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德州:經典修復論

經典電影修復該採什麼標準?

修舊如舊?

修舊如新?

修舊如初?

修舊如舊,把電影當文物。成品就是文物,最終長成什麼樣,都得尊重。要修復,就只能恢復那幅舊時模樣。不能增添,不能改動。因為修復不是新創。

修舊如新,相信電影是文化商品。既然勞師動眾,出錢又出力,就要煥然一新,接軌當代風潮,還要增益添補,不容瑕疵,以最完美情貌亮相。

修舊如初,則是穿越歷史迷霧,回歸創作當下。創作初衷不敢忘,境界追求不曾忘,技術缺憾無從怨,但求洗盡鉛華還素顏,女媧補天問初心。

不同的修復主張,不一的修復倫理。沒有標準答案。

但是,可以問問你的眼睛,問問你的心。

以《巴黎德州(Paris Texas )》為例:

圖一:當年膠卷沖洗技術有限,戲院設備不及格,暗處朦朧,沒有層次。

圖二:調光可以改變亮度,同樣減損層次。看到以前沒看到的細節,缺少了詩情。

圖三:4k修復,老友重逢,舊夢得圓。明暗有序、穠纖合度,如詩如夢,不僅看到了幽微,也看到了原初詩情。

材料保存夠好,科技重現舊夢,原創監修背書,三者都不缺,修復如初我最愛。

惡狼特工:嘴皮子巨星

一旦紅花成了喇叭花,綠葉也只剩綠草功能,電影魅力就很吃力了。

George Clooney 和Brad Pitt聯合主演的《惡狼特工(Wolfs)》就是喇叭花配綠草的作品。

用喇叭花形容George Clooney 和Brad Pitt是因為他們在《惡狼特工》中飾演無所不能的「善後者(the fixer)」,受制於Austin Abrams飾演的「不是男妓」的運毒車手,原本「有他天下無難事」的江湖高手,最後變成隨機應變,見風轉舵,還動輒得咎的窩囊廢,只剩一張嘴碎碎唸。

平心而論,兩位老帥哥彼此互虧的消遣垃圾話,幽默有餘,明星魅力依舊,讓人期待是否會有亮眼新意,可惜從頭到尾只在垃圾話大競比,不管是「你辦事,我監工」的吃豆腐,或者「別偷看,別偷學」的驕嘮叨囉嗦,都只能算是「小兒科」等級的嘴上功夫,儼然就在重複搬演著「鳥頭牌」廣告詞。

正因為紅花變成了喇叭花,夾在兩人之間的Austin Abrams其實佔據著最大能量的輸送空間,他越是脫線掉漆,理應越能激發兩狼「危機處理」的腎上腺素,從「死而復生」到「亡命狂奔」,Austin Abrams確實替全片帶來動能,做到「黑色喜劇」基本該有的突槌效應。

然而,《惡狼特工》的底牌也僅僅如此,「惡狼」不夠「惡」,特工不算是「特工」。從豪華套房的監視器出現開始,「一流」高手頓時優勢盡失;從電話響起,兩人必須同時接受命令,到同時向江湖女郎中求救,卻一直計較著誰才是「獨家」的「小男生」情意結…….喜劇情境有如泥沼,困住了兩匹「貶值」孤狼。

Austin Abrams其實是唯一的救星解藥,可惜劇本把他寫小了,傻蛋有餘,混蛋不足。即使搞清楚綁架他,脅迫他的兩匹狼其實不是盟友,洞悉他們被迫一再演出「兩人三腳」遊戲的尷尬,因此不時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老實話」大放送,勉強還有點「搔癢」效應,但就是「勁味」不足,給人發條沒上緊的虛空感。

兩位高手一夜狂奔,衰事連連的劇情有如《下班後(After Hours)》;被老闆設局,難兄難弟只能合縱連橫的橋段有如《現代教父(Prizzi’s Honor)》;餐館中伏,從容填彈,相約生死相會,隨即拔槍起身的兄弟情,更如《虎豹小霸王(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太多的似曾相識,讓《惡狼特工》 的George Clooney 和Brad Pitt有著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窒悶,可惜了這麽讓人期待的巨星聯手。

