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徹夜未眠:一曲三唱

義大利歌劇作曲家普契尼的音樂優美動聽 ,不但讓歌劇迷鍾愛神往,更是歐美電影最愛用的音樂之一。

 

普契尼在「杜蘭朵公主」一劇中最著名的詠歎調「Nessun dorma」(「公主徹夜未眠」,或譯「今夜無人成眠」),在男高音帕華洛蒂的演唱詮釋下,總讓人下巴昂揚,油生興會淋漓快感;改由女高音莎拉.布萊曼演唱時卻又委婉多情, 讓人好生憐惜。男女皆宜的甜美曲調,就是普契尼的魅力所在。

 

曲調美歸美,但是「公主徹夜未眠」到底唱什麼?卻不是多數人曾經深究或可以理解明白的,因為歌手們都是用義大利語來唱這首歌,偏偏義大利語對我們而言,有如鴨子聽雷,為了研究這首歌,只好從英文翻譯的歌詞切入。我看到的英譯版本如下:


No one sleeps, no one sleeps…
Even you, o Princess,
In your cold room,
Watch the stars,
That tremble with love
And with hope.

But my secret is hidden within me;
My name no one shall know, no, no,
On your mouth I will speak it*
When the light shines,
And my kiss will dissolve the silence
That makes you mine.

No one will know his name
And we must, alas, die.

Vanish, o night!
Sunset, stars!
At daybreak, I shall conquer!

試著翻譯成中文如下:
誰也不許睡!誰也不許睡!
公主啊!妳也一樣,
在妳冰寒的宮中,
注視著因為愛情和希望而顫抖的星星!

但是我的心中有著不可告人的祕密,
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喔!不,我只能貼著妳的芳唇上說出它。
當曙光破曉時,
我的熱吻將打破沈默,
使妳成為我的人!

無人得知他的名字,
我們將難逃一死。

消失吧!黑夜!
日落,星辰!
天明時,我終將征服一切。

字面上,這應該是一首情歌,雖然危機四伏,殺機濃濃,畢竟是愛與希望的情歌 ,電影中若將這首歌用在深情場景,肯定會讓人感動落淚,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好萊塢最愛採用這首歌來配樂的作品,通常都是緊張刺激的動作電影。

 

影迷應該不會忘記2002年的恐怖攻擊電影《恐懼的總合(The Sum Of All Fears)》,軍事小說家湯姆.克蘭西( Tom Clancy )的作品總帶有強烈的預言特質,「總統命令」預言了美國本土發生了類似九一一事件的恐怖攻擊行動,《恐懼的總合》則是恐怖份子在美國境內引爆了核彈,九死一生的美國總統,差一點就發動長程飛彈攻擊報復疑兇俄羅斯,等到雙方領袖電話熱線對談,真相大白後,雙方的特勤入員就展開鋤奸復仇行動。於是就在 「公主徹夜未眠」的高亢歌聲中,我們看到了汽車炸彈爆破,見証了恐怖份子被屠殺的場景。

 

2005年的漫畫改編電影《幻影殺手(Elektra)》一開場也是珍妮佛.嘉納穿著一身火紅的復仇女神衣裳,露出大半個胸脯,手持著兩隻三叉劍去執行她的暗殺任務,他的對手自知死路不遠,卻不相信他請的保鑣無力抵擋,於是他喝著酒,聽著「杜蘭朵公主」的音樂,等待著嘉納上門,殺手就是殺手,天羅地網她也毫無所懼,樂音還沒停,酒杯已碎裂,她的飛叉已經穿透了對方的沙發了!

 

「杜蘭朵公主」的故事其實帶有濃濃的血腥味,電影在血泊中採用這樣血性昂揚的音樂,其實不算離譜。歌劇故事描述中國公主杜蘭朵為了替前輩公主報仇,設下了三道謎題招親,結果有十三位外邦王子答不出謎題而犧牲刀下。最後只有韃靼卡拉夫王子全數答對了!但是杜蘭朵公主卻反悔,卡拉夫因而揚因:「只要在明天清晨來臨之前,猜出我的姓名,在下甘願引領就戮!」公主下令全國漏夜查訪卡拉夫的身世,終於找到暗戀王子多年的關鍵人物柳兒,她寧死也不願意說出卡拉夫王子的名字,最後則在卡拉夫的熱情感動下,杜蘭朵公主態度軟化,兩人終成眷屬。

 

但是,這樣的音樂不能做柔和的抒情處理嗎?一定要這樣的血淋淋嗎?答案是:戲法人人會變,巧妙各有不同。剛獲得金球獎最佳外語片和曼谷影展最佳影片的西班牙電影《點燃生命之海(THE SEA INSIDE)》就把同一首音樂做了完全不一樣的處理。

 

《點燃生命之海》是一部探討人能否尊嚴地安樂死的電影,哈維.巴登飾演的男主角勒蒙在一次跳海活動時,傷及頸椎,全身癱瘓,只剩眼睛、嘴吧和心靈還能活動,臥病在床近30年的他,只能靠著想像「神遊」,踩著「公主徹夜未眠」的樂音,觀眾看著他跳窗而出,鏡頭就像他的雙眼,越過草原、森林和山丘,終於抵達他最鍾愛的海洋,他心愛的女人就在海灘上散步,他就可以聞著她的氣息,擁抱接吻……

 

想像成為他唯一的人生財富,因為殘酷的現實只能給他無限的失落和徬徨,但是普契尼的音樂卻彷彿讓我們看見了一個顫抖的靈魂,在仰望著天上的星星,在呼喊著他的愛情與希望,這個永難實現的夢想,伴隨著普契尼的音樂讓所有的觀眾都感受到他的生命力,卻也更為他無能為力的癱瘓人生而黯然落淚!

