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祥:在路邊野餐

鄧麗君過世後五年,香港導演陳可辛用她的歌聲與傳奇,組成了《甜蜜蜜》抱走了金馬獎最佳影片和女主角獎;李泰祥過世後二年,中國導演畢贛在長片處女作《路邊野餐》中用了三色音域的李泰祥歌曲「告別」,抱走了年度新導演獎。

不只是李泰祥,《路邊野餐》中出現的台灣歌謠還包括了伍佰的「浪人情歌」與「世界第一等」,以及包美聖唱紅的民歌「小茉莉」,唱者、聽者都是距離台灣千萬里之外的貴州鎮遠、凱裏到蕩麥鎮上的居民,而且一位老醫生,用著李泰祥的「告別」卡帶,對著他多年未見的無緣情人揮手告別,負責替她送達卡達的中年醫生陳升,卻把卡帶交給了像極了他前妻的女人。

為什麼都是台灣歌謠?畢贛其實不需要解釋。流行就是一種存在,勉強不來,李泰祥或者伍佰或者包美聖的歌聲,就這樣飄著飄著來到了貴州,落地生根,在那些人的青春時光和黃昏幻夢中,悄悄地勾魂,以及還魂。

畢贛的雕刻刀法落在樂音的音波聲紋上,清晰的,模糊的,各有魅力。

電影初始時,錄音機已經年老,失修,轉不動「告別」的磁帶,放出的聲音幾乎是扭曲變速又沙啞的。但是磁帶的外殼包裝依舊澄藍如新,顯然老醫生收藏得好好的,只是多年不曾拿出來播放。沙啞的樂音,唱和著斑駁的記憶,富藏著多元的暗示意味:不管那是刻意或無心的冷落。

被冷凍的記憶,一如模糊的人影和黯啞的歌聲,隱隱約約,似近又遠,只要勤拂拭,找回昔日風景其實不難。中年醫生修好了錄音機,卡帶唱出了一種病後初癒的聲浪,原本藏在記憶夾層中的人影和物件也開始得見天日,老醫生和她的「林愛人」有過約定,不能相聚相守,就要以禮告別,箱子裡的那件蠟染上衣,是她不曾忘記的誓言,如今卻能用這件衣服來包裹那捲「告別」了。

老醫生曾經在夜裡望著遠方小鎮的燈火,她不需要多描述昔日情愛,不管她終究是否參透了鏡花水月,形勢比人強,如今天各一方的兩人,能夠入夢的心事,唯有「告別」知之了:

一首歌一段情,如果《路邊野餐》的格局僅止於此,難免就弱了,畢贛的功力在於他的回馬槍極其勁力,一切就落在專程遞送卡帶的陳升身上。

陳升曾細故犯法,坐牢九年,未能盡孝道,送母親最後一程,對於受屈的妻子更是心懷愧欠,就在他的返鄉之旅中,遇見了一位洗髮店女子,看似素昧平生,卻能夠掏心掏肺,一股腦傾吐自己的過錯,那是他的懺悔錄,不能當面對著妻子說,卻只能就著鏡子,對一位陌生女子的反射倒影,道盡平生不得志。

然後他們一起去聽樂團表演,陳升搶到了麥克風,對著這位洗髮女郎唱出了荒腔走板的「小茉莉」:

觀眾沒有忘記,大約十分鐘之前,陳升來到這座小鎮時,才在樂團的車上戴著耳機聽到了字正腔圓的正宗「小茉莉」,那是貴州鄉民的初遇驚豔,聽過就難忘,聽過就想學唱,搶著機會,登時就對著洗髮女郎引吭高歌起來。

女郎知道他的癡,知道他所唱為何,觀眾卻也在此時才恍然驚覺,其實女郎並非陌生人,女郎就是他的妻子,多年前或許他們以這種方式相遇,多年後在這個如夢似夢的歌聲中重相逢,陳升遞出了老醫生要給林愛人的卡帶,塞到女郎手中,老醫生要「告別」的「舊情」,他如數借用了:

是的,陳升轉身就走了,重相逢,彷彿在夢中,其實不是夢,《路邊野餐》就在虛實辯證的輪迴中,完成了「所有懷念隱藏在相似的日子裡」的魔幻詩句了。

畢贛當然沒有忘記伍佰的歌聲,只不過,他把「浪人情歌」壓得極低極低,只是背景的迴聲,一如陳升不能,也不願再回顧,卻怎麼也忘不掉,擦拭不去的往事:

《路邊野餐》是一部「夢」的電影,夢中人愛唸詩,因為詩的語言、文法和密度最接近夢,看似不經意地一句:「為了尋找你,我搬進鳥的眼睛,經常盯著路過的風。」恰恰就註解著陳升返鄉找尋少年衛衛時,卻遇見了青年衛衛要用摩托車追求導遊女郎,卻陰錯陽差載上了陳升,卻在風吹輕拂之際,多次遇見女郎,忽焉在前,忽焉在後,夢的旅途是一個不規則的圓,繞了一圈終要相逢,起點,也是終點,女郎在竹筏上背誦著導遊手冊,河對岸卻也有青年衛衛一字一句接著腔,應和著,那是疊韻,亦是迴聲,卻也是不得靠岸的孺慕……伍佰的「浪人情歌」,唱的何只是一位浪人,根本是世世代代的失意浪人。

貴州鄉民多數沒來過台灣,李泰祥、伍佰和包美聖,或許也不曾踏上貴州的鄉徑,但是1970-1980年代的歌聲,就像隨風飄零的種子,飄著飄著,翻山跨海來到了貴州,落了地,生了根,開了花,再藏身在電影的膠捲裡,重新回到歌者的故鄉,30-40年的時間跨幅,彈指間全都串連一氣,畢贛的魔法是致敬,亦是青春驚豔的記憶尋根了。

金牌特務:爆笑進行曲

「現在的間諜電影都太嚴肅了!」電影《金牌特務(Kingsman: The Secret Service)》的導演Matthew Vaughn如是說。

Matthew Vaughn迷戀經典007系列電影,也喜愛《虎膽妙算(Mission Impossible)》和《復仇者(Avenger)》等電視影集那種既有奇情佈局,機關道具,還有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飛灰煙滅的輕鬆寫意。只不過,如今的《Mission Impossible》改名叫《不可能的任務》了,忙著刺激演員的腎上腺素,忙著把主角送上生死邊緣,逼他肉身涉險,寫實比浪漫更重要的流行趨勢,就讓電影變得嚴肅且沉重了。

為了恢復古早間諜電影的那份浪漫喜悅,Matthew Vaughn採用兩個策略:重建經典與顛復經典。前者在於談吐、服裝和武器;後者則是音樂。

007是領有殺人執照的特務,衣冠楚楚,風度翩翩,平時縱情聲色犬馬,卻也能夠瞬間變身,面不改色取人首級,《金牌特務》中的男主角Colin Firth就奉命重建此一傳統,他手上的雨傘可以防彈,還可以開槍,噱頭十足,尤其還喜歡在文謅謅地唸完:「Manners maketh man(彬彬有禮才是男子漢)」的話白,就開始關門「打狗」,更是英式幽默的經典;至於小帥哥Taron Egerton 的鞋尖小刀,要在決戰時刻力拚刀鋒戰士,更是復古暗器的絕妙奇招了。

不過,重建經典,就得參考經典,新意與自由度都有限,顛覆經典,才有野性,才讓人驚豔。

Matthew Vaughn選擇的樂曲是英國大作曲家艾爾加(Edward Elgar)的《威風凜凜進行曲(Pomp and Circumstance Marches)D大調第一進行曲》。這首曲子氣勢磅礡,有王者之風,意像如此光明,能量如此豐沛,不但適用英王登基加冕,更是美國大學樂於在畢業典禮上用來祝福畢業生雄姿英發,大步邁前的樂章。

順勢而為,讓快板音樂搭配快速動作,其實只能算是最基礎也最膚淺的配樂手法,Matthew Vaughn聽見了旋律,也迷上了旋律,卻做出全然逆向的對位處理。

《金牌特務》的大反派是由Samuel Jackson飾演的Valentine(以情聖為名,何等嘲諷),他主張人類是拖累地球的病毒,唯有悉數毀滅,才可能改造重生,於是他發動了衛星滅絕計畫,就在關鍵時刻,《威風凜凜進行曲》開始浮現。

計畫成功,那就是Valentine時代的來臨,Valentine以帝王之姿,君臨大地,搭配如此樂章,誰曰不宜?人類歷史不是成王敗寇嗎?

