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與電影:惜別海岸

若是有人在這裡相約,二十年

只為了相視一笑──

………

………

笑了,一滴從雪中化出來

滴落在蘭花指上

山下突然傳來一記清響

像一對孩子聽見下課的鐘聲,笑了

                                        《域多利亞巔》鄭愁予

 

港口的特殊性格在於流動,潮汐、船隻和人群,以不同的節奏進出港口,因而傳唱出不同的樂曲。

 

不論是出發或歸航,面對海天一色,人們總習慣抬頭遠望,有的是夢想才正要伸展手腳;有的則是不捨故舊;有的是無奈分離,有的則是急切盼歸,所有的思緒情愁,就呼應著「惜別的海岸」中那句「不平靜的海湧聲,像阮不平靜的心情」的歌詩。

 

不平靜,就是戲劇的活水源頭,差別在於不平靜有時喧嘩,有時暗湧,全看創作者如何詮釋了。

 

台灣新導演侯季然執導的《有一天》把自己廿二歲當兵時,抽籤抽中了金門,到壽山等船,要出發前往外島的心情經驗,轉換成了青春寂寞與尋覓的夢幻變奏,「那時候每天晚上站衛兵時都會偷打一通電話,聽著話筒另一邊總是無人接聽的嘟嘟聲,看著山腳下寧靜發亮的高雄市,覺得愛情好飄渺,青春好寂寞。」侯季然在電影中把青春惆悵留下了深情的回憶刻畫,未來,是茫茫的一片,過去呢,卻也是怎麼也握留不住的,卡在碼頭前半山腰的軍營裡,進退失據的青年,除了抬頭遠望,還真是別無他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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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然的經驗,多數台灣男孩亦都曾經有過類似經驗,重見碼頭,重見壽山營區,前塵往事自是滾滾而來,城市的記憶往往就是如許私密,只能點滴在心頭,電影人的魔法則是從記憶的水井中,勺起一瓢水,暈染成普世共振的漣漪。

 

然而,城市變了,港口變了,碼頭亦變了,外島前線早已沒有了煙硝火花的風雲對峙氣息,青春男先對家國奉獻盡忠的義務在口號黯啞之後,成了意義全失的空白虛耗;登陸艦既濃且濁的柴油煤煙,早已隨之科技進化,稀釋變淡了,軍民共搭的金門快輪和台華輪,早已用隔艙臥床取代了大通鋪的吊床,重回昔日的13號碼頭,面對著如今更名為光榮碼頭的港邊,難免就有了青春/記憶被偷走的失落茫然…oneday004.jpg我不也曾在1979年的初春在此守候著前往金門的「開口笑(即Tank Landing Ship/戰車登陸艦)」嗎?不也曾在海峽中線,面對著看似要把船隻吞下肚的滔天巨浪,油生滄海一粟的渺小無力歎息?不也只能緊握著縐裂的情書,對著心中的人影說話嗎?然而,記憶再也找不到印證對話的實體了,確曾有過的心痛,如今卻再無從憑弔了……果真往事如夢?侯季然的《有一天》,不就是人生共一夢的唏噓嗎?

 

這種恍如隔世的失落感,到了紅毛港就更強烈了。

 

2007年初夏,為了追尋《最好的時光》和《穿牆人》等片的拍攝足跡,我們初訪了紅毛港,小鎮已經沒落,住戶陸續拆遷,P4050088.JPG曾經蘊藏主人無盡心血精華極盡雕琢之美,貼合家世門風的門牆屋瓦,竟然都悄悄加上了骨董收購商的電話噴漆,那是風雲劇變前的最後黃昏了,兩三位不肯離去的老人家,兀自守候在門可羅雀的小店前,等待著五元十塊的最後交易,左鄰右舍有的清空打穿了,有的乾脆棄置不顧,坐任蔓草滋長了,但是你還是偶而會看見一位穿上旗袍,挽著皮包,打著洋傘的盛裝老太太,慢踮踮地走向公車站牌,等待那號稱一小時會開一班車,卻始終不見蹤影的公車……

 

2010年的仲春,我們重回了紅毛港,現場已然封鎖,駐警謹慎地檢查著每一輛試圖進入車輛的証照,為著興建「高雄港洲際貨櫃中心」的重機具已然在圍籬中施工。圍籬有如一道強力的立克白,塗掉了往昔的記憶,推土機毫不囉嗦地就推倒了舊文明,轟隆隆地大聲承諾著新文明要在廢墟中新生。

 

P4050107.JPG然而,我們也意外撞見了被新科技切割保存下來的舊屋宇與磚牆,鐫刻著「渤海」的整片門牆,書刻著「長日」與「豐年」的石材門楣,已被鋼架上下前後緊緊叩抱住,火型馬背的山牆,還有萬字磚雕、石條窗和羅馬柱的先民古物,成片成群地躺在紅毛港民宅舊址的圍籬邊緣,它們換一個姿態,等待著文明的重建。

 

再往前幾步,還有半成新的「紅毛港輪渡站」,也和周遭的圓頂涼亭一般,安靜地歇息著,不復見三年前川流不息來此嬉遊拍照的旅客,只有載運著厚重貨櫃的輪船忙碌地進出著,江河萬古流,城市卻在這裡小憩片刻,等待著再出發的契機。高雄,不亦如此嗎?

城市與電影:故園舊夢

如果用心去聽

那心是軟軟的鼻音

是一首首圓圓易散碎的歌

一叢叢淡紫 微透明的湘绣

被揉縐的寧靜

與行人擦肩而過

在花店的走廊上/馮青 

 

人生,常因為偶然或者巧合,得著意想不到的啟蒙與體悟。

 

走進高雄市的橋頭糖廠時,看到一座座斑駁古老的舊房舍,恣意伸長枝椏氣根的老榕樹,再踩上滿地的落葉,聽見吱軋的乾裂聲,舊時代的幽靈似乎全都獲得了解放,全都竄出了塵封的老宅,迫不及待地說著滾滾往事,聽著歷史的跫音迴旋在耳際時,我知道,我被這座城市給欺騙了,不,更正確地講,是我自己誤解了這座城市。

 

世人以自己走進,或者接觸一座城市的方式,界定自己的認知。搭乘飛機或高鐵,進入眼簾的是當代的科技人生,坐上舢板或渡輪往來海河之間時,觸目所及的是高樓洋房的當代建築。是的,這是今日高雄,然而,昨天的高雄又是什麼情貌呢?答案,要看你問的是五十年前,一百年前,或者四百五十年前的昨天?