 

「公主徹夜未眠」可以血光四射,也可以珠淚四流,同樣一首歌,卻表現出完全不同的人生境界,我益發相信:「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好的音樂有如一面鏡子,反射出創作者的心靈,讓偉大與蒼白都無所遁形。

狂琴難了:時代兒女情

同一口味的東西不耐久吃,吃多了會膩,吃多了會煩,如果說好萊塢是夢幻食品工廠,又三不五時推出同一口味的食品,你可能聞之色變,再不願多碰多想。

我就是最典型的實例。

 

看史匹柏的「辛德勒名單」時,我曾經深受感動;看「戰火浮生錄」、「美麗人生」、「縱情四海」、「戰地琴人」、「戰火孤雛」和「童年再見」時,我也曾對鏡頭下那段以暴力和暑殺為主軸的納粹時光油生一種陌名的恐懼,我知道,如果有選擇的機會,要我在納粹猶太電影和一般商業電影中選擇的話,我不會選納粹電影。

 

理由很簡單,我自己以為一切都太老套了:不就是納粹迫害猶太人,把大家都關進集中營裡,然後隨意用毒氣或槍決等方式集體屠殺……死的都不是我們的親人,不是我們熟悉的藝術家,一種事不關己、輕賤人命的輕忽思緒就在我的腦際迴旋著, 完全不知道人的盲點就是這樣產生的,正是因為我們自以為知道了一切,忽略了人生的基本堅持,所以歷史黑潮遲早還會再鋪天蓋地而來。

 

今天的媒體報導,2005一月二十七日,全球領袖和納粹大屠殺倖存者將在波蘭集會,紀念奧許維茨納粹死亡集中營解放六十周年。因為就在1945一月廿七日,蘇聯軍隊進入了波蘭南部的奧許維茨集中營,發現還有約七千人活著,但很多人已奄奄一息,奧許維茨和柏克瑙是執行希特勒「最終解決」猶太人的集中營,約有一百五十萬猶太人死於毒氣室、疾病或凌虐。

 

這次的集會對於猶太人而言,非常重要,因為最近西歐常發生猶太人墓地遭到破壞,加上德國極右派政黨坐大,法國右派大老替納粹占領辯護,納粹大屠殺的教訓,很多人不但已經忘記,甚至還有翻案的動作,二十世紀的歷史悲劇還會在二十一世紀重演嗎?

 

一九八六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魏瑟,當年就曾親自目睹納粹黑衫隊員,把一卡車的孩子推進熊熊烈火,活活地燒死在火坑裡時,面對反猶太風潮在西歐再度興起,他憂心忡忡地表示:「我有時覺得這個世界就是不會學乖,如果有人告訴我,六十年後我還得奮戰,以免大屠殺舊事重演及反猶風潮死灰復燃,我絕對不會相信。」不管你相不相信,歷史若要重演,多數人都無力抗拒的。

 

台灣有一個和平基金會,每年都會舉辦和平影展放映一些歷史戰爭的傷痕電影,負責人簡錫堦充滿了人道情懷,但是基金會很小,很難留住人才,每年的影展都靠他四處奔走,賣老臉託關係,讓影展的訊息能多曝光,多吸引一些人注意,可是和平影展的形象太沈重太嚴肅,即使影展從頭到尾不收費,觀眾還是有限,和平的種籽很難傳揚開來,這種理想與現實的拔河無奈,常常我也只能歎息,因為我也幫不上什麼忙。

 

回到人的本位來看,距離使人遺忘,是人的天性。空間的距離,會使濃情轉淡,所以天南地北雙飛燕,感情再好也會淡了;時間的距離,會使吶喊黯淡,五十年前哭天搶地的悲劇血淚,如今已不在人的夢中回想……正因為人心善忘,主控好萊塢的猶太人不時就會以納粹悲劇為主旨,更換形式來拍傷痕電影,提醒世人藉讓悲劇再重演。

 

電影一旦背負了嚴肅主題,就很難再兼顧趣味,更難恰如其份地傳達出微言大義,讓人欣然接受,從人心出發,從愛情出發,再適度滲透進歷史氣息,讓歷史成為背情,讓兒女情長成為主訴感情,讓人在淚光模糊中,誓願悲劇不重演,這才看得出電影藝術的魅力。

 

目前為止,最讓我感動的納粹電影要算《狂琴難了(Gloomy Sunday)》,只因為這部電影以一女三男的四角戀為主軸,猶太悲情只是其中一條歷史緯線,搭配「Gloomy Sunday」這首傳奇樂曲,打造出一個迷離的愛情故事。

Gloomy Sunday」是由匈牙利作曲家Rezso Seress於一九三年所完成的歌曲,一度被人們稱為「自殺聖歌」,因為這首歌曲問世後就陸續在匈牙利、米蘭、比利時、華盛頓、紐約造成至少一百多人自殺,其中還包括作曲家Rezso本人以及他的未婚妻,導致美、英、法、西班牙政府都曾下令查禁這首歌,有人乾脆稱呼這首歌「魔鬼的邀請書」。
 

Rezso
作這首歌的目的,原本是希望能挽回未婚妻的心,然而,他的未婚妻卻在「黑色星期天」發行不久後服毒自殺,Rezso本人也在一九六八年冬從布達佩斯一棟大樓跳樓身亡,遺言中表示:「沒想到,這首樂曲給人類帶來了如此多的災難,讓上帝在另一個世界來懲罰我的靈魂吧!」

由於「Gloomy Sunday」的故事太神奇了,曾吸引了路易斯.阿姆斯壯、山姆.戴維斯、湯姆.瓊斯、莎拉.布萊曼等多位名歌手翻唱,黑人女歌手比莉.郝樂黛演唱的英文版本則是感人肺腑:
Sunday is Gloomy,
My hours are lumberless,
Dearest, the shadows I live with are numberless
Little white flowers will never awaken you
Not where the black coach of sorrow has taken you
Angels have not hough to fever returning you
Would they be angry if I thought of joining you
Gloomy Sunday.

