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頌歌:耶誕夜奇蹟

今晚耶誕夜,藍色電影院提前開播,首先登場介紹的音樂來自法國導演Christian Carion《近距交戰/聖誕快樂(Joyeux Noël)》中,委請作曲家菲利普·洪比(Philippe Rombi)創作的主題曲/歌「Fraternizer’s Hymn/I’m dreaming, of home」,曲名不同,曲調相周,差別在前者詼詞,後者有歌詞。

《近距交戰》時光座標設定在1914年的耶誕節前後時日。

那年的戰場上,德軍、英軍(蘇格蘭軍人)和法軍在同一個陣地上對峙作戰,互有勝負,同一個戰壕有時是德軍的,有時是法軍的,就看誰的戰力比較強……戰死的軍士屍體則是僵臥在戰壕間的三不管地帶…。

這是一部反戰電影,重點在於:
生活在同一塊土地上,
仰望同一片藍天,
吹拂同一陣涼風,
曬在額頭和肌膚上的溫熱,來自同一個太陽,

我們信仰同一個神,
過同樣的節慶,
唱相同曲調的歌曲,
為什麼我們會殺紅了眼?
為什麼會把鄰人當成仇讎?
為什麼一定要殲滅對方呢?

在那個寂靜的夜晚,手握刀槍的戰士毫無殺伐之念,大家都知道耶誕節到了,大家都想著以前過耶誕的甜美幸福,如今夜色茫茫,星月無光,誰也不知道有沒有明天,戰壕那頭傳來風笛加聖樂,這頭就由歌劇紅伶來替大家唱「平安夜」吧!「平安夜」?英軍會唱,法軍也會,德軍更會,一首應景的歌曲,就這樣從戰壕的東側飄飄然傳送到了西邊,到了南邊……藝術化解了敵對的鴻溝,音樂讓三方長官開始面對面談判,達成了耶誕夜停火的君子協定,一切都因為神子在那天誕生。

耶誕節是奇蹟日,信仰同一個神的敵對種族,在共同歡慶的節日當天,放下槍炮,舉起酒杯,唱起語言或許不同,曲調卻是完全一樣的聖歌,兄弟反目,信徒交惡,人生的可笑與荒謬,誰不歎息。

「Fraternizer’s Hymn/I’m dreaming, of home」的歌詞如下

菲利普·洪比Philippe Rombi 1968年四月三日出生在法國pau。曾經在馬賽國立音樂學院攻讀琴與指揮,自稱是在聽過John Williams的星際大戰和第三類接觸的音樂創作後,迷上電影配樂,投身電影音樂產業。後來成為名導演歐容(François Ozon)最信賴的音樂夥伴,一路從1999年《挑逗性謀殺(Criminal Lovers)》開始,合作過的《池畔謀殺案(Swimming Pool)》、《愛情賞味期(5×2)》、《雙面法蘭茲(Frantz)》、《雙面情人(L’Amant double)》到2023年的 《罪美人(The Crime Is Mine)》都交出膾炙人口的樂章。

誓死追緝令:神探伏櫪

世界上最會用眉毛演戲的男演員,前三名都是傑克.尼柯遜(Jack Nicholson),金.凱瑞(Jim Carrey )勉強排第四。

但在西恩.潘(Sean Penn)執導的《誓死追緝令(The Pledge)》 中,傑克的眉毛不曾飛揚,也沒有簇擁,動也不動地顛覆了他的招牌演技。

傑克在《誓死追緝令》 中飾演一位幹練警探,退休前六小時目擊了小女孩慘遭殺戮的兇案現場,雪地上的鮮紅血漬,怵目驚心。

女孩死況太慘,最後只有即將退休的他還接下艱難任務,前往火雞養殖場通報女孩家長噩耗。就在警燈閃動的警車來到火雞場外,搭配上百隻伸長頸脖,凝神直視,盡是不解眼神的火雞,看著女孩母親聞訊跪下的背影,西恩.潘充分展示了如何運用影像營造氣氛的導演功力。

