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舊事:莒哈絲情人

莒哈絲對聲音的幽微記憶,有她獨到的纖細,除了讓她頭疼的咯吱咯吱木屐聲,以及很尖,有如叫喊的中文,還有被有縫的百葉窗和棉布窗簾所隔開的室內寂靜。
莒哈絲在1984年發表「情人」,書寫她對1930年代的越南回憶。

2024年站在河內老街,莒哈絲的聲音記憶已然被轟隆隆的汽機車聲音,以及從未停歇的尖銳喇叭聲取代,悶熱潮濕的空氣黏蹭在肌膚上,當街烹煮的各式食物氣味,擁擠在鼻尖前端。城市人口倍增,製造的聲音比蜂鳴器更喧噪,撲鼻的辛辣氣味讓人直想逃離。

很難想像,這座城市十年前還不准市場交易,十年累積,已然人車爭道。

在二樓陽台喝咖啡的異國情侶,應該不會在意這種混亂,隔壁的畫廊乏人問津,陽台上披曬的衣服寫著生活的必要。

亂歸亂,雜歸雜,居民自有因應之道,下棋的人蹺腳下棋,仔細看,紅軍將士象,黑軍也是將士象,沒了帥,也沒了楚河漢界;等著客人上門的女孩認真滑著手機,她有的是青春;三輪車悠悠行,摩托車左閃右鑽,紅轎車昂然呼嘯…….城市以不同速度向前行。

小說出版八年後,Jean-Jacques Annaud拍成了電影《情人》,宣傳焦點都集中在梁家輝和 Jane March 的肉體交纏,莒哈絲對印度支那的鄉愁與往事追憶,悄悄退居背景,可惜了仔細考據和重現的美術與服裝,曾經黯然銷魂的青春魅力亦隨著Gabriel Yared 漫長而幽緩的主題樂音退散。

宮澤理惠:遊園再驚夢

宮澤理惠主演的電影都不應該錯過,少女半百各有風情,而且越陳越香。

那天重逢楊凡導演,讓我看了四張《遊園驚夢》4K全新修復版的新款海報,「你喜歡哪一張?」

我對王祖賢沒意見,楊凡初選出來的海報有旗袍女裝和西服男裝兩款,恰是她在片中游移男女兩性間的角色,帥氣逼人,也是她告別影壇的最後身影。

只是《遊園驚夢》的宮澤理惠光彩奪目,近看側看全是美,左看右看遠看近看,我剔除了王祖賢的身影,選了宮澤理惠單獨一款的海報。

楊凡笑了:「修復版我還恢復了宮澤理惠的日語發音。」這句話吊足了我胃口,記憶中,宮澤理惠在片中唱起名曲「罩羅袍」,雖是對嘴唱做,然而崑曲絕美,畫面繽紛,看著聽著就出了神,沒管她是對嘴或原唱,而且佩服楊凡竟然想到請日本女星來詮釋杜麗娘,《牡丹亭》是夢中異世界的陰陽戀曲,華人女星攜手日本女星的異性/同性愛慕,不也是另一款異世界的化學爆炸?

「別急,不要再看過去的DVD了,」楊凡知道我急著想一窺究竟,「一定要在大銀幕看,下次我帶DCP來,包廳戲院,邀集同好一起來看。」

宮澤理惠在25歲的黃金時刻拍下了秀麗曼妙的《遊園驚夢》,不但註記了杜麗娘的世紀倩影,也為宮澤拿下了莫斯科影展最佳女主角,成就了她的演藝高峰。

「你在她最好的時光,留住最美的她!」這句讚美辭,楊凡只同意了一半,「即使年過半百了,即使鬼才導演石井裕也在新片《月光之下》(台灣譯作《月》)中拍出了宮澤憔悴內傷的身影,但她實在太強大,太會演了。」提起宮澤理惠,楊凡眼中滿是孺慕光芒。

初出道時,宮澤理惠是公認的「漂亮娃娃」,青春嫵媚,迎風招揚;中年後才為「風華」找到內在肌理,不論選戲或表演無不更加得心順手,從《黃昏清兵衛》、《東尼瀧谷》到《紙之月》,演一部就讓人驚嘆一部。「你一定要趕快找到《月》,你會更佩服她。」楊導演喝完咖啡後,再一次叮嚀我。我當然一再點頭。