一隻孤狼叫wolf,兩兩成群,英文複數叫wolves,電影片名取做《Wolfs》,堅持孤狼依舊是孤狼,被命運硬湊成對,依舊不失孤狼本色。這又是一款嘴皮子娛樂。

浩劫餘生:葛倫峽谷行

1968年的科幻電影《浩劫餘生(Planet of the Apes )》是我非常佩服的未來預言電影,當年看到最後半掩在沙堆中的自由女神像時,完全能夠理解男主角Charlton Heston跪地痛哭,悲憤捶沙的心情。

電影開場是Charlton Heston抽著雪茄在太空艙裡志得意滿錄下航空日誌(不可思議對不對?當年的科幻片主角竟然不忘耍帥抽菸,既不科學,又不健康,就今天標準而言,完全政治不正確,當年卻沒人挑剔,可見癮君子當年勢力多龐大)。

他們目標前進距離太陽系259光年外的獵戶星座,結果自動導航發生意外,墜毀在一處附近有巨石嶙峋的湖泊上,一開始擔心空氣有毒,後來才確認完全適合人呼吸。

生還的太空人很快發現他們墜落的這座星球竟然也有靈長類人,只是沒人會說話,他們是星球主人猿猴的奴隸,而且猿猴都會說英語。經過好一番折騰,穿越猿猴禁區,看到類似地下鐵建築,再撞見自由女神像,才知道他回家了,只是家已非家,而是文明巨變後的地球,當家的換成猿猴,人類關進了動物實驗室。

今天走訪的亞利桑那州葛倫峽谷Glen Canyon, 鮑威爾湖Lake Powell,就是當年《浩劫餘生》太空船墜落的場域,1965年Glen Canyon水庫大壩落成啟用,導演Franklin Schaffner就選中此處當成讓太空人誤判為怪異星球的地點。

站在湖邊遠眺,鮑威爾湖非常安靜,遠處山巒也靜默圍繞,乍看之下,天地無聲,山河無言,確實像極了陌生蠻荒世界,看不到一絲絲人類文明的痕跡,今天若非有大壩,有遊船,也會給人一種「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嗆然而淚下」的孤寂感。

選景選對了,意境立刻浮生。今天到訪之前,完全沒料到會重逢《浩劫餘生》,此次美洲旅行從未有跟著電影去旅行的企圖心,只是所到之處,都有熱愛的老電影跳出來擁抱老朋友。

我確信:做影迷,真幸福。

羅賓威廉斯:生死交情

一張照片可以說出很多故事。

一死一生,交情乃見;一榮一枯,同樣見證友情濃純。

臉書今天跳出Robbin Williams 親吻Christopher Reeves額頭的照片,好生感動。

Robbin Williams 和Christopher Reeves 1973年在紐約The Juilliard School戲劇系就讀時就是最亮眼的兩位學生,也是好友,各自追逐表演夢。 一位從喜劇出發,公認是單口相聲的頂尖高手;一位演過超人,也演過情癡。

Christopher Reeves記得第一次見到Robbin Williams 時,就被他連珠炮式的爆發能量給嚇到了。他用了兩種形容詞:時速90公里;灌飽氣的氣球突然就嘯的一聲四處噴飛亂竄。

1995年Christopher Reeves不慎墜馬,傷及脊椎,導致全身癱瘓,終身只能以輪椅代步。但他依舊堅強從事公益,以求生鬥志激勵卑微邊緣人。

關鍵原因之一是他重傷住院時,Robbin Williams是第一個前往醫院探視他的朋友,而且不忘笑匠本色,學起俄羅斯口音,穿起手術衣,假扮醫生要來檢查他的直腸……Christopher Reeves曾說那一刻是他癱瘓之後,第一次被逗笑了開懷,有了好友能量加持,他知道自己該怎麼繼續殘病人生。

據說,那天,Robbin告訴他:別擔心,你的醫藥費我會處理。至於「處理」是「負責」或「幫忙」,雙方都未曾進一步證實。

Christopher Reeves 癱瘓九年後去世,沒人知道醫療費用究竟是多大數字,不過,老友Robin有這份心,有這番話,都是人生情義的珍貴情操。

Robbin可以幫助朋友,但是他自己飽受失智症和憂鬱症折磨時,卻沒有人幫得上忙,2014年遽然撒手歸天,則是另外一則讓人感傷的故事。

看到這張照片,我想起了《春風化雨(Dead Poet Society)》的經典畫面,他飾演的Keating老師,深受同學愛戴,卻因故被逐出教室,不准他再教書,就在告別時刻,同學一位接一位站上桌子,念起他教過的惠特曼名詩:「O Captain! my Captain!」