每句對白都有深意,也是《誓死追緝令》高明的設計,「I promise.」不但是傑克面對女孩母親的承諾,也是一日警察,終身警察的「不退休」情意結,因為他見過太多惡魔,最後一舞,是承諾,也是決志。

酷愛釣魚的他原本退休後要過著閒雲野鶴的釣魚人生,既然心有千千結,決心買下兇嫌可能出沒區域的雜貨店,守株待兔,就在大魚上鉤的那天,雜貨店老闆也同意頂讓,一句「魚兒上鉤」就有了三重意義:魚兒、店家和兇嫌都適用。

當然,要吊大魚,就要用「活餌」的專業知識,也成了擒拿兇嫌的「誘餌」。差別在於代價是他晚年的悔恨與挫敗。

《誓死追緝令》的英文原名《The Pledge》 ,意指一種承諾,一種保證,傑克不但承諾,而且是以靈魂作保,對著女孩生前手紮的十字架立誓。神探不會黃牛,賭上的是一輩子的信譽與心意。

神探的直覺九成都是對的:巨人、豪豬、巧克力、巫師和黑車等證詞都陸續出現,兇嫌呼之欲出,但是僅有的一成,卻可能推翻所有的假設。

《誓死追緝令》的開放性結尾,雖然是製片砍掉預算後,少拍了兩場戲所留下的曖昧空間,卻帶給大家更多想像:第一次捉到的兇手,是誘導性問話的誤解;第二次即將到手的兇嫌,也可能是「神探」太過執拗的一廂情願。「神探」與「盲探」如果只有一線之隔,差之毫釐,不會失之千里嗎?

魔鬼的智慧與運氣,不是也經常搞得上帝焦頭爛額嗎?誰說人間一定有正義?誰說真相一定會水落石出?西恩.潘戲劇轉折的敘事功力,讓這部當初票房不盡理想的電影,足夠躋身經典之林。

衝著西恩.潘的面子,《誓死追緝令》根本就像一場好萊塢巨星的群星會,Benecio Del Toro、Aaron Eckhart、Harry Dean Stanton、Robin Wright、Helen Mirren, Vanessa Redgrave, Tom Noonan, Michael O’Keefe, Mickey Rourke, Lois Smith和Sam Shepard 所有叫得出名號的巨星都跨刀演出,有人只有一場戲,有只是旁襯綠葉,不管戲份多寡,全都扎扎實實,硬橋硬馬在過招,個個辛辣,各自到位,把Jack Nicholson那種老驥伏櫪,還有千里之夢的不甘不願,不中不遠的幽微心情烘托得活靈活現,好戲連台,應接不暇。

《誓死追緝令》是2001年的電影,當年我錯過了:Netflix 上架多年,我也一直無緣相遇,就在12月31日下架前一週,電視螢幕上浮現出Jack Nicholson 的那張臉,猛然驚覺,高齡87歲的Jack 已經有14年沒有演出新片了,有機會再看看當代最偉大的男演員,當然不肯錯過。

結果,傑克從來沒讓我失望,不靠眉毛,他的一顰一笑依舊緊緊牽動著我的心,我慶幸自己即時得見傑作。

誤判:甄子丹本色功力

打仔升格當導演,甄子丹不是第一人。拿望遠鏡和放大鏡來檢視甄子丹的導演功力和潛力,可以看見不同風景。

《誤判》分文戲與武戲兩大支柱。文戲是法庭上的言詞攻防;武戲是甄子丹從警探到檢察官的華麗身手。

先拿放大鏡來看最終高潮戲:文戲與武戲在此交會,甄子丹如何拿捏?如何呈現?

