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電影夢

曹保平編導的《李米的猜想》，其實只設定了一個主題：愛人不見了，你會怎麼辦？

周迅飾演的李米為了這個問題，足足找尋了四年，她要找的就是從空氣中消失的情人方文（鄧超飾演）。

王寶強飾演的裘水天同樣為了這個問題，成了販毒集團的交通，因為只要賺足了錢，就可以迎娶不願被母親強迫與礦工睡覺，溜到了昆明工作的愛人小香了。

同樣一個問題，兩條平行線，卻因陰錯陽差地糾合擦撞在一起，成了麻花，也起了化學變化，就像《李米的猜想》的英文片名所明示的《Equation of love and death／愛與死的方程式》，《李米的猜想》描述的無非就是癡情男人的愛恨生死方程式。

癡情，是《李米的猜想》最迷人的人間素描，癡情，也才能見証在物欲橫流的時代中，依舊有人堅持著那麼單純的願想：找到真愛，終身廝守。

方文雖然消失了，但是四年來，李米依舊能夠接到他寄來的信，於是，周迅飾演的計程車司機，就把愛人方文的照片貼在流行雜誌裡，放在車前座背後的置物夾內，逼問著每一位乘客有沒有見過方文，至於方文的情書囈語，早已成為她的生活口頭禪，一直要她載到了裘水天，所有的尋尋覓覓才有了轉機。

裘水天和同鄉裘火貴企盼著一夕發達，好衣錦還鄉，於是用肉身填餵了多包毒品，只要即時送達廣州，就可賺進大筆銀子，偏偏就在接觸蛇頭之際，卻遇上了自殺詩人，從天而降的屍體撞壞了行經立體交叉道的另一輛計程車窗，那位司機名叫馬冰，他其實就是方文的化身，他用假身份行走江湖，成了販毒集團成員，無非就是不想拖累家人與愛人。

天降橫禍的意外巧合，卻是扭轉劇情的關鍵。曹保平的編劇手法就是用「愛人不見了」的主題，引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情，來書寫當代人的生活困境，李米是大街小巷找尋愛情的癡人，才能明白裘水天萬里尋愛的癡；方文過著隱姓埋名的假人生活，無非也是想掙夠了錢，再與愛人圓夢，差別在於人海茫茫，裘水天找不著他的小香，方文卻一直躲在城市的角落裡偷窺著女友李米的生活，幸運的，不幸的，生活與愛情的變奏曲，其實都傳唱著苦澀的傷情滋味。

巧合，是《李米的猜想》的巧思；巧合，卻也是《李米的猜想》的敗筆。不是因為一場車禍，這兩個追尋愛情的故事真的很難捆縛在一起，卻又那麼輕易就鬆解了開來；但是因為一場車禍，卻把四年毫無頭緒的混亂追尋，剎那間就線頭湧現，真相大白，就難免給人硬湊合的「偶然」感受，少了「必然」的歎服。

不過，曹保平是同情癡人的，李米和裘水天都飽受愛情折磨，但是她們的心情同樣是「歡喜做，甘願受」，不管多傷心，多憔悴，他們所相信的愛情，始終沒有背離過她們，儘管看不見，摸不著，也呼吸不到，卻是真實存在於她們的心中和腦海中。看著李米能夠把情書內容倒背如流地誦念出來，方文就知道他的愛情沒有失落，看著裘水天拿到一張假電話號碼單，就有如在大海中找到了救命筏的喜悅…那都是五光十色的物欲世界永遠無法取代的精神滋養。

這時，曹保平另外拉出了兩條輔助線來襯托癡情世界的迷人神韻。一位是張涵宇飾演的警官，一位是王檸飾演的馬冰情人非非。警官正在鬧離婚，卻遇上堅信愛情不會背叛出走的兩位癡情人；非非則是發現了馬冰的真實身份後，才驚覺自己從來不曾明白愛人真心，卻也被李米的癡情所動，因此有了後續的安排。警官與非非的輔線劇情，正是傷情人看癡情人，他們的體諒與協助，也因而讓電影的癡情人生起了更大的震動。

