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走番外地:雪地硬漢

1965年出道沒多久的高倉健主演了石井輝男執導,東映公司出品的《網走番外地(あばしりばんがいち)》終於成為票房紅星,電影一出場就是他被押解坐監時那副痞子流氓,大屌不甩的桀傲德行,應該就啟發了周潤發在《英雄本色》的小馬哥表演。

《網走番外地》主要場景就是北海道的網走監獄,輻射狀的建築設計適合監控人犯,曾經是知名監獄,如今不再關人犯,改成了旅遊景點;狹窄的空間,冬天的暖爐設計,刑求犯人的型具……都很吸引人,可惜主管並沒有動用高倉健主演的電影場景來做宣傳,以至於網走監獄一遊的旅客未必知道高倉健曾經在這裡演過一系列的網走電影。

《網走番外地》的編劇和小說原著伊藤一曾在網走刑務所工作,所見所聞都是血淚素材,電影劇情其實是很典型的黑幫電影套路,主角迷航必定是家庭不幸,交友不慎,主角橘真一(高倉健飾)少年時代遇上動輒拳腳相向的暴力繼父,個性偏激叛逆,誤交匪類後,血氣方剛的他犯下了多次的傷害罪,入監後火爆依舊,卻因不想重蹈覆轍,爭取假釋機會探視病危母親,偏偏在雪地出勞役時,同監獄友集體脫逃,手銬纏身的他被拖著上路,還捲入殺人與傷人命案,一心一意想要回頭的他,再等一個月就可獲假釋的他,真的回不了頭了嗎?他的無奈、遺憾與憤怒都在蓄積觀眾的期待。

網走監獄位於雪地北國,冬雪紛飛白茫一片,想逃都不知道該逃往哪去?犯人聞網走之名頓覺人生無望,其來有自,亡命之徒鋌而走險則是對抗命運的跳牆選擇,從森林逃竄、沿山攀爬、斜坡滾鬥、板車失控到臥軌斷鍊,積雪盈尺的白茫實景,風雪加速的呼嘯晃動,都明白標示著越獄艱難,拍片更難,雪越厚越深,電影的戲劇感就越巨大,更別說一路跋涉前行,舉步艱難的高倉健了。

雪白可以是絕望, 也可以是重生;雪凍是氣候也是心境;雪地必須奮鬥才能求生,所有與雪相關的形容與連想,都讓高倉健悠遊其中,演活雪地硬漢。

丹波哲郎在《網走番外地》飾演一心一意協助橘真一假釋的教誨師,偏偏越獄逃犯卻誤傷了他的妻子,也使他從寬恕天使變成緝兇使者,他的轉變應該是戲劇高潮,偏偏《網走番外地》最弱的地方就在於角色身心轉化的過程都太簡略,少了命運弄人的細節,還沒有完成立體雕塑,就直接跳入下一格設定中,丹波哲郎如此,高倉健的轉變更是如此,即使雪地雪景那麼雄偉厚實,時隔六十年依舊看得到當年拍片的野心與本事,可惜劇本貧血,未能激盪出人性煎熬,一切都可預期,少了磅礡氣勢,殊為可惜。

高倉健會唱歌,也出過唱片,《網走番外地》的主題曲就是他擔綱演唱,蒼涼悲情,吻合浪子回頭難的心境,六十年後重溫舊曲,似乎也看見了他昔日走紅影壇的聲形魅力。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WsK6NpG97c

限時追捕: 棉花症候群

《生命中的美好缺憾(The Fault in Our Stars)》中,她像棉花一般飽滿,吸納了病痛與眼淚,你會疼她憐她;《法拉利(Ferrari)》中她像棉花一般柔弱的小三,汽車大亨法拉利不愛精明妻子,反而為她癡迷;《限時追捕(To Catch a Killer / Misanthrope)》中,她像棉花一般虛空,你猜不到她的心思,感受不到她的思緒,她無法告訴你誰是兇手,但她可以告訴你誰不是。

《限時追捕》描寫巴爾地摩鬧區在除夕夜發生連續槍擊案,29條正在狂歡作樂生命被潛伏自一座公寓的射手狙擊射殺,Shailene Woodley飾演的女警Eleanor趕抵公寓,是唯一懂得用手機拍下疏散群眾樣貌的警員,只因為兇手可能就混入疏散人群逃離現場。