但是Valentine不可能成功,歷來的間諜特務電影都強調主角終能在最後剎那逆轉勝,過程越是艱辛,成果越是甜美。《金牌特務》的大反撲就在《威風凜凜進行曲》中進入最高潮,每一聲高音,每一回鑼響鈸響,Valentine掌控世人的秘密武器就如煙火般,有如核彈的蕈狀雲爆裂竄閃,而且主題樂音反覆再反覆,讓煙火爆裂有如連珠砲,唱出了燈火輝煌的詠歎調。

是的,象徵光明、希望與榮耀的《威風凜凜進行曲》最終還是一闕勝利凱歌,卻在讓人捏了一把冷汗之際,還給觀眾最開懷的救贖喜悅。千迴百轉,萬變不離其宗,只因為懂得轉個彎,一首名曲就這樣讓人看到笑呵呵。

《金牌特務》不想讓觀眾沉重看電影,玩了不少顛覆把戲,例如片中有一隻狗名叫「JB.」的狗,「JB」指的是什麼?是James Bond(007)?還是Jason Bourne(Matt Damon演活的《神鬼認證》系列男主角)?答案是Jack Bauer(Kiefer Sutherland演活的電視影集《24小時反恐任務》男主角。

光是一隻狗的名字都可以如此遊戲人間,大玩噱頭,讓《威風凜凜進行曲》玩起變奏遊戲,正是《金牌特務》不想讓電影太嚴肅的牛刀小試了。

只剩下勇敢:老鷹飛過

《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Wild)》電影足足兩小時,難免讓人看得疲憊,唯其如此,你或許才能夠更強烈感受到女主角雪兒(Reese Witherspoon飾演)一人獨走1700公里,走過太平洋屋脊步道(The Pacific Crest Trail ,簡稱PCT)的孤單和寂寞,但是導演 Jean-Marc Vallée懂得用音樂來提神,來點題,卻也有讓人唇角上揚的能量。

這首歌叫做「El Condor Pasa/老鷹之歌(雖然譯作「老鷹飛過」會更貼切一些)」,是秘魯作曲家Daniel Alomía Robles在1913年根據傳統民謠改編的作品,後來列入秘魯文化資產。不過,我相信多數人認識這首歌都源自Simon & Garfunkel當年唱出的天籟美聲。

《那時候,我只剩下勇敢》至少用了十二次這首「El Condor Pasa」,但是開場有宅,結尾亦是它,儼然有如無所不在的魅影。不過,別被我的數字給騙了,Jean-Marc Vallée的精明與犀利在於次數雖多,絕大多部分都是只有排笛與吉他的合奏前奏,而且總是零星片段,才剛起個頭,才剛沾了點風韻,音樂就隨風吹散了。

電影一直要到演了一小時又五分鐘之後,雪兒越走越自在的時刻,才第一次讓觀眾聽見了Art Garfunkel帶有歌詞的唱腔。然後,電影再過了五十分鐘,雪兒走上眾神之橋,滿心感激地禱謝上蒼時,Art Garfunkel的歌聲再度浮響,一直貫穿到最後工作人員字幕。

這是一種音樂美學的選擇。

不是名曲,不能這樣玩,也未必能玩得如此盡興歡暢。

首先,「El Condor Pasa」旋律特出,知名度高,辨識度更高,前四小節樂章浮響起來時,就能撩動觀眾興趣,偏偏才要說出歌名,前奏樂音已然躲了起來。

這叫做調戲,這亦是捉迷藏。連玩三次後,你就能明白一切絕非偶然,導演用了這種方式提醒大家:「El Condor Pasa」有點題功能。

其次,爬高山的人,或許都曾經有過唏噓經驗,氧氣稀薄,背包沉重,跋涉耗氣力,全身痠痛,思緒零碎,歌聲亦然,雪兒隻身走在太平洋屋脊步道,多數的生命思考與迴想都是零碎與片段的,來無影去無蹤的樂音,竟然亦有三分神似。

再者,這首「El Condor Pasa」亦是雪兒的母親(Laura Dern飾演)平常時最愛哼唱的歌,而且是不管人生多麼困苦,她都還能輕呼三兩聲,自得其樂,Laura Dern演活了這位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也形成了雪兒心中最偉大的形象,因為遇上家暴又落單失學的母親都不曾被命運擊倒,她又豈能自甘墮落,聞樂如見娘,音樂多了思親的串連(坦白說,Laura Dern演得真傳神,真好,就因為她的鮮活有力,才讓思慕之情更添更說服力)。