 

城市的歷史總是靜靜地躺在街頭巷弄間,窩身在石牆車軌的夾縫裡,夾藏在史書的縫隙中,它一直都在,卻只因為我們無知,所以不曾感受到它的氣息。不過,電影卻有著悄悄解碼的功能,而且往往是在無意間跌撞而出的。

 

啟蒙的關鍵在於《淚王子》這部電影。

 

一位曾經在台灣成長,後來到了香港發展,最後又回到台灣為自己的青春記憶,留下吉光片羽的電影導演楊凡,悄悄在他的《淚王子》揭開了古高雄的書房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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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在橋頭糖廠找著的是1950年代的南台灣記憶,然而,他開啟的潘朵拉盒子,卻也透露出再早五十年前的台灣傳奇。今年四月,在本書的主編連惠楨邀請下,我們來到了橋頭糖廠,一切只因為《淚王子》曾在此處取景,P4040006.JPG因為楊凡在《淚王子》中拍出了台灣電影極其罕見的「蒼涼卻又華麗」的矛盾視覺,然而,也就在尋訪拍片現場的足跡時,看著荒蕪的庭園,卻也就不免想起了郭子究老師的名曲《你來》:「你來,在清晨悄悄地來,當晨曦還未照上樓台,你踏著滿園的露水,折下一隻帶露的玫瑰,聽我向你細訴,昨夜的夢,夢中回到故園,故園是遍地落葉與秋風…」是的,一部《淚王子》講述的無非就是「夢中回到故園,故園是遍地落葉與秋風…」的那般既惆悵又蕭索的似水流年。那首歌,不只是唱給民國時期的人們聆賞的,同樣也適用於百年前曾來此開墾經營,最後卻埋骨於此的日本糖廠社長金木善山郎,是否也曾在這片落葉庭園中,思憶著故園?如今,他的石碑墓旁,除了落葉與秋風,也別無迴音了。

 

楊凡在橋頭糖廠中找回了台灣已經消失了六十年的景觀,人生只能有一個六十,城市卻能有無數個六十寒暑,問題在於,誰看見了這些隱形的六十年輪?那一層又一層的年輪,不就如此繫繞,也書寫著一座城市的記憶。

 

高雄不是台灣歷史最悠久的城市,史書上記載著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清朝擊敗明鄭部隊,佔領了臺灣之後,派了一百名水兵駐紮在打狗仔旗後,那是四百二十七年前的往事,當年的打狗,是何等模樣?那百名水兵發生了什麼事?歷史再不見記載。當然,更早一點,鄭成功的部隊在台南鹿耳門登陸後,又如何看待這個南台灣的漁港?又有多少駐軍在此?當地住民又是什麼關係?歷史更沒有留下片語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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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點看吧,咸豐八年(1858年),一紙天津條約,讓打狗成為台灣對外交易的通商口岸,漁港已然悄悄轉變為商港,除了英國人和法國人堂而皇之地來了,日本人呢?平埔族、南島人和福佬粤客又是如何通婚共處的呢?

 

炫耀歷史,是老學究的偏好與專利,但是站上橋頭糖廠舊址,歷史就已輕輕來毃門了。

 

日本人在佔領台灣的第六年後就設立了橋頭糖廠,那是西元1901年的決策與行動,從此農人和工人就忙著從當時最新式機具中將收成下來的甘蔗榨汁,然後再熬煮出蔗糖,一直到1999年才由中華民國政府宣佈停工,從糧食產業的基地為轉換為觀光旅遊的古蹟,糖廠由日本人奠基,即使改朝換代易主無數,但是古人氣息,建築手痕卻又歷歷在目,你很難想像,環繞著一座巨大P4040024.JPG榕樹與廣場而蓋成的水泥磚屋,究竟是宿舍或是管束所?要住人的空間,何以規畫得那麼狹小擠迫?不是想要困頓人心的責難空間,何以將人放入讓人喘不過氣來的空間?所有的問號,對照著建物的遺跡,彷彿又就得見了當年一燈如豆的物質窘迫年代,曾經在每座門後上演的心事了。

 

更特別的當然是無處不在防空洞、紅磚水塔和彈藥庫,糧食產業基地在戰爭年代中,自然成了軍事重地,進攻與防守的雙方不是都各有圖謀嗎?但是兢兢業業,唯恐權力失落的經營者,又如何抗拒時間洪流?又如何預想得到百年後,人們會以金甘蔗之名,在他們避難的防空洞裡,利用天然的黯黑空間,放起了電影,在長官訓話的大樹下,搭起了白幕,辦起了影展,陪伴著歷史的記憶,陪著只在想像的空間中依舊迴盪的警報聲響,聆聽,也觀賞著新世代的夢想?當年,所有的圖謀與策畫,早就在時間的安排下,換了新劇本來上演了。

 

橋頭糖廠曾經有傲人的生產力,曾經是製糖勢力南北擴編的風光基地,伴隨強大經濟力因運而生的自然就是一代接一代的權貴故事,雖然台灣人還來不及從糖廠往事中找出動人故事,然而對照王童導演作品《無言的山丘》中,那位對台灣礦工動粗絕不留情的日本廠長,似乎也有了古今參照的實例,那位廠場穿著和服,住著日式建築,但是迴盪在屋子內的樂聲,卻是留聲機傳播出來的卻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愴》樂音。厚實的經濟生產力,讓橋頭糖敞的歷代糖長得能參考歐洲的巴洛克風格營建樓房屋宇,也得能橫向移植東洋故國的建築遺風,能古允今,歐亞混合的建血風格,不就是那個年代日本人標榜身份階級的重要符號嗎?