Eleanor很有sense,個性冷靜又觀察犀利,卻被長官岐視與排擠,只要她去管一些雞毛蒜皮事的街坊巡警,不讓她辦大案,只因她曾經藥物癮,又有反社會人格。但是她對殺人犯的側寫分析卻深中承辦案件的FBI探員Lammark(Ben Mendelsohn飾演)激賞,破格邀她加入專案三人小組。但是好大喜功的長官一再壞事,搞得天下大亂,虧得Eleanor鍥而不捨,才在混亂中找出拼圖。

《限時追捕》是一部讓人不時就出戲的電影,因為阿根廷導演達米安.斯基弗隆(Damián Szifron)把大部份的戲都集中在專案小組的成員上,要交心、要談往事、既要面對沽名釣譽的長官,還要加進一段同志婚姻的餐敘。兇手是誰當然重要,可是專案小組成員的暗影往事才能設身處地感受到殺手何以接連犯案,公然屠殺無辜的心理動機……是的,《限時追捕》明明有限時破案的壓力,但是太多的時間和氣力卻都在人物周遭打轉,繡花太多,限時走得比平快更慢,觀眾都累了,專案小組還在外圍兜圈子。

加上畫龍點睛力道牽強,本來就不擅長與人交心的Eleanor想要說服兇手免於一死的理由又簡單到觀眾都不願意接受,已經背負一身血債的兇手聽得下去嗎?

棉花是特色,但是Eleanor的棉花很悶也很軟,使不上力,也借不上力,戲到她身上,節奏就被她的情緒和思緒給慢停了下來,《限時追捕》的原始片名《Misanthrope(厭世者)》確實比較像是對Eleanor的與兇手的雙重素描。厭世的她才能體會厭世殺手的心情,只是大家陪著厭世,很難不跟著厭世。

Eleanor的唯一貢獻就是引述超越樂團歌手Kurt Cobain 的名言:「我寧願維護自己的本色讓你厭憎,也不願為了讓你喜歡我而改變自己(I’d rather be hated for who I am than loved for who I’m not.)」讓電影多了一些生命哲學的思索。問題在於這些不想討好觀眾的旁枝細節都像是肌肉鬆弛劑,高潮high不了,暗黑不夠陰,電影終於走到終點時,大家都鬆了口氣。

哥吉拉-1.0:大和戰魂

請容許我用兩組等式解讀《哥吉拉-1.0(Godzilla Minus one)》。

第一式:
原子彈made in USA
哥吉拉made by 原子彈;
所以哥吉拉=made by USA
哥吉拉毀滅銀座=USA毀滅Japan

第二式:
神風特攻隊made in Japan.
自衛隊made by Japan
神風+自衛隊打敗哥吉拉=Japan打敗USA。

第一式交錯第二式推衍而出的結論就是:那一場二戰沒打完的「聖戰」,就交由戰場餘生的敗戰男兒以老舊戰艦和未完成的震電戰鬥機去執行。殘兵敗勇能夠制伏哥吉拉,其實就是大大吐了口憋在心裡的敗戰怨氣。

因為家園半毀,強國束手旁觀,神風男兒必須自力救濟,《永遠的三丁目》那種打落牙齒和血吞,從廢墟中再次站起來的東洋豪情,正是導演山崎貴玩得最得心應手的煽情手段,而且這次不再「求死」,而是「求生」,唯有活下去,才有明天未來,其實是很能引發共鳴的呼籲。

全片坦承戰場如地獄,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人是幸福的,算是旗幟鮮明的反戰訊息。但是面對敗戰責任,只批判了軍閥無能,以軍士為芻狗,卻未細究發動戰爭,塗炭生靈的罪孽,以及當時群眾的瘋魔、盲從與鼓譟。

電影一刀切開政府與民眾,以集結民間之力就能打敗哥吉拉證明東洋戰士的神武英勇。這款敗戰療傷觀點,紓解了日本男女的積悶,勢必刺激曾遭日本帝國剝削凌虐的亞洲諸國,《哥吉拉-1.0》悄悄在Netflix上架,多少說明了電影發行上有過的糾結。