《李米的猜想》是拍給天下癡情人看的，中國社會的人心浮動，價值浮動，但是基本的嚮往，永遠不變，那是人性，那亦是永恆。

看完曹保平編導的《李米的猜想》，我笑了，對照金馬獎提名名單，我搖頭了。

首先，《李米的猜想》是曹保平為女主角周迅量身打造的作品，周迅也改變以往的清麗戲路，成了成天叼菸，看似吊而郎當，心中卻為愛所苦的女計程車司機，突出的形像，全新的戲路，卻沒有感動金馬獎評審，今年的金馬獎，她以《風聲》的表演獲得最佳女主角提名，不是《李米的猜想》，嗯，我很想聽聽周迅的真心話。

同樣地，曾以《集結號》的表演獲得金馬獎影帝的張涵予，在《李米的猜想》中飾演一位正在鬧離婚的中國公安，靠著聆聽與觀察，終於破獲了一起販毒案，兼顧滄桑與老練的表演，只能說是稱職而已，並無令人動容的深刻，卻以《李米的猜想》獲得男配角入圍，顯然只有陪榜的份（因為《陽陽》中的黃健煒與《梅蘭芳》中的王學圻都比他突出），嗯，我很想聽聽張涵宇的真心感受。

中國歌手竇唯則替《李米的猜想》製作電影配樂，竇唯並沒有特別打造旋律鮮明的主題樂章，而是以淡淡的電子樂音做襯底配樂，以淡而可聞的節奏旋律輕輕勾動著主角的心情，符合了清淡寫意派（相對的另一派別就是樂音澎湃的濃烈煽情派）的配樂概念，但是相似的手法，林強在《陽陽》中的配樂更有韻味，更勝一籌（也順利入圍了金馬獎電影音樂），黃韻玲與鍾興民在《聽說》中的配樂也飽含動感魅力，卻不敵《李米的猜想》的竇唯，嗯，我很想聽聽竇唯、黃韻玲與鍾興民的真心感受。

做過電影獎評審，我清楚知道評審的品味與偏好主宰了結果，能夠膺選評審，多少代表術業有專攻，但亦因此很難放下個人偏執，接受別人的見解與分析，因此最後出來的得獎名單，不是充滿拔河妥協的色彩，就是邏輯矛盾的結果，難免輿論譁然，卻沒有人夠份量能夠充份解說給獎原因，以致於總是在疑問聲中畫下句點。

我並非《李米的猜想》的死忠擁護者，我明白曹保平對於電影的用心與用力，也看見了周迅新詮都市男女形象的努力，她的表演方式是在刻意油腔滑調的俗世偽裝下，卻包藏著一份難以言宣的寂寞失落，以及不甘也不信愛情會從人間消失的執著與追尋，那種手法，原本就很能煽動觀影者的心思。

弱只弱在周迅過去塑造的清麗形象太過鮮明，要她猛然急轉彎，不但觀眾不適應，對周迅本人也是極大負擔，特別是真相大白的最後時刻，世人熟悉的周迅重新在銀幕上甦活醒轉的時候，世人終於能夠放下忐忑難安的心情，想要再伸手擁抱她，但是你想摟擁卻是長期以來已有明確名號的周迅標籤，而非李米的周迅，偏偏她需要的卻是大夥對李米的認同。只是，一旦《李米》周迅不能入圍金馬獎，那麼形戲皆略遜一籌的《風聲》周迅，又怎能入圍金馬獎呢？

別傻了，金馬獎只是評審間的遊戲，怎麼吵也不會改變結果的，就戲論戲，其實才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

陪我看《賣百科全書的女人（Le Secret）》的朋友在開場五分鐘後，就悄悄問了我一個問題：「現在還有人要買百科全書嗎？網路上不是已經有免費的維基百科了嗎？」

是啊，時代早已悄悄起了劇烈變化，原本習以為常的事，原本極其寫實的人生選材，猛然之間，怎麼就全都變了質？

法國女導演薇珍妮‧華岡（Virginie Wagon）執導的《賣百科全書的女人》是2000年的作品，台灣影迷則是在2009年才看到這部作品，這和新生代台灣影迷在.2008年再度看到名導演侯麥（Eric Rohmer）1986年的《綠光（Le rayon vert）》有些類似（差別在於《綠光》已經多次在台映演，《賣》片則是台灣首映），有些電影主題在時光年輪篩汰下，不但不會日益模糊，反而浮現了清晰輪廓。