看到這裡,你很難不落淚。要及時對你尊敬又摯愛的人,說出你的感謝!這句台詞,這句名詩應該也是Robin Williams 俠義一生的最佳註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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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go Weaving:外放反派

初識雨果.威明(Hugo Weaving)源自1991年的《情如物證(Proof)》,就算飾演一位眼睛只能直盯前方的視障青年,原本嗅覺和聽覺都應該是他的強項,但是他聞得出香水,卻聞不到香菸,被影迷挑剔說他角色鑽研不夠深,發揮空間受限。即使如此,他的表演就是比負責照顧他的Russell Crowe搶戲太多,只是羅素.克洛星運比他好太多了。

後來再注意到他,就是《駭客任務(Matrix)》中的史密斯探員 (Agent Smith),穿著西裝,戴上墨鏡,從不囉唆,見面就動手,捉不到尼歐絕不罷休的狠勁,以及打不死也打不完的本事,典型的讓人看了就汗毛直豎的反派。

當然,《魔戒三部曲(LOTR)》中他飾演精靈王Elrond,從鹿耳造型到神秘眼神,都流露出迷人氣質,像精靈之王,也像山林之神,你會期待與他為友,接受他的祝福,祈禱他別出難題為難你。

讓人一眼難忘,考驗著每位演員,也是演員能否超越自己的艱難挑戰,Hugo Weaving能夠交出《駭客任務》和《魔戒三部曲》兩套代表作,不管是搶戲配角或者當之無愧的主角,都夠讓影迷談論不休了。

最近再見到Hugo Weaving則在APPLE TV影集《外放特務組(Slow Horses)》中,他蓄起大鬍子飾演心狠手辣的殺手集團老大,算是第四季的新演員中唯二吸睛的好手。

另外一位是飾演英國情報組織MI5新任處長的James Callis,一位標準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小渾蛋,誓言要讓MI5徹底透明,不再假國家安全之名欺上瞞下,搞一些雞飛狗跳的勾當。嘴上說得漂亮,其實完全不懂情報工作,全被老鳥牽著鼻子走,其實才是最該被下放到「慢馬」特務組的米蟲。

煞有介事的喜丑角色,有趣,但是糗事都可預期,剛好暴露了《外放特務組》的致命嘗試:新人欠缺光彩,還是原始班底好,觀眾熟悉的、期待的都是看似笨手笨腳,卻還能瞎打誤撞,完成使命的Jack Lowden和Saskia Reeves等標準slow horses,他們的消失讓觀眾扼腕,他們回歸班底,才讓觀眾找回了原味,找回來親切熟悉感。他們才是天生慢馬,就得接受Gary Oldman飾演的Jackson Lamb那種衣著邋遢、粗話滿嘴,卻比誰都幹練精準的慵懶式領導,再接受藏有一肚子秘密的Kristin Scott Thomas 飾演的副處長折磨消遣。

系列影集需要這種眷戀期待(那也是一種懷舊盟約),但也需要神秘或強大反派來勾引好奇,Hugo Weaving飾演的Frank Harkness,有著「Darkness」的反派本質,對手下和對客戶卻也有著有話直說的「frank(坦率)」本色:手下出包,他不狡辯,可以打折退錢或者全部免費;對出包手下就更frank,直接捏著才剛包裝好的傷口要求下次任務使命必達,還真有昔日史密斯探員的七分辣勁。

《外放特務組》第四季還沒完播,Hugo Weaving和James Callis算是新加入的黑白無常,各自散發著誘人追下去的氣味,雖然我還是耽溺元老班底的糗色糗味。

喋血雙雄:吳宇森挑戰

雖然片名《The Killer》=《喋血雙雄》,吳宇森執導的2024年版《The Killer》沒能超越他1989年版的《喋血雙雄》。

一方面是因為《喋血雙雄》雄霸暴力經典,極難超越;另一方面則是劇本改動失準,加上選角失當。

1989年的《喋血雙雄》強調殺手與警察惺惺相惜的情誼,周潤發與李修賢擺盪在正義與罪惡間的對峙與理解,油生出相知相惜的曖昧情義;2024年版的《The Killer》,男男情懷不見了,換成女男對話,周潤發角色換成了Nathalie Emmanuel飾演的Zee,李修賢則由黑人影星Omar Sy 取代。

性別變了,膚色變了,曖昧變了,趣味也變了。Nathalie Emmanuel和Omar Sy 彼此並不投契,幾番對話,未起化學效應,曖昧不見了,互動不來電,茫茫人海中的兩個絕緣體,要怎麼相知相惜?勉強湊做堆,怎一個「尷尬」了得?