黑色星期天
你的夜已不遠,

與黑影分享我的孤寂,
閉上雙眼就見孤寂千百度。
我無法成眠而孤寂穩穩而眠,
告訴天使別留我於此,
我亦隨你同行,
黑色星期天,孤寂星期天我度過無數,
今日我將行向漫漫長夜,
蠟燭隨即點燃燭煙熏濕雙眼,
毋須哭泣吾友。

 

作家尼克巴可以「Gloomy Sunday」這首曲子為背景,於一九八八年完成了同名小說,導演洛夫史巴則將它改編成電影《狂琴難了(Gloomy Sunday)》。

 

故事敘述布達佩斯的一間餐廳中,餐廳主人拉西婁(喬金.克洛/Joachim Król飾)及鋼琴演奏師安德拉許(史蒂芬洛.迪奧尼斯/Stefano Dionisi飾)同時愛上女助理伊洛娜(艾莉卡.瑪洛茲珊/Erika Marozsán飾),三人的感情基於「寧願一人一半、不要完全失去」的心態下,維持在一種曖昧的平衡中。

 

透過導演洛夫史巴細膩的處理手法,整個電影從一開始就縈繞在悠悠的樂曲中,女主角伊洛娜周旋在餐廳主人的深情及鋼琴師的柔情之間,三人關係從一開始不得已的妥協、衝突到最後體諒,形成了一個難以置信的共同體,然而納粹軍官漢斯魏克(班.貝克/Ben Becker飾)對伊洛娜的感情,卻導致了毀滅。

 

片中伊洛娜也開口演唱了主題曲「Gloomy Sunday」,在她淡淡的、惆悵的、哀怨的歌聲中,彷彿是死神的招魂曲,至此淒美浪漫的劇情急轉直下,為隱藏的黑色結局掀開序幕,從一開始的單音到最後如交響樂般的悲壯,將音樂完全融入電影中,反客為主地成了劇情的主軸。

 

一首歌,究竟能不能夠成就永恆?目前尚未有定論,不過至少「Gloomy Sunday」 成就了一部電影,經過了半個多世紀,「Gloomy Sunday」透過電影再度重現,足以證明好的音樂,禁得起時間的考驗,至於那位情場失意的納粹軍官,最後靠著威權脅迫女主角獻身,又陷害情敵命喪集中營的手段,自然讓人唾棄……從這個角度來看「狂琴難了」,或許大家就會更加明白「主旋律」電影要如何不動聲色,才能深入人心了!

 

頭號公敵:眼淚的角色

淚水最容易捉住觀眾的眼睛,淚水也最考驗著演員的瞬間爆發力。

 

主演《玫瑰人生(La Vie en Rose)》獲得美國奧斯卡影后的法國女星瑪莉詠.柯蒂拉(Marion Cotillard),在《頭號公敵》中就展示了自己的淚水能量。

 

瑪莉詠.柯蒂拉在《頭號公敵》中飾演美國銀行大盗狄林傑的女朋友比莉(Billie Frechette),人間的愛情其實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她們愛情的發生始於狄林傑的主動,狄林傑在衣帽間遇見比莉時,並沒有流露任何一見鍾情的表情,而是直接上前搭訕,直接就邀約會了,比莉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成了大盗的女人。

 

她們沒有太多甜蜜的時光,導演麥可.曼恩(Michael Mann)避開了所有警匪電影的浪漫美學,沒有吳宇森式的慢動作飛舞式槍戰特寫,也完全不想煽情誇大男女主角的戀情(最經典的就是塞吉,李昂尼的《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中,勞勃.狄尼諾包下整間餐廳,只為他和情人的一頓晚宴),即使他們一夜定情的床戲,也避開了主角裸身的煽情戲,有就好,點到為止就好,肉體不是重點,愛情雖是狄林傑的罩門,卻不必陷溺在傳統的窠臼中,讓肉香來為主角添色增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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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可.曼恩的選擇是承諾與實踐。

 

能夠實踐的承諾,可以看出主角的豪情與勇氣;無法實踐的承諾,則可以看出主角的悲情與憤怒,不論實踐與否,選對了切入角度,好戲就出來了。

 

比莉是狄林傑選擇的生命伴侶,他對她的唯一承諾就是:「我一定會來看你。」警方知道比莉是狄林傑的女友,也布下天羅地網守候比莉的住家,狄林傑卻還是有辦法能與比莉通上電話,比莉也能夠找到替身,騙過監守的警員,與狄林傑一起亡命天涯,他們的計謀得逞,當然是一種黑色的浪漫。

 

然而,《頭號公敵》中最好看的卻是狄林傑也束手無策的黑色焦慮。

 

那天,狄林傑開車載著比莉去找他的暗椿酒保,女人下車,男人則在車上等候,不料,警方已先他一步埋伏在酒館中,比莉一出現,十幾位警探立刻上前逮人,不過,腎上腺素激射的警方展現的卻是手忙腳亂的一陣喳呼驚慌,女人出現了,男人呢?急著把女人押上車送走的警探,何以走得那麼匆忙,是樂昏了頭?還是擔心狄林傑的反擊?他們的目標,不是比莉,而是狄林傑才是啊?柿子挑軟的吃,算什麼英雄好漢?