結論是:捷運上打得天崩地裂、天旋地轉;法庭上拖得天花亂墜、天長地久。

捷運武戲目的是要阻殺證人,消滅證人,法庭必勝。法庭文戲則是等待證人,坦白從寬,真相大白。

捷運車廂的打鬥真的是打得熱血沸騰,甄子丹導演善用男主角甄子丹的個人魅力,打到天昏地暗,就是要滿足看動作片的影迷。血戰指數極高,影迷一定買單。

但是(但是,就是挑剔,就是雞蛋裡挑骨頭),打成這麼慘烈,對方頭破血流、鞋裂腳傷,同樣被打得極慘的甄子丹怎麼肢體無傷,西裝都沒破?因為:唯大英雄能本色,甄子丹真英雄。/

其次,一籮筐惡漢,幹嘛專挑甄子丹打?擊殺證人,不就一了百了?何必留待單挑?戰略錯誤的唯一解答就是:以一擋百,把舞台留給甄子丹。

簡言之,拿望遠鏡欣賞《誤判》的每一場武戲,都很熱血,熱鬧與火爆。合不合理不重要,有新意、有噱頭(檢察官可以跳著停車場圍牆追車,這等身手,這款場面,還真是大開眼界),觀眾就會瞠目結舌,點頭稱是。

甄子丹導演知道文戲非強項,所以全權委交許冠文、鄭則仕與朱栢康,讓辯方不像辯方、控方不像控方,連法官面對立場矛盾的雙方,都只能自嘲互嘲,差點變成糊塗判官,許冠文的搞笑天份讓《誤判》的法庭戲多了喜劇奇效。關鍵當然在於編劇活化、也顛覆了甄子丹檢察官的良知與角色,才能庭上庭下聯手大鬧法庭。

找到張智霖演出反派律師,也是《誤判》的一大亮點。望之儼然,即知也溫,很難相信他是披著羊皮的狼。知法玩法的細節拿捏也讓這個角色,表現得格外醒目。雖然,我還是不解,從《潛行》到《誤判》,港片為什麼都愛把資深大律師變身為販毒集團的幕後操盤人?

甄子丹就是甄子丹,觀眾要的,他都照顧到了,光看這一點,他就是成功的商業導演了。

衝突:良心與黑心拔河

Al Pacino竟然曾經與蔣經國合作過?雖然僅僅短短一秒鐘。

時間是1970年4月25日,前一天,以行政院副院長身分訪問美國的蔣經國在紐約廣場飯店,被主張台獨的旅美台灣人黃文雄開槍行刺未遂。4月25日的紐約時報在頭版有圖有文登出這則新聞,成為Al Pacino第二度獲得奧斯卡獎提名作品《衝突(Serpico)》重要一幕。

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衝突》描寫一位拒絕收賄絡黑錢的紐約警察Frank Serpico在體制內無法改善積弊後,找上紐約時報揭弊,新聞一舉攻佔頭版,逼迫市長宣示要肅清警界陋習。

這則頭條新聞的旁邊就是蔣經國訪美遇刺的報導,雖然只是驚鴻一瞥帶到蔣經國的頭像,卻是良心警察終於突破警界官官相護體制的重大突破。搶到報紙的Al Pacino 與同夥就在地鐵通道內雀躍歡呼的場面,當然引發觀眾好奇,紐約時報究竟登了啥消息,定睛一看,就意外看見了蔣經國。

電影中出現的報紙畫面,通常是特別製作的新版,但是誰會想到把蔣經國加上去,除非那一天的報紙真的就長成那副模樣,真人實事改編的電影,自然力求還原真實。

瞄見蔣經國,純屬意外,Frank Serpico尋求體制外爆料的行為卻不讓人意外。

1970年代是一個媒體還有公信力的年代,紐約時報號稱只登「值得刊登的消息」,警界黑幕有人證事證,就攻上頭版,卻也讓挺身吹哨的Frank Serpico陷入生命危機,借刀殺人也是黑心警察愛耍的手段。

《衝突》原本導演是後來執導《洛基》的John Avildson,開拍前卻遭撤換,老闆要Al Pacino 自己挑合得來的導演,這可讓他忐忑不安了好久,最後挑中經驗老到的Sydney Lumet,總算完成票房口碑雙贏的作品。

