克.尼柯遜……還有無數的黑幫電影……還有《千禧曼波》裡的段鈞豪、舒淇和高捷……《無法無天》的那群黑幫小鬼恐怕再也沒有人看得到他們的真面目了(因為警語根本撤不下來,根本就要從頭掛到尾了)!如果,從此印度的戲院裡笑聲不斷,對票房還算是有正面貢獻啦,只是創作者從此不能反應菸害人生的菸霧遼繞慘狀,也算是一種畫地自限。

印度的製片人說得好:「編劇、導演或演員習慣用抽菸的動作來打造某個人物的特質,政府對菸品真的有意見,就應該去禁制菸商生產菸品,那有上游不管制,放任有毒物品四處橫行,最後卻只對看得到的電影和電視頒布禁令。」

說得其實很有道理,菸是有害商品,為什麼沒有一個政府乾脆禁止香菸生產或行銷?這實在很矛盾,中國大陸1993年雖徵得50億的菸品稅收,但是大陸醫院的相關醫療支出卻達到近80億。真正仁民愛物的政府到底該做什麼事?答案其實相當明顯,政府永遠只朝軟柿子下手。那一國都一樣。

菸商有錢,所以才會滲透各地,無往不利,印度政府的天才法令兩個月之後才要實施,不管怎麼說,雖然荒唐可笑,好歹有一點努力,不要讓年輕人再在大眾媒體上看到被英雄化的喫菸英雄,也還是要有魄力才能這麼天才的。

菸與貧窮(Tobacco and poverty)是世界衛生組織今年世界禁菸日主題,主張被菸草糾纏的人生是一種惡性循環的生命輪迴,菸草註定要和貧窮、死亡、欺騙、殘疾、疾病與飢餓,無窮盡地夾纏下去,這個理念是非常正確的,問題是大聲疾呼沒有用,貧窮的人生很難逃避菸害的麻醉,若有大有為的政府敢於封閉菸酒公賣局,憑著良心向人民負責,不在乎稅收短缺,人命才是根本。

銃夢:創作黃金律

 

前年,陳國富導演即將推出他的電影《雙瞳》之前,我曾經抽空和我聊了一下他和美商哥倫比亞公司的合作情況,其中,就提到他看到「內衣教父」的一些因緣。

從流行漫畫找題目或靈感,其實是很多商業電影從業人員的基本動作,陳國富說愛看漫畫的人都知道新田鐵夫畫的《內衣教父》,他是先被書名給吸引住了,因為這樣的書名充滿了想像力與誘因,這些都是商業電影的命名前提,一定要先讓觀眾好奇,才會想來看電影。想要搞清楚故事到底是講一個內衣界的龍頭老大,還是講黑社會的人喜歡內衣呢?

陳國富找來漫畫一看,才看完兩本後就確定絕對可以改編拍成電影了,因為「內衣教父」描寫黑社會組織的大哥大白天在內衣公司上班,專門負責設計女性內衣,長相憨厚老實,個性有點靦腆,個頭又不粗壯的他,天生就是任人蹂躝的受氣胞模樣,所以備受同仁嘲笑,沒有人知道他其實是關東最大幫派的龍頭老大,這位教父的雙面性格就不停地在無情的幫派爭戰和香豔旑妮的女人內衣間相互拉鋸。

香港人一聽到「內衣教父」的點子大概不會猶豫,立刻就可以改頭換面拍成港版的《內衣教父》,不會去考慮原著授權的細節,但是,好萊塢做事非常嚴謹,只要不是原創劇本,就一定要去洽談版權,不能剽竊混充,否則將來的官司沒完沒了,所有賺的錢都得吐出來還不夠呢!

做完那次訪問後,我立刻向朋友調借了整套的「內衣教父」漫畫來看,著迷的盛況只能以廢寢忘食來形容,有情色、有暴力,還有純情浪漫,拍成電影肯定是有噱頭的,然而三四年的光陰過去了,「內衣教父」還是那個曾經讓幾位中年人動心的電影企畫,遲遲還不能拍成電影。

有夢是美的,但是圓夢的過程卻未必是盡如人意的。

《銃夢》的漫畫原著木城幸人是一九六七年出生的五年級生,唸小學開始就不忘塗鴨,但是他不愛畫美少女,更不愛畫俊美俠客,怪物是他的最愛,他最得意的作品就是曾經在小學時期連續畫了十七本筆記本,裡頭的漫畫主角就是一隻能夠駕馭巨大機器人的怪獸,滿腦子就是聖經啟示錄所揭示的世界未日奇觀,1984年他才十七歲,就以「氣怪」一書獲得了日本小学館舉辦的少年漫畫新人賞。

木城幸人畫出《銃夢》第一集的時候也不過才二十三歲,他最初構想的故事重點其實就是正邪兩種勢力的爭戰,一個是生命裡無盡沈淪的「黑暗情境」,一個是嚮往光明的「榮光情境」,《銃夢》的主角凱麗就在最黑暗、最墮落的廢鐵鎮裡幹著暴力營生,卻也不忘追尋自己的愛情和夢想。

凱麗在漫畫中可以說是歷劫佳人,亮相的第一場戲就是缺手斷腳,只剩人頭和大腦的可憐蛋,就算博士救活了她,給了她軀體,她還是想不起自己在三四百年前做過什麼事,後來更要出生入死,在強大的機器人和怪獸世界中殺出一片天,木城幸人說他的漫畫迷不時要求他不要再整凱麗了,給凱麗一點安詳和幸福的時光吧,但是木城幸人卻堅信古往今來在暢銷通俗的創作世界裡有一條絕對不能違背的黃金鐵律:千萬不能同情你所創造出來的角色(one of the golden rules as an author is to never have compassion of the heroes.),他們一定要歷經千辛萬苦,飽受環境和命運擺布,才能變得更加堅強強壯。