《賣百科全書的女人》女主角瑪莉是做直銷生意的女人，她負責銷售的商品是百科全書，面對不同年紀和身份的顧客，她必需察顏觀色，找到最貼切的言詞與方式來推銷商品，那種「望盡千帆」的趣味其實類似於《徵婚啟事》及《非誠勿擾》的人生浮世繪，看著瑪莉如何「見人說人話」，不但看到了她的隨機應變能力，其實也看到了巴黎的浮光掠影。

直銷人員都有如簧之舌，懂得誇大自家商品的特質，瑪莉有一套固定的開場白，一開始時她說得頭頭是道，難怪業績直線上升，一旦她突然變得口結，前言不對後語了，連專家都會失常，就意味著她陷入異常情境中，精壯黑人Tony Todd所散發出來的雄性魅力，也就順利完成了誘惑連結。

直銷人員每天都要面對陌生人，面對各種意想不到的突發情況，有誘惑，亦有挑戰，瑪莉演出的登門三部曲，其實非常細膩地刻畫出她面對意外的因應態度。她先看到的是一位原本穿著睡衣應門，旋即上樓更衣，然後再彬彬有禮地迎接訪客的美國黑人比爾，於是她得開始訓練自己用英語來表達，當然也直覺地感應到對方注視著她的短裙，面對潛伏又蠢動的欲望，膽小的人早就落荒而逃了，膽大的人裝做沒看見，走在誘惑與放電的邊緣，完成自己的銷售，不也算是一種成就嗎？

《賣百科全書的女人》的趣味在於她如何找藉口，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門，一開始是售後服務，繼而是圍巾不見了，再來就是剛好有空檔可以來聊天…所有不曾說出口的心潮，都已經透過她的肢體動作與表情精準地顯現出來，觀眾其實就如同比爾一般，早已清楚接受到她所透露的春情訊息，就等燃點的到來了。

陌生的挑戰，陌生的誘惑，如今社會上還有多少這類的登門踏戶的人際互動？不賣百科全書了，還是可以有傳教、銷售健康食品，清潔用品或者拉保險的諸多選項，瑪莉的故事依舊可能在世界的各個角落翻版上映，只是看著她坦率地對著外遇男人說：「我其實並不愛你。」卻又能火辣熱情地享受著肉體交歡的快感，同樣有著像小鳥般黏纏不捨，不願離去的嗲嬌；看著她穿著火紅內衣褲外出幽會，回到家之後卻又急著換回白色衣褲，急著抱起兒子，混進浴缸，洗清剛才偷情時殘留的體味與吻痕時，我告訴那位朋友：「百科全書不是重點，欲望與不安才是。」

欲望得能滿足，人生理應飽滿酣暢才是，可是瑪莉卻有更多的罪惡與不安，不知從何而生的欲望？不知結果為何的人生抉擇，才是全片最引人深思的主軸。瑪莉的舉止和選擇擇如謎，心情亦如謎，看著她捨身以赴的生命歷險，觀眾更能明白，謎樣的人性永遠像一塊碰鐵強力召喚著我們的好奇，人生的複雜與寬廣情貌絕對超過任何版本的百科全書。

很多人推崇原創，主要是因為創新難，也因此眨抑套用公式的創作者。其實善用公式來創作，未必道行就低，畢竟公式經過千錘百鍊，功效明確，可以讓創作主題更精準明確地表現出來。

法國女導演薇珍妮‧華岡（Virginie Wagon）發想兼編導的《賣百科全書的女人（Le Secret）》是一部中年危機的電影，差別在於以往的中年危機常是男人專利，《賣》片的主角則是35歲的美麗少婦Marie（由女星安妮‧寇森／Anne Coesens

