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化妝師:專業競技

人生自古誰無死?中外電影近年來很時興向死亡取材,每個人的新嘗試,其實也在限縮其他創作者的發想空間,卻也可能激發更強的潛能。連奕琦導演如何在這麼多前輩影人都已經觸碰過的死亡議題,殺出自己的一條血路?其實是研究《命運化妝師》最有趣的觀察點。

 

連奕琦選擇的起手式是「專業」的競技,當然,他面對的就是不少中外電影已經討論過的「專業」細節,不過,他的迴避,一點都不勉強,因為他找到了「競技」的新鮮點。

 

近年來的死亡儀式電影,不計其數,最高明的先著就屬禮儀師的專業肅穆,日本影星山崎努在《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中飾演肅穆的的納棺師父,從替死者更衣到讓死者再現生前遺容?他的表演允稱經典,後人極難超越。

 

其次,則是法事的盛況與荒謬,台灣電影《一席之地》觸碰了紙紮師父的工程;《豔光四射歌舞團》則重現了牽亡的宗教儀式;《父後七日》則是遊走於行禮如儀的傳統荒謬與至親離世的巨大傷痛之中,讓人悲喜交集(提到葬禮時的人性反應,其實,日本導演伊丹十三執導的《葬禮》也不宜忽略,只是它不似《父後七日》那般誇張突梯)。

 

中國電影《落葉歸根》和好萊塢電影《馬奎斯的三個葬禮(Three Burials of Melquiades Estrada ) 》同樣描寫了忠厚的生者如何護送著死者回返故郷,生死矛盾的對話處境,同樣在驚悚與詼諧中,讓人哭笑不得;至於《美夢成真(What Dreams May Come)》和《生死接觸(Hereafter)》對於死後世界的描述,不論是美學上的奇觀造景,或者生前難捨,但求再見死者的癡傻心情,同樣讓人動容。至於《陽光練習曲(Sunshine Cleaning)》的命案現場清潔工作,更是補齊了世人很少會去碰觸的生死行業。

 

面對如此多元的喪葬儀禮,《命運化妝師》於是選用高鳴刺耳的警笛做開場,路上行車,後有警笛高鳴,誰敢不讓,問題在於如果鳴放的不是警察,而是葬儀社的專車,大鳴大放,硬要前車讓路,偏偏卡住的卻又是同業的車子,硬是超車成功時丟下的冷言冷語兼示威,是不是就有點黑色喜劇的氛圍?makeup006.jpg

《命運化妝師》的開場戲只是同業搶生意使出的狂飆手段,重大車禍就有人命意外,能和警方連線,最先趕到現場的殯葬業者就能搶先讓六神無主的苦主,得到專業建議與慰安力量,就能先拔頭籌,搶得後續的喪葬生意。死人生意也得拚命搶,《命運化妝師》選擇這款起手式,一方面是點出從一具屍體衍生出來的情愛糾葛主題,另一方面則是就此帶出了謝欣穎飾演的化妝師角色。

 

隋棠是美麗的,早逝的背後卻有著不為人知的委屈與秘密,避開了已然僵硬,失去彈性,又不帶表情的五官胴體,其實是必要的美學抉擇。隋棠一出場的身影就是屍體,謝欣穎剛巧就是她的大體化妝師,睹屍思人,兼憶前情,已然是夠犀利的今昔對比與連結,相見已是天人永隔的淒然,如果還要拍出她手摸隋棠臉蛋的傷逝心疼之情,其實不但毫無美感,也會讓美女的遺容不再美麗,反而多添了三分詭異情思,那就不再是愛情傷逝的悲傷唯美之作,反而成了驚悚恐怖片了。makeup0011.jpg

 

但是,隋棠的秘密只有謝欣穎明白,導演透過回憶逐步解開謎團,卻又不時穿插著殯葬業者的錙銖計較細節,以及匪夷所思的破壞與背叛小動作,所有的紅塵擾嚷,對照著謝欣穎把思緒放在胸口,反覆咀嚼的獨自承受模樣,還真是「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一往情深,越是眾聲喧譁,只有她才知曉與享有的小秘密,相對之下,不但是極其安靜的私人財,更是天下無雙的珍貴資產,那一切,真的就是「不與俗人知」的傲骨了。

 

當然,連奕琦亦不曾忘記,禮儀師的專業不只是善待往生者而已,只有細心的禮儀師才能從大體中看出往生者最後時光的所思所想,只有專業,才能洞悉一切,只有專業,才能無愧往生,無愧天地,《命運化妝師》的收尾式,同樣回歸殯葬專業,不但做了首尾呼應,亦在黑色題材中,備齊了與前輩作品截然不同的論述魅力。makeup0027.jpg