你不要問我《異形》裡的雷普利中尉為什麼那麼苦命,戰到最後一兵一卒,沒用的男人都死光了,她還是得和打不死的異形做殊死決戰,甚至明明自己都已經陣亡了,卻還能被科學家拿基因複製而重生,然而再和一再進化的異形決戰,雪歌妮薇佛飾演的雷普利,就完全符合了木城幸人的黃金鐵律,流不完的血和汗,吼不完的恨與悔,宿命的決戰還是不能逃避,只能無窮盡地對抗下去,觀眾越不忍心,你就越有商機,這就是商業市場的操作法則。

詹姆斯.柯麥隆和木城幸人都是最愛折磨自己愛人的同盟志士,他們攜手拍《銃夢》,就是所見略同的英雄會師了。

36總局:開鎗心理學

史匹柏執導的《大白鯊》今年屆滿三十周年,三十多年來,《大白鯊》不知贏得多少觀眾歇斯底裡的尖叫聲,史匹柏就是扣鈑機的專家,他一定要男主角等到最後時刻,大白鯊都已衝上了船,很看就要一口咬上他之前,才對準大白鯊的嘴裡的氫氣筒扣下鈑機。

觀眾的歡呼和歎息,就是看電影的喜悅。

大玩俄羅斯輪盤的《越戰獵鹿人》中,敢不敢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扣鈑機,就是全片最灑狗血的驚心時刻,扣不下去,又哭又叫,屁滾尿流的緊張模樣,大家都理解;扣下去,卻沒有子彈,大家都鬆了口氣;扣下去,人隨之倒地,你的心糾在一起,眼睛不敢再張開,都是自然的反應。

法國電影《36總局 (36 Quai des Orfèvres)》則是用槍時機的另類心理學示範。

這部被台灣片商形容為法國《無間道》的警匪電影,用了非常傳統的開鎗手法來表現歹徒的兇殘。電影一開場就是雙線進行,警察徹夜為退休同仁慶祝,搶匪則是攔截運鈔車,一冷一熱之間,就已經替歹徒的兇殘無情貼好了標籤,所以,日後警方再怎麼圍捕歹徒,頑抗的歹徒開鎗絕不手軟,因此才有淒厲的因公殉職場面,一切就好像臥底的張耀揚在《無間道2》中突然遭吳鎮宇開鎗擊殺的大逆轉一樣讓人驚怖。

歹徒一定要冷血,才會激發警察的悲憤,《36總局 》的警察亦有兩類,Daniel Auteuil 扮演的BRI組長李奧是為達任務,不惜遊走於法律邊緣的鐵血硬漢,一場冒著生命危險被歹徒從窗口一躍而下差點沒命的畫面,就是他的辦案代表作,歹徒一鎗就殺了他的兄弟,一旦他終於逮到歹徒,他會不會一鎗擊發,私報公仇呢?這是《36總局 》頭一回讓觀眾感受到理智與血性拔河的震撼。

Daniel Auteuil和Gerard Depardieu 飾演的OCU組長丹尼斯都是警界棟梁,卻也面臨著誰立功\捉大盜就能升任總警探的生涯挑戰,結果李奧被丹尼斯舉發包辟殺人犯坐牢,妻子卡蜜兒也遭丹尼斯謀害。自己的冤獄可以不計較,殺妻之仇不能輕縱,當李奧終於混進丹尼斯舉辦的警察舞會,同時在廁所裡堵到丹尼斯時,鎗指腦門的那一剎那,他是扣不扣鈑機呢。

扣了,私仇已了,自己的一生也隨之葬送;不扣,有沒有辦法讓敵人一輩子懊惱恨悔,最後不得不自裁呢?

在法國拍過不少警匪電視影集的導演Olivier Marchal 對於《36總局 》的節奏控制非常流暢,歹徒開鎗絕不少手軟,警察開鎗反而牽腸掛肚,鬆緊之間,戲劇滋味就出來了,至於天人交戰的開鎗時刻,更讓這部警匪電影有了全新的視野和節奏。

還記得《無間道》中最驚人的場面就是行蹤敗露的梁朝偉好不容易繞了一圈,才又回身走進大樓,黃秋生的肉身就從他的身後墜下,撞毀車子的轟然一聲,不需開鎗,肅殺悲情的意境自然浮現,悲歌配樂淒涼得讓人心寒。

當然,亂鎗擊發的暴力美學也有兩類,《我倆沒有明天》中華倫.比提與費.唐娜薇在慢鏡頭中萬彈穿身的扭動旋轉,寫下了鮮血淋漓的浪子輓歌;《虎豹小霸王》中的勞勃.瑞福與保羅.紐曼再也無處逃生,推開大門一躍而出時,鎗聲大作,畫面卻做了停格處理,觀眾看不到他們倒臥血泊的淒涼慘狀,甚至還會有一些可能沒死的僥倖心理,想像力與同情心交互作用的結果,江洋大盜反而成為觀眾心疼的英雄人物。

懂得用兇器的導演,最知道如何凌虐觀眾的心了。

影人盛會:電影俱樂部

電影人活在美國是很快活的,不只是因為電影工業在美國很興盛,拍片機會多,行銷網絡也寬廣,最重要的是那個國家愛電影的人很多,大家都會想辦法來崇隆電影,電影人只要努力去圓夢,掌聲和榮耀隨後就會追上的。

美國電影協會(American Film Institute,簡稱AFI)最近辦了兩個活動,一個是炒了快半年的最佳電影台詞的票選活動,終於塵埃落定,《亂世佳人》中,男主角白瑞德走出家門時,回頭對郝思嘉說的那句名言:「Frankly, my dear, I don’t give a damn.!」順利拔得頭籌;馬龍.白蘭度在《教父》中說的那句:「I’m going to make him an offer he can’t refuse.」以及在《岸上風雲》中的那句:「You don’t understand! I coulda had class. I coulda been a contender. I could’ve been somebody, instead of a bum, which is what I am.」分別排名二三名。

這一百句精彩對白中,年輕影迷比較熟悉的至少有《星際大戰四部曲》中的那句:「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007電影中的招牌台詞:「Bond. James Bond.」、《外星人》中所說的:「E.T. phone home.」《魔戒》中咕嚕所說的:「My precious.」和《鐵達尼號》中傑克所說的:「I’m king of the world.」誰排第幾名不是頂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當資深影迷重新聽見這些對白時,一定會想起這些電影熱力四射的精彩片段,年輕影迷或許更想拾補這些擦肩而過的舊電影,讓自己的觀影經歷不致於斷層。要讓老電影不再年華老去,電影團體不停歇地舉辦各種活動帶來新世代的新動能,其實非常重要。