 

警方的騷動,是心虛,但是麥可.曼恩沒有忘記狄林傑,從後照鏡裡,狄林傑知道出事了,如果他開車遁逃,他就是膽小懦夫,再不是當代羅賓漢了,於是他開了車門下了車,掏出手槍,走向警車,他形單影隻,赤手空拳再加一把槍,如何對抗數十位警探呢?救得出女人,他是英雄;救不出女人,他不就成了狗熊?明知打不過,究竟是冒死以赴好?還是,等待機會比較好?強尼.戴普(Johnny Depp)飾演的狄林傑在這場戲中,讓觀眾先看到了他的血性(自己的女人被人欺悔,孰可忍,孰不可忍?),繼而看到了他的理性(忍一時之氣,另作圖謀),而在混亂的現場中,只有回眸一望的比莉看到了已經站上街頭的悲憤狄尼傑,一眼就夠了,一眼就明白了,她知道男人不是不愛她,男人也不願意她受苦,只是力有未逮,黯然頹的街頭身影說明了他的心情起伏,比莉的眼神也說明了情人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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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莉詠.柯蒂拉不算美女,但是眼睛會說話,淚水更會說話。

 

電影中的最後一場戲是一位警員查理到牢房中探視她,報出名號後,比莉淡淡地說了一句:「就是你開槍殺了他?」「是的,其中之一。」比莉猛然就發飆說:「你來看我做什麼呢?來檢視你造成的傷害嗎?」對殺害自己男人的「兇手」,她的態度不但合情入理,措詞更是潑辣有力,「不是,是狄林傑要我來看你的……」查理曾經靠近倒在血泊中的狄林傑的身旁,聽到他最後喃喃唸出的告別遺言:「替我告訴比莉,黑鳥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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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這句話,原本表情兇悍凌厲的比莉,突然就僵住了,淚水就從眼角流了下來,那下是情緒的轉換,那是根本來不及準備與調整的「真情突襲」,從剛硬到柔情,從飆悍到絕情,短短的三秒鐘,人生的情愛傷口,就在天人永別的叮嚀聲中再度破皮血流,那是瑪莉詠.柯蒂拉在全片中唯一的激情演出,短短的三秒鐘說完了她的愛情生死盟約,那股能量,沛然莫之能禦,堪稱是演技的巔峰之極了。

頭號公敵:電影的角色

我很喜歡美國洛杉磯時報影評人Kenneth Turan在評論《頭號公敵(Public Enemies)》所寫的一句話:It was the movies that killed John Dillinger…… and it was the movies that brought him back to life. More than once.(電影殺了狄林傑,但是電影也讓他再生復活,而且不只一次

 

狄林傑(John Dillinger)是美國著名的銀行大盗,平均速度是一分鐘又四十秒就可以搶一間銀行,最有名的一句話是他對會銀行裡的民眾高喊:「我搶的是銀行的,不是你們的錢。」歷史記載,1934七月二十二日,他從芝加哥的Biograph劇院看完電影《曼哈頓通俗劇(Manhattan Melodrama)》時,即遭埋伏的警探射殺三槍殞命。

 

簡單的事實陳述,卻透露著許多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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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好電影常常是單獨存在的,它會因為風格、美學或明星魅力活在影迷的記憶和歌頌中,但是很少有電影,會跟刑案連結在一起,成為歷史的一部份。

 

《曼哈頓通俗劇》不算影史上的經典名作,導演W. S. Van Dyke已經罕有人提及了,該片捧紅的銀幕搭檔William PowellMyrna Loy,當代幾乎沒有幾個人叫得出他們的名字或認得他們的長相了,唯一還有清楚輪廓的該是一代巨星克拉克.蓋博(Clark Gable)了。

 

《頭號公敵》的導演麥可.曼恩(Michael Mann)完全無意陷在《曼哈頓通俗劇》的框架裡做文章,他只是藉著《曼哈頓通俗劇》陳述了一件事實:江洋大盜也喜歡看電影,碰巧,他在短短的卅一歲人生中,看的最後一部電影就是《曼哈頓通俗劇》。

 

是的,《頭號公敵》中,我們看到了Biograph劇院,同樣也看到了《曼哈頓通俗劇》的海報和電影片段,但是《曼》片情節與狄林傑的下場毫無關連,它只是一個背景因素,它寫在一件刑案的歷史背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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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洋大盜也喜歡看電影,這也算新聞嗎?對司法人員而言,這是一條重要的線索,據此,他們才能逮到人犯(行動當天,警方就兵分兩路包圍了芝加哥南北兩家戲院);對我而言,卻接收到了大時代底層的流行文化訊息。

 

狄林傑在追求他的愛人比莉時曾經挖心掏肺地告白說:「我在莫里斯維爾長大,三歲時母親就棄家落跑了,老爸對我不時拳腳相向,因為他完全不懂如何養育我,我喜歡棒球、電影、華服、快車、威士忌和妳…」這是極其簡潔有力的求愛演說,電影得能與棒球、美食和華服並提,說明了他對流行文化很著迷,打劫銀行無非也是為了要滿足自己的物欲。

 

狄林傑存在的年代,是美國電影從無聲默片演進到有聲片的轉捩點,在電視尚未誕生之前,看電影是最時髦的社交活動,世人一方面享受科技的聲光之娛,一方面也在觀賞電影正片之前,可以看到三到五分鐘的「時事新聞」紀錄片,認識國內或天下大事(你可以想像1959年秋冬之際,台灣影迷走進台北的戲院中看到台灣電影製片廠所拍的『八七水災紀實』紀錄片時,感受到巨大水患的歷史震撼,五十年後的我們卻已經直接從家中電影螢幕上看到八八水災的慘狀)。

 

麥可.曼恩最機巧的一段安排就是愛看狄林傑在戲院中看到自己成為通緝犯的新聞片場景,大庭廣眾下,看著自己的影像公布在眾人面前,旁白還提醒著民眾要勇於檢舉。心虛的狄林傑,此時是用手指住臉龐,擔心被鄰座觀眾給指認出來,但是他的唇角也略微上揚,愛看電影的他,看著自己也能「主演」正片之前的加映新聞片,以放大的肖像「蠱惑」或「驚嚇」眾生,原本真實的人生,此時竟然「虛擬」成不過也只是一個「反派」人物而已,那是荒謬?還是更有力的犯罪動機論述呢?