 

橋頭糖廠是個時空錯置的空間,是個歷史可以重新排比整理的空間。古蹟的文化定位,讓建物和文物得以停格,減緩後人的破壞;然而,古蹟特具的華麗的蒼涼,卻又提供了後人發想改造的動力,拍電影的人,隨意撥動著時空軸線,訴說著主題心情;辦餐飲的人,把營業的木板樓潻成了白宮,改成了藝廊;榕樹下,兩隻麥克風,三具喇叭,幾位日本遊客就在先人遊魂依舊徘徊難捨的空間中,唱出了日語歌曲的卡拉OK……

 

羅馬神話中,有一個最具象徵意味的特別神祉,名叫Janus,多數時期祂都有兩個頭,或者說兩張臉,一個往左,一個往右,或者說一張往前看,一張往後看,你可以說是他是門神,亦可以說他是時間之神,因為一張臉瞧望的過去時光,象徵舊時光的過去,另一張臉則在張望著未來,意謂著新年的新展望,橋頭糖廠扮演的角色無非就是高雄的Janus,在這裡,你彷彿瞧見了高雄的昨日,但是才一回身,五百公尺外,高雄捷運在此設站,台鐵亦日日有班車駛過,高雄的明天還在這裡儲積著能量,等著啟動呢!眼前是昨日,迴身就是明日,歷史與命運的機緣在這裡交會,在此共構。

城市與電影:巷弄行腳

古早古早的古早以前

吾鄉的人們 開始懂得向上仰望

吾鄉的天空 就是那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無所謂的陰著或藍著

 

古早古早的古早以前

自吾鄉左側綿延而近的山影

就是一大幅 陰鬱的潑墨畫

緊緊貼在吾鄉人們的臉上

                                      序說─吾鄉印象 /吳晟

 

「到高雄住下吧!」2004年的十月,高雄電影節期間,侯孝賢在英國領事館的月夜微風中,對著台灣新生代導演黃銘正如此說著:「哈瑪星、鹽埕都好。住下,才能掌握人的生活節奏,什麼人在什麼時刻出沒,才知道住的是那些人,工作的又是那些人,他們在做什麼,想什麼。外地的導演走馬看花,拍不出高雄真正的精神和節奏,只是拿高雄做場景,拍不出來高雄的味道的。」

 

是的,高雄太大,愛河太短,西子灣太瘦,壽山太矮,378公尺高的八五大樓究竟又有多高呢?它們都屬於高雄,都是亮眼的麗景,卻也不太容易再用新tears925.jpg的色彩與筆法,另外加註風情。世人容易看見高雄的外觀與景點,卻未必知道隱身在巷弄間的細節才是人文匯萃的靈魂所在。

 

但是,曾經在高雄住下的創作者,或許就能找到不一樣的感覺。

 

例如,鄭文堂導演在舊名「打狗驛」的高雄港站鐵道旁找到了一間古老的壽山旅社做為電影《眼淚》中男主角蔡振南飾演的刑警借寓的場景,黃昏時分,常見他就牽著小狗,沿著鐵道行走,訴說著他無人可以分享的心情。廢棄的鐵路轉運站,意謂著繁華已過,剛巧也是這位不合時宜的老刑警,自我放逐的流放心情啊。也因為有著這樣的旅社,借住其間的工人房客,因而有著尋常電影罕見的黑手氣息(這與《不能沒有你》的破落戶場景設計,有著異曲同功的效應),總統套房的庶民謔稱,警察打頭聚賭的庶民性格,女中情商讓性工作者能夠上門服務的卑微心情,散發出多麼不一樣的人生氣味,追求山田洋次庶民情境的鄭文堂,精準捉住了高雄底層生活的力道。

 

例如,林育賢導演執導的《對不起,我愛你》ks751.jpg雖然是背肩著太沈重的宣傳包袱,但是看到男主角吳懷中帶著女主角田中千繪,穿過年華老去的鹽埕崛江埔的老市場中,找到甜不辣和肉粽等傳統美食,老崛江商場內的曲巷光景,竟也搖身一變成為了一首雋永的憶舊情歌;即使是刻意添加進來的武德殿,竟然也替一八九五年之後曾經烙印在台灣南北的日本文化,找到了新鮮的歷史註記,可以有劍道,可以有許願木牌,高雄的歷史和當下,記憶和現實,其實就在這款夾混不清的情況下,繼續翻動著。

 

當然,鐵道正在逐步地下化,以前穿過市區,穿越心臟的鐵路景觀,正逐步被水泥景觀給取代了,唯其如此,《生命無限公司》中的最後,薛詠宇飾演的樂仔跑到學校頂樓,對著校牆邊疾駛而過的火車揮手的那場告別戲,不但是童年時光的告別,也是城市風景的停格記憶。火車上坐著林彥禎飾演的小婷,她也抬頭望見了學校頂樓樂仔那隻舞動的手,人與城市的空間對話,即使面對時間流動與歲月侵蝕,在那片刻,已然永恆。

 

貼近底層,貼近庶民的悸動,不只是劇情片的憧憬,在紀錄片中,其實有著更強力的論述,楊力州作品《青春啦啦隊》中,鏡頭追隨著每位老人家的腳步跨進了他們的家園,從牆上的老照片,凌亂的書桌,緩慢而堅持的語調中,錄下了既活蹦又讓人動容的真實心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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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城市中的電影,又未必要緊緊鎖住城市,即使只是浮光掠影,即使只是一個背景,同樣有著動人的力量。記錄藝霞歌舞團浴火重生的紀錄片《藝霞年代》,從舊畫面已難拾獲的今日,薛常慧採取了「創造再生」的方式,一方面,找回了不少「霞女」(即參與演出的歌舞團團員)做引導模板,另外則是結合高雄中華藝校的學生,學習藝霞的歌舞,重現當年舞貌,透過讓「藝霞歌舞劇團」的舊團員重聚,在舞台上演出一場的「重生」,「創造」了舊時光重新連結的再生影像,將很難用文字精準定義的「藝霞精神」,透過一部紀錄片的拍攝得能悄悄交棒給新一代的舞者身上,團長孫女含淚泣訴的真情告白,不但是動人高潮,也讓觀眾悄悄感受到這座城市蘊含的巨大能量。

 

城市無語,日復一日,默默承載著居民往前奔去,創作者只消在街角轉彎處,在呼吸氣息間,悄悄舀起一勺水,水光倒影中,就是風景,甘潤甜美間,就是人生滋味,一切全看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看見了什麼,嘗著了什麼,又轉化成了什麼……

城市與電影:海的深處

絲絲忽忽,

有聲若無聲,

使綠的更綠,

愁的更愁。                   梅雨,五月節/夏菁

 

電影是時間和空間的綜合藝術,能夠在作品中拍出「立體」感,就能動人。戴立忍執導的《不能沒有你》就拍出了高雄港的三維時空感。

 