AFI稍早前,在六月九日舉辦了第三十三屆終身成就獎頒獎活動,今年的得主是才剛完成《星際大戰》大全集的導演喬治.盧卡斯。AFI的董事主席Sir Howard Stringer在致詞時不但肯定盧卡斯的敘事魅力,更推崇他開發影像的前鋒功績,激勵了全世界無數的電影工作者;盧卡斯的致謝詞也很謙卑地說自己能和那麼影壇前輩齊名並肩,實在光榮。

我不崇美,也不會唯美國是尚,甚至還不時會訕笑美國人的弱智影視,但是美國人做得好的時候,你就是應該熱情鼓掌,AFI不只是頒個獎就算了,還同時出版了一本盧卡斯研究專書,只要加入AFI會員(捐點會費,最低金額是五十美元),就可以免費得到這本書,同時呢,六月二十五日的電視上還會播出這場頒獎典禮實況,AFI的網站上更掛上一分鐘長的盧卡斯影片精華,在《星際大戰》的主題音樂聲中讓大家看遍盧卡斯的作品精華。當然,網站上也有許多的文字和連結,讓盧卡斯備極榮寵。

如果,你還覺得不過癮,你可以連結上這個網站的資料庫,過去的三十二位終身成就獎得主的資料和生平都可以立刻連結,新歡舊愛全都歷歷如現,讓得獎者永垂不杇,這是最起碼要做的事吧!至於AFI歷年舉辦過的百大電影、百大明星、百大歌曲和音樂等內容,也都是隨點隨看,美國影迷真的愛電影,上http://www.afi.com/這個網站就可以查到無數的資料。

台灣呢,官方辦了一個台灣電影網http://movie.gio.gov.tw/試圖建立台灣電影資料庫,規畫初具規模,內容除了一般台灣電影的新片宣傳及活動新聞之外,深度的文章或影音資料卻無以為繼,很多都是2002或2003年的舊資料,顯然更新的速度和企圖心,簡直就和台灣電影的生產量成正比。

至於歷史悠久的金馬獎呢?去年在台中辦得夠熱鬧了吧?你還記得那幾位影星以什麼樣的作品獲獎嗎?點選這個網址去看看吧:http://www.goldenhorse.org.tw/2004/awards_4.php ,裡頭空空如也,你不記得阿匹婆何以能獲頒終身成就獎,因為就連金馬獎官網也刪得乾乾淨淨一字不見了,你也查不到其他的得獎人名單,維護一個網站是這麼辛苦嗎?台灣影人一路走來跌跌撞撞,從這樣的後天環境來看,就夠讓人心酸了!

有能力的人,該怎麼樣來替台灣電影建立一點資料庫呢?電影資料館有一點點成績,但是還不夠,侯孝賢的台北電影協會也有一點,林文琪教授的放映週報也才剛開始替台灣電影做累積,台灣不是也有電影事業發展基金會嗎?基礎工程為什麼還是要賴給民間有心人去辛苦經營呢?

寫完美國,再寫台灣,我只能長長一歎!

伊力卡山:生死無定論

一代巨星馬龍.白蘭度離開人間轉眼就要一年了,他的名字,多數人都還記得;但是他的恩師伊力.卡山,死了也才兩年,他的名字,卻已經被後生晚輩給漸漸淡忘了。

對於熱愛電影的人,伊力.卡山的名字,像大山,像巨人。

但是對於曾經被他背叛出賣的人的而言,伊力.卡山的名字,卻是鼠輩的代名詞。

故事,要從他的童年講起。在土耳其伊斯坦堡出生的伊力.卡山,本名叫蓋吉,七歲那年跟著父親移民美國後,才改名叫伊力。他的童年非常清苦,他對美國的第一印象是:「你要先能夠活下去,才可能有成就,才能夠征服它。」他形容每天忙於生計的父親:「每天忙到根本沒有讀書的時間。

但是五官稜線鮮明,鼻頭粗大的伊力.卡山,個性就像他的外型一樣堅毅,他不怕失敗,他的名言是:「只要打不死,失敗就是讓你更堅強的養分。」憑著苦學,憑著聰明和才華,他從劇場發跡,一路打拚到好萊塢,作品部部叫好又叫座,成為好萊塢呼風喚雨的頂尖導演。

三0年代,他在「群體劇場」工作,受到劇場大師李.史特斯堡的「方法論」啟發,體悟了許多表演方法。那段時間的他,正值熱血青年的揚飆時期,受到前衛又偏激的左派革命理念刺激,他參加了共產黨,但是,沒多久就覺得共產党的口號雖然響亮好聽,但是很快就腐化成為另類的法西斯,政治無趣,藝術才是最愛,又悄悄退出了。

五0年代的美國,面對蘇聯為首的共產集團威脅,極右派的美國參議員麥卡錫組成了「非美活動委員會」,全面清查美國境內的共產黨同路人,被列寧和史達林視為革命奪權最有力的宣傳武器戲劇和電影工作者,就因為被麥卡錫懷疑陰謀控制影劇界遂行洗腦陰謀,而成為清查對象。

一九五二年的四月十日,伊力.卡山被傳喚到委員會上作証,面對這種侵犯人權和人性尊嚴的行為,出人意料沒有以沈默來抗議抵制,卻供出了八位昔日同為共產黨同路人的同志「黑名單」,大導演搖身一變成為「告密者」,成為「叛徒」,成為「出賣朋友和同儕的『猶大』」。

昔日夥伴指控他「收了錢」才出賣同志,輿論清議也質疑他「今是昨非」的搖擺心態,可是他不以為意,甚至還在紐約時報上登廣告,為自己的作為辯護,「姑息是共產黨的溫床,」這則廣告上這樣寫著,「自由主義者不全是壞人,但是卻很容易被人誤認是共產黨的同路人,所以自由主義者應該勇敢地站出來講話。」從此,反共的右派人士視他為大英雄,瞧不起他的人,就用「鼠輩」來形容他。