 

狄林傑亡命天涯時,也會和各地幫派相約在電影院相會,眼睛看著銀幕,心裡和嘴上卻在盤算著下一波的打劫行動,此時的電影院成了一個犯罪集會場所,心不在焉的歹徒們誰在乎電影在演些啥呢?唯一認真的是狄林傑,他可以在電影院裡談工作,也談戀愛,也跟著電影劇情哭笑,若非滿手血腥,你很難想像這個入戲的男人會是美國人的頭號公敵。

 

電影之前,人人平等,電影之前,我們都只是有時會癡呆,有時心不在焉,有時別所有圖的觀眾…只是,Biograph劇院中有一位忐忑難忘的觀眾,她出賣了狄林傑,向警方通報了狄林傑的行蹤,但是她必需不動聲色,不能跑,不能驚惶,更不能心虛……導演麥可.曼恩透過《頭號公敵》描寫了多元的觀影人生,讓原本只是刑案背景的電影院文化,也有了歷史的形影脈絡了。

苗天辭世:以詩心追悼

 

苗天,苗叔過世了。

如果不是在九0年代,他接連主演了蔡明亮的電影《青少年哪吒》、《河流》和《不散》,苗天和胡金銓導演與李翰祥導演合作的經典電影,恐怕當代年青人都不知道了。

正因為和蔡明亮的合作,苗天的晚年一點都不寂寞,反而以很鮮明的形象長駐影迷心中。同時也因為蔡明亮的《天邊一朵雲》在柏林得獎,使得他的過世新聞獲得媒體的高度重視,電影與人生的傳奇真是太奇妙了。

知道苗叔過世的那一刻,我想起了2003年過世的美國影星葛萊哥萊.畢克。他們的外形、戲路和際遇都完全不同,畢克在銀幕上不是帥哥,就是硬漢,也很有 文學底子,在加州大學裡唸的就是英國文學,偶而展露一下文學底子,都讓人印像深刻,我想起他的原因很簡單,他在好友法蘭克辛納屈過世後,曾在葬禮上為好友 唸了一首伊絲拉.李察森的名詩「給我愛的人」,讓影迷和歌迷都見識到老一輩影人樂觀豁達的天性。

那首詩是這樣寫的:

如果我要永遠離開
我所愛的你,
去走一條寂靜長路……

不要悲傷,
也不要含淚話別,
而是要高聲談笑,
彷佛我就陪在你身旁。

我就要來了,我就要來了,
只要我找到了路,
但是眼淚和悲傷
不就是最大的路障?
If I should ever leave you,
Whom I love
To go along the silent way. . .
Grieve not.
Nor speak of me with tears.
But laugh and talk of me
As if I were beside you there.

(I’d come. . .I’d come,
Could I but find a way!
But would not tears and
And grief be barriers?)
如果你聽見我愛唱的一首歌,
或是看見一隻我鍾愛的鳥,
請不要哀傷地想起我,
因為我還是一如往昔地愛著你。
And when you hear a song
Or see a bird I loved,
Please do not let the thought of me
Be sad. . .for I am loving you
Just as I always have. . .

You were so good to me!
There are so many things
I wanted still to do. . .
So many things I wanted to say
to you. . . Remember that
I did not fear. . . It was
Just leaving you
That was so hard to face.
你對我是這麼地好,
還有好多事情想要做,
還有好多話想對你說,
要記住,我一點都不害怕,
只有離開你,是我最難面對的事。
We cannot see beyond. . .
But this I know:
I loved you so. . .
’twas heaven here with you!

我看不到未來,
我只知道:
我是這麼愛你,
和你在一起就宛如在天堂!

畢克的魅力還不只於此,一九九八年畢克在八十二歲生日前收到許多影迷送他的禮物,他特別寫下了一首詩獻給所有有的影迷,在他過世後重新展讀,也是一次美麗的懷念:

願你有愛,有漂亮的衣服,
有一張柔敞的枕頭,
也願你能在魔鬼發現你己身亡之前,
能先在天堂歡度四十寒暑!

May you have love and raiment
And a soft pillow for your head
And may you spend forty years in heaven
Before the devil knows you’re dead.

《天邊一朵雲》在柏林影展得獎時,正是苗天辭世時,天意就是如此,讀美國影星的詩,追念台灣影星,也是一種巧合天意吧!

登峰造擊:高潮的巔峰

高潮的幸福或許短暫,力量卻大到夠讓人終身難忘;戲劇的高潮更是讓人盪氣迴腸,久久難以釋懷的關鍵魅力所在。

《新天堂樂園》最後的吻戲大全,來得出人意料,卻在不經意之中呼應了前頭神父搖鈴就剪片的電檢荒謬,也再度撩想起這對放映師徒的深厚情感……面對著銀幕男女的深情之吻,你很難不動容 ; 想到形移勢改的電檢尺度,你很難不搖頭。

《靈異第六感》最後的結局大逆轉,推翻了前面劇情的所有鋪陳,卻呼應了小男孩能見鬼的靈異語言,也驚醒了男主角布魯斯. 威利貪嗔念癡的俗世性格…….面對著結構細密的戲劇布局,你很難不佩服 ; 想到自己被編劇牽著鼻子走的形勢逆轉,你很難不歎著氣,心情飽滿地走出戲院.

高潮時刻捉得住人心的電影,其實是大功力;因為稍有不慎,就給人畫虎不成反類犬之譏!