楊凡早上傳來最後選中的三款海報,看著珠鈿翠艷,衣錦花紅的各款濃煙飽滿,我回電給楊凡:「銀字笙調,心字香燒。」

又是一年春來時,流光容易把人拋。還好有電影,還好有4K修復,還好有楊凡一輩子的堅持,「良辰美景」無須怨嘆「奈何天」,「奼紫嫣紅」也不會歸位「斷井殘垣」。

楊凡另外送給我一幀粉色英文海報,註明:for your eyes only.而且還是世界獨家,就恕我藏私,不跟大家分享了。

外放特務組:慢馬人生

一方面是他衣著邋遢,從來沒洗澡,也沒有換衣服,挺個大肚子,極盡窩囊之能事;另一方面,嘴巴不停吃東西,還沒細嚼,就滿嘴食物和你對話,三不五時還會放個屁,因為結腸有病變。總而言之,他的外貌與德性完全顛覆了英國情報員的華麗想像。

他是不成才的英國軍情五處(MI5)情報員,他更不是007,沒有殺人執照,也沒有新式武器,手下全是敗兵殘勇,全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loser,長官當他們是狗,偶爾處理一些雞毛蒜皮或狗屁倒灶之事,犧牲他們也不會心疼。

Apple TV製播的《外放特務組(Slow Horses)》是近年來最精彩的英式偵探喜劇。一群看不見明天的阿貓阿狗,全在Gary Oldman飾演的Jackson Lamb呵護下跌跌撞撞敗中求勝,所有的峰迴路轉都有著意外驚喜,這位看似窩囊的癟三其實大智若愚,就是有本事洞察機先,時勢分析和人心研判都有獨到之處,他和軍情五處副處長Kristin Scott Thomas的對手戲更是精彩,他的本事她最清楚,他的能耐她最了解,感覺上就是時運不濟的「鳳雛」,終日遊手好閒,好吃懶做,真有要事臨門,「老驥伏櫪」的他頓時就「動如脫兔」。

這麼厲害的角色何以外放閒廢?人生就是有很多轉不過去的關卡,長官爭功諉過,拿屬下墊背的惡劣,看得太多太透徹,反而更像是隻母雞捍衛著這群辦事不牢的菜鳥。

然後,他的手下繼續凸槌,繼續惹禍,嘴上罵歸罵嫌歸嫌,有他縱橫帷幄,即時調度支援,不是英雄的英雄總是能完成狗熊志業。

要槍戰有槍戰,要暗殺有暗殺,電子追蹤也很有一套,該有的動作戲《外放特務組》更是絲毫不打折扣,這群慢馬不能一帆風順,卻又能夠即時圓得回來,劇本環扣之嚴謹,對白之犀利辛辣,都是英式戲劇的標準示範,更艱難的是,緊張歸緊張,最後總讓人鬆一口氣,帶著微笑,期待著第四季能再攀高峰。

別叫我賭神:老套不耐

主題曲通常分兩種:原創或現成。

1960-1980年代的台灣電影,習慣無片不歌,作曲家為電影量身打造主題曲,情緒與韻味都極迷人,甚至歌曲搶先一步上市打歌,觀眾已經琅琅上口,再進戲院大合唱,也是昔日觀影樂趣,從「庭院深深」、「月滿西樓」、「晚秋」、「我是一片雲」、「成功嶺上」、「橄欖樹」、「搭錯車」到「最後一夜」無不帶著觀眾歡聲齊唱,而且唱到盡興唱到滿。

歌紅了,電影一定沾光受益,你不會忘記《鐵達尼號》的「My Heart Will Go On」,《新娘百分百》的「How Can You Mend A Broken Heart」和「Ain’t No Sunshine When She Is Gone」,就算是老掉牙的芭樂名曲,擺對位置一定煽情又催淚。

香港電影《別叫我賭神》意外出現了,林煌坤填詞。劉家昌作曲的「我找到自己」,透過歌詞委婉呼應了男主角吹水輝(周潤發飾演)沉迷賭博,導致妻離子散,最後自閉症兒子回到身邊,縱有萬般不適應、不情願,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浪子終於回頭。

我不知道潘耀明導演對這首曲子有什麼特殊情感?或許是懷念老香港曾經有過的醇厚友情,畢竟周潤發經營的是「三友」老派理髮廳,兄弟相挺的赤子之情,渾厚又醇鬱。重新聽見三四十年前的流行名曲,乍聽之下是有老友重逢的驚喜,但是細聽歌詞,赫然發現根本就是劇情素描:
我往哪裡去 
才能找到自己
過去已成回憶 
我迷失在痛苦裡