與他齊名的文壇大師亞瑟米勒提起這段往事時曾說過:「我很同情他,但是我也很怕他。因為如果我也曾經是他的同志,他也可能犧牲我……赤色份子並不可怕,難測人心才可怕。」

共產黨其實從來沒有控制過好萊塢,甚至也沒有成為氣候。但是黑名單事件,卻使上榜人物立刻面臨失業破產,夢想破滅,生計無著的困境,面對肅殺氣氛,不得不噤若寒蟬的他們,不但寫的劇本沒人要,已經完成的劇本還得把名字拿掉,頭上好像戴了一頂「可恥」的帽子,到處都受到異樣眼光岐視。

時過境遷,以「時代悲劇」來形容伊力.卡山當年左右為難的處境,毋寧是最貼切的蓋棺論定之詞,就像華倫比提曾經說過的:「那是個沒有英雄與歹徒的年代,大家都是時代的犧牲者。」

黑名單事件之後,伊力.卡山拍出了轟動一時的《岸上風雲》,藉著碼頭工人的工潮事件,透過馬龍白蘭度的背叛與奪權過程,他毫不留情地表現出即使是辛苦掙錢過日子的工人同志,也有著相殘打殺的真相。電影和人生就這樣交錯對話,強烈的戲劇性,使得這部電影征服了當年的奧斯卡,細心的人才看得出他彷彿在訴說自己「橫眉泠對千夫指」的傲氣心境。

對於馬龍.白蘭度而言,伊力.卡山是「演員的導演,也是他合作過的導演中的第一名」,他曾以最高級的形容詞,來讚美他的恩師,理由是:「拍片現場的演員其實都很孤單,導演只會要求,卻不知道該怎麼幫演員,伊力.卡山卻可以深入你的內心和情感,誘導你走進他期待的心理狀態。」

馬龍.白蘭度在《慾望街車》中,飾演性格粗暴如野獸的史丹利,伊力.卡山特別將他的T恤淋成濕淥淥的兩大片,只要看到他汗濕模樣,史丹利骯髒暴戾的野獸性格就直接傳送到觀眾的眼睛和腦袋裡,馬龍回憶說:「伊力強調場景寫實,演員才會有真實的心理效應,所以他不太願意在攝影棚裡作戲,而是喜歡創造劇情場景,環境氣氛對了,演員就會油生自然的反應,這時他才來對演員說:『你再給我好好的去排排這場戲,帶點新東西回來。』」

但是對「慾望街車」的女主角費雯.麗而言,伊力.卡山卻是個矛盾的綜合體,「他是那種會把衣服送進洗衣店,有時候要求洗乾淨,有時候卻要求人家把衣服弄髒弄皺的怪人。」

「風尚」雜誌也曾使用集矛盾、曖昧於一體的文字,來形容採訪他的印象:「他外表不像硬漢,意志卻非常堅定;他很有主見,卻不至於頑固到讓人討厭,他一身是勁,卻又很幽默,有一拖拉庫說不完的笑話。」

一九三○年代,伊力.卡山是舞台的常勝軍,田納西.威廉斯和亞瑟.米勒的劇作經由他的詮釋,叫好又叫座,蔚為風潮;一九四○年代之後,他則是奧斯卡的常勝軍。從《岸上風雲》、《慾望街車》、《天倫夢覺》到《天涯何處無芳草》,部部都膾炙人口,既有深刻的人性觀察與社會病症診斷,也捧紅了馬龍.白蘭度、詹姆斯.狄恩和華倫.比提等巨星。

在製片和明星當道的五0年代裡,他獨尊編劇,要求跑字幕卡時,編劇要放在明星之前,「因為編劇是電影的源頭和良心,沒有好劇本就拍不出好電影,沒有第一流編劇就寫不出好劇本,除非第一流編劇認為電影也是他的作品,他就寫不出第一流的劇本。」半世紀之前他就有這樣的見解,堪稱影壇宗師。

不過,「告密者」和「捉耙仔」的荊棘重擔畢竟太沈重,人生道路就很難走,五0年代未期,他自我放逐了三年,六0年代重回好萊塢,拍完《天涯何處無芳草》之後,伊力.卡山的創作生涯走到了死胡同,再拍不出好片,也沒有好片可以拍了。他改行做作家,出版過六本小說,雖然歐洲影壇都很肯他的作品是影史經典,權威的柏林影展和坎城影展也都以大師之禮相待,但是一直到他八十九歲高齡,已經遺忘他三十年的好萊塢才又回頭肯定他的藝術成就,決定頒發終身成就獎給他。

1999年,美國影藝學院討論終身成就獎得主時,曾經演出《岸上風雲》的老牌影星卡爾.馬登提議拋開政治禁忌,回歸電影藝術本質,讓大師在有生之年得到他應得的肯定,與會的三十九位委員一致支持了卡爾.馬登的提議。

但是,消息一出,昔日被出賣的同志卻火大了。他們紛紛出面控訴當年被伊力.卡山出賣之後的身心慘狀,「過去很多事我願意饒恕,但是我饒不了伊力.卡山!」曾經躋身黑名單的女星菲比布蘭德說:「我們怎麼可以把榮譽獎頒給一個會出賣同志,根本不名譽的人?」

被他點名上了黑名單的編劇家亞伯拉罕.波蘭斯基甚至說:「我希望有人會槍殺他。」影星金.凱利的第一任妻子貝西.蕾絲就因為被懷疑是共產黨員,慘遭好萊塢拒絕往來,最後被迫移民到歐洲,她說:「那真是一場惡夢,隔了這麼多年,想起那段往事,我還會渾身發抖。」

名編劇麥可.威爾森在「出事」前,曾經替名導演大衛.連的經典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寫了膾炙人口的劇本,但是因為他被認定是「黑名單」上人物,劇本寫得再好也不管用,電影就是不能掛上他的名字,不但苦勞上不了檯面,實質上的收入,也因為名字不見了,沒有人敢再用他,收入大受影響,麥可.威爾森後來抑鬱以終,雖然前幾年,終於洗雪冤情,恢復名譽,再版的《阿拉伯的勞倫斯\n》重新掛上他編劇的名字,但是他已經來不及享受他應得的榮耀了。