你不會忘記《英雄》裡的「天下」兩個字吧,劍俠折騰了天下英雄一個半小時,從茶館一路上殺到內蒙胡楊林、四川九寨溝 ; 經營了大半天戰國時期的金戈鐵馬氣勢,最後就讓莫名其妙的「天下」概念給撤了劍 ,還落得萬箭穿身的悲壯下場,英雄變狗腿,誰能不歎息

你不會忘記《十面埋伏》裡的臥底兩個字吧,在《無間道》裡那是無人不知的角色身份,編導無需故弄玄虛,觀眾的心早已被爾虞我詐的黑白鬥法吊懸得七上八下,等到劉捕頭脫口而出坦承自己是飛刀門的臥底時,你會不會痛罵劉德華?怎麼不勸勸張藝謀,這樣的逆轉硬掰,會讓觀眾笑掉大牙的,張藝謀不見得看過《無間道》,然而身為《無間道》中的頭號臥底大反派,換穿古裝再臥底,劉德華,你演來就不彆扭嗎?

朋友聽了我的建議去看《尋找新樂園(Finding Neverland)》,看到結局前劇團成員移師到凱特.溫斯蕾冢中演出<彼得潘>,手一伸幕一拉,如夢似幻的 Neverland就在眼前展開時,難免在驚聲尖叫之餘,用著既滿足又新奇的輕歎,為編導的創意鼓掌叫好!

高潮就是要讓人盪氣迴腸,《神鬼玩家》留給大家的是錯愕 ,電影就在航空霸權的你來我往中緊急剎車,三個小時的翻雲覆雨,不曾留下一個鮮明的梟雄形象,對照《登峰造擊》該不該安樂死,究竟誰來安樂死的急轉直下,相信我,誰得到奧斯卡獎是一點都不重要的,藝術成就的高低就在高潮的那一刻畢現無遺,這也正是工匠與大師的高下之別所在。

中國新電影:新人輩出

紐約有個現代美術館,每年都會舉辦「新導演.新電影」活動,以放眼全球的宏觀視野向紐約市民介紹全世界值得注意的影壇新人,新導演一經品題,幾乎都有可能成為明日之星。

八0年代的台灣電影正努力走向世界,於是侯孝賢的作品《冬冬的假期》率先在這個映演活動中亮相,帶動了後繼的台灣電影工作者進入世界注目焦點,九0年代,葉鴻偉的《五個女子和一根繩子》、賴聲川的《暗戀桃花源》、但漢章的《怨女》、蔡明亮的《愛情萬歲》、徐小明的《少也吔,安啦》、張作驥的《阿忠》和林正盛的《放浪》都曾入選。

曾幾何時,台灣電影已經很少在「新導演.新電影」上亮相了,電影不景氣不是理由,產量不多,更不是藉口,「新導演.新電影」從來不曾忽略非好萊塢地區可能出現的商業主流作品(例如程小東的《倩女幽魂》也曾入選),只是他們對於明日之星的推介有更深的期許。

2001年是香港導演陳果的《榴蓮飄飄》,2003年介紹的是中國大陸導演陸川的《尋槍》以及港片《無間道》,以及曾在台灣上映的《秋天裡的春光》;2004介紹的是南韓電影《醜聞》和金基德的《春去春又回》,還有在台灣造成轟動的《駱駝駱駝不要哭》。

今年度的「新導演.新電影」片單也已經出爐了,台灣電影繼續乏人問津,反而是中國電影入選了兩部,一部是在去年獲得第七屆上海國際電影節亞洲新人獎最佳導演獎的中國導演朱文的作品《雲的南方》(見圖);另一部則是曾經在2002年柏林國際影展青年論壇最佳亞洲電影獎和最佳處女作特別鼓勵獎的《陳默和美婷》的第六代青年導演劉浩的第二部電影作品《好大一對羊》。

朱文和劉浩,對絕大多數的台灣觀眾都是陌生的名字,其實中國觀眾也還未必認識他們,但是經由「新導演.新電影」的評介,他們已經成為關心電影的朋友開始要注意的名字了。

朱文是作家出身,中國的網路報導強調他一直對意識形態與個人欲望的二元矛盾、對立關係感興趣。他的小說裏總少不了妓女和員警這兩類角色,有他參與的
電影亦是如此。他寫過的劇本包括了張元的 《過年回家》和章明的《巫山雲雨》,都曾經在國際影展備受注目,他自己在2001年拍了部《海鮮》,講一個妓女為了自殺來到冬日的北戴河海濱。一個地頭蛇員警,識破她的身份和動機,然後想方設法不讓她死,進而威脅並強姦了她,最後女孩開槍打死了員警,然後逃回北京繼續她從前的職業生活。《海鮮》獲得2001年威尼斯影展「當代電影」單元的最佳影片獎。

 朱文的老搭檔金子曾在《海鮮》裏扮演妓女,在《雲的南方》中,她還是妓女卻毀了一輩子沒出過遠門的李雪健,決定從北京的都市文明前往雲南尋春的美夢。李雪健飾演的這個角色一直對雲南有著不切實際的想像,到了雲南後,他接受一個和女兒差不多大的女孩到房間分享傷心事,結果卻被公安人員把他當嫖客抓了進去,不肯交罰款,最終被送去強制勞動,坐了十五天牢的故事,電影在去年的香港電影節的火鳥金獎和國際影評人聯盟獎。

《好大一對羊》 講述的是一個生活在中國貧困山區的德山老漢因為偶然的原因獲得了一對外國進口的高級羊,這對羊是村裏為了改善德山老漢貧困的生活現狀而送給他的。德山老漢一輩子勤勤懇懇地種地,卻從沒有人拿他當回事,直到他得到了這對金貴的進口羊,才感覺自己受到了全村人的重視和矚目,同時,這對羊的飼養也變成了德山老漢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責任。由於外國羊的飼養標準很高,不僅需要吃嫩草、黃豆麵、紅糖水等上等飼料,還需要定期為它們補鈣、洗澡,並在嚴寒的冬季保持室內的恒溫,德山老漢的生活從此被打亂,引發了一系列啼笑皆非又催人淚下的故事……