第四,走過高山峻嶺,才知人生何其渺小。遭逢母喪的雪兒,因為身心失衡,人盡可夫,婚姻破裂,又染上毒品,才26歲就彷彿走到了山窮水盡的死胡同裡,於是她要用千里苦行淬磨心志,盼能清洗靈魂,更盼因此贖罪,恢復母親期待的那個女兒模樣。她踽踽獨行的身影,有如孤鷹;咬牙前進,不肯放棄的決志,像不像腳步雖慢,卻不改其志的蝸牛;命運像鐵錘一般敲打著她,但是她終於可以不必做任人錘打的鐵釘的,她可以打造自己的命運。

這時,她的身影呼應了歌詞,同樣地,歌詞亦點出了她用苦行換得再次翔飛的能量。

人生被命運羈絆,但是不要哀怨,不要嗚咽,只要你願意,你就可能改變自己的命運,這首「老鷹之歌」用高飛天際的響亮高音,歌頌著生命祈願,雪兒亦用她的腳步,換來了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的生命翅膀。

鳥人啟示錄:音樂趣味

鼓手Antonio Sanchez替《鳥人(Birdman)》創作的鼓聲,可以拿來和譚盾在《臥虎藏龍》中的擊鼓聲相比。

鼓聲的功能,基本上都在凝神聚氣,號令指揮。軍樂隊的鼓聲,有如一個命令,一個動作,讓軍士們得以踏鼓前行,不錯不亂;傳統戲曲裡的鑼鼓點則是提醒著演員何時該走位,何時該與臂揚眉做戲去,或者乾脆開口唱曲了;流行音樂的鼓聲同樣數著節拍,驅動,也指揮著琴聲相和。

著名電影《金剛(king Kong)》電影中,來自都市的冒險家在蠻荒小島上撞見活人祭時,假扮金剛的部落巫師走向冒險家時,一個腳步一聲鼓,鼓聲強化了他的氣勢威嚴,鼓聲同樣更添增了異文明的神明力量。這時候的鼓聲,既是附和,亦是強化。

《臥虎藏龍》的鼓聲則是跳脫了尺寸分圓的框架局限,從夜襲、盜劍到飛簷走壁,鼓聲不想指揮,亦不想附和演員,看似亂無章法,卻是,有時中,有時離,依離之間,打響了更大的格局,讓武打的「亂」創造了寫實的情緒感染。

《鳥人》作曲家Antonio Sanchez的創作理念跡近於譚盾,電影主題環繞著男主角Michael Keaton想要靠著新舞台劇再創高峰,他有才情,但是信心不足,偏偏劇團繁雜事太多,讓他手忙腳亂,應接不暇,不時穿梭在休息室、後台通道和舞台之間,但是他又不能露出破綻,製造恐慌,只能強做鎮靜,見人說人話,見鬼扯鬼話,他的苦與焦慮,怎一個亂字了得?此時,Antonio Sanchez的鼓聲似乎就在註記著他的雜亂心緒。

是的,男兒心事埋心底,看不見的沸騰情緒,卻悄悄地在時疾時徐的鼓聲中,抑揚起伏,抽象的音符對照曖昧的心事,看似不對盤的組合,卻拼湊出「此『愁』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意像。

導演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曾經用「八爪章魚人」來形容Antonio Sanchez的神乎其技,不過就是兩隻手兩隻腳,他竟然有本事毃打出韻律和節奏不同的節拍,鼓聲就是男主角腦中的各式聲音,是一種澎湃在心的呼喊,他在開拍之前,專程向Antonio Sanchez解釋男主角不同困擾下的心聲,而且直接就用哼哼唱唱的方式做示範解說,聽著聽著,Antonio Sanchez真的就完成了一段又一段,談不上「悅耳」,更不適合「單獨」聆賞的鼓聲,但是說也神奇,擺進電影之中,不搭調的,不受羈絆的樂音,卻成了最有色彩的音符,就在Michael Keaton遊走在劇場內外通道時,鼓聲就像畫筆,敲出/畫出不同情趣的聲音表情,讓抽象的情緒找到了依附的歸屬。

或許正因為Sanchez活蹦亂跳的樂音很有導引力量,Iñárritu乾脆就請設計公司依據Sanchez樂音,重新設計片頭/片尾字幕的出現方式,讓字母不則規地跳閃亂跳出現,眼見一個名字才要拼完,字幕就已經不等人轉到下一組演員的名姓去了,這種不按牌理出牌的音樂/字幕組合,讓電影從一開場就發揮了吸睛功能。