反對伊力.卡山的資深影人認為奧斯卡過去已經兩度頒發最佳導演獎給他,算是對他電影成就的肯定,但是再頒發終身成就獎,則是對他人品的肯定,這是不可以接受的事。

後來,反對人士在紐約時報登廣告反對奧斯卡頒獎給伊力.卡山,要求他道歉;編劇公會甚至決議抗議發給他終身成就獎,同時還發動大家在後天頒獎典禮之前,到會場外面舉牌抗議,不少影藝學院的會員更在頒獎時刻就「坐在位子上,不要鼓掌,也不要起立致敬……用行動來表示我們的不恥和不滿!」

奧斯卡有史來,從來沒有一位終身成就獎得主引來這麼強烈的反彈。

爭議終於是會過去的,人品或許受到質疑,但是藝術就是藝術,不扯政治是非,《岸上風雲》早已成為經典,連馬龍.白蘭度在片中的名言:「You don’t understand!  I could’ve had class. I could’ve been a contender. I could’ve been somebody, instead of a bum, which is what I am.」就被美國電影協會選為電影百大對白的第三名。人人都想做大人物,只是命運弄人,常常就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成了豎仔,伊力.卡山到底是大人物?還是豎仔?顯然,蓋棺還不能論定呢!

黑澤明:電影的狂熱

很多人常愛問說:「你最愛看那一部電影?」或者是:「你最愛的電影導演是誰?」這實在是很難回答的問題。

第一個題目,我的回答通常是:《教父》一和二集。

第二個題目的答案是:黑澤明。

我沒見過柯波拉,對他的景仰純粹是《教父》的美學和劇情敘事功\力的歎服。

我見過黑澤明五次,最近的時候就等於是擦肩而過,好像看到巨人,好像看到山,目瞪口呆之餘,只能懊惱為何每次都沒有把握機會提問。

有一次,他在東京影展召開記者會,那時,他的《八月狂想曲》才剛在台北映演過,日本人受到原子彈攻擊的恐怖陰影是《八》片的主題,我好想問他說:「日本人的際遇是悲慘的,可是他對於中日戰爭中受害的中國人有沒有同樣的同情心呢?」話到嘴邊,我又吞了回去,日本人受害,當然值得同情,中國人受害應該也要以同理心來對待,他在《夢》中已經多次傳達戰爭禍害的悲憤情緒,強要他反躬罪己,有點強人所難,雖然因此他會更偉大。

黑澤明對我的重要性,不在於他是鼎鼎大名的電影天皇,而是我曾經非常仔細讀過他的自傳,獲益良多。

一九八五年開始當電影記者之前,純粹只是跟著同學和朋友起鬨看電影,對電影的知識全都是從報紙影劇版看來的浮光掠影,我沒有上過一天電影課,更沒讀過一本英文電影理論書,一切都是從中譯本中拼湊而來的常識,實在不懂得該怎麼去解剖、分析一部電影。

懵懵懂懂地跑了三個月新聞後,遇上台灣影壇的日本通張雨田先生。他一眼就看出我的膚淺,順手拿起書架上的黑澤明英文自傳「Something Like An Autobiography」(日文原名「蝦蟆的油」)送我。

那時,黑澤明《影武者》威震全球,坎城摘金時,全場起立歡呼,真的就像皇帝加冕一般,1985年時,他的史詩鉅著「亂」早就是影壇最受人期待的大作,兩位武士靜靜地坐立馬背上,安靜中似乎風雲正要翻滾的海報早就讓人心嚮往之了,「黑澤明哦!」拿起書,我好生興奮,七0年代成長的台灣青年都曾聽說黑澤明的大名,卻看不到日本片(台日斷交後,政府一度禁止日片進口,長達十多年)。我是在紐約求學時,根本不知Kurosawa何許人也,只因為瞎看電影,而且是揀便宜到藝術電影院瞎看電影,不料一下子就看到《用心棒》和《蜘蛛巢城》兩部經典,電影散場時的那份激動,至今難忘。

拿到書以後連續十天,每天回家就一句一句細讀著「蝦蟆的油」,書名用的是日文典故,指的是把蝦蟆關在玻璃箱內,蝦蟆看到自己的奇醜倒影就會嚇出一身油來,文人藉著這種反省觀照來惕勵自己。

書中,黑澤明特別感念他那位熱愛文藝,更愛看電影的哥哥,他們曾在關東大地震災後,走進災區去體會天地不仁的悲慘景況,他跟著哥哥一本一本讀著舊俄文學,更因為哥哥在電影院替默片做解說員(即辯士),他也跟著把電影史上的知名電影都看遍了……

一位大導演就是在這樣看似囫圇吞棗的環境中,急速地吸收生命中的所有養分,不自覺地開花結果,當《羅生門》在威尼斯影展獲得金獅獎,歐洲人大呼影壇大師誕生的那一剎那,他卻靜靜地在多摩川畔釣魚,渾然不知人生之路即將起了大變化。

「蝦蟆的油」是值得一再重讀的書,每回重看「蝦蟆的油」,都有不同的焦點,不同的體會,印像最深的還是黑澤明少年時期跟著老哥拚命看電影的狠勁,在那個物質短缺的年代裡,電影補充了一個年輕孩子的生命養份,如今呢,台北不時就有電影節,dvd到處都買得到,片源不虞簀乏,差的只是對電影的狂熱。

年輕朋友,有幾人好好讀過「蝦蟆的油」?有沒有願意像黑澤明那樣以k電影為樂呢?