電影根據夏天敏獲得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的同名小說改編,全片在雲南山區取景拍攝,帶有紀錄片的真實,劉浩試圖透過一對羊的命運透視出中國農村老百姓厚道純樸的本性,電影備受好評的關鍵在於它沒有中國第五代導演的憤世嫉俗,也沒有第六代導演的曲高和寡,曾經於八0年代多次造訪台灣的英國影評人艾德禮(Derek Elley)認為電影形式接近張藝謀的《秋菊打官司》,但是:「《好大一對羊》並沒傳達出常見的辛酸或絕望之感,恰恰相反,他為當下農民的生活與未來帶來了一種希望。」

我不認識朱文,也不知道劉浩是誰,今天透過一則簡單的外電,查訪了一些資料,寫成這篇文章,入選「新導演.新電影」並不代表此後一帆風順,入選「新導演.新電影」並不代表今後就會成為一代宗師,很多台灣導演已經不復記憶,也不再拍新片了,但是台灣電影很久沒有在紐約發聲了,這是事實,認識對岸影人在做什麼,再替台灣電影加油,或許更實際些吧!

天邊一朵雲:國際影展

1985年,整整二十年前的五月二十日,南斯拉夫導演艾彌兒.庫斯杜立卡(Emir Kusturica)的《爸爸出差時(Otac na sluzbenom putu)》獲得了坎城影展最佳影片金棕櫚獎。

在二十二日見報的報導上這樣寫著:「南斯拉夫導演愛彌兒庫斯杜力卡的「爸爸出差去」,二十日獲得第三十八屆坎城影展頒發的最佳影片金棕櫚獎。這是坎城影展三十八年來,南斯拉夫片首次獲得最佳影片獎。」

那時,我才剛跑電影新聞不到一年,第一次遇上坎城影展,事先無能做任何報導介紹,成天關在電影圖書館(後來才更名為「電影資料館」)查資料,知道得獎名單出爐後,根據讀到的資料,寫下了一篇特稿:「本屆坎城影展金棕櫚獎最佳影片《爸爸出差去》,是南斯拉夫新銳導演愛彌兒.庫斯杜力卡的第二部作品,對共產政權下的人性極盡揶揄諷刺,但仍不失人間喜劇的溫婉,美國綜藝周刊在影展前夕,就認定該片必將大有斬獲。

《爸爸出差去》時空背景設定在一九四八年到一九五二年間的南斯拉夫薩拉耶佛市,那時狄托政權正與蘇聯史達林和共黨情報局決裂,風聲鶴唳,局勢緊張,不少人無須罪名就被下獄勞改。庫斯杜力卡藉六歲小男孩的觀點來評介他們家庭在這段期間發生的事,小男孩的父親經常出差,很顧家,但又喜歡在外拈花惹草,後來爸爸 的女友一時嫉妒,向警方誣告(其實是檢舉爸爸的言論),爸爸莫名其妙就關入牢中,三年後出獄……由於小男孩的見事觀點並不完整,對事件的天真評論相形之下,也就益加顯得詼諧辛辣……

當年,台灣還在戒嚴體制,台灣人根本沒有機會看到東歐共產國家的電影,只能根據資料「神遊揣想」之後寫影展新聞或電影介紹,難免就會出錯,就和真實的電影內容不盡相符。

但是那個年代,台灣經濟快速起飛,娛樂市場除了錄影帶上的VHS BETA的大小帶之爭外,影碟LD的普及更是最奇特的現象,台灣出現了太陽系等影碟租借中心,大量進口了各國的知名電影,只要夠勤快,常跑所謂的MTV,很快就可以看到知名的最新世界電影,經典大師的經典傳奇作品更是如潮水般一套套地湧進台灣,當時的主力供應商太陽系和台雷集團都還找人翻譯出中文字幕,絕 對不會有看不懂的事情發生,很快我就看到了這部後來改名做《爸爸出差時》的得獎電影,才發覺自己的報導出入有多大。

一九八八年解嚴前夕,我的長官唐經瀾告訴我去辦一張可以多次出入境的護照吧,隨時到國際影展現場去採訪重要的國際影藝新聞,那時候,台灣人真正熟悉的只有台灣人最捧場的亞太影展和奧斯卡活動,真的以為只要能在亞太影展得獎是大事,媒體的關切重點也在亞太影展和奧斯卡之上,渾然不知世界上還有柏林、坎城和威尼斯等影展或電影節活動,我這先跑的一步,意義不凡,真正讓我見識到國際影展的盛況,也改變了後來台灣媒體認識國際影壇的角度。

做為第一代採訪國際影展,率先跑遍四大影展的記者,到太陽系和電影資料館做功課是我一定要做的事,除了讀書查資料外,就是要勤看片,舉凡有作品參加競賽的知名導演,只要能在「太陽系」裡找到影碟的,就絕對不能放過;只要資料館有報導的文章一定要每篇都印下來,閉門苦讀……當時念茲在茲的是就怕到了國際不知大師 名號鬧出了笑話,不識大師風采,寫出來的文章貽笑大方……清楚記得,出國採訪前,很多時間都是鎖在「太陽系」裡k電影的,出國採訪時,更是逮到機會去看片時絕對不錯過,前後一個多月,都是在暗無天日的放映室裡度過的,就這樣,匆匆七年寒暑,k影碟忙影展的固定行程,一直是我的生活重心之言,直到我離開了報社, 轉赴電視台工作才告一段落。