此外,Iñárritu還安排鼓手在電影中出現兩次,一次是Michael Keaton在劇團經理絮絮叨叨講個不停時,急著處理疑難時,經過後台房間,就看見Sanchez正在亂彈,另一次則是Michael Keaton走出劇院時,Sanchez亦在街頭任情敲著鼓棒。電影配樂通常看不見作曲家/演奏家,《鳥人》卻毫不避諱地讓演員和觀眾都看見演奏家,除了是要經由現場演奏的樂音來註解主角的內心節奏,另外亦讓這些音樂有了「環境聲音」的臨場感,讓「混亂」情緒貫穿了舞台前後。

Sanchez的樂音充滿前衛實驗趣味,很能呼應Iñárritu想要創造一種不受干擾,可以一鏡到底,一氣呵成的美學氛圍,那種場面調度的功力,可是沒有三兩三,不敢上梁山的豪情霸氣;不過Iñárritu另外還有一顆古典的心,不想只用單一樂音來撩撥觀眾情緒,每回Michael Keaton幾度面對困局,無計可出的時刻,他適時穿插了馬勒、柴可夫斯基、拉赫曼尼諾夫和拉威爾的古典交響曲,既緩和了躁動之心,亦提供了對比空間,更豐富了多元聆賞的能量。

2014世界電影音樂獎:得主

恭喜法國作曲家Alexandre Desplat又以《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The Grand Budapest Hotel)》在第十四屆世界電影音樂獎上大豐收,「看」到下面這張James Badham所畫的《布達佩斯大飯店》漫畫,是否就讓你「聽」見了他的音樂節拍?

產量豐沛又多元的法國作曲家Alexandre Desplat在第十四屆世界電影音樂獎上再度大豐收,以《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The Grand Budapest Hotel)》中兼具古典與狂想動感的音樂囊括了年度作曲家和最佳電影原創音樂獎。簡單用四個字形容就是:大獲全勝。

我其實一直不太滿意「世界電影音樂獎」的「世界」這兩個字的定義不太滿意:太以好萊塢為師了,主要獎項的入選作品悉數都以好萊塢大片為主,鮮少歐洲電影,更別提亞洲電影了,他們的世界很像美國人把自己的棒球賽都視為「世界」大賽一般,自大還是小事,因此疏忽了其他優秀作品,才是可惜。

不過,就片論片,七年來六度入圍奧斯卡原創電影音樂獎,卻始終與小金人擦肩而過的Alexandre Desplat,無疑是當代最有創作活力的作曲家,敲打樂器搭配強烈的節奏感更是迷人,更重要的是他的音樂能讓人「聽見」,進而「記得」,進而有了可以「回味」的能量。Steven Price在奧斯卡獎上擊敗他的《地心引力(Gravity)》音樂,固然在空中求生的危機時刻發揮了極其撼動人心的能量,但也只有烘托,你很難記得,遑論吟唱了。不過,這也正是奧斯卡音樂獎評審特殊偏好,我相信Alexandre Desplat自從《班傑明的奇幻旅程(The Curious Case of Benjamin Button)》與《超級狐狸先生(Fantastic Mr. Fox)》落敗後,就已經看透了奧斯卡遊戲規則,更有平常心看待競賽勝負了。

明年的奧斯卡獎已經進入倒數計時階段,音樂評論家認為Alexandre Desplat今年依舊是入圍的大熱門,因為他交出了《模仿遊戲(The Imitation Game)》、《永不屈服(Unbroken)》、《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哥吉拉(Godzilla)》和《大尋寶家(The Monuments Men)》五部作品,風格各殊,不該忽略。是的,我一直沒有忽略Alexandre Desplat,聆聽他的音樂,一直都是享受,值得分享與推荐。

以下是今年世界電影音樂獎的得獎名單:

年度作曲家(Film Composer of the Year)

最佳電影原創音樂(Best Original Film Score of the Year)

最佳電影歌曲(Best Original Song written directly for a Film) 

年度新秀獎(Discovery of the Year)

終身成就獎(Lifetime Achievement Award)

觀眾票選獎(Spotify Public Choice)

歐洲度新秀獎(Sabam Award for Best Young European Composer)