《衝突》有三大魅力。開場就是警車鳴笛狂奔,車上的Al Pacino 臉部中彈,血流滿面,警笛一路鳴叫,讓人直想捂耳,卻襯顯了Al Pacino 命在旦夕的急迫感(後來的《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長達數分鐘的電話鈴聲也有異曲同工之妙。)

最迷人的當然是才剛演完《教父》的Al Pacino ,他對警察志業有滿腔熱血,同僚卻要他同流合污,不合作,就排擠,不穿制服當便衣,深入民間探訪民瘼,制裁不法,才自在稱心。服裝改了,容顏變了,體態和動作也變了,除了些微駝背似曾相似之外,Al Pacino 的變形記很有說服力。

至於,眼睜睜看著各層級長官呼籠、敷衍、欺騙他,只能把滿腹怨氣出在女友身上的焦躁不安,簡直就是他形容自己「工作第一,愛情其次」的個性若何符節,戲如人生,他的情場遭遇和電影情節非常接近,演來更加入木三分。

《衝突》成功揭露警界黑幕,卻改變不了現實,「我只想留個紀錄。」向媒體爆料的前一刻,Frank Serpico坦承空拳難敵眾生的無奈,Al Pacino演出電影前真的跟隨警方出了一趟抓人任務,感受現場震撼,也讓他的詮釋更活靈活現。

Al Pacino的自傳,給了《衝突》五頁篇幅,MOD最近也推出《衝突》修復版,有書有電影遙相唱和,還可以連結到蔣經國的好萊塢一秒奇緣,一切都要感謝Al Pacino。

我很好奇,當年《衝突》在台灣上映時,這一秒鐘的蔣經國畫面是否通得過電檢剪刀?刀剪元首,是大不敬?還是保護領袖「威名」的「遮羞」功臣?

諜影行動:蜘蛛網織錦

有一種電影非常纖細,堅持慢工琢磨,每一格畫面都有講究,都有戲,一旦閃神,一個眨眼,都可能錯過奧妙,除了全神貫注,你實在無法嚼咀出暗藏滋味!瑞典導演Tomas Alfredson執導的《諜影行動(Tinker Tailor Soldier Spy)》就是其中典範。

改編自英國知名諜報小說作家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同名小說的《諜影行動》,顧名思義就是一部情報員電影,但是截然不同於華麗浪漫的James Bond 007型譁眾取寵,光是Alberto Iglesias打造的詭魅飄渺的慢板樂音,就可以讓觀眾清楚明白這不是John Barry雕塑的007風格電影,而是勾心鬥角,高手過招,每句對白,每個眼神都有機關的硬派、冷調諜報電影。

《諜影行動》劇情描述John Hurt飾演的英國軍情組織首腦老總(Control)認為高層已經遭到蘇聯滲透,片名指涉的「鍋匠,裁縫,士兵,間諜」就是四位涉嫌重大的嫌犯代號,他要找出這隻臥底鼴鼠,於是派出幹員前往匈牙利接觸有意叛逃的將軍,結果情報外洩,幹員中槍,殃及無辜,老總被迫帶著副局長史邁利(Gary Oldman)主動離職退休。老總憂勞成疾,很快就病逝了。隨著新情報出現,上級找回了史邁利繼續找出臥底鼴鼠,他這也才知道老總也曾經懷疑過他,代號是「乞丐(Beggarman)」。

「Trust no one.」老總在交付匈牙利任務前對手下說了這麼一句話,正是諜報電影的核心趣味,你會策反、收買、刑求……敵人同樣也會,餵一點小情資讓臥底鼴鼠可以交差,表面上是攏絡手段,關鍵時刻卻成了洩密通敵的邀功行動。