 

命運化妝師:誰是真愛

台灣導演連奕琦執導的《命運化妝師》,描繪了兩種禁忌的感情,一種是師生戀,一種是同志情,電影更進一步將這兩種感情合而為一,既是師生,又是同志,只不過,導演選擇的性別則是女性。

 

不論是同志情,或是師生戀,女主角隋棠與謝欣穎的互動戀情,當然是《命運化妝師》最主要的噱頭,會彈琴的隋棠,坐在鋼琴旁邊,彈奏起黑白琴鍵的自在、自信與從容,頗具魅力,你願意相信,隋棠就像舒曼一樣,為著心愛的克拉拉(謝欣穎)彈奏起這一生最深情的樂章。makeup004.jpg

 

只是,師生戀往往不受祝福,同志情更是敏感,她們的仳離分飛,不讓人意外,問題在於如何分離?又如何煎熬?連奕琦選擇的是讓她們身旁的男人來承受與解讀。

 

謝欣穎有一張極其青春,卻也極其愁苦的臉蛋,在《命運化妝師》中更是讓愁苦成為她的註冊商標。不過,那是劇情需求下的特意設計,因為她只有在校園中,只有在鋼琴旁,才有過最燦爛的笑容,只是她的美麗青春早早就隨著早逝的愛情消失無蹤了。早早進入職場的她,因為擔任大體化妝師,每天替人送行,不苟言笑成了最基本的專業要求,也成了最好的保護色,就在黑衣黑褲黑眼鏡的隨身行頭遮掩下,她成了七情六欲,絕不上臉的緘默女郎。

 

但是連奕琦派給她一位深情的長官(張少懷飾演),一方面,她們併肩作戰,總是緊隨著救護車趕到命案或車禍現場,爭取每一個業務機會,她的專業技藝更是公司的業務保証;另一方面,朝夕相處的長官可以為她分析每一位往生者的情況條件,讓她順利完成生者最哀慟的祈願,堪稱是知心的工作夥伴,可以信靠,也願意呵護。問題在於長官從來不明白她的心,不知道她是同志,更不知道,她很難接受任何一位男人的感情。makeup0061.jpg

 

長官的體貼與真心,因此成了無處著力的落花,只能四散飄零,還好,長官不懂的事,觀眾透過謝欣穎的往事追憶錄,早就得著了清晰的輪廓,張少懷越是輕聲細語,越是深情款款,那種打在棉花上的空虛與失落感覺,就得著了更強烈的對照效應。

 

同樣地,連奕琦則是另外派給了疼惜愛人,不惜犧牲教職的隋棠,一位心理醫生和一位丈夫(吳中天飾演);同樣地,醫生不知道她是同志,丈夫也不知道她最愛的是女人,忘不了的是那段沒有結果的愛情。想做的,做不到;想改的,改不了,生命中的無可奈何,有時候未必是失敗,反而是更強烈的生命主張。

 

所以,醫生註定失職,丈夫也不堪檢視,《命運化妝師》強調的是女人就算給了你全部的身子,她的心還是比天上的星星還遙遠,這個浩瀚的工程唯有從失職與失能的男人身上去鋪排,才能完成真愛的論述,從影多年的吳中天也終於才得著了一個有血有肉的演出機會(雖然他是被愛情折磨得遍體鱗傷,渾身是血)。makeup0042.jpg

 

男人不懂的事,只有女人才懂;丈夫不懂的事,只有情人才懂;活人不懂的事,只有死人才懂,《命運化妝師》的戲劇核心,無非就是這些看似簡單,卻又極其複雜的人生矛盾。

 

這兩個失去愛情的女人都曾想要調整自己的生命腳步,謝欣穎用黑衣黑褲黑眼鏡揭示了她心如止水的斷裂決絕;隋棠則是嘗試從婚姻與愛情中,找尋自己的另外可能。問題是,妥協的人,沒有找到出路;封閉的人,更失去了生命的顏色,她們在大體檯上的終於相會,其實是暗夜行走後的殊途同歸,曾經遺憾失落的,正因為知悉了對方有過的掙扎與煎熬,有了體諒與了悟;曾經承諾與追求的,正因為異性的不解與糾纏,得著了最堅實的背書。

 