跑國際影展人面要熟,電影要看得廣,還要有夠敏銳的鼻子聞得出時代脈動,更重要的是品味要追得上時代潮流,寫出來的報導重點才不會離譜,第一回去坎城,就直覺得瑞典電影《比利小英雄(Pelle the Conquere)》最有王者之姿,後來更直言《霸王別姬》和《鋼琴師和她的情人》難分軒輊……這些都是立見分曉的賽前預言,能夠準確命中,當然不只是運 氣,眼光和嗅覺都不可缺。

多年後,做了報社主管,非常鼓勵記者去海外採訪,相信只有國際大陣仗,實際遇上各國高手,短兵相接才是訓練記者成長的最佳利器。可是,台灣的媒體很離譜 的,有的人外語不通也去跑國際影展,理由是他只負責寫華人新聞,不需要外語;有的人識人不多,看片又少,經常張冠李戴,反正台灣也不見得有人能夠糾正察 覺;更有的人品味不足,目光如豆,硬是咬定某些影片水準太低,結果卻得了大獎,一定是評審有問題……這類笑話層出不窮,來年我一定好好寫他一章。

在經濟條件和版面效應的考量下,今年的柏林影展,台灣媒體只有一家媒體派了記者實地採訪,很不幸,也是只顧寫華人消息,完全看不到其他的國際面向,其他的媒體只能越洋打電話,或者靠一些人在現場的影人撰稿,大家瞎子摸象,摸到啥就是啥;相反地,大陸媒體大舉出動,有圖有文,非常熱鬧,雖然還是華人為主,畢竟國際觀要比台港略勝一籌,看到台灣的墮落,捨棄了傳統優勢,看到大陸的勃興,二十年風水輪流轉,往日勝景俱往矣,我只能長長一歎!

天邊一朵雲:媒體蒼蠅

頹廢派男星米基. 洛克在一九八七年曾經主演過一部酗酒詩人的電影《BARFLY, 他的詩集有名,但是他始終認為人間紊亂,只有酒鄉的世界最可靠, BARFLY》字面上的意思指的是《酒吧常客》, 直譯很貼切,唯一的弱點是太平凡了, 所以有的台灣媒體就把它譯成了《酒吧蒼蠅》!

《酒吧蒼蠅》是不是就比《酒吧常客》多魅力 答案見仁見智,然而平心而論, 《酒吧蒼蠅》是比《酒吧常客》聳動些 , 能夠讓人多想一想,多一點好奇心, 就行銷學上而言, 這個譯名是比較有賣點的. 要表達的意思是:這種蒼蠅般的嗜血逐腥性格正是媒體本質.

二十四日下午我出席了新聞局要頒發百萬獎金給蔡明亮導演的慶功記者會, 會場在喜來登飯店的地下二樓, 三點鐘到現場時已經到了好多媒體和電影人, 許多記者正拿著攝影機採訪蔡明亮, 等到新聞局長林佳龍到場, 燈光轉暗(因為要先播一段《天邊一朵雲》的歌唱片段),蔡明亮才能喘口氣要到第一排坐下. 但是就在他和林佳龍握手寒喧時, 現場站在來賓席後方, 一字排開的電子媒體記者突然有人以類似斥罵的口吻大叫著:「前面的蹲下!

我抬頭一看現場唯一站著還會擋到銀幕的人其實只有一位:就是蔡明亮 , 面對著囂張無禮的記者,我突然很同情阿亮, 一切都因為阿亮才有這場記者會, 阿亮不過慢了點坐定位就得被人斥罵,台灣的記者何等大牌 ?台灣的社會何等粗魯

林佳龍在記者會場上率先宣布了電檢人士九比六通過了一刀不剪准映的決定 , 但是記者對林佳龍的談話沒有興趣,你不時可以聽見頭戴耳機,正在和SNG導播或棚內導播做逋線聯絡的攝影記者,自顧自地高聲談話, 完全不知道自已所造成的現場干擾, 而且現場嘰嘰喳喳不停地還不只一位, 你真的不知道誰是這場記者會的主角了!

阿亮接著上場, 很感性地感謝了所有的合作夥伴, 然後他特別提到了他向女主角陳湘琪的爸媽道歉的事, 阿亮強調:「道歉不是戈表做錯了事, 而是要為替陳媽媽造成意外困擾而道歉!」阿亮更以感性的口吻說:「我和湘琪都知道自己做的是什麼事,也都先哭過了!」

就在阿亮上台講話的時候. 精明的攝影記者早已都從後排潛進講台兩旁, 等著捕捉相關影人的反應鏡頭, 阿亮的談話剛好觸動了這幾天和《天邊一朵雲》緊扣在一起的陳湘琪情欲表演尺度 , 阿亮才說到陳湘琪的名字, 就有記者衝到座位席上去拍她的反應鏡頭, 現場頓時大亂 , 其他記者更是一擁而上 , 隔開了阿亮和湘琪 , 沒人細聽阿亮到底在說什麼 , 大家都急蓍捉到陳湘琪的眼淚…………負責管理媒體的新聞局面對這種混亂局面完全拿不出辦法 , 記者會根本無法繼續下去了 , 典禮的主持人也束手無策 , 只能等到阿亮上前擁抱湘琪,只能等攝影記者實在沒有新畫面可以拍了,才繼續進行後面的流程!

「台灣的記者真是蒼蠅! 」一位美商經理在現場看了直搖頭, 我也看到法國駐台代表在搖頭, 「新聞局就不能約範記者 , 一定要搞成這種場面嗎?」中影總經理邱順清在混亂中悄悄退席了.嘴裡還喃喃唸著:「 真是傷害!」

二月二十四日的電子媒體沒人批評現場混亂, 記者搶新聞是天職,新聞人物的尊嚴沒有人關心的;廿五日的台灣媒體沒有人寫到這段影人被媒體羞辱的事.《天邊一朵雲》反應出的媒體生態天天在台灣上演, 我們都見怪不怪了嗎?

蒼蠅在嗡嗡飛著,烏雲也在我們心頭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