不能,也不想講太白,一切都有交待,就看你觀察、體會、掌握多少,導演Tomas Alfredson遵照諜報員的教戰守則轉化成電影敘事基調,是一種「沉浸」式書寫,帶領觀眾直接進入諜報員的生活與心靈深處,卻又是一種「邀請」與「挑戰」,影迷喜歡投射與認同主角,所以你就得和史邁利一樣:低調、少言、細思、慢想,抽絲剝繭完成真相拼圖。眨眨眼,恍恍神,可能就掉入迷宮了。

導演Tomas Alfredson是「省話」一哥,一顆鏡頭、一秒畫面可以交代的,他絕對刀起刀落,絕不拖泥帶水,不能亦步亦趨,容易就被甩到千里之外。

例如,史邁利妻子偷情,只有一秒半的背影,還沒看清男方是誰,導演就切回史邁利不敢相信,有如被雷擊中的驚呆。

其實,鼴鼠就是這位偷情男。真相揭曉後,你才恍然明白,之前的一次宴會上,鼴鼠曾經舉杯向史邁利致意,史邁利何以冷冷閃避?因為,蘇聯情報頭子告訴過他,史邁利是高手,唯一罩門就是妻子,知道你們偷情,他就不敢直視你的雙眼。情報戰也是心理戰,無須開槍,同樣傷害無窮。

當然,鼴鼠被捉後,妻子也返家了,導演只讓觀眾看見她的背影與肩膀,只有輕輕拂按一下肩膀,沒有親吻,沒有擁抱,卻已道盡老夫老妻的千言萬語。

眾星雲集是《諜影行動》的選角策略,一方面是劇情需要,你未必懂得老總何以替手下取出鍋匠,裁縫,士兵,間諜和乞丐的代號,但是各自要有圖謀算計,也要各有強項專業,才能展現這些自認是「冷戰」時期真正在接敵前線「作戰」的戰士們,各擁山頭,各霸勢力的企圖與野心。所以 觀眾得先認人,再認清他們的職責,再釐清他們對內與對外的糾結,整部電影就像一張蜘蛛網,結構嚴密,卻很黏纏,腳步(或者說注意力)不夠輕盈,就動彈不得了。

《諜影行動》全長127分鐘,我卻花了721分鐘才從迷霧森林裡走了出來,但是我享受這款鬥智鬥心的觀影體驗,也感謝現代科技可以反覆倒帶重看。

台北追緝令:半套娛樂

《台北追緝令(Weekend in Taipei)》北美票房60萬美金,全球票房200萬美金出頭,想要行銷台北的念頭顯然失敗,最可惜的是未能讓更多人看見桂綸鎂的實力,畢竟她是全片唯一光芒四射的演員。

雜抄百家,卻沒有自己的性格,應該是《台北追緝令》的創意致命傷。黃嘉智導演走這款路線,既不能「保險」(討好觀眾或評論),更不能「揚名」(確立個人品牌)。

複製《第凡內早餐(Breakfast at Tiffany’s)》的Audrey Hepburn來聯結桂綸鎂的清瘦美艷,點子不錯。墨鏡、黑衣、項鍊到手上的飲料杯,還有從珠寶變成跑車的「拜金」癖好,確有八分神似,在視覺上達到「美艷」傳承,用心良苦。

然後呢,沒有然後,一時驚艷,就像煙火一般,爆裂後就一無所有,桂綸鎂的慓悍、母性和浪漫,後續完全是另一套體系,黃嘉智懂得經營繽紛花色,卻不懂、無法,也不想往角色或情節底層鑽進去。

結尾的電影院決戰,就是例證之一,既然要復刻《十面埋伏》中,劉德華與金城武為了爭奪章子怡的生死拚戰,當然不是只有銀幕放映《十面埋伏》,然後放任Luke Evans與Sung Kang在舞台上翻滾扭打,動作既不精彩,還要安排陶傳正與王滿嬌的3D電影評論,硬生生變成不夠好笑搞笑決鬥。真要致敬,還得真的把桂綸鎂也拉到舞台上,三人關係才有些平行趣味。只做半套的黃嘉智當然讓人扼腕。