愛人都想知道,什麼是真愛?愛人都在乎自己擁有的是不是真愛?《命運化妝師》的真愛或許無緣朝朝暮暮,卻在翻騰跌撞後,才明白真正刻骨銘心的,從來不曾背離,這亦是何以《命運化妝師》的結尾又再回到校園,青春或許失落了,但是美麗就此停格,再也不老,亦不死了。《命運化妝師》的愛情論述,就這樣置之死地而後生了。makeup0044.jpg

《命運化妝師》的趣味不在於隋棠演了屍體,亦不在謝欣穎如何在大體上塗抹胭脂,什麼是生?什麼是死?什麼是真?什麼是假?真既不能久常,假又何妨?假既不能安心,又何需苟且?才是《命運化妝師》的底層趣味。

 

死不代表結束,生不意謂幸福,愛情滋味,只有當事人明白,因此,師生戀不再是桎梏框架;同志禁忌,亦不能限縮熱烈的心,只有用生命書寫完成的真愛,才能釋放怨恨,才能療癒傷痕,《命運化妝師》看似齊備了諸多陰暗驚悚元素,其實只是一部療傷電影,那是只有癡人才關心,亦才能明白的深情。

 

亞歷山大:拒絕的智慧

我完全無法預見,如果奧利佛.史東(Oliver Stone)執導的《亞歷山大帝(Alexander )》換成是由希斯.萊傑(Heath Ledge)取代柯林.法洛(Colin Farrell)擔綱,會不會救了這部大而無當的歷史傳記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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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知道希斯.萊傑當初是以不想沾惹獨裁帝王之邊,拒演《亞歷山大帝》,我相信很多人一定會對這位已故明星的挑片揀片的原則與心思,多了三分敬意。

 

2003320,美國布希總統懷疑伊拉克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為由,派出十二萬大軍,直攻伊拉克,俘虜了伊拉克總統海珊,推翻了薩達姆政權。美軍雖然大勝,但是師出無名的侵略行為(翻遍了伊拉克,就是找不出殺傷性武器),卻也被反戰世人嗤之以鼻。

 

2003年希斯.萊傑拒絕了《亞歷山大帝》的拍片邀約,他告訴奧利佛.史東,他不想詮釋任何與獨裁帝王有關的角色。曾經東征西討,創建偌大帝國的亞歷大大大帝最輝煌的戰役無非就是在西元前331打敗波斯國王大流士的那一場戰役,時隔2300年後才拍攝的電影,竟然巧妙結合了歷史與當代的偶然與巧合,誰要來詮釋亞歷山大大帝,就會被視為就是認同布希的進軍伊拉克,變相替布希背書。

 

2011年,奧利佛.史東推出他的《完整版亞歷山大帝(Alexander Revisited)》,透露了當年被希斯.萊傑拒絕的往事,也懊惱於電影被布希總統的軍事行動「綁架」,再難洗刷惡名的遺憾。

 

雖然我認為奧利佛.史東的《完整版亞歷山大帝》是畫蛇添足之舉,難吃,且被人嫌棄的菜,不會因為長度改變,或者是舊瓶裝了新酒,就旋乾轉坤,煥然一新,原長175分鐘(差五分鐘就三小時)的《亞歷山大帝》 就已讓人看了昏昏欲睡,索然乏味,甚至還被毒舌影迷譏為:「我浪費了生命中的三小時。」即使硬是添加了將近四十分鐘的新素材,變成214分鐘的長版,也無能多增色三分。但是我能明白為奧利佛.史東的心情,畢竟《亞歷山大帝》是他在1991年就已想拍的案子,延宕了12年才能逐夢,怎知天不時,人不和,硬是被美國帝國主義的君王布希搶了頭籌,成了他創作人生再也揮之難去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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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毫無意願再花三個多小時去重看《完整版亞歷山大帝》,我相信當初的戲院版已經講完了史東想講的所有重要話語,當初肯割捨的,能夠割捨的,即使再接了回去,也不會有太多的光采與新意。

 

但是我由衷佩服希斯.萊傑的決定。

 

並不是因為柯林.法洛沒能演好《亞歷山大帝》,而是人生的賺錢機會很多,但是能賺卻不賺,能夠有所為,有所不為,不但要有大智慧,還要有大勇氣,2003年三月時的他,還不滿24歲,尚未大紫大紅,能跟金像獎大導合作大場面的史詩電影,多少人會抗拒這個誘惑?正因為急著成名(或者賺錢)的時候,敢於對機會說「不」,反而突顯了某些人格特質。

 

2011年的六月天,我突然格外懷念起這位後來接連演出《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與《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的明星,英年早逝的流星人生,固然讓人扼腕,但是慎選題材,堅持信念的生命態度,不是更讓人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