同志換異性,不是不可能說出好故事,吃虧在Nathalie Emmanuel和Omar Sy 都不是靠眼神演戲的硬裡子演員,論戲份,Nathalie Emmanuel又比Omar Sy 佔比更多,她撐不起全片,電影就吃力了。

Nathalie Emmanuel身手矯健,演出武打戲,縱身旋轉踢打,無不有模有樣(替身功不可沒),然而文戲就尷尬了,對Omar Sy 有如陌生人,對刺客頭頭Sam Worthington也像路人,談不上推心置腹,也就少了背叛受騙的怒與恨。

甚至對槍戰受創的「盲女」Diana Silvers也說不出究竟怎麼個憐惜不捨(建議比對《霹靂煞(Nikita)》中的安娜.芭麗瑤(Anne Parillaud))…….魅力不夠,說服力就弱了。

我相信吳宇森想把《The Killer》拍得華麗熱鬧,從金碧輝煌的酒店裝潢有如象徵主義派畫家Gustav Klimt畫作,到武打動作的翻滾又翻滾,旋轉又旋轉,動作設計信守的標的就像子彈不用錢、血漿不用錢、玻璃也不要錢的爆破、砍殺場面一般,揮霍再揮霍,燦爛再燦爛,炫惑是炫惑了,但又到處似曾相識,力氣和預算沒少花,不新鮮,也就不刺激了。

吳宇森想用行動回應:「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他確實完成了一部串流平台上的動作片,完成了昔日經典的部分復刻,也讓happy ending 取代了原先的宿命悲歌。「曾經滄海難為水」的老影迷應該很難滿意,然而無從看見《喋血雙雄》的新生代影迷,從《The Killer》回頭尋訪A Better Yesterday,倒也不失為不錯的墊腳石(吳宇森的《英雄本色》英文片名叫做《A Better Tomorrow》)。

Maggie Smith:戲精

我是誰?經常困擾失憶的人;也考驗著政治上必須就族群與身分認同表態的人;在表演上,卻是演員演什麼像什麼的美妙解釋。

英國國女星瑪姬(梅姬)史密斯(Maggie Smith)9月27日在倫敦一家醫院辭世,享壽89歲。

她生前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時,曾經用「我不知道我是誰」形容自己摸不清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是「在舞台上演出的那兩個半小時中,我很清楚自己是個怎麼樣的角色,怎樣的一個人。」當然,她也會提醒你:「I don’t feel I am the kind of people I play.我並不是我扮演的那個人。

人生如謎,表演是真。她在人生叢林中演活了一個又一個的角色,她的海洋、她的宇宙究竟有多遼闊?才能任她逍遙自在行?

18歲那年,她加入牛津女子學院(Oxford School for Girls)話劇社,就演出了莎翁名劇《第十二夜(Twelfth Night)》,她解釋自己「不是渴望當演員(或者想出名),而是一種本性,人生非得這樣不可的必要與必然。」這又是演戲演了一輩子的專業演員最真實的心聲。

有人懷念她在《哈利波特(Harry Potter)》系列電影中亮相七集的的「麥教授」。英國電視時代劇《唐頓莊園(Downton Abbey)》也讓她在晚年時光再次成為閃耀巨星。

她最擅長演出洞悉人情、看透世事的老太太,平時看似渾渾噩噩,腦袋如漿糊,關鍵時刻,常常一句話就能直指要害,拆穿虛假,《謎霧莊園(Gosford Park)》中,面對夸夸吹噓自己電影多精彩,堅持不肯透露結局的製片,她就氣定神閒的送上一句:「可是我們都不會去看啊。」

有時候,她是面醜心壞的狠角色,有時候卻是面惡心善的怪女子,猜不透角色變化,也成了她的獨特魅力。

《窗外有藍天 ( A Room With A View)》中,雖然是配角,卻是劇情發動機,女孩待字閨中,她天天嫌唸;有男伴追求,她有挑三揀四,好事變壞事,美事變糗事,也才讓普契尼的「親愛的爸爸(O mio babbino caro)」充分表達出女主角想要自由戀愛做自己的心聲。