第一維是地理的水平面。男主角李武雄(陳文彬飾演)是單親爸爸,在港口旁的的破屋子裡,與女兒妹仔打拚度日,缺口破落的房子,窗外即見海,網撈即有食,海洋與人生的互動與依附感情,已無需多言。

 

第二維在於海的縱深,這亦是全片最動人的空間。

 

戴立忍首先選擇讓大家看見「真實的苦」。因為李武雄是清理船底的潛水工,頂著最簡陋的配備就下海,他的海底勞動,無一不是怵目驚心的人生實況,夠把觀眾的心揪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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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他讓觀眾看見「相信的美」,每回李武雄下海,妹仔只能在甲板上守候,她不覺無聊,人就趴在甲板上,直釘著父親下海的深處凝望,海那麼深,海那麼黑,父親那麼遠,理論上是什麼都看不見的,但是妹仔卻能夠望見,波影晃動之間,李武雄水底工作的身影依稀就在不遠處,那不是真摰的父女情而已,「只要相信,就能看見」,其實是一種人生意念,暗含的生死與共,守候陪伴的深情,隱然已為父女被迫分離的劇情發展,提供了一種最讓人不捨的癡情能量。

 

第三維則在於海的動線。

 

妹仔被社工人員另外安置後,父女都備受煎熬,經過多次爭取,《不能沒有你》的終場戲是社工人員終於帶著妹仔,等著出港工作的李武雄回返。

 

 戴立忍選擇了極其低調壓抑的處理手法,觀眾看到的李武雄,只是一位任由海風吹拂臉上的木頭漢子,每天在心裡只想說聲「妹呀,爸爸好想妳」的他,其實並不知道父女終能相逢,也因此沒有任何「戲劇化」的動作,即使在歸程的海域上,李武雄似乎就遠遠望見了曾經熟悉至極的人影佇立在岸邊,然而他也只是站上了船頭,任由船隻慢慢靠近岸邊,整個人就一直就站在船頭凝望,沒有揮手,沒有呼叫;同樣地,妹仔也是靜靜立在岸邊,等船泊岸,沒有呼叫,亦沒有揮手。

 

 愛到極點,卻也痛到極點時,字典中再無一字可形容,語彙再無一詞可達意,李武雄和妹仔的沈默安靜,不但不是親情疏遠之後的清冷,反而是內心澎湃之後,最沈痛的一種姿態。低微,並不代表微弱,流不出的眼淚,或許才比嚎啕更加傷痛,人生的歎息,可以極低微,卻一點不渺小,透過李武雄父女的身姿,戴立忍以最安靜的筆觸,寫出了人生最沈重的一聲歎息,那就是生命的藝術了。

 

同樣關注著港口人生,同樣取材自真實人生,ks767.jpgks766.jpg盧昱瑞導演的作品《冰點》則是鮮活地探討了前鎮漁港裡忙著搬運冷凍庫裡漁貨的工人,聆聽著遠洋漁工在生計壓力下,每隔三五個月,或者一兩年,就會在港口旁上演惜別重逢戲碼。

 

過去,船工和漁工,以歌詩的形式傳唱心曲,諸如「不平靜的海泳聲,像阮不平靜的心情…」其實,總是怨懟著環境與命運的牽動,總是期待著最平凡,但也最私密的個人幸福。但是,歌詩有點像浪漫的糖衣,惆悵滿滿,卻有一層隱形的距離,看不出實情有多苦;今人則以影像的直擊,讓漁工的心情實況,有了更精準的圖像,不論是「有工就做,沒工就休息打牌」的青春虛擲,或者在「冰點」以下的氤氳氣中,以腰背氣力往復搬運漁貨的身影,都有著讓人怦然心動的強大張力。

 

高雄港的魅力,其實站在紅毛港口最能強烈感受,每一回,看到矗立港口進出點的燈塔燈號從「O」變成「I」或者從「I」變成「O」時,都意謂著無數工作機會的完成或開展,船隻進出吞吐的背後,就是無窮盡的人生故事,創作者只要擇一鑽了進去,無不都是人生情歌。

城市與電影:海的影像

閱讀過樹葉的小孩

把舊了的雲

圍在脖子上

便向著日落的方向

奔去

 

看見

月光在風的髮上

風在海的床上

海在船的腳下

                       小孩,羅英.1985

 

水是生命的源頭,水亦是夢想的起點。看得見海港的城市,自然也就提供不凡的城市視野,紐約如此,威尼斯如此,高雄有著得天獨厚的港口地理,用戲劇打造的影像世界,更有如一塊等待探索的處女地。

 

高雄到底可以呈現什麼樣的海港風情?關鍵在於創作者的雙眼和心靈看到了什麼。

 

2009的台灣電視劇《痞子英雄》,導演蔡岳勳從貨櫃、碼頭和遊艇追逐,在這個港口城市實踐了華麗的罪惡冒險,2010年,導演曹瑞原站在愛河橋上,站在左營的中油眷區中,以童趣的《倪亞達》尋找歡樂青春的另類書寫,有棟旅社進住的都是來自台灣各地的電影和電視劇組人員,他們來到高雄拍片,來到高雄逐夢,前提當然是因為這個城市,城大港深,站在岸邊,立在船上,水在眼前,風在臉上,高雄港總能牽動行人無限的情思,那是一種兼具回憶的茫然或者行動的激情的澎湃感受。

 

高雄港不只擁有動人的風景,更是人們棲息營生的場域,畢竟,港口的最大動能來自經濟勞動力,更重要的是,海港有著變化萬千的光影流動,人們在此的勞動奔波,都以熱情與動能訴說著自己的生命故事,人生因而得有更多的可能,人生因而得能著更大的寫真與幻夢。

 

電影導演的最大挑戰,無非就是從看得見的人生真相中,提煉出看不見的人生殊相,有時詩情,有時悲壯,一切緣自人們的呼吸。然而戲劇的細節,卻才是城市最迷人的風貌。

 