我往哪裡去 
才能找到自己
過去讓他過去 
我不再迷失這裡

我再不要彷徨癡迷 
我再不要黯然無依
啊~ 我找到失落的過去」

明明「我找到自己」是老歌,卻像是量身縫製的主題曲,百分百註記著主角心情,誰說不宜?問題在於《別叫我賭神》一切都too predictable(可以預見),袁詠儀安排父子相認,一定重病纏身;得知自閉症兒子過目不忘,一定拉他進賭場;兒子逃跑比誰都快,一定可以參加長跑比賽…….看見上文,就知下文,也就難有驚喜,《別叫我賭神》的困境就在於轉折無驚喜,素描太著相,一切明明白白,就沒了讓人咀嚼回味的餘韻。

周潤發和袁詠儀都演得輕鬆自在,其他角色相對刻板,加上大量的風光畫面,電影創作核心就更混沌雜亂。

歌曲用得巧,如虎添翼,反之,就只有啞然失笑了。

瓊拜雅:歌者情人母親

歌選對了,電影就活了,音樂會同樣也活了。

1969年8月14日,Joan Baez搭乘直昇機抵達Woodstock (胡士托)音樂節現場,8月15日凌晨一點左右上台演唱。

那時,她已經懷胎六個月,大腹便便。那年3月26日,他剛和反戰和平前鋒David Harris結婚,那年七月,David 就因拒接兵單,拒絕入伍報到被捕,入獄服刑20個月。

Joan Baez 原本就關心社會議題,1967年十月,反對越戰的她,她因為阻擋年輕人入伍報到被捕,在獄中認識志同道合的David Harris,很快就成為主張素食的反戰俠侶,熱戀三個多月就結婚了。

丈夫被捕了,肚中有孩子,Joan Baez孤單但不脆弱,她知道自己動見觀瞻,選曲都有深情,不論是「I Shall Be Released」或者是「Swing Low Sweet Chariot」,台下觀眾都明白「coming for to carry me home」的深情期許,壓軸的最後一首歌,更要求觀眾一起和她合唱「We Shall Overcome」,這是他獻給獄中夫婿 Harris的歌,歌詞中不只強調「…….
We shall overcome, someday
Oh, deep in my heart
I know that I do believe
We shall overcome, someday」,另外還有
We shall be alright」
「We shall live in peace」
「We are not afraid (oh Lord
)」三段副歌,都在高聲宣示:「We shall overcome, someday!」

那天凌晨,她是勇敢妻子,偉大母親,更是傳奇歌者。

紀錄片《瓊拜雅:三重人格》沒想像我這樣細說重頭,只讓大家看見也聽見挺著肚子的Joan Baez唱著「We Shall Overcome 」,光是此景此曲,就讓我熱淚盈眶。

她唱給愛人同志,唱給自己,唱給孩子,唱給相信她的歌迷。無需做功課惡補那段歷史,她的眼神、姿態和歌聲,說完了所有該說與想說的話。

然而,相愛容易相處難。革命感情值得終身想念,卻不代表一定天長地久。1973年她們和平分手,沒有惡言,沒有八卦。在交會時互放過光亮,這一生已經足夠。

那位在1969年在媽咪肚子裡,陪著母親站上胡士托音樂節的孩子Gabriel,2019年也陪著母親來到告別巡迴演唱會的終點站:馬德里,親自見證母親整整半世紀(對他是50年,其實超過60年)的歌唱風華。幸福啊!

紀錄片《瓊拜雅:三重人格》省略很多細節,在片段縫隙中藏有很多生命密碼,值得喜愛Joan Baez的歌迷細細探尋。

2003年Joan Baez在專輯「Dark Chords On A Big Guitar」中演唱了「In My Time Of Need」這首歌,Ryan Adams 填的歌詞描述挫敗人生大旱盼雲霓的向主祈禱文,有怨卻無悔,還有信念,還有祈願,有如她的一生奮鬥,歌詞如下:Will you comfort me in my time of need?在我需要的時候,你會安慰我嗎?
Can you take away the pain of a hurtful deed?
你能帶走傷心事造成的痛苦嗎?
‘Cause when we need it most, there’s no rain at all
因為我們最需要的時候
總是得不到一絲雨滴
And dust just settles right there on the feed.
總是大旱又蒙沙塵
Will you say to me a little rain’s gonna come?
When the sky can’t offer none to me.
當天空一片乾旱時,
你會應許我些許及時雨嗎?
I will come for you when my days are through
And I’ll let your smile just off and carry me.
當我的歲月將盡時,我會走向你
讓你的微笑帶領我。