「來吧!」看完「蝦蟆的油」的那一天,我清楚記得自己挽起袖子,買了錄影機和影碟機,開始貪婪地看片,日以繼夜的看片,就此成為一位青年記者最重要的生命功課。

布萊德彼特:危險情人

失敗為成功之母,這一點,布萊德.彼特最清楚。

2001年,他的《危險情人(The Mexican)》只演了一個月,票房只賣了六千六百萬美金,都靠海外市場來平衡製作開銷。同一年,他客串主演的《間諜遊戲(Spy Game)》也只有六千五百萬,給人的感覺是一代帥哥的威名好像褪了顏色。

但是,情況在2004年有了改變,《瞞天過海2:長趨直入(Ocean’s Twelve)》演了三個月,票房一億兩千五百萬;《特洛伊:木馬屠城(Troy)》演了四個月,票房一億三千三百萬。2005年更猛了,《史密斯任務》才演了三個星期,全美票房就已經一億兩千八百萬,來勢洶洶的《蝙蝠俠:開戰時刻》也沒有搶走它太多丰采。

《危險情人》和《間諜遊戲》都有大牌明星對陣,為什麼票房不好?因為《間》片的主角是他的師父勞勃瑞福,他的戲很少,而且都是各演各的,根本沒有火花;《危》片則是他和當時最有人氣的茱莉亞.羅勃茲合作,同樣也是各演各的,名為夫妻,卻天各一方,勉強相逢,卻擦不出火花,怎麼可能吸引觀眾?

改弦易轍的布萊德先和凱薩琳.麗塔瓊斯在《長趨直入》假戲真做一番,至少有點臨陣落跑的床戲,再來就是和羅絲.拜恩(Rose Byrne)在《特洛伊》裸裎相見,亮出練了八個月的壯碩胸肌和健美身材,果然迷倒了不少影迷,讓乏善可陳的老套史詩,還能有上億票房。

《史密斯任務》的賣座有多層原因,八卦緋聞只是趣味花邊,銀幕上他和安吉莉娜散發的魅力是有說服力的(因為觀眾都想知道為什麼珍妮佛安妮斯頓要吵著離婚?)但是回頭看看《危險情人》的賣座失利,原因其實是更加明顯的。

能夠湊合最有人氣指數的茱莉亞.羅勃茲與布萊德彼特在一起拍《危險情人》,投資老闆該記製片人大功一支。

但是,硬要不來電的布萊德和茱莉亞演情人,既冒險又危險,製片人該被觀眾記三大過。

布萊德很帥,很有魅力,從《大河戀》一路以來,強調反叛精神的他總是以眼神和肢體來打造一代偶像的風采,就算演邋遢不修篇幅的痞子(偷拐搶騙),他的頹廢和慵懶也讓人由衷喜愛,但是《危險情人》的小混混卻是他從影以來最讓人歎息的表演。

關鍵可能在於茱莉亞羅勃茲。

他們在合拍《危險情人》時,茱莉亞還沒有奧斯卡封后,對布萊德的心理威脅照說不大,可是兩人一對戲,就是不對盤,不但肢體間的物理效應不合,眼神氣質的化學效應也不對,從一開場背對背的晨起床戲,就似乎註定了他們「相背」的宿命。

理論上金童玉女既然合在一起演戲,就賣片邏輯學來講,應該大力鋪陳愛的火苗,讓他們一路跌撞之後,終於能有大快人心的擁抱或擁吻,讓觀眾滿足地走出電影院,本片的結尾確實如此,但卻是兩人窩在墨西哥的窄門邊兩唇相接後,鏡頭就往上攀走帶遠景去了,沒有停留不再著墨,觀眾根本啥都還沒感覺到,如何營造意猶未盡的滿足感?

電影強調的是如果「兩位相愛的人一路吵不完,最後會分手嗎?」的情愛命題,真要他們從樓上吵到樓下,從拉斯維加斯吵到墨西哥,都是非常合理的安排,問題是布萊德的劇中個性就是個「反英雄」的平凡人物,是那種一分鐘前才把槍插進褲頭裡,轉身竟然就掉槍的迷糊蛋,就算他是和茱莉亞吵架,也是只能氣到只會摔手頓腳,全無男兒豪氣的窩囊費,這樣的角色是布萊德從來沒演過的喜劇戲路,勇於嘗試,相當不容易,但是相對之下他的手足無措,卻也拉開了觀眾的心理認同,這樣的男人,難怪茱莉亞得空就罵個不停,問題是那她當初為什麼會看上他?

前提惹人疑竇,就不能怪觀眾始終難入戲,但是除了感情戲很尷尬之外,《危險情人》玩了許多邊陲遊戲,例如殺人不眨眼的殺手竟然是同志,泠酷與熱情的交錯矛盾,完全顛覆了殺手性格,例如那把「墨西哥人」的名槍傳奇,也拍出了口耳相傳的版本因人而異的傳說特質,再加上艾倫席維斯崔的異國情調音樂風情,都讓這部電影在「主角沒啥可看」的尷尬情境下,還有花絮可看。

這也是為什麼老闆要記製片大功,因為觀眾光看卡司就會想買票進場;但是看完電影後,觀眾就會想記製片大過的原因。

這個教訓,布萊德記住了,以後的戲也都做了調整。這就是好萊塢的成功之道。

真愛旅程:陌頭楊柳色

好演導都知道紅花主角的重要性,但也不會忽略綠葉的扶襯功能,山姆.曼德斯(Sam Mendes)在《真愛旅程(Revolutionary Road)》中就創造了四位讓人印像深刻的綠葉配角,有的是刻意突顯,有的則是神來一筆,既精且準。

 

首先,是住在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與凱特.溫斯蕾(Kate Winslet)革命大道華宅旁的一對布雷斯夫婦。

 

John Behlmann飾演的布雷斯先生大約到了中場才現身,那時男女主角法蘭克與愛波已經決定舉家搬遷到巴黎,於是來向鄰居辭行。但是布雷斯先生並不在家中,他人在花園,正在凝視鄰居家宅,聽到Kristen Connolly飾演的妻子叫喚了他的名字,才一轉身,就發現愛波正靠在他家門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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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他無需「凝妝上翠樓」,也沒望見「陌頭楊柳色」,他只是佇立在花園旁,想著心事,想著鄰居少婦愛波的身影,「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他的心事其實只有布雷斯太太清楚,但是不想拆穿,卻又不得不把丈夫從幻夢中叫醒回來:「愛波來了!」

 