海港有時候書寫的是沈重的人生壓力。從《一個女工的故事》開始,高雄的勞工性格,即已成為鮮明的文化記號,不管時代如何變化,男男女女的人生旅客,分別幻化成在《風櫃來的人》、《父子關係》、《我的爺爺》、《深海》、《不能沒有你》和《眼淚》等片中,換取每日營生的勞動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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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港有時候則編織著充滿詩情的人生夢想。同樣站在往來的駁船上,時代或許不同,船舶款樣或許不一,期待或茫然的尋覓心情卻是那麼近似,以致於從《最好的時光》到《對不起,我愛你》,水花漾盪起來的人生愁緒,格外撩人;當然,即使只是渡輪上看似最不經意的貨物交易,《眼淚》暗藏的社會詭譎與生命陰暗,也讓人驚心。

 

然而,海港即使只是背景,只是旁襯,也可能拉出一條含意深遠的劇情軸線,盧泓執導的《生命無限公司》,主軸圍繞著陸奕靜飾演的阿嬤與林彥禎飾演的小婷,這對隔代教養的祖孫關係打轉,然而薛詠宇飾演的樂仔與琇琴飾演的阿好這對母子,卻也提供著共鳴效應,小婷從孤單投靠到父母重逢,原本應該欣喜的情緒,其對照出樂仔等不到父親的淒涼,那段母子兩人對著港口訴說心事的黃昏夕照,竟然和《深海》中陸奕靜與蘇慧倫那位創傷女子的相互慰藉,有著那麼相似的對話效應。然而,傳統台語傷情歌謠往覆強調的「海面波浪顯悲傷/怨歎冷風一直吹(郭金發,「霧夜港邊」)老套意像,此時也不再停留在簡單的兒女私情上了,同樣臨海朓望的人,同樣寄語大海的癡情人,有了同性間的相惜相知,有著異性與隔代男女,對於生命幸福的不同體會。

 

正因為港深海闊,所以才許可各種解讀,正因為俗世男女,各有一本情感賬冊,所以才容許各式書寫,一切很像詩人余光中在《讓春天從高雄出發》一詩中所描述的:「讓海峽用每一陣潮水/讓潮水用每一陣浪花/向長長的堤岸呼喊。」藍天,碧海,長堤,汽笛,還有眼神……就這樣繞著高雄吶喊,歡呼……

城市與電影:高雄書寫

燈火燦爛,是怎樣美麗的夜晚

你微笑前來緩緩指引我渡向彼岸

                             在黑暗的河流上,席慕容.1986

 

城市很大,人很小。

 

然而,有人,城市才有味道;城市的風景,才有了生氣。人寄居在城市裡,城市供養了人生,人卻也豐富了城市,改變了城市。

 

2004的初冬,高雄電影節以電影的能量呼喚我來到這座旅遊經過,當兵經過,戀愛經過,逐夢經過,朝聖經過、工作經過的城市,那一年的高雄像個大步邁向婚期,準備成家的漢子,渾身是勁,額頭淌汗,臉上冒著幾粒爆芽的青春痘,熱情又興奮地準備迎娶新婦,我們其實看不真切罩著頭紗的新娘模樣,但在震天的鑼鼓聲響中,我們見証了一場高雄與電影的山盟海誓。

 

那一年,我們繞行港灣,撞見了高雄的遼闊與現代;那一年,我們上山品茗,呼吸著高雄的挹翠與古老。那一年的愛河,有如剛出浴的少女,微風吹過,我們在夕陽餘暉中聞嗅到了引人入勝的清香;那一年的電影資料館開始把胡金銓、郭南宏這些武林大俠的兵器寶典,一本本搬進了藏經閣,要讓後人潛泳默讀,汲取再出發的功力。

 

大步前邁,世界,與視野就不同了。

 

然後,高雄市長宣布了千萬大獎的計畫,召喚著各地影人來高雄尋找故事,追逐夢想,從《天邊一朵雲》、《深海》、《不能沒有你》、《痞子英雄》、《生命無限公司》、《有一天》到《眼淚》,那個急著娶親成家的漢子,已然打拚有成,有了家,起了樓,子女成群,但是雙眼的火焰更加炙熱,電影莊園的版圖才剛鬆綁,才正要舒展手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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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座偉大的城市,都有著既古典又現代的身影。古典,源自於先民的開拓與累積;現代,則植基於迎向未來的蛻變與更替。動起來的高雄,就如城市既古典而又現代的多元版圖景觀一般,抖擻出極其豐沛的影像能量,不論是歷史的縱深與地理的參差,不管是人文的交流或情感的浸泡,都各有一片天,各自書寫著城市的記憶與容顏。

 

城市的多元趣味,就在於它的立體性格。有時候,它可以陳列出巨大的歷史魅影(例如楊凡作品《海王子》中,以糖廠落葉莊園,映現一個兼具華麗與蒼涼的慘綠年代);有時候,它又從已然斑駁的歷史建物中,抽取出精準的對位意像(例如鄭文堂作品《眼淚》中,以落日餘暉的鐵軌舊址,反射老刑警回首往事,悔恨莫名的岐路心境;例如李啟源作品《亂青春》和閻鴻亞(鴻鴻)作品《穿牆人》中的舊窯場,既可以是女性交心的私密空間,亦可以成為文明毀棄後的破落廢墟)。

 

城市的多元解讀,有時候要看創作者選擇了什麼解讀位階。有時候,它可以先停格,再快速轉換成為其他年輪的符號(例如王童作品《策馬入林》中,把步兵學校的靶場山頭,轉換成中原山河;丁善璽作品《八百壯士》中,則把五福橋橫移到了黃埔江頭)。

 

就像遼闊的高雄港,有時候,它可以只是天涯遊子的心情背景,例如侯孝賢的《最好的時光》和傅天余的《帶我去遠方》,港口與海水都蘊含著飄流與追尋的情緒悸動,至於侯季然執導的《有一天》和盧泓執導的《生命無限公司》,港口意謂著一段感情的失落,期待的幻滅。

 

有時候,它是討海人的衣食父母,但是親疏遠近卻有不同的揮灑空間,戴立忍的劇情片《不能沒有你》選擇了往海底探尋的垂直縱深,紀錄片《冰點》則是一方面連結海外漁場的橫向外延,一方面則是漁工性活的定點掃瞄,題材或許有別,手法亦有不同,城市的開闊性格,提供了創作者無盡的創意溫床。

 