Joan Baez的人生起起伏伏,跌跌撞撞,一生勇敢逐夢,卻也不時心碎,但是她的歌聲一如她的正能量,永遠能帶給聽眾溫暖支持,讓她的微笑帶領前行。這部紀錄片《瓊拜雅:三重人格》,讓我思前想後,從她的歌聲中看見,也聽見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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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星謎變:平行宇宙夢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ZpHUSDeT04

追思張照堂:快門時光

文章標題是:人物專訪》快門下的濃濃鄉愁——張照堂、沈昭良回望青嫩台灣

文章破題是: 攝影家也會有職業傷害嗎?號稱台灣現代攝影之父的攝影家張照堂,從中學時就開始接觸相機,迄今已然一甲子,4年前為了在北美館舉辦的《歲月/照堂》展覽,每天埋頭修照6、7小時,一抬頭,左眼就此失了焦距,就如右眼失明的日本攝影家荒木經惟調侃自己如今成了真正「單眼」。

張照堂雖然加入「類單眼」行列,但對攝影的熱愛絲毫未減,他和另一位攝影家沈昭良聯合策劃的「回望―臺灣攝影家的島嶼凝視:1970s―1990s」,2018年在台中國立美術館展出,民眾可以「回望」這些攝影家當初按下快門的心情,重新找回觀看的樂趣。

張:傳統相機的年代裡,因為膠捲有價,費用又不便宜,拍照是一件很慎重的事。如今數位科技這麼便利,人們很難再以慎重的心情按下快門。以前是慢慢觀察後,才慢慢按下快門;數位時代改變了拍照速度,記憶卡這麼便利,機器這麼容易操作,坦白說,人們很難不浪費。再加上可以隨拍隨看,拍完後急著馬上檢查照片,人們很難再安靜下來觀察現場的情境變化;例如,過去拍人物照時,很難看到相中人物雙目緊閉,但這種畫面在數位相片中比比皆是。數位相機這種「浪費」的便利性,會導致攝影美學的退化,過去每一次按下快門,都是極其慎重的創作,要靜,才能有所得;數位時代的快門按鍵,似乎只剩記錄功能,之後得花比拍照多十倍的時間整理圖檔,太可怕的災難。

問:你們策劃的《回望》展,海報選用謝三泰所拍攝的〈風櫃〉做為展覽的主視覺,這張照片裡既有歷史縱深,更有地域文化特色,我們從一場婚禮看到家族成員穿上最好的衣服,在他們最好的時光裡歡慶喜宴,也讓人們重見那個年代最美好的台灣,成功傳達「回望」的本質,當初怎麼選中這張?

張:這張是我挑的,做為一個關於台灣的攝影展主視覺,就應兼顧地域性及人的特徵,最好也能帶點喜事氛圍。照片中是風櫃村民,光從穿著,就可看出他們並非都市人,而是為了婚禮慎重其事的鄉下人;他們笑容滿面,還有一個人歪頭出來偷看,不像一般傳統死板的站立照,甚至新娘禮服被風吹動了起來,讓畫面更加立體;最重要的是,他們都站在海岸邊,傳達出島嶼的凝視。照片中的人和觀者互相凝視,當主視覺選擇直瞪觀者的照片時,那吸引力是十分強烈的,因為照片正對著你,也探問著你的回應。

我認為一張好的照片不是只有當下的紀實,而是留下空間,牽動觀眾的想像,這也是紀實照片之所以動人的原因。這次展覽,也是期望大家可以回望當初這些攝影家的心情,能夠緩慢與安靜下來,甚至改變按下快門的速度與心情,因為只有仔細觀察人與周圍的景物,最後才能創造出動人的影像。

沈:我認為時間是最好的催化劑,經過多年的時間後,可以感覺到照片也在凝視著我們,所以展覽名稱定為「回望」,希望透過十一位攝影家們在那個年代以不同族群、區塊、角落的觀察,反過來凝視現在;希望藉由前輩的作品,做為未來有志於攝影者往前邁進的基礎。