飾演），她的工作是百科全書推銷員，業績還不錯，老有意升她做主管，她結婚12年了，育有一位兩歲的孩子，過著人人豔羨的中產家庭生活。後來，因為賣書的關係，認識了一位來自紐約的舞蹈教練比爾，頓時陷入了婚外情的性欲狂潮之中，工作、婚姻和愛情都遇到亂流。

用最簡單的形容詞來解釋《賣百科全書的女人》，無非就是一部探討中年女人遇上外遇危機時的身心反應的電影，題材不新，一旦懂得套用公式，卻可以在舊瓶中釀出新酒，其中最有效的公式無非就是外遇必得強調容貌，才能吸引觀眾目光。

華岡讓我們看見的瑪莉有著清瘦身材，但又嬌美的臉蛋，35歲的少婦依舊青春亮麗，完全看不出擁有「老夫老妻」的家庭環境，更看不出已經生育過一個孩子，至於她對待孩子的親密態度，更不會讓人懷疑她會選擇出軌冒險，安妮‧寇森渾身上下所散發出來的幸福訊息，確實頗具說服力。

越是不可能，因此引爆的意外張力才夠強猛。華岡安排的出軌誘餌則是更有力的欲望符號：身材壯碩的Tony Todd在他四十四歲壯年演出的舞蹈教練比爾，長得像黑豹的比爾，確實給人精壯勇猛的第一印像，至於他慢條斯理的談吐，含蓄內蘊的默默放電，等待欲望敲門，等待飛蛾投懷送抱的態度，一方面具備了魔鬼的誘惑能量，另一方面則是盡得你情我願，守株待兔的精髓，不追求，不聞問，更不負責，就只是享受露水姻緣的遊戲態度，反而獨具磁性，讓癡情傻子自投羅網。

這場外遇嘗試，主動的是女人，受苦的也是女人，華岡一方面讓瑪莉每天背誦著同樣的說詞去販賣百科全書，繼而又在草地上討論著要不要再生個女兒，或者是直接在汽車上露腿脫褲，展現自己的性愛欲愛，另一方面再讓她去追尋一段註定不會有結果的出軌愛情，性愛變成了單純的感官刺激，不再背負傳宗接代的使命感，不再隱含身材變形，再也無法脫離家庭羈絆的束縛感，建構出一道無形的壓力牆，即使瑪莉每天巧笑倩兮，隱藏其中的潛伏危機，卻也準確釋放出中年危機的「倦怠」與「疲累」感，讓嘗鮮出軌的暫時解放，有了可以理解的基礎。

是的，可以理解，但未必接受，即已符合了傳統外遇電影的精髓，瑪莉的沈迷與失落，確實原本的幸福快速變質，但是遇上「中年危機」的人，更在意的是自我的探索與完成，那是就算眾人皆曰不可，也要拚力一試的生命態度，也許瑪莉很能切割愛情與欲望，但是在追逐欲望的過程必定也會傷害愛情，卻也是她必定要付出的代價，薇珍妮‧華岡在《賣百科全書的女人》中套用了極其簡單明白的外遇公式，訴說了一則愛情傳奇，雖然題材不新，但是公式帶出的鮮明符號，卻也還是讓電影頗具可看性。

鐵打的英雄好漢也需要吃飯，梁山泊上的水滸好漢，因而留下了「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傳奇。

金庸和古龍的武俠小說中也有不少美食場景，黃蓉在《射鵰英雄傳》中伺候洪七公的美食技藝，也不知讓多少人口水直流；至於《多情劍客無情劍》中小李飛刀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的流連難捨，也讓讀者清楚聞嗅到他的癡情頹廢。

杜琪峰一向懂得在男兒電影中加進好酒好菜，《大事件》中閃躲警方追捕，闖到林雪家中的任賢齊和尤勇兩幫歹徒，既然綁架了人質，又暫時受困，在還沒有確定下一步行動時，就何妨下廚大吃一餐，補充元氣，準備下一回合的硬戰，幾個大男人在廚房裡切菜炒菜的料理行動，緩和了緊繃的情緒，也展現了他們的生命特質，在傳統的警匪電影格局中，另外添加了趣味魅力。