愛波是布雷斯太太的「隱形情敵」,但是愛波不是來示威,而是來辭行。客人走後,布雷斯夫婦不禁討論起鄰居的搬家移居決定,先生豔羨他們的逐夢之旅,但是太太卻坦誠地連說了兩次:「我鬆了一口氣!」

 

鄰居美女吸走了丈夫的目光與心思,誰知道那一天會出事呢?如今情敵遠行,她當然如釋重負,不再縈念。丈夫不是不明白,但是心上人的突然遠行撼動了他的心靈,使得他完全沒有理睬太太意在言外的委屈與歎息。

 

好導演的功力就在於點到為止即可,無需多做引伸,枕邊人的心事小秘密,其實枕邊人最清楚,關鍵在於要不要拆穿點破而已。戳破了,也許就回不了頭,包容也許反而可以持久,至少,布雷斯太太是這樣相信的。有的角色只會唸出當下的情緒,看不到過去,也望不見未來,只有好劇本才能夠一把捉住角色曾經有過的鬱積壓力與心緒起伏,一句話就點出所有蟠蜛在胸口的前塵往事,那真的就是功力。

 

至於愛波畢竟沒有去成巴黎,布雷斯先生終於得能一親芳澤,則是人間情愛的一次碰觸火花,留待最後的愛波流產做終結,守望相助的鄰居也同樣夾藏著難以告人的愛怨矛盾,亦是極高明的處理手法了。

 

但是影后凱西.貝斯(Kathy Bates)飾演的房地產仲介海倫,以及Michael Shannon飾演的她的精神病兒子約翰,則是刻意擺放進去的綠葉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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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倫永遠是見人說人話的玲瓏角色,即使人人都知愛波的戲演得真差,卻只有她睜眼說瞎話,直誇愛波好;時隔多年後,愛波夫婦已經天人永隔了,原本她直誇神仙眷屬的人卻變成了一對古怪的夫婦,導致她重聽的丈夫也不得不關掉助聽器,不想再聽她搬弄是非了。天下多的是這種是非多嘴人,凱西.貝斯詮釋的海倫其實很精準有力,問題在於導演賦予她的使命太過刻板鮮明,見到她,所有的功能與效果都已清楚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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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大的問題來自於「說真話」的約翰。他有精神病,因而說話不隱誨不修飾,能夠直接挑中敏感部位,他能夠一眼看穿法蘭克與愛波夫婦的虛矯身段,也能夠感受到他們那種「無救的虛無」的生命歎息,他直接挑動瘡疤的率真言語,既是知音,讓人感動,也是最大的反動力量,讓人悲憤反擊。但是,同樣的是,海倫與約翰都是一出場,就已旗幟鮮明,沒有太多的意外,也就更沒有驚喜了。

 

平心而論,《真愛旅程》的人性觀察既深沈又細緻,功力不俗,只是角色的功能作用難脫刻板印像,反而減弱了震撼力,殊為可惜。

誘.惑:八卦散如羽毛

 

約翰.派屈克.薛恩力(John Patrick Shanley)或許不是一位很成功的電影導演(畢竟他只拍過兩部劇情長片),但是他很會寫劇本,劇本帶給觀眾的啟示與震撼,提供了電影工作者極紮實的創作藍圖。1989年他以《月暈(Moonstruck)》奪得了奧斯卡獎最佳劇本獎,《誘.惑(Doubt)》的舞台劇劇本先獲得了普立茲獎,又獲得了奧斯卡改編劇本獎提名,算是對他的創作人生很中肯的肯定。

 

《誘.惑》的故事發生在1964年一所天主教學校的內部,既保守又嚴厲的校長修女Aloysius在聽到了修女James 的情境描述下,就懷疑作風開放的神父Flynn可能性侵了學校內唯一的黑人學童Donald Miller,因此千方百計要把Flynn趕出教區,「迷惘」與「偏見」構成了人性中的「懷疑」推力,造成一連串的火花。

 

基本上,《誘.惑》的結構屬於傳統的舞台劇形式,透過演員的機鋒對話引爆所有的生命矛盾,對白因而成為全劇的核心,Flynn因為是神父,經常主持彌撒布道,他的公開演講內容,也就自然提供了薛恩力傳播理念的最佳管道,觀眾只要仔細聆聽他的布道言詞,就等於接受了導演意欲傳達的訊息。

 

這是個取巧的手法,明明是「說教」,卻能避開了沈重的「說教」包袱。因為如果在平常對話中「說教」,難免給人八股保守感受,但在公開「說教」的場合,用生活小故事滲透「精微教義」,卻讓人在如沐春風中接受洗禮,差別就在功力,就在時機和題材的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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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場時,Flynn神父先就美國甘迺迪總統的遇刺,點出了「懷疑」的能量其實和「信仰」一樣巨大,完成了「破題」工程。但是,我真正受到震動的卻是他用棉絮羽毛來形容八卦流言的比方。

 

Flynn神父的布道內容與靈感都來自他的生活,所以他會不時拿紙筆記下自己的感受,他被修女指控疑似性侵,內心其實是悲憤的,但是懂得說故事的他卻在彌撒中換一個方式表達生命的挫敗與困擾。

 

他的布道內容描述一位喜歡搬弄是非的婦人(不是男人,而是婦人,就是隱射說他是非的修女),因為夢見有隻巨手指著她,心生恐懼,於是找神父懺悔,「散布流言有罪嗎?」神父毫不客氣地指責她:「是啊,你這個無知的女人…你隨意踐踏人家的名譽,真是可恥!」婦人因此想要懺悔求得寬恕,神父卻要她先回家取出枕頭,上到屋頂,然後拿刀猛刺。婦人照做後,就向神父回報,「結果呢?」神父問她,婦人說:「羽毛,遍地是羽毛。」神父於是告訴她:「好,妳現在回去把每根羽毛都撿回來。」婦人坦言她做不到,「風早就把羽毛吹散了。」神父歎了口氣說:「是的,那就是流言。」

 

流言如羽毛,一傳播就隨風四散,再也難回收了!這是多精準有力的論述啊!