沈:七○到九○年代是台灣社會變動比較激的世代,像是一九七一年退出聯合國、七九年中美斷交,加上解嚴前後的社會運動等,但我們選擇的照片除了一部分是社會運動現場,較多的還是鄉土與生活環境。

問:強調紀實攝影是因為它更能清楚看見時代印痕?
張:「紀實」是攝影最重要的元素,因為紀實攝影反映人的生活及人性,甚至也擴及時代變遷。紀實攝影可說是人的見證,強調攝影家的風格,也就是強調從攝影者的眼睛看到的事物樣態,和現在流行的作者概念不同;更進一步來說,紀實攝影會與觀者產生對話,這次的回望主題,就希望傳達這個年代中觀看與被觀看間的關係及心情。

我這次展出的照片定名為「歲月之旅」,呈現我在七○到九○年代所看到的人文風景,還有時代氛圍,我在這段歲月裡所觀察到的情態,當然也包含這些被我拍進照片裡的人物在其中流動的歲月以及鄉愁。

我向來對鄉愁很有感覺,鄉愁是回望好一段時間的過去才會產生的情感,像是人們並不會對去年的事物產生鄉愁之感,甚至鄉愁是比懷舊更加親密的情感。尤其你在一個小鎮村莊待久了,你跟人會有親密的連結,這是在都市感受不到的,當拍完照片過了十年、二十年的時間回過頭看,這種鄉愁會特別濃厚,因為你是回望到過去家鄉的人事物。

我私心認為,會讓人印象深刻的影像,通常都是靜態的,因為靜態的攝影是凝聚最精粹的剎那,也留住瞬間的光影與情感,這個「剎那」是連續影像或是肉眼不一定能感應或抓到的,靜態照片卻抓得住。多數攝影師都有共同經驗,那一剎那到來時,你根本沒辦法多看細看,只能趕快拍,等到沖洗後才發現這真是一張好照片,這種意外與無法預期的特性,讓靜態影像更珍貴了。

更進一步來說,靜態的攝影往往單兵作戰就能辦到,動態的影片往往得要一組人來製作,且動態影片的製作在大陣仗下,難免會驚動許多人,但拍照就是一個人可以安安靜靜地融入其中。當然,紀錄片也有迷人的地方,像是聲音及透過影片傳達的連續性情感,這些是靜態影像無法做到的。簡單說,靜態影像是冷靜與理性的創作,紀錄片則是傳達感性的感受過程。

張:我大學時就開始聽搖滾樂,古典樂與具實驗性的民族音樂都會聽,音樂給予我許多情感的呼應與安慰,尤其是當我在暗房裡沖洗照片時,我都是讓音樂充滿整個暗房;也因為音樂讓我在暗房裡不感到孤單,也舒緩與解放了我,聽著聽著,漸漸就把這些音樂記在腦海裡,甚至因工作出差到國外時,就是一直買各種唱碟,後來製作影片,就將這些音樂運用其中。對於動態影像來說,我認為音樂的重要性其實和影像一樣重要,沒有音樂,影像就會弱化,以前節目播出後,常常有觀眾打電話到電視台詢問音樂的資訊,充分說明了音樂的撼動力。

感謝楊媛婷協助整理文稿 沈昭良和羅沛德攝影

瓊拜雅三重人格:青春

多數歌迷都喜愛Joan Baez有如天籟般的清純歌聲,應該沒有人會同意她以嘈燥Noise謙稱,片名如此書寫或有讓人看見不一樣Joan Baez的用心,至於中文譯成「三重人格」,則是呼應著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arquez)的名言:「Everyone has three lives: a public life, a private life and a secret life.」試圖重現她這一生的公共(a public life),私下(a private life)和秘密(a secret life)時光。

Joan Baez死忠粉絲應該都會很開心看見她的少女模樣,陪著她在 Club 47 初試啼聲,再從新港音樂節(Newport Folk Festival)一鳴驚人,見證她有如天使般的笑容和被上帝祝福過的清純嗓音,她的傳奇崛起傳奇真的有百看不厭能的能量。至於她和Bob Dylan如膠似漆的革命情感,在歷史影像的倒帶下,釐清了被傳說混沌的青春往事,當然,聽她輕聲說起當年提擕Bob Dylan,成名後卻勞燕分飛的現實,做不成愛人,固然心痛又心碎,就算Joan Baez也用自己不願嗑藥解釋分手原因,然而歌迷應該也不會有「世事豈能盡如人意」的唏噓,反而慶幸世紀傳奇終究沒有上演恩斷義絕的決裂不堪。而且即使多年不相往來了,Bob Dylan沒有忘記她,依舊懷念著她的歌聲,人生遇合能夠平和終始,也算福氣了。