杜琪峰更逗人的設計則是既然歹徒開始吃飯了，守候在大廈外的警察也要放飯，致力經營警察形象的陳慧琳督察甚至也替圍觀採訪的媒體記者準備了豐盛的便當，一場一觸即發的警匪大戰，就在刻意安排的「晚餐大賽」中發揮了喘息呼吸的調節力度，創造了出人意料的戲劇趣味。

同樣地，《放‧逐》中的黃秋生與林雪，吳鎮宇與張耀揚兩派殺手，一派要殺張家輝，另一派則是要救張家輝，既然先後敲開了張家之門，彼此都是同行，實力又相當，既然一時分不出高下，那就坐下來大吃一餐吧，何超儀和張家輝夫婦在生死存亡關頭，也能坦然面對，懷抱著大吃一頓再上路的決死心情，反而能夠一顯身手，端來滿桌好菜，這場決戰前的美食，也替《放‧逐》的男性情誼寫了動人章節。

同樣是人生不可缺少的飲食大戲，到了《復仇》後，杜琪峰又有了新的開悟與轉折，同樣樣是「吃飯皇帝大，恩怨暫放一旁」的基本心態，卻多了家庭子女的微妙彎轉，更添韻味。

首先是黃秋生、林家棟和林雪三位職業殺手，感受到強尼．哈樂代（Johnny Hallyday）要報復滅門血案的悲情，找出了殺幼兒滅口的三位殺手，問題在於理應決戰的場合是在野外烤肉區，三位殺手亦有家庭，亦有妻兒，而且正在烤肉區裡野宴，當場拚戰當然是最乾淨俐落的行動，但是卻也會因此背負上牽扯無辜妻兒的罪名（那正是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殺手最忌諱的行規禁忌），所以，既然彼此都已知道對方企圖，那就光明正大地等吃完飯，送走妻兒後，再來論生死。

總是懂得在風雨空隙找樂子的杜琪峰，這時則是派了殺手孩子送來烤肉給林雪等人，一方面是大家公平競賽，否則這方人馬元氣充沛，對方人馬飢腸轆轆，勝之不武；另一方面則是看到無辜孩童的臉龐，會不會有下不了手的悲憫胸懷？至於受食的林雪，可以大口咀嚼，也可以冷酷拒食，不稍妥協，對峙場景的任何風吹草動，都刺激觀眾更進一步去體會當事人的微妙心情變化，這也是電影導演邀請觀眾「入戲」的高明手段啊！

不過，杜琪峰更有趣的則是「多仔婆」葉璇的出場。

她是個大腹便便的孕婦，住在濱海的小木屋裡，每天總是忙著炒菜做飯招呼著近十位混血小孩，然後黃秋生等人出現，把失憶的強尼．哈樂代託交給她，再塞給她一把錢，就要出外血拚復仇了。

葉璇演活了那位逆來順受，卻又很有個性主見的女子，黃秋生給她錢，她是毫不客氣地就塞進口袋裡，因為錢很實在；黃秋生轉身就走時，她則是立即抬頭問他：「菜都好了，不吃飯嗎？」那是她最能表現女人柔情的一刻，表情也許不悅，口氣也許不馴，但是「吃飽了再去幹活」的心情，卻又是一位大地母親最實在的叮嚀，儘管男人的腳步停不下來，只能用眼神領情，她卻已經演活了做「嘴上寡情，心中不捨」的殺手女人。

《復仇》的結局停留在葉璇主中饋的飯局上，仇也報了，人也去了，生命和生活還是要繼續，看著嗷嗷待哺的每個孩子，看著他們大口吃飯的滿意表情，顯然，男人的殺伐世界，最終還是要交給母性的撫慰，才得以平靜安息。

