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瓦第(Anton Vivaldi)的「四季」,大家耳熟能詳,除非你學音樂,否則你未能精準哼出這首名曲前三小節的音符,可是只要進入《行動代號孫中山》,「四季」的「春」就不時出來誘惑你,覺得似曾相識,卻又不敢相認,絕對的古典,卻又絕對的鮮嫩,侯志堅的改編音樂,替整部電影敷上一層魔法,輕輕一觸,人就眩迷了。
奧妙在於侯志堅用慢板取代了快弦急拉,用鋼琴取代了小提琴,明明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旋律,經過這兩層處理後,氛圍全變了,一如舊時相識換穿新衣亮相,美好依舊,另有鮮潤風情,更加讓人留連難捨。
因為音樂如此特殊,我特別請教了易智言導演,因為他的《藍色大門》明顯受到巴哈音樂的影響(我最早看的是他的初剪毛帶,還沒有加進侯志堅的「藍色意識」的音樂),而《行動代號孫中山》則是直接點明了採用「四季」的「春」。
易導的回答如下(這一段,我相信是有關《藍色大門》的):「一般的想像,巴洛克音樂和青少年會有違和感,這種違和感,對我又是好玩的挑戰(因為我對這部電影有些搖擺,想做些新鮮的感受)。關於巴洛克音樂,其實大部分是直覺。一直覺得我拍的小朋友(指的是桂綸鎂和陳柏霖吧?)有種特別「安穩」的氣質,好像很適合巴洛克音樂。」
不過,我的理解有些出入,我倒覺得《藍色大門》的音樂風格是一種高明的「對位法」,焦燥的青春,急著尋找肯定答案的青春,安穩只是表象與假象,如果音符對準情緒去加料,只會更加花燥與狂火,反而少了沉澱反芻的力量,侯志堅的音樂適時讓青春行動,有了踏實的力量,可以反彈,可以跳升!
至於《行動代號孫中山》的音樂處理,易導的回應是:「至於這次的春天,開始時完全是直覺,後來用了喜歡「春天」這名字,更喜歡有種「戲要開始」的人為氛圍,而侯志堅居然也喜歡,就決定用了。」
這段告白,說明了電影音樂中很多「不能說的秘密」,關鍵在於「直覺」,不管是「春天」這個「標題」帶來的想像靈光,或者是鋼琴慢板彈奏出讓人耳朵尖豎的「初戀」力量(那有一種讓人一「聽」鍾情的磁力),套句王家衛的囈語哲學就是:「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春天」的變奏與換器,就有了「堂堂溪水出前村」的昂然氣勢。
韋瓦第的「春天」充滿了生之喜悅,提琴以風起雲湧的振動氣勢,直接書寫青春萌動的力量,但是《行動代號孫中山》拒絕了韋瓦第的樂理,慢板輕敲的目的除了一新耳目的感官訴求之後,更是深入劇情血脈之後的詠歎,同樣是該欣欣向榮的春天,他們不能像其他草木一樣呼喊春天或者擁抱春天,不是不願,而是不能,他們必須先解決荷包窘澀的困境,他們的青春有著太多說不出口的壓力,慢板是被迫轉進的休止符,鋼琴則是單槍匹馬就得上陣的血色蒼白。
易智言對青春的能耐拿捏得極其精準:他們可以憤世嫉俗,可以積極行動,但也只能以最陽春的方式,迎接突如其來的逆流;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可以咬牙拚到後,但是面對徒勞無功的青春虛耗,也只坐視缺撼還諸天地……這些無可奈何的青春,在極其緩慢,又極其清脆的「春天」主題召喚下,訴說著這些小草們正努力要扛舉冰封雪壓的冬寒,找到自己位階的吶喊。
除此之外,易導也分享了一個「消去法」的音樂選擇,他說:「關於音樂問題,我真的想不出什麼好的答案,就是感覺我拍的小朋友,好像適合這種音樂。也曾經試過搖滾,甚至電子,但是我和侯志堅都搖頭覺得不對,做音樂時好像成了削去法。這次本想用類似英國獨立搖滾,或是南歐吉卜賽的音樂,但電影中的小朋友比較呆,但又不夠狂,很難成局,最後還是回到了古典風格了。」易導的結論是:「每次做電影音樂,都像是賭局,沒有一定的章法。」
我的結論是《行動代號孫中山》音樂讓人聽見,讓人尋思,讓人體悟,侯志堅的設計讓音樂有魂,電影有靈,何其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