人們在城市生活,人生的多采多姿故事,同樣也讓人看見了城市的承載力與包容性格,例如台灣電影熟悉的親子題材,可以拿《生命無限公司》參照《父子關係》看到了親子關係與男女關係的時代演變歷程;例如同樣描寫女工傳奇,就可以參酌張蜀生導演半寫實半浪漫的劇情片《一個女工的故事》,來檢視及比對柯妧青執導的紀錄片《她們的故事》,所採用的觀點及關切主題,進而窺見台灣社會對待女工的成熟指數。

 

同樣地,「老者安之,少者懷之」的儒家精神,在楊力州執導的紀錄片青春啦啦隊》中讓人看到了摩登顛覆的風韻,但在李祐寧執導的《爺爺的家》依然遵循著傳統素樸的邏輯,生命許可創作者以不同的筆觸來書寫,這等視野與可塑性格,讓人何等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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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為台灣第二大城,高雄點燃的未來希望,才更讓人欣喜。

 

例如2009年包辦電視金鐘獎編導演大獎,收視率亦迭創新高的電視影集《痞子英雄》就有著濃烈的未來性格,導演蔡岳勳帶領的創作團隊,透過既縝密又熱情的規畫,這座城市正要昂首闊步的豪情,正要翻轉新頁的能量,頓時讓這齣戲呈現台灣螢光幕前所未見的創意神采,電視劇可以這麼拍,可以拍得這麼精彩的觀影讚歎,不但滿足了創作者,填餵了饑渴的觀眾,更讓市民引以為傲。究竟這座城市如何積極地向創作者招手?如何以南台灣的熱情氣流,吸聚四方好漢來此論劍?《痞子英雄》導演蔡岳勳接受筆者訪談的紀錄,其實就已建構出另外一則都市傳奇了。

 

以下是訪談紀要:

問:《痞子英雄》拍出了高雄的美麗與進步,你是怎麼折衝完成的?

答:沒有高雄市的支持與在地人的熱情,《痞子英雄》絕對拍不出來。最初只是想南下高雄商借捷運列車拍攝劫車戲,到了高雄後,才發覺四處都是熱帶海洋城市的進步感覺,不再是我小時候想像的模樣,海洋城市的創作概念就此成形。

 

後來拍攝企畫獲得當時的新聞處長史哲大力支持,他主動召集了高雄市各局處官員會商,強調會議結論就等於跑文,只要官員點頭就算OK,日後再補行公文,當場逐一回應我的拍片需求,這種行政效率確實罕見。

 

問:台灣許多城市想要透過影視創作開啟城市行銷模式,怎麼做才有效?

答:高雄市政府特別指派了兩位老高雄官員協助拍攝,他們知道那裡最美,能以最快速度找出了最佳場景,從封街、出海到直升機起降,要什麼有什麼,要搶捷運列車,就乾脆給我們整節列車…,他們經常掛在嘴上的一句話就是:「頭都洗了,只好潦落去!」

 

好萊塢動作名片《不可能的任務》中那場膾炙人口的高速火車特效戲,是在攝影棚裡搭景,結合特效完成的,我們沒有棚,亦沒有特效本事,只能實拍,高雄捷運局不但提供機房,還有整節列車讓我們在捷運停駛的晚上空檔來拍。

 

不但官方熱情,國城建設「高雄軟體科技園區」甚至慨然出借一層樓充做警局南區分局的辦公室。

 

沒有特技,不能造景,只能利用實景來拍攝,但是我們得到的奧援根本無法估算,政府支持產業的立場非常重要,我原本只打算在高雄拍四成戲的,結果,九十%的戲都在拍。因為我充分感受到高雄市政府支持影視產業的決心,以後《痞子英雄》每到海外宣傳一次,我們一定要附帶宣傳高雄,邀請影迷都來高雄玩,重遊《痞子英雄》場景,讓城市行銷的功能發揮極致。

 

問:高雄市政府開啟了行動支持產業,結合城市行銷的良好模式,除此之外,你對政府支援還有什麼期待?

答:政府一直提倡異業結合,但是卻嚴禁帶出產行的品牌與符號,既要人家支持贊助,卻不願人家品牌亮相,這種政策就是矛盾的。

 

現代汽車支持韓劇到巴黎拍攝,目的就是要讓現代汽車亮相,互蒙其利,但是《痞子英雄》卻得要把所有產品名稱和招牌的標籤全都拔掉或者馬賽克化,例如主角喝台啤,卻不能有台灣啤酒的品牌名稱亮相,礙手礙腳的結果,就是導致贊助廠商一一退出,當初的法令或許是擔心綜藝節目廣告化,卻拖累了戲劇創意,讓置入性行銷完全使不上力,這些過時的法令與思維,有必要重新檢討改進。

 

觀光局可以投資拍攝《在這裡發現愛》,電視劇是直接侵入觀眾家庭的,影響力何其大,韓劇的大受歡迎也帶動了韓國文化的風行。

 

問:你開啟的合作模式,其他人也可以比照享用嗎?

答:高雄市已經成立了拍片支援中心,還匯整了可以拍片的景照,還有聯絡對話窗口,提供任何人使用,《痞子英雄》只是善用地理和天文條件創造了自己的魅力,我覺得高雄市可以利用天候和土地的優勢,發展成專業拍片中心,把影棚蓋在海邊,甚至還可以在港邊蓋一個海景攝影棚,深入海底拍攝海底戲,結合環球影城的概念,把高雄港變成影視文化的創作重鎮,也成為觀光旅遊的勝景。

 

中國很多多影城,但是場景偏古代,那是他們的強項,復古的技術能力很強,但是現代化的現代戲現代景都沒有,高雄就可以發展成為現代科技集中的現代影視城。

 

04月16日電影最前線節目重點

  

第一小時:

第一部份:電影話題:坎城海報與費唐娜薇

 

法國坎城影展很會造勢,影展還是五月的事,crown001.jpg4日就先公佈了今年影展的正式海報,那是美國女星費.唐娜薇(Faye Dunaway) 1970年由男友傑瑞.夏茲堡(Jerry Schatzber)執導的電影作品《顛倒眾生一美人(Puzzle of a Downfall Child)》所拍攝的劇照

 

懂得把昨天做為資產,懂得把明星做為主力訴求的影展,確實就是能夠吸引觀眾目光的厲害影展。

 

今年的節目就要回味坎城影展,先從聖桑的《動物狂歡節─水族館》音樂談起吧。

順便介紹從1960年代紅到1970年代的費.唐娜薇。

 