1960年代確實是Joan Baez最美好的時光,她參與的民權、反戰抗爭一方面是她的信念與實踐,一方面也是她面對歷史事件的生命選擇,她也許只能也只會唱歌,但她的歌聲為那個火熱年代添加過無數柴薪,都已經是音樂史和美國歷史的重要章節。Joan Baez唱歌唱了六十年,早已是經典中的經典,重溫這些珍貴影像,既是見證,也是回味。

《瓊拜雅:三重人格》同樣示範了一部好看紀錄片與傳主本人的文物手稿密切不可分隔,Joan Baez有間倉庫,收藏著她的童年畫作,家人書信、家庭錄影帶、演出錄音,以及心理醫生的診治錄音,方方面面都讓她的才情和電影論述有了可以相互援引佐證的空間,尤其是她竟然那麼會畫畫,每回寫信最後再來個幾筆塗鴉,無不神采飛揚,極其傳神,更讓電影可以據以發展出有趣動畫,更添觀賞趣味。

任何一部人物紀錄片都極難全面關照傳主一身,只能重點取材,就像她的代表作只選了「Diamonds & Rust」與「There but for Fortune」等十多首,一旦少了「The Night They Drove Old Dixie Down」就是有人會跺腳歎息,篇幅有限,被迫割愛實屬無奈。

至於家人的童年創傷,Joan Baez不迴避,願意面對的勇氣極其不凡,《瓊拜雅:三重人格》終究提供了一只三稜鏡,任憑觀眾從自己的角度去觀看與解讀了。

但願人長久:圓缺有憾

來自生命底層的創痛總是帶著血滴,香港導演祝紫嫣的《但願人長久》素樸到有如重讀朱自清的《背影》。

差別在於爬過月台,想要買幾個橘子的那個「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父親背影,換成了夕陽西下,衣單人瘦,腳跛身斜,說不盡無奈憔悴的背影。吳慷仁光是這場戲,就讓這位父親成為華人電影中讓人難忘的父親身影。

《但願人長久》劇情結構在1997、2007、2017三個年代中依序展開,主體都是來自湖南的大陸人,他們如何在香港落腳?以及沒在香港出生的異鄉人到底算不算香港人?身心上又承受多大壓力與煎熬?

祝紫嫣1997 年從湖南來到香港,對於蝸居困窮的生計壓力,以及同儕之間指指點點的認同爭議都有過切膚之痛,電影是她的驀然回首,亦是瀝血告白,字字句句都如錐子直刺人心。從創傷出發的情感抒懷都是最具震撼力的書寫。

語言是《但願人長久》中既敏感又犀利的時光參數,在香港講起湖南話或普通話,什麼時候受過「排擠」或「岐視」?面對經濟弱勢和政治強勢的不同現實座標,可能只有走過不同歲月的移民才能細說分明。

陳可辛的《甜蜜蜜》提供了另外一個解讀面向:初到香港的張曼玉與黎明,以為賣鄧麗君卡帶可以賺上一筆,不料,迷戀鄧麗君卻是自曝大陸身份的印記,不想被視為老土的新移民,急著切斷臍帶,也導致他倆血本無歸。《但願人長久》則是透過大姊林子圓初到香港,不識廣東話的學習困境,以及小妹林子缺目睹新移民只因講錯文詞,即遭港生冷言嘲諷和排擠的現實,精準反射出異鄉人的焦慮。

然而語言是困局,也是解藥,祝紫嫣的纖細與強靭就在於「從哪裡跌倒,就從哪裡站起來」的「窪則盈」。林子圓後來做了導遊,不論廣東話、普通話、湖南話甚至日語都極其流暢,她的語言便給,她的侃侃而談,訴說著新移民的適應能力;至於妹妹林子缺住處牆上貼著捍衛新界的行動標語,甚至還因社會行動接到傳票,得上法庭,母親那句「上大學有什麼用?還不是跟她爸爸一樣……」,看似不以為然,確實小妹已然認同香港,也被香港人接納的現實。(至於,粵語如今在香港由強勢變劣勢,則是政治現實下,另一個母語文化議題了。)