Cyril Molesti

我並不認識今年年度新秀獎的得主Daniel Pemberton,整理片單時才知他替電影《騷莎大塊呆(Cuban Fury)》與《玩命法則(The Counselor)》都交出了精彩配樂,接下來就是我得去租DVD補看了。

另外一個吸引我注意的是觀眾票選獎給了比利時傳奇歌星Rocco Granata的傳記電影《瑪麗娜(Marina)》,片名中的「Marina」其實是Rocco Granata在1959年完成的暢銷單曲,出身礦工家庭的小男生如何說服父親,讓他走向歌壇?作曲家Michelino Bisceglia又如何在風靡世人的知名音樂前面,走出自己的配樂路?同樣也讓我充滿了好奇,這些都是未來要做的功課了。

王家衛:如歌的行板

詩人比眾生多了一隻眼,多了一隻耳朵和一顆心,所以信手拈來盡是詩。王家衛的電影也合宜做如是觀,即使只是一部商業短片。 閱讀全文 王家衛:如歌的行板

世界音樂獎:Francis Lai

世界電影音樂獎今天公布了第14屆終身成就獎的得主:高齡已82歲的法國作曲家法蘭西斯.雷(Francis Lai)。

 

法蘭西斯這一輩子遇過三位關鍵人物,改寫了他的生命際遇,分別是一代歌姬Edith Piaf,法國導演Claude Lelouch,及美國導演Arthur HillerEdith Piaf帶他走進音樂殿堂,Claude Lelouch讓他揚名國際,Arthur Hiller則讓他摘下了奧斯卡獎。

 

1932426在法國尼斯出生的法蘭西斯,其實是義大利移民後裔,在地中海浪漫風情的影響下,從小就迷戀上手風琴,而且早早就下海參加小樂團的伴奏琴師,穿梭在尼斯著名的歌舞場榭,在酣歌暢舞的耳濡目染之下,他很清楚知道法國人的聽覺品味。

 

後來,他進入尼斯音樂院和法蘭西音樂學院學習音樂理論和作曲,同時也專攻法國的民族音樂,雖然學了一身古典技藝,但是謀生不易,畢業後只能投身流行樂團擔任樂器伴奏混飯吃。就在此時,他遇上了縱橫法國歌壇三十年,堪稱當代最著名的香頌歌手琵雅芙(Edith Piaf),在大姐大的絕世嗓音領軍下,法蘭西斯隨著樂團深入香頌殿堂,在蒙馬特的舞池中掌握了香頌的訣竅和靈魂。

 

琵雅芙在1963年去世後,比他年輕五歲的導演克勞德.李路許(Claude Lelouch)成為他生命中的貴人。拍廣告片出身的李路許,很敢創新,但也很在意市場反應,他的作品非常強調影與音樂的結合,他認為法蘭西斯的音樂平易近人,能夠捉得住聽眾的耳朵,只要他的影像和故事劇情夠強,就能夠征服影迷。

 

1966年他們合作的《男歡女愛(Un homme et une femme)》FromOneFilm.jpg就以黑馬姿態奪得了當年坎城影展的最佳影片大獎,法蘭西斯創作的主題曲「Un homme et une femme」就以獨特的cha-ba-da-ba-da的人聲吟唱方式「一新」世人耳目,成為當年最受歡迎的情歌,至於片中的多首插曲「Aujourd’hui c’est toi」、「À l’ombre de nous」和「Plus fort que nous」,都寫盡了男女主角Anouk AiméeJean-Louis Trintignant糾纏在情愛世界中,想愛卻又怕受傷,不知該如何擁抱的忐忑心情,浪漫綺麗,頗有入耳即酥軟之媚,音樂註解了男女情思的冥想,再搭配男歡女愛的歡情影像,音樂和影像發揮了「魚幫水,水幫魚」的互利效果,果然風靡全球。

 

兩人打鐵趁熱,再度合作了《愛情生活(Vivre pour Vivre)》,由Pierre Barouh Nicole Croisille,一首接一首唱出了動人的法語和英語情歌,票房極佳,法蘭西斯就此一躍成為1960年代法國樂壇的創作主力,美國電影也都紛紛找他作曲配樂。

 