撇開意識形態而爭辯,《哥吉拉-1.0》的特效確實升格了傳統特攝片框架,都市戰、海上圍獵和空中挑釁都避開了容易穿幫的模型比例,給人立體質感,只能在家用電視螢幕上觀看,確實可惜。

伊福部昭的主題旋律是歷經七十年也絲毫沒褪色褪流行的金曲,樂聲響起,熱血沸騰,海馬迴裡滿滿的和聲共鳴,召喚出昔日積累的所有感動;佐藤直緒的新配樂也很有撫慰能量,哥吉拉得著新世代的音樂色彩,讓人耳目一新。諸多技術表現都讓人擊節叫好。

至於神木隆之介飾演的神風男兒敷島,在戰火中迷失信仰,在拼湊家庭中找回溫暖,明白人生在世的意義,以行動找回尊嚴,同樣也是山崎貴對大和魂的委婉書寫。他知道如何從廢墟中重建國魂,也唯有如此,哥吉拉才能從輻射怪物搖身一變為護國神獸,脫韁野馬轉化成千里寶馬不也同樣得經過一番生死搏鬥?

最懂哥吉拉的是日本人,最會拍哥吉拉的也是日本人,《哥吉拉-1.0》把起跑線拉回到胚胎出生的原初時光,面對陳年痛史,繼續推崇「我皇御统傳千代,一直傳到八千代,直到小石變巨岩,直到巨岩長青苔」的建國信念,算是成功的日本愛國電影,看到哥吉拉一直長大的身形,你也能明白「神獸」的成神之道。

異星戰境:落單女戰士

本文指的Sigourney Weaver,是《異形(Alien)》和《異形2(Aliens)》中的Sigourney Weaver,那位單槍匹馬決戰宇宙超強怪獸異形的雷普利中尉。

本文指的Jennifer Lopez,是《異星戰境(Atlas)》中,遠征戰士全數陣亡,就靠她一個人操縱巨大機械,在AI協力下打敗人類毀滅者Harlan的Atlas。

科幻片最大的瓶頸在於經典太多,後來的作品如何避開經典套路,讓觀眾看見新奇觀與新論述,《異星戰境》要面對的問題同樣是:還有什麼以前沒看過的新把戲?

如果有,當然好;一旦沒有,那就是《異星戰境》的頭疼問題了。

機器人會叛變?機器人要來滅絕人類?太多先例都有類似情節,戰士全軍覆沒,只剩一位弱女子獨自對抗?《異形》就是範本。對手實在太強大,得套進搬運鐵臂才能勉強抗衡,那也是《異形2》的重頭好戲。Atlas原本抗拒也排斥AI機器人,最後還是在AI機器人Smith的相挺下,找到生機,Smith的名字是不是似曾相識,《駭客任務(Matrix)》系列的超級反派不就叫做Smith?至於Smith全靠聲音表演來和Atlas對戲,不也是多數電腦科幻片的愛用公式?致敬也好,複製也好,《異星戰境》的戲劇套路百分之九十九都可以預期,Jennifer Lopez要靠個人魅力撐起全片,對她而言確實太過沉重。

人類命運與家族恩仇連結一起,勉強可以說是《異星戰境》少數的新意。Atlas的母親一手打造出AI機器人Harlan,Atlas則無意中打開了AI機器人不可違抗的禁令,讓Harlan從人類助手變成了人類殺手,不但殺害了創造他的母親,也屠殺了千萬人。Atlas是肇事禍首,因為她和Harlan情同兄妹,最了解Harlan,緝拿Harlan,替人類消災,順便替母親復仇,成了她無可迴避的使命。差別在於她不是戰士,只是資料分析師,就算套進鐵甲神兵,還有Smith護駕,真的打得過功力強大的Harlan嗎?

打不過是必然的,關鍵在於一朝被AI咬過,很難再信任AI,她對Smith的咆哮、猜疑或不信任,都在反應當代人對AI的焦慮與恐懼,Smith要多麼苦口婆心才能扭轉Atlas的偏見?其實就才了觀眾等著看導演如何收場的小小期待了。

《異形》系列中的Sigourney Weaver都是孤獨又脆弱,在絕望中苟全性命,沒有勝利的喜悅,反而對未來懷抱著更大的恐懼。《異星戰境》中的Jennifer Lopez相對好命,她落單卻不孤單,她嬌弱卻不殘弱,走上叛變岔路的AI機器人很多,但是遵守阿西莫夫(Isaac Asimov)「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鐵律的AI機器人更多,AI打AI,就看誰功能更強大了?