杜琪峰電影中最迷人的場景，永遠是他的空間調度。

例如：《鎗火》中五位保鑣護送老大退出商場時，互為掩護的場景，不但是《波坦金戰艦》階梯槍戰戲的現代電扶梯翻版，用清潔車取代嬰兒車的手法，更是絕妙；至於《PTU》則是以深情的詩意筆觸，透過警察的半夜街頭巡查，訴說了香港夜生活的城市迷戀；《放‧逐》開場的黃秋生與林雪，吳鎮宇與張耀揚兩派四位殺手，先後敲著何超儀家門，要找尋張家輝下落的卡位關係圖，直接點出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劍拔弩張氣勢。

《復仇》的迷人好戲同樣來自人物與環境的互動關係。只是以前杜琪峰愛玩的是水平橫軸布局，這回則是在垂直結構上玩了更多變化。

首先是進入旅館替老大任達華剷除偷情的大嫂。黃秋生在旅館外尾隨確認，林家棟則是先在樓梯間埋伏，再由林雪下手取得清潔員的房間卡，三人透過無線耳機對話，連成了渾然天成的立體動線追殺圖，最後三人匯聚在房門口，垂直關係轉成水平流動，方位變化已經預告了無可避免的結局。

更妙的是，剛巧經過門口的強尼．哈樂代（Johnny Hallyday），聽見滅音器下的槍聲，驟然止布，卻又遇上自以為天衣無縫的三位殺手，自在瀟灑地開門出來，狹窄的長廊上，一張背影，一個回首，對上三位倚牆而立的殺手，「怎麼回事？開不開槍？滅不滅口？不干我的事？」全然不同的心思電轉，就來回閃動在四位關係人的臉上與心上，那種水平流動，還真有暗潮洶湧的氣勢呢！

其次則是四人結成復仇盟邦，狙擊敵手後回歸老巢，卻被老闆探知底細，追兵殺至，他們必需從古老的香港公寓中撤出，公寓樓梯間是垂直空間，追兵分為兩路，一路從頂樓下殺，另一路則是從下伏擊，只能在階梯樓層間流竄的四人，竟然能找到另外的逃命新空間，由林家棟跳到公寓外的雨篷上做火力掩護，頓時就成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第三空間，追兵不但要面對上下駁火的槍彈，還要閃躲來自公寓外側的奇襲子彈，垂直關係變成了三角關係，空間調度的變化，自是迷人又新奇。

最後則是垃圾掩埋場大決戰。黃秋生為首的《復仇》三人幫選擇了替老外強尼復仇，因而得罪了自家老闆，那是浪漫至極的男兒情義，也因此拖累了親友，既然逃不掉，那就死得壯烈一點吧，《復仇》的決戰戲就是基於這麼單純的理念發展出來的，差別在於杜琪峰選擇的決戰場景，竟然是在極目四野，平曠無遮，風強草滾的廢棄物處理場。

電影中的經典槍戰場景，基本上都是高度浪漫化後的場面調度，真實人生中，獲勝是駁火血拚的唯一目的，姿勢好不好看，手段高不高明，都不是重點，所有的義氣或帥氣，其實是創作者自以為是的浪漫想像，極其講究的美學雕琢也許不切實際，卻能帶給觀賞者驚歎佩服的想像，完成了觀影夢幻的追求。這種「奇觀」式的視覺場面，自然會讓唯新是尚的觀眾屏氣凝神地注視觀看，是否寫實已經全然不重要了，重點在於夠不夠浪漫？夠不夠豪壯？

從荊軻以降，「視死如歸」就是俠客的最高境界了，杜琪峰選擇了廢棄物處理場的空間，就是因為他懂得「風蕭蕭兮，易水寒」的風味，空曠的海埔新生地上，別無遮掩躲藏空間，唯一的掩護憑藉就是壓縮成立體方塊，又可以推動翻滾的廢棄物，傳統槍戰因而變成了「滾球大戰」，當然新鮮，而滾球數量的懸殊對比，強弱判然，卻也更加突顯了豪情悲歌，再加上站在制高點，以長槍伺服叛徒的任達華，杜琪峰真的很懂得利用空間形勢來完成一場生命祭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