 

身陷流言,才知流言苦,更能懂得如何用比方來開導愚昧的俗人,《誘.惑》的創作主軸包含著濃烈的「文以載道」精神,但是能夠如此雄辯滔滔,以最簡單的比方開導世人,就已經是無上功德了。

 

看著滿天飛舞的棉絮與羽毛,你想起的會是自己曾經犯過的錯?不經意就脫口而出的流信傳播?還是自己身受的害?

月光下我記得:女人的情欲

演員揮灑自如才能夠味,才能意境全出。

母女共一男,在華人的世界裡是很難想像的醜聞。

看林正盛的《月光下,我記得》時,心頭立刻浮想起的作品就是《畢業生》和《鋼琴教師》。《畢》片是女星安妮.班克勞馥的揚名立萬之作,《鋼》片則是伊莎貝拉.雨蓓的坎城封后力作,《月》則是楊貴媚得到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的作品。

得獎不得獎,實力很重要,機緣更重要,投緣的人當了評審,看人就是順眼,得獎的機率就比別人高,但是得獎只是一時,很多風光一時的作品,轉眼就被人們遺忘 了。影史上真正能讓人懷念的作品,其實和得不得獎沒有必然的關係,只要觀眾真的被你精彩的表演感動了,才會一傳十,十傳百,代代流傳下去。

《畢業生》中,徐娘半老的羅賓遜太太誘拐了好友的兒子班傑明,然而,班傑明不但愛上了羅太太的女兒,最後她女兒也不計較往事,毅然在婚禮上跟著媽媽的前男 伴落跑;《月光下》,同樣徐娘半老,有二十多年不曾嘗過雨露情的楊貴媚一定要女兒的男朋友施易男抱抱她……結果卻讓施易男成為自己口中的無恥之男。

兩種劇情脈結,兩種戲劇人生,不一定和中西文化倫理或情欲觀念有關,只能說是劇作家的解讀方式比較不同。然而真正相同的卻是中年女人的情欲該如何紓解?又如何來表達?

《畢業生》用安妮的老練、直接不囉嗦來對照達斯汀的驚懼、惶恐與迷失,小男生只是她情欲的出口,不必把愛情掛在嘴上,也不必計較俗世倫常的評斷,她要的, 她就是要得到,那種堅決,那份毅力,你就知道小綿羊逃不出大野狼的手掌心的。情挑時,她是老練的釣手,攤牌時,她雖然受了傷,然而反擊的力道,卻是寧願玉 碎的絕不留念,那種兇猛,和挑情時的性格表現是首尾一致的。

《月》片中的楊貴媚則多了繞點彎,她飾演的寶猜有過一段傷心又碎心的婚姻,所以一直把女兒西蓮管得緊緊的,不相信男人,更不寄望男人,眼看女兒眉開眼笑, 就連女兒的情書都要扣壓,她是真心希望女兒好?還是希望女兒將來不要比她幸福?還是她錯過的美麗,女兒也不應該擁有,否則母親情何以堪?寶猜與西蓮這對母 女在生命的平秤上悄悄地論斤計兩,那是一種很唯妙的心理,也是含意無限寬廣的戲劇空間。

問題在於不相信男人,並不代表就此與情欲無緣,寶猜每天扮演信件警察的角色,卻被西蓮男友的信給撩動了起來,幾句豔情文字就讓她死灰的心重新復燃了起來, 於是我們看到了她先是虛情假意地叮嚀因為收不到信而飲泣的女兒早點睡,回過身來,開始在臥榻上輾轉反側,用手和肢體與被褥的扭動來找尋肉身的滿足。

台灣的影像創作者一向很不會表現情欲,早年的《落山風》裡,南韓女星姜受延走過絲瓜棚下,撫摩著絲瓜,就等同於男性器官的心理投射,就是春情無限的暗示 了,實在簡化得可以。反過來看《鋼琴教師》,雨蓓才剛彈完舒伯特的三重奏,樂音還都沒落,大家都還徜徉在那樣詩意的音樂時空中時,雨蓓則已經走進成人影碟 店,和男人一樣排隊等著去看A片了,她對情欲的實踐是那麼地果決,後來才會有到汽車電影院裡偷窺,甚至拿刀片自殘的驚人場景。

硬要拿《鋼琴教師》的情欲主張來對比《月光下,我記得》其實是不公平也沒必要的。真正要談的是,《月光下》的情欲表現出來了嗎?能夠說服觀眾嗎?

楊貴媚的自慰戲,坦白說,觀眾只能從她蜷屈的身體去想像,手和器官的距離就像觀眾與銀幕的距離麼那麼遙遠,她不能滿足自己,自然就不能滿足觀眾。你看到的 其實是心裡有點想,行為上卻極其遲疑的保守女人。對比一下《愛神》中鞏俐的那隻手,好像就在替慾望擦著身子,什麼都不用看見,你都已經可想見,楊貴媚的動 作你都看見了,卻看不出她的掙扎和陷落。

就在這樣的印像底下,就在一個熱得讓人淌汗的午後,汗涔涔的她卻還身披一大件日式和袍,厚甸甸地讓人看著也跟著淌汗,她的所有欲望就在面對施易男的時候爆發了開來。

獨守空閨多年的寶猜,要剎那間蛻變成情場獵狼,總要有化學或物理誘因,是肌膚相碰?是氣味相聞?還是眼神觸電?文學的世界可以用一封信上的一句話就讓大家 遐思無限,電影則是要靠鏡頭和場面調度讓觀眾充分感受到演員的內心澎湃,潮起潮湧要在演員的肢體和五官上自然流露,可惜的是,沒有,什麼都沒有,看不見, 也意會不來,劇情就像一列急著開往終點的火車,沿路風景都不管,就是轟隆隆地直奔終點……這樣的旅程,這樣的電影,你能沒有遺憾嗎?

安妮班克勞馥在《畢業生》中的天羅地網,讓小男生無所逃於天地間,只能朝欲望的深淵陷落;雨蓓在《鋼琴教師》中的尋覓與背叛,更讓相依為命的母女關係擦撞 得火光四射。可是,《月光下》的欲望太過簡單,《月光下》的背叛,太過浮相,對母女是生命列車裡最無奈的乘客,陪著導演車掌一路往終點開去,沿路風景無人 記得,沿路風景,毫無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