節目中提到的她的代表作品包括:《天羅地網》、《我倆沒有明天(Bonnie and Clyde)》《唐人街》和《螢光幕後》。

 

其中,《螢光幕後》更是剛辭世的導演薛尼盧梅的重要作品,所以在第二小段的部份也會介紹這位大導演的創作理念。

 

使用音樂:天羅地網原聲帶

《唐人街》原聲帶

Ingram Washington演唱的 Always on My Mind; Unforgettable

Melody Gardot演唱的 If The Stars Were Mine; Over the Rainbow

 

 

 

第二小時:

第一部份:最新電影:《啟動原始碼(Source Code)

 

鄧肯.瓊斯(Duncan Jones)的新作《啟動原始碼(Source Code)》是近些日子來一部會讓人看了還會動動腦筋的好看科幻懸疑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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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動原始碼》的男主角傑克.葛倫霍(Jake Gyllenhaal)飾演到阿富汗前線作戰的美軍上尉柯特,為國捐軀的他還有一氣息,得以成為軍方的「原始碼」實驗尖兵,奉派到一輛芝加哥通勤火車上去查明是誰放置炸彈的傳奇冒險。

 

《啟動原始碼》的理論是什麼?又如何實踐呢?電影有大膽假設,也有反覆練習以找出正確答案的趣味,最難得的是,有公式就有例外,有人的地方一切的事情就會變得很複雜,偏偏,複雜才有好戲可看。

 

使用音樂:《啟動原始碼》原聲帶

 

第二小時:

第二部份:【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大師系列影展─《兩地》】。

 

北京城南的英子,到了台北城南,變成文壇不可或缺的「先生」。楊力州執導的《兩地》,最大的挑戰在於林海音已經辭世了,主角不在了,紀錄片要如何進行?

 

 

lin001.jpg過去拍過的家用影帶是一種方式,小說改編成的電影亦是素材,不足之處還可靠動畫來補強,林海音(1918-2001)不在之後,她擔任「聯副」主編期間所發掘出的作家林懷民、七等生、黃春明、鄭清文等人,不就是最好方見証者,更重要的是《兩地》還讓我看知悉了文人在白色恐怖時期,會因一首詩丟掉工作的「幸運」,畢竟,柏楊曾經因為同樣的題材,坐了十年牢。

使用音樂:不同版本的《送別》

《遊園驚夢》原聲帶

薛尼盧梅:戲夢一甲子

 我選擇用《螢光幕後》來紀念薛尼.盧梅(Sidney Lumet的原因有三。

 

首先,《螢光幕後》是1976年電影,35年之後依舊是經典,主要原因是電影所批判與嘲諷的媒體亂像並沒有絲毫好轉,每回重溫,都更能體會媒體是嗜血怪獸的不變真實。但是我關切的焦點不在於電影批判媒體亂像,而是從中看到薛尼.盧梅生前曾經剴切闡明他創作電影的動機:While the goal of all movies is to entertain, the kind of film in which I believe goes one step further. It compels the spectator to examine one facet or another of his own conscience. It stimulates thought and sets the mental juices flowing.所有電影的目的都在提供娛樂,但我信仰的電影卻還有更深一層的意義,它會讓觀眾去檢視自己的良知,刺激觀眾思考,讓心思流轉。」因為娛樂的表象,轉眼即逝,拍出能夠動腦又動心的電影,才不枉勞師動眾拍一部電影。

 

其次,薛尼.盧梅很懂得在娛樂層面滿足大眾,那場戲是美國電視網新聞主播Howard Beale(由彼得.芬治/Peter Finch飾演),面對著收視率節節下滑,妻子又過世的雙重壓力下,情緒跡近崩潰之時,以幾近瘋狂的姿態,領peternet003.jpgfaye006.jpg帶都沒打,一頭亂髮,隨便披件風衣就坐上主播檯,對著全美國四千萬收視民眾說,電視每天都告訴我們世界混亂,大家都不敢隨便外出,每天困坐在電視機前,忍受著物價高漲,薪水卻沒漲的拮据人生,「我要求你們從椅子上站起來,打開窗子,伸出雙手,就聲喊出:「我氣壞了,我不要再忍受這些了/I’m as mad as hell and I’m not going to take this anymore!主播煽動觀眾怒吼狂呼,當然是灑狗血的煽情戲,男主角彼得.芬治是藉此抒發自己受不了電視台唯利是圖的功利取向,但是差點就逼瘋他的製作人費.唐娜薇(Faye Dunaway)此時卻有如洗了一場三溫暖,首先,她有點訝異主播的失控,隨即她看到了收視率昂揚的煽情契機,一通電話打給收視率調查公司,確認一位即興發狂的主播果然立即刺激了收視率之後,在商言商的她不禁也得意地狂笑起來了。

 

是的,憤怒的主播正在做人生最嚴厲的指控,偏偏主播最痛恨的吸血惡魔卻也正在享受他的怒火果實,收視率起不來,主播就得下台,收視率起來了,製作人卻得利,就算被主播罵臭頭,又如何呢?資本主義的功利算計確非簡單的我們能夠理解的。這場戲有如兩面刃,面面都揭露了人生殘酷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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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彼得的激情演出,果然煽動了無數觀眾,薛尼把攝影機對準紐紐曼哈頓的公寓大廈,不多時就有人打開窗子,照著主播的台詞高喊著:「我氣壞了,我不要再忍受這些了!」而且很快就從獨唱變成了合唱,甚至是大合唱了。

 

是的,這樣的情節處理是一廂情願的戲劇處理,雖然誇張,卻能帶動戲劇高潮,卅年前初看這場戲的時候我其實是皺眉的,嫌導演太灑狗血了,但是後來才明白那是以紐約為家,厭惡在攝影棚裡搭景拍戲的薛尼最與眾不同的創作手痕。後來,我曾在曼哈頓的14街住過一段時光,不時就能聽見樓上樓下住戶的聲音,也曾隔著天井與對面的住戶聊天,正因為住過曼哈頓,才明白薛尼的場景選擇其實就是日常生活的順手取樣,一切只因為,他和伍迪.艾倫一樣,都偏愛以紐約為家,以紐約為創作藍本,紐約帶給他們太多的創作靈感。薛尼說過一句名言,很能讓人看到他的創作風貌:「外景亦是我作品中的特殊個性,城市就是有這個能耐能夠呈現場景所需要的氣氛Locations are characters in my movies,” he wrote. “The city is capable of portraying the mood a scene requires.