《唱快人生 (Quartet)》的核心人物就是Maggie Smith飾演的歌劇紅伶Jean Horton同樣精彩。

她曾是備受景仰的孔雀,臨老入住養老院,當然引發騷動,但她也曾是花心叛情的負心人,更尷尬的是她的前夫 Reggie (Tom Courtenay飾演)也先她一步入住其中,幾許恩愛苗,多少癡情恨,兩老之間的對話與互動,既有「參不透鏡花水月」的人性層次,亦有「夕陽無限好」的生命體悟,愛與恨的取捨分寸,相當動人。

《修女也瘋狂 (Sister Act)》電影版中,Maggie Smith擔飾演老院長,把那種篤守清規,不知變通,最愛挑三揀四,唸東唸西的老太太女模樣,刻畫得入木三分,你相信:這種角色就該是這幅模樣。

她原本受不了Whoopi Goldberg飾演的那位活潑亂蹦的Deloris,最後卻挺身而出,宣稱Deloris有天使心腸,其實最得人間修行修女真諦的一番告白,當然也是一種顛覆和錯亂,卻也達到了大逆轉的喜趣效果。

Maggie成名極早,半世紀前的1969年就以《春風不化雨(The Prime Of Miss Jean Brodie)》拿下奧斯卡影后,教學現場她有因材施教,又循循善誘的彈性空間,面對愛情和志業,又有不容挑釁質疑的堅定固執,很有說服力。

解密:一個國字大內宣

忍耐、忍耐、再忍耐……看見粗糙的夢境特校,我可以容忍;看見John Cusack浮腫的臉蛋和浮誇的表演,我可以咬著牙,盡量視而不見;直到吳彥祖開始從甲骨文解釋「國」的定義時,夠了,真的夠了,按下遙控,關掉電視不看了。

我對吳彥祖沒意見,對麥家也沒意見,他的小說改編電影,不管是《暗算》或《風聲》也能沾上一些諜報電影的邊,有些禁閉、窒息、猜忌與算計的娛樂效果。至於根據他的小說改編的《解密》,就太直接露骨地傳達主旋律訊息:執干戈以衛社稷,全民有責。

陳思誠編導的《解密》,似乎想拍成中國版的《美麗境界》、《全面啟動》或者《模仿遊戲》,描寫一位生不逢辰的數學天才,在戰爭動亂時刻,用自己的天賦,「貢獻國家,挽救大局」。

吳彥祖在《解密》中就扮演發現這位數學天才,收容他、鼓勵他,發展數學天份的知音。但是在關鍵時刻也不忘替他上一堂「政治」課:國家是什麼?從甲骨文來看,「國」字原本出自「或」字,一個「戈」說明了武力的重要,從保衛部落,再到外頭加上一個大框,就是保衛領土。

就甲骨文的「或」字說文解字本身無錯,套進電影中的國共對峙,中美對抗的情節中,用武力守衛一方疆域的訊息,就毋寧成了百分之一萬的「政治洗腦」,不說你不懂,費盡心力就是要你懂,電影拍到這裡,後續都可預期了。

《解密》票房和影評都普普,算是失靈的主旋律電影。吳彥祖還算認真,吃虧在角色刻板膚淺;再加上虛應故事的John Cusack,還有一直沒進入角色的劉昊然;以及從關燈了沒?確認是否在夢境,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故弄玄虛……早點關機,也算是影迷的自主幸福吧。

本日公休:人情義理通

恭喜傅天余導演以《本日公休》獲得日本東京影展黑澤明獎。

理髮是《本日公休》的例行公事,陸小芬飾演的理髮師阿蕊平日招呼著老主顧,新人客,她的專業與細膩總能讓大家滿意而歸。

《本日公休》的關鍵理髮戲在於那天他想起了老客人牙醫好久沒來理髮,打電話探問,知道牙醫生病了,於是掛起公休牌子,專程開車到府替牙醫服務。

從電話本到殷勤招呼,都是古早人的篤厚本色,然而阿蕊到了牙醫家才知道牙醫已然往生,這回她是最後一次來替老主顧理髮了。

傅天余透過《本日公休》這場戲要說的是極其日常,經常被人忽略,卻是極為殘忍的現實:最了解你的未必是家人或者枕邊人,而是總會耐心聽完你說話的路人或者友人,他們非親非故,卻比家人更知道你的大小事。