1970年,好萊塢導演Arthur Hiller特地邀請法蘭西斯來替《愛的故事(Love Story)》創作音樂,電影強調Ali MacGrawRyan O’Neal兩人信仰自由戀愛,不惜背叛家庭,卻因女方得癌症早逝,只能悵惘告別,但是這一趟愛情路,他們還是可以驕傲地昭告世人:Love means never having to say you’re so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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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屬於標準的瓊瑤式電影,卻絕對符合法蘭西斯雷的浪漫曲風,他寫下的「愛的故事」主題曲「Where do I begin」,Carl Sigman填寫的歌詞,就委婉細述:Where do I begin

我該從何說起,

To tell the story of how great a love can be

訴說這段最偉大的戀情呢

The sweet love story that is older than the sea

甜美的愛情故事比海還老

The simple truth about the love she brings to me

她告訴我愛的真諦

Where do I start

但我該從何處說起呢

 

With her first hello

從第一聲哈囉開始

She gave new meaning to this empty world of mine

就讓我的空虛人生有了全新意義

There never be another love, another time

今生再也不會有任何一個愛可相比

She came into my life and made the living fine

她來到我的生命,讓一切更美好

She fills my heart 

她豐足了我的心

 

Ryan O’Neal是那個年代火爆浪子的典型,但在面對Ali MacGraw的真心柔情時,鐵打的漢子也成了癡情男,這首「Where do I begin」也就成為嬉皮世代中「最反動,卻是最保守」的流行旋風,法蘭西斯更因這首曲子獲得了奧斯卡獎,也奠定了他的流行大師地位。

 

香頌音樂聽久了會嫌甜嫌過膩,法蘭西斯也曾試圖改變曲風,情色電影《艾曼妞第二集(Emmanuelle: L’antivierge)》中,美豔女星Sylvia Kristel飾演的艾曼妞到了泰國和香港進行性的探險,法蘭西斯的音樂就試圖搭起香頌與東方音樂的溝通橋梁,渲染情欲世界的激情音響,《艾曼妞》系列電影前後拍了六集,只有第二集的藝術成就最高,關鍵就在於法蘭西斯的音樂拓展了飲食男女的品味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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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法蘭西斯再度與李路許合作的《戰火浮生錄(Les uns et les autres)》再度轟動世界,因為他們用「波麗露(Bolero)」一曲貫穿全片,絕美的音樂原本是單純人生的藝術追求,但在戰火動亂下,人性慘遭扭曲踐踏,但在歷經浩劫後,受苦的人們還是想要以藝術來療傷,舞者在巴黎鐵塔前跳出的「波麗露」,不但跳出了藝術經典,也讓浩劫餘生的世人共掬一把傷心淚。透過這首曲子和影像的絕妙剪接,一氣呵成,催人熱淚,讓人一點都不覺得度過了三個小時的觀影時間。

 

les5.jpeg1998年,一部《偶然與巧合(Hasards ou coïncidences)》讓法蘭西斯與Claude Lelouch再度風靡台灣,這部探討生死不渝的愛情電影連演了將近200天,不論是不可思議的生命旅程,或者是女主角Alessandra Martines癡情無悔的眼神到含笑誘人的美豔模樣,以及法蘭西斯從爵士到古典,風格多變的音樂創作,都蠱惑了觀眾,連帶也使得Lelouch的舊作《女人只有一種(Une Pour Toutes)和《男人女人戀愛手冊(Hommes, femmes, mode d’emploi)》都有了在台灣上映的機會,更重要的是Lelouch與眾不同的愛情觀點及女人觀察,都成功創造了討論話題,法蘭西斯音樂創作的浪漫氛圍,更讓電影得著了「提味加料」的加持,不論是「Symphonie du Hasard」或「Le Tango des Coincidences」的配樂或者「Hasards ou Coincidences」的同名歌曲及滿是浪漫綺思的「Bonsoir Jolie Madame」,音符承載的愛情語絲,都讓電影的魅力更加深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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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影迷在2013年看到的《情海浮生錄(Ces amours-là)》,同樣也是一大串匪夷所思的愛情,但是只要樂音開始浮動,不管是敵我之愛,否則生死之愛,所有的情緒都讓音樂給帶著起飛了。

 

從香頌起家的法蘭西斯.雷是世界影壇的配樂家中,少數能夠自由出入於古典和現代的大師,82歲才得終身成就獎,是晚了些,但還不遲,值得浮一大白。

行動代號孫中山:青春

韋瓦第(Anton Vivaldi)的「四季」,大家耳熟能詳,除非你學音樂,否則你未能精準哼出這首名曲前三小節的音符,可是只要進入《行動代號孫中山》,「四季」的「春」就不時出來誘惑你,覺得似曾相識,卻又不敢相認,絕對的古典,卻又絕對的鮮嫩,侯志堅的改編音樂,替整部電影敷上一層魔法,輕輕一觸,人就眩迷了。