Sung Kang有句名言:「所有能做的,我都做了,為什麼你還是這麼恨我?」這句話適用他對養子,也適用妻子,更讓他的癡情執拗完全不對稱販毒老大的兇殘無情,也許他該問的是導演:「為什麼你把我寫的這麼膚淺?」

盧貝松上一部來台拍攝的《露西(Lucy)》,台北鏡頭太少、太髒,引來不少劣評,這回《台北追緝令》給了滿滿的台北風景,但是都是蜻蜓點水的萬花筒翻轉,也許夠讓投資方忙著數景交差,其實又是乒乒乓乓的空泛「煙火」,除了陶朱隱園的奇觀與時事連結,有些意外趣味,其他很難呈現台北魅力,關鍵在於製作團隊如何認識台北,又想如何書寫台北。

至於電影中的動作戲,不管是飛車或打鬥,表現都僅普普,熱鬧是有,精彩沒有。MOD上勉強看看,也就算了。

老狐狸:侯志堅爵士情

點一盞小燈,喝一口whiskey ,伸伸懶腰,斜躺椅上,慢慢播放侯志堅的《老狐狸》原聲黑膠,慵懶悠閒,樂聲如風,人生微笑。

聆聽這張黑膠,如同侯志堅帶著他的專屬樂團,帶你走進《藍天使》和《莉莉瑪蓮》的德國小酒館,一台鋼琴、一把小號、豎笛、提琴、低音bass,樂音動,心兒醉,一個人的夜晚,一點都不孤單。

隨機選曲,先從「貧窮空氣」開始吧,侯志堅輕輕彈著單音,說個慘白年代的往事,冷冷單音,溫溫私語,然後提琴進來對話,久遠但不陌生的昨天,款擺搖曳。

侯志堅擅長用黑白鍵舔療斷腸人的傷口,「失敗的人」的慢板樂音輕輕在傷口塗上碘酒,貼上膠布,提琴唱和,輕輕吹拂,斷腸人無須言語,音樂悄悄陪伴就好。

全套作品中,我最愛《好時光》,坐在鋼琴旁的侯志堅像一位吟遊詩人,選擇「爵士風情」書寫人生風霜雨露。

他在琴鍵上委婉彈著,低音大提琴撥弦唱和,然後小號跟著把主題宛轉重唱,既慵懶又嫵媚,彷彿讀見了楊牧的詩「你的心情」:

是的,父親廖泰來的霜雪心情,小男孩廖界最是清楚明白;老狐狸的火山心情,廖界同樣明白,但未順從,那段黑白歲月中,白日以蘆葦花為他「織好一條溫暖的圍巾,一頂帽子,一襲臨風的衣裳,海洋是他的心情」,不只是廖界,聽眾都知道。

老狐狸有火山心情,在廖界心中他更像是位魔術師,繁華喧鬧皆本事,錙銖必較太無情,「老狐狸」一曲,演奏出他的世故圓滑,乾坤都在他的指縫間翻轉,火焰奔竄,燒燙了多少人的心?

侯志堅是浪漫詩人,小酒館裡的真情歌,提煉著世態炎涼的淚滴,卻又以小曲方式為你療傷……把燈關上,再品一口酒,熱力悄悄從胸口落下四散。聽著聽著,一夜好眠。

謝謝侯志堅精心打造的《老狐狸》黑膠原聲,如此醇厚,如此溫暖。

我眼中的那道光:退後

退一步,海闊天空,算是老掉牙的勸世格言,卻是解讀《你是我眼中的那道光(All We Imagine as Light)》的通關密語。

電影的第一顆鏡頭就會想讓你揉眼睛,以為眼睛錯焦,否則畫面怎麼會糊糊的不夠俐落透徹?