懂不懂?會不會?講不講(廣東話)?既是當事人的心情寫真,也是演員無從閃避的考驗(每個人至少都要嫻熟三套語言),吳慷仁的逐漸變老,以及各式方言的流利脫口都註記著他為變形與變身所流淌的汗水氣力。

第二代成功破繭,但是第一代卻始終適應不良,只能在邊緣暗處打滾,偏好低光度攝影的《但願人長久》,精準透過幽暗苦澀的色彩與空間訴說著傷感的親情告別。三個世代的姊妹演員都很精彩,港式飲茶的簡單點心亦清楚交代著她們的窘迫青春。

唯一讓人出戲的是爸爸取名林覺民,姊妹又以圓缺命名,英文片名更是Fly Me To The Moon,祝紫嫣反覆致意的是蘇東坡的「水調歌頭」,在「人有旦夕禍福,月有陰陽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中迴旋打轉,不要那麼文青,再樸素一些,《但願人長久》留給觀眾的共鳴或許更會洶湧澎湃,因為我是那麼被吳慷仁再回頭,已經看不見林子圓背影的那一幕給撼動著。

演員演得到位,攝影也都悉數掌握,其他的就不要那麼雕琢了吧。

獨排眾議:歷史的剪裁

看完《獨排眾議(Shirley)》,絞盡腦汁回想17歲那年做過哪些事?為什麼50年過去,直到68歲才知道Shirley Chisholm ?

電影前兩分鐘就告訴大家Shirley Chisholm (Regina King飾演)是美國國會第一位黑人女性眾議員。在1968年的時空座標上,她寫下歷史新頁;四年後她又成為首位問鼎白宮的女性黑人,她相信自己可以改變歷史,雖然最後改變未能成真,卻帶動了思考,不管是黑人民權或者女性參政。

不過,《獨排眾議》的中文片名,不知所云,因為她固然有堅持,也有妥協,極少獨排眾議;英文片名《Shirley》同樣避重就輕,全無號召力。一如片中幕僚告訴她:欸沒人知道妳是誰,也不知道妳是女性。」Shirley還不夠女性嗎?幕僚說:「不夠,很多男生也叫Shirley。」片名不響亮,就難吸引人。

《Shirley》也不想細說Shirley Chisholm一生志業,電影重點只在1972年決心參選美國總統,然後在民主黨大會前被迫棄選的那幾個月的奮戰。前因不詳,結果不佳,因為過程才是重點,編導的選擇與剪裁,讓Shirley Chisholm的塑像就像電影總是從模糊前景帶進焦點,看得既吃力又茫然。

電影只短暫駐足在1968年,只強調兩則軼事:首先,白人男議員老吵著她領著相同薪水,被她反唇相譏;其次,菜鳥議員得乖乖聽候議長指派參加委員會,即使來自都市選區,也只能進冷門農業委員會。她抗議,然後呢,沒有然後就直接跳到四年後有人募資達標,所以她就兌現承諾選總統去了。

不是爆發了水門案,連美國人或許都不記得1972年大選尼克森以懸殊差距擊敗麥高文,何況是非美國人,更別說知名度又差了一截的Shirley Chisholm。看電影的好處就是在不到兩小時內補足那短缺的歷史訊息。

《Shirley》另外提醒三個重點:首先,使用公眾頻譜的電視台要公平對待每位參選人,否則告進法院,螞蟻也可以扳倒大象。

其次,就算競爭對手充滿種族歧視偏見,政治立場完全相左,但是遭人開槍半身不遂,妳該去探視他嗎?怕支持者失望的政客一定不去,身為基督徒的Shirley「獨排眾議」去了(真正,也唯一一次的獨排眾議),人性尊嚴是可以超越利害算計的(雖然還是有人會計較那也是鋌而走險的算計,小人之心就讓小人獨享吧)。

第三,團結力量大,主張激進手段的黑豹黨,也可以理性溝通,獲得支持。咆哮絕非正道,蠻橫更不應鼓勵,講理的政客不應該是瀕臨絕種的動物,對照今日台灣,Shirley Chisholm儼然已是保育楷模。

就電影論電影,《獨排眾議》平鋪直敘,無甚神采;就電影論議題,《獨排眾議》留下很多思辨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