 

奧妙在於侯志堅用慢板取代了快弦急拉,用鋼琴取代了小提琴,明明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旋律,經過這兩層處理後,氛圍全變了,一如舊時相識換穿新衣亮相,美好依舊,另有鮮潤風情,更加讓人留連難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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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音樂如此特殊,我特別請教了易智言導演,因為他的《藍色大門》明顯受到巴哈音樂的影響(我最早看的是他的初剪毛帶,還沒有加進侯志堅的「藍色意識」的音樂),而《行動代號孫中山》則是直接點明了採用「四季」的「春」。

 

易導的回答如下(這一段,我相信是有關《藍色大門》的):「一般的想像,巴洛克音樂和青少年會有違和感,這種違和感,對我又是好玩的挑戰(因為我對這部電影有些搖擺,想做些新鮮的感受)。關於巴洛克音樂,其實大部分是直覺。一直覺得我拍的小朋友(指的是桂綸鎂和陳柏霖吧?)有種特別「安穩」的氣質,好像很適合巴洛克音樂。」

 

不過,我的理解有些出入,我倒覺得《藍色大門》的音樂風格是一種高明的「對位法」,焦燥的青春,急著尋找肯定答案的青春,安穩只是表象與假象,如果音符對準情緒去加料,只會更加花燥與狂火,反而少了沉澱反芻的力量,侯志堅的音樂適時讓青春行動,有了踏實的力量,可以反彈,可以跳升!

 

至於《行動代號孫中山》的音樂處理,易導的回應是:「至於這次的春天,開始時完全是直覺,後來用了喜歡「春天」這名字,更喜歡有種「戲要開始」的人為氛圍,而侯志堅居然也喜歡,就決定用了。」metings019.jpg

 

這段告白,說明了電影音樂中很多「不能說的秘密」,關鍵在於「直覺」,不管是「春天」這個「標題」帶來的想像靈光,或者是鋼琴慢板彈奏出讓人耳朵尖豎的「初戀」力量(那有一種讓人一「聽」鍾情的磁力),套句王家衛的囈語哲學就是:「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春天」的變奏與換器,就有了「堂堂溪水出前村」的昂然氣勢。

 

韋瓦第的「春天」充滿了生之喜悅,提琴以風起雲湧的振動氣勢,直接書寫青春萌動的力量,但是《行動代號孫中山》拒絕了韋瓦第的樂理,慢板輕敲的目的除了一新耳目的感官訴求之後,更是深入劇情血脈之後的詠歎,同樣是該欣欣向榮的春天,他們不能像其他草木一樣呼喊春天或者擁抱春天,不是不願,而是不能,他們必須先解決荷包窘澀的困境,他們的青春有著太多說不出口的壓力,慢板是被迫轉進的休止符,鋼琴則是單槍匹馬就得上陣的血色蒼白。metings009.jpg

 

易智言對青春的能耐拿捏得極其精準:他們可以憤世嫉俗,可以積極行動,但也只能以最陽春的方式,迎接突如其來的逆流;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可以咬牙拚到後,但是面對徒勞無功的青春虛耗,也只坐視缺撼還諸天地……這些無可奈何的青春,在極其緩慢,又極其清脆的「春天」主題召喚下,訴說著這些小草們正努力要扛舉冰封雪壓的冬寒,找到自己位階的吶喊。

 

除此之外,易導也分享了一個「消去法」的音樂選擇,他說:「關於音樂問題,我真的想不出什麼好的答案,就是感覺我拍的小朋友,好像適合這種音樂。也曾經試過搖滾,甚至電子,但是我和侯志堅都搖頭覺得不對,做音樂時好像成了削去法。這次本想用類似英國獨立搖滾,或是南歐吉卜賽的音樂,但電影中的小朋友比較呆,但又不夠狂,很難成局,最後還是回到了古典風格了。」易導的結論是:「每次做電影音樂,都像是賭局,沒有一定的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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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結論是《行動代號孫中山》音樂讓人聽見,讓人尋思,讓人體悟,侯志堅的設計讓音樂有魂,電影有靈,何其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