有太多電影以印度孟買做背景,人多車多房子多是共同特色,擁擠歸擁擠,混亂歸混亂,「清楚」看見是必要旅程。

導演Payal Kapadia對孟買的觀察一如其他前輩,但她選擇不同書寫策略:近,擁擠窒息;遠,才能呼吸。近遠交錯,是對話,也是思考。

擁擠忙碌的孟買城裡,電影鏡頭先是近得逼人喘不過氣(那是鏡位帶來的壓迫感,精準呼應著人車和房舍擠爆空間,以及職場壓力帶來的窒息感)。

但因電影聚焦在同一家醫院工作,又擠在同間小公寓的兩位主角普拉巴(Prabha ,由Kani Kusruti飾演) 和阿努 (Anu ,由Divya Prabha飾演) 身上,長幼有別,追求有別,堅持亦有別,同個屋簷下,既是相互取暖,又在互相計較磨蹭,唯一相似的就是空洞與落寞的眼神。

《你是我眼中的那道光》其實就是孟買的三個女人的故事。除了普拉巴、阿努,另外還有以昂一位成為寡婦就得被逐出寓所,被迫返鄉營生的廚師Parvaty (帕瓦蒂,由Chhaya Kadam飾演):她們受困孟買、迷失在在孟買,但又離不開孟買,因為只有孟買才有工作機會,大家都離鄉背井擠到孟買來。她們的現實是孟買浮世繪,也是三代女性身心素描。

感情困頓是導演Payal Kapadia對當代印度女性的冷眼旁觀:普拉巴是父母主婚,婚前不識夫婿,婚後異鄉謀生,形同陌路,她認命,不給追求者和自己任何換軌機會;年輕的阿努則嚮往自由戀愛,但是篤信印度教的她卻愛上了穆斯林男子,被迫私密偷情,有歡情亦有煎熬;至於年長的帕瓦蒂則是新寡後就遭父權體制排擠。

坦白說,這些女性困境的描寫,都是第三世界女性的常見際遇,導演Payal Kapadia的社會解剖刀法不算犀利獨到,然而,她的舒壓方式卻很有見地:退一步,壓力就鬆了;退一步,世界就明朗開闊了。

Payal Kapadia常常以中景和近景來書寫城市壓力,但她不忘最後拉遠攝影機,遠眺孟買,遠看那座濱海小店。每一回的遠鏡頭,都給了空間,城市有了空隙,角色與得能呼吸,生命與生活就有了再思量再出發的可能。

當然,Payal Kapadia也很敢用音樂來轉換、暗示和傳述角色的底層心聲。俗不可耐的生活細節與生活矛盾,都因為這些突如其來,又不按章法現身的音樂,有了騷動與開悟。

「妳們想待多晚就待多晚。」濱海小店的店家這樣告訴三位離開孟買的女子,好好談妳們的心、妳們的夢、妳們的愛,這裏的腳步沒有孟買那種急迫與現實:遠離孟買,她們恍若新生,禁忌不再是禁忌,才可以互訴心聲,友情與姐妹情,此時才告踏實,陶淵明在「歸去來辭」所寫的「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應該就是Payal Kapadia「退一步就海闊天空」的體悟與祝福了。

旅人所嚮:語言的迷宮

語言是用來溝通的,找不到對的詞句,語言就成了障礙。

母語自然天成,不假思索,就能脫口而出;硬要用外國語形容所思所想,常常搔頭捉腦,磨蹭半天,還是不知所云。

南韓導演洪尚秀的《旅行所嚮(A Traveler’s Needs)》就透過一位靠法語教學換取旅行花費的法國女郎Iris(法國影后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飾演),丈量了大腦、內心和舌頭唇齒的距離。

聽完一場鋼琴演奏,你通常只會說「好聽」,究竟「好聽」在哪?面對追問,不是瞠目結舌,就是嘿嘿傻笑。

彈完一首鋼琴曲,接受掌聲讚美,可是進一步追問你在彈奏時,心頭究竟想些什麼?很多人除了「喜悅」,恐怕也想不出太多精確文字來表述。

確實,抽象的感受與概念,往往很難用文字或語言表達。拙笨,反而是最常見的反應。但是,《旅人所嚮》或許更想追問:如果腦袋空空,心中空空,言詞豈不更是空空?