 

薛尼.盧梅曾經執導《十二怒漢(12 Angry Men)》、《衝突(Serpico)》、《東方快車謀殺案(Murder on the Orient Express)》、《熱天午後(Dog Day Afternoon)》和《螢光幕後》等名片,都是我成長時期很難忘懷的電影,曾經7次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提名,但始終無緣得獎,當然也成了美國影史上的憾事之一,因為直到他80歲那年(2005年)才獲獲頒終身成就獎,畢竟那只是安慰獎,榮耀不僅晚到了,未能在創作巔峰時忽Sidney-Lumet-007.jpg實力享受勝利果實,何只是遺憾?不過,我還是很佩服他回顧創作人生時說過一句極其豁達的話語:如果我沒遇上我迷戀的劇本,我會挑那些我喜歡的;如果沒遇上我喜歡的劇本,我會挑跟我喜歡的演員合作,或者有技術難度的創作If I don’t have a script I adore, I do the one I like. If I don’t have one I like, I do one that has an actor I like or that presents some technical challenge.

 

薛尼.盧梅曾在1995年出版了回憶錄「拍電影/Making Movies」,書中提到世人所謂的導演風格有過一段發人深省的名言:好的風格,對我而言,是看不見的,能讓人感受到的才是Good style, to me, is unseen style. It is style that is felt.旨哉斯言

重看唐人街:導演亮相

導演愛演戲,愛在大銀幕上亮相,其實已經不算新聞了,只要演得好,演得讓人難忘,就讓看電影的我們多了三分尋寶的樂趣。

 

1992年,第一次看《喜宴》的影迷,未必熟悉導演李安的長相,看到喜宴上一位賓客,面對賓客們大鬧婚禮的場景做出評論的台詞:「那是中國五千年性壓抑的結果。」頂多只是菀爾一笑,反而是李安的朋友們會忍不住大笑出來,因為那位臨時演員,便是李安本人。

 

HSUHARK001.JPG香港導演徐克也很愛演,在《新蜀山劍俠》中,他穿起古代戰袍,和洪金寶與元彪三人持刀亂砍,然後一起窩在死忘戰士的遺體陣中裝死,指桑罵槐地痛罵都是紅軍藍軍(共產黨與國民黨)愛爭權,搞得天下大亂,替電影的五代十國亂世做註解,同時也書寫下他對國共對峙的近代史批判。

 

徐克執導的《上海之夜》中也曾經出現主角在陽台上隨手把水往樓下一倒,結果淋得路人滿身溼,頓時破口大罵,那位路人,不用多做解說,就是徐克本尊。不知情的人就當他是個倒楣鬼吧,眼尖知情的影人則更明白,導演其實是用「我演故我在」的方式書寫下他的簽名。

 

英國導演「緊張大師」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也極熱中於這種亮hitchcock2.jpg相簽名式,每部新片都愛用最搞怪的方式,讓自己拿起拍板或者導演筒或者使喚電影道具,自己亮相推銷自己的電影;總愛在自己執導的電影中偶而是個上街溜狗的路人,或者驚鴻一瞥在轉角處巧遇的路人,約定俗成的結果,反而讓喜愛希區考克作品的影迷都有期待,每逢新片推出,就會聚精會神搜尋起大導演的身影,更享受那種偶然巧遇的樂趣了。

 

至於以《靈異第六感(The Sixth Sense)》聞名的印度導演奈特.夏瑪蘭( M. Night Shyamalan)也是愛演成性,從《靈異第六感(The Sixth Sense)》、《驚心動魄(Unbreakable)》、《靈異象限( Signs)》、《陰森林( Village)》、《水中的女人( Lady in the Water)》一路演到《破.天.慌( Happening)》,幾乎無片不演,只可惜雖然演了不少作品,卻沒有讓人難忘的表演,船過水無痕,演了沒演,差別不大。

 

既然要演,就要讓人服氣,導演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深諳其理,個頭矮小,只有165公分高的他雖然是先從表演進入影壇,自知表演不會是他的終極天地,導演才是,但在自導自演的《天師捉妖(The Fearless Vampire Killers)》中飾演起那位三心二意的小學徒,想要捉拿吸血鬼,卻是險象環生,最後甘為美女誘惑,甘為吸血一族的表演,從小鼻子小眼睛的膽心如鼠,轉進到色從膽邊生的身心轉折,入木三分,讓人難忘。polanski05.jpg導演想演戲,其實不難,只要臉皮夠厚,膽子夠大,製片多數不會為難,更不會刁難。但要演得讓人難忘才是本事,波蘭斯基至少曾在三十部劇情片裡亮過相,除了《天師捉妖》之外,我最難忘的就是他在《唐人街(Chinatown)》裡的驚鴻一瞥。

 

《唐人街》的故事主軸就是缺水的洛杉磯市,富商積極想要另建水庫,靠著土地徵收大發橫財,不料,反對他最力的卻是自己的女婿Hollis,而且

Hollis主管的就下洛杉磯的水力分配,他在公聽會斬釘截鐵地反對興建水庫,引發岳丈的殺機,原本被人冒名委託調查Hollis私生活地下情的私家偵探傑克(由傑克尼柯遜/Jack Nicolson飾演),卻查覺事有蹊蹺,不肯接受警方認定Hollis意外溺水而死的推論,積極查訪水庫真相,他的動作越積極,富商的反彈就更激烈,眼見軟的無效,就改來硬的,一位手持小刀的混混看到傑克糾纏不捨,先是拿出小刀威脅,傑克還來不及扯皮耍賴,他已經手一挑一揚,刀鋒劃過傑克的鼻子,當場濺血。就在傑克痛得彎腰頓地時,小混混才口吐惡言地囂擺離去。

 

這場戲只有二十秒,快到來不及讓傑克和觀眾應變,正因為心狠手辣,而且讓人措手不及,所以格外震撼。這位小混混就是由波蘭斯基客串演出,短短二十秒,傑克從此得臉上貼著白紗布繼續辦案,造型怪異,查出來的真相也就更讓人難以置信了。

 

短短二十秒,卻是一眼就難忘,這樣的客串表演,堪稱是波蘭斯基和《唐人街》同樣讓人難忘的經典時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