陌生人的親密指數更勝家人,對家人確實有些難堪,往往卻是不爭的事實。家人有一萬個理由忙著各自生活,沒空搭理你想說的心事,身為老人家總會為子女設想,不敢也不要多叨擾子女家人,只能跟還談得來的非親非故直述心曲。

正因為如此,阿蕊才有機會把她聽見過的牙醫心事:關心的、擔心的、期待的和驕傲事,逐一說給陪伴在旁的牙醫家屬聽。

牙醫生前並未交代或者要求,阿蕊轉述是告知,也補齊了血緣家人都不知道的細小瑣事。聽似輕描淡寫,卻是字字句句如針刺在心,疏遠的家人這才明白自己錯過了、也辜負了多少不求回報的付出。

阿蕊一邊理髮,一邊娓娓道來,宛如一場真情流露的臨終告別。溫馨理髮情,溫馨陪伴情,她的聆聽、記憶與分享,更是職人獨享的專業與生命高度。

不說不知道,說了才知道,家人聆聽落淚,並不意外,人生畢竟要到一無所有時才會頓悟原本握在手中的幸福有多脆弱。

然而,傅天余接下來安排走出牙醫家的阿蕊越走越快,終至放聲落淚。她為牙醫落淚?為客戶落淚?還是為自己落淚?「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阿蕊的三個孩子,又能知道或者關心多少她的心事?

人情剔透練達,正是《本日公休》最醇厚的人生書寫,黑澤明的創作也是如此人生通透。電影人生如此呼應,也是穿透時光的永恆共鳴。

光影帝國:膠卷夢已遠


《光影帝國》中Olivia Colman飾演的戲院經理Hilary向新進同仁Stephen ( Micheal Ward)介紹戲院時,看見Stephen對放映室情有獨鍾,知道他是識貨的有緣人,但也不忘提醒他:「小心,放映師Norman(Toby Jones飾),脾氣不好。」


若是無緣之人,一舉一動都擾人;遇上有緣人,自然話對知音說,傾囊相授,《帝國光影》的精華時光全在Norman的分享。


導演Sam Mendes選擇四個角度解說放映室的秘寶:首先,室內牆壁全是電影海報和影星肖像,Norman閲片無數,選中貼在牆上的全是影史精華,導演考驗著影迷以最快速度辨識精華:不管是馬龍.白蘭度或者馬斯楚安尼,品味共鳴全在電光火石間(片尾字幕交代了每張劇照與星照的出處,說明了必要的版權尊重,也說明了別看只是一面牆,大小細節都是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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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1980年代的電影院還是膠卷時代,從上下膠卷盤到搬運拷貝片盒,即是吃重勞力活,也是不可疏忽的技術活,Norman慎重其事,是身教也是言教。


第三,守候緊盯,是膠卷放映師的必要本分,關鍵在於換本換機時,要無縫接軌,觀眾渾然不覺,才見本事。


Norman此時點出了膠卷本質:每一格膠片都是單獨靜止畫面,以每秒24格速度播放,不夠精敏細銳的人眼就無法辨識每格膠卷的黑隙,still pictures就成了motion pictures,連動如真,這正是電影最高明的騙術。


至於,雙機交替放映可以天衣無縫,秘密在於每卷膠卷都有做記號,看見第二個暗記黑點就可以轉動隔台機器,讓故事順利轉進,沒接準,出現黑畫面,都是專業失分,Norman 的得意微笑,其實是數位年代放映師難以體會的技術成就(台灣電影院過去常有引發噓聲的黑隙)。1985年出席東京《阿瑪迪斯》放映時,戲院特別安排參觀放映室,發現已經把各本膠卷串接成一大盤,也就不用考驗放映師的眼力與手指靈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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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則是一輩子沒看過電影的Hilary要求Norman選一部影片放給她看,他安排的是Hal Aslby 於1979年導演,彼得.謝勒(Peter Sellers)主演 的《無為而治(Being There)》,一位男足不出戶的園丁,全靠看電視認識人生和外界,彼得的處境讓Hilary感同身受,彼得的奇遇讓Hilary破涕為笑。「療癒」同樣也是電影的神秘力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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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影帝國》中濱海的帝國戲院確有實體戲院存在,電影描述的電影院時光也是編導都有過的童年記憶,不知道他們小時候是否闖進過放映室?他們編織的放映室故事,都能觸動走過膠卷時光的老影迷,淚眼婆娑地回想起自己的童年。
電影如夢,光影如夢,《光影帝國》的美夢,讓我流連,不願醒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