雨蓓教法語,卻沒有課本,也沒有教材,隨心所欲,隨機發揮,她認為這種從生活中學會的語言,才鮮活真實,才是真語言。

Screenshot

真的嗎?有人不知如何是好,有人甘之如飴,有人如坐針氈,洪尚秀沒有提供完美答案,他設計的情境,就是他的觀察、思考與檢視。

人生可以如此晃晃蕩蕩,喝喝馬格利酒,彈彈唱唱,來來回回,輕描淡寫、輕鬆寫意過一天。洪尚秀的散文電影,寫給悠閒自得的人,伸伸懶腰,閒閒品嚐。

艾諾拉:神女生涯如夢

同樣是「妓女+恩客/良人(?)」的題材,包裹糖衣,肯定可口暢銷,卻很難得獎:剝開浪漫外衣,暴露現實猙獰,票房未必討喜,卻是影展寵兒。

Sean Baker 執導的《艾諾拉(Anora)》儼然就是《麻雀變鳳凰(Pretty Woman)》的「暗黑版」與「暴走版」,《麻雀變鳳凰》全球票房超過4.6億美金,《艾諾拉》目前票房只有2300萬美金,然而2024年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只是橫掃影展和藝術市場的起手式。

麥琪·麥迪遜(Mikey Madison)應該是《艾諾拉》魅力四射的核心人物,因為她肯演、能演又敢演,小小年紀,老到神女招呼、應付、糊弄客人的專業本事一應俱全,拜金又享受富貴的嬌姿妖媚,捍衛主權的強勢發飆,接受現實的能屈能伸、面對嫉妒同行的慓悍唇舌與手腳,都讓角色的身影得著明暗凹凸的立體雕刻。

相較之下, 《麻雀變鳳凰》 的Julia Robert有如糖衣芭比,美麗讓人讚美,幸運讓人羨慕,卻夢幻到完全不食人間煙火。

不過,Sean Baker最高明的是設計了嘴上無毛的富家公子Ivan (Mark Eydelshteyn飾演),以及冷眼看遍世態炎涼與荒謬的助手Igor(Yura Borisov飾演)。

Ivan的特質並非揮金如土的公子哥兒,而是當下的每一刻他都是「真實的」,雖然難「持久」,因為他不知道「永遠是什麼(請參考羅大佑「戀曲1980」的歌詞)」,對不起,他是連下一刻或明天是什麼都不知道,也不在意的享樂主義者,「什麼都可以拋棄……現在你說的話都只是你的勇氣…..春風秋雨多少海誓山盟隨風遠去」無非就是如此。

Ivan的橫衝直撞牽動劇情,落跑比閃電還快,翻臉比翻書無情,一臉的young and innocence,搭配一身的酒氣和毒臭,落在他瘦骨嶙峋的肉體上,還真是只能驚歎「媽寶/爸寶」無人能出其右。

Igor算是認真執行任務的手下,一如他的名字有著「短小精幹的戰士」特質,不想對小女子動粗,卻又不得不「應變」的細節,流露「莽夫魯男」少見的細膩;如影隨形的一路監護,還真是「護」比「監」多,直擊所有的「真情」而了悟的「真心」,也成了全片最華麗的轉身,也讓「最後」的禮物,散發出超強的動情能量。

《艾諾拉》的三段式結構,在在說明了導演Sean Baker說故事的本事:第一段,你預見了美夢的成形與墜落;第二段則是直擊了「上窮碧落下黃泉」的瘋狂追逐;第三段則是「寒天飲冰雪」的耶誕彎轉。Sean Baker行雲流水的場面調度與動力十足的鏡位運動,都說明了金棕櫚獎評審看得眉開眼笑給出大獎的心悅誠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