沒有意外,科幻片就註定平庸(多數電影都難逃此一命運規律),《異星戰境》沒有意外,Jennifer Lopez的表演也一如她以往的固定模式,一切就更不意外了。

托芙的房間:相愛相害

丹麥導演Martin Zandvliet執導的《托芙的房間(Toves værelse)》用了一頓午餐時間,就在女作家托芙·迪特萊夫森(Tove Ditlevsen。由Paprika Steen飾演)書滿壁櫥的會客室裡,呈現了她和丈夫之間的緊繃關係,一切只因為托芙名氣響亮,吸引了慕名而來的年輕作家。

英國政治哲學家霍布斯( Thomas Hobbes)曾經說過一句名言:「Hell is truth seen too late./地獄是你最後知曉的真理。」魯鈍的俗人明白真理的時候, 你已經身在地獄了。Martin Zandvliet則是直接讓大家看見地獄往往就在身邊,就在看似婦唱夫隨的「美好」人生中,《托芙的房間》改編自托芙的最後一部小說《Vilhelms vørste》,描述的就是她每天生活在地獄中的實況。

《托芙的房間》是一部作家電影,探討作家的創作身心與家人關係,光是片名,就蘊藏著濃郁的文學元素。女作家吳爾芙(Virginia Woolf)曾經說過:「女人需要屬於自己的房間,一筆屬於自己的錢,才能真正擁有創作的自由。」托芙有書房,也有錢,在丹麥文壇的名聲和地位極高,但在先生維克多(Victor Andreasen,由Lars Brygmann飾演)前面,她一文不值,每天冷嘲熱諷,罵個不停,不但會動手施暴,還會將她送進精神病院,偏偏那才是她可以靜心寫作的場域。

《托芙的房間》時空設定在1960年代,多數女性都還在爭取女權和女性主義的破曉時分,托芙卻已經紅遍文壇。家中出了知名作家,維克多卻不開心,不樂見妻子比他出名,沒有一絲夫以妻貴的喜悅與榮耀,因為啟蒙托芙的是他,提供文字修改意見的也是他,透過人脈讓文壇認識托芙的也是他,知道托芙幾斤幾兩重的更是他,偏偏光采焦點全在托芙,無人肯定他的貢獻與存在,因為他只是八卦小報的編輯,販賣最膚淺的文字,撩動讀者的文字,電影的引爆點就是一位年輕作家克勞斯(Joachim Fjelstrup飾演)約好來訪,維克多宿怒積怨一次爆發,直接演出地獄進行式。

飽讀詩書的維克多出口成髒的本事更勝販夫走卒,心中除了妒忌還是妒忌的人,眼神像是隨時可以把妳吞噬掉,衣冠楚楚一派斯文對照粗口髒言,滿腦邪思,灼灼逼人的維克多就像巡弋飛彈直追著托芙不放,當然,托芙也不是省油的燈,同床共枕多年,她同樣知道維克多的要害,知道如何反制,或者激發他的憤怒,因為那些火焰同樣可以照亮她的寫作方向。

既然維克多認定周遭男人都對托芙有非份之想,托芙也樂得編織春夢,戲弄維克多的虐待情欲。唯其如此,觀眾實在無法明白她們究竟是情人還是仇人,既然如此憎恨,何以又能相擁相惜?

表面上,《托芙的房間》描寫夫妻如何相害相殘,甚至讓不知情的訪客克勞斯夾在兩大火砲之間,左右為難,不知如何因應。導演Martin Zandvliet非常巧妙地安排了女僕(由Sonja Oppenhagen飾演)角色,她既是受氣包,托芙形容她像是壁虎,肢體和容貌都醜,又是冷眼旁觀,最了解真相的人,她的動作與語言都在提醒男女主角,也在告訴觀眾該怎麼解讀這場會客室的內戰。一切只因為地獄之戰就在狹小的會客室之間,鏡頭與空間的壓迫感壓到觀眾喘不過氣來,唯獨她出場的片刻,炮火稍歇,才來得及思考。

《托芙的房間》是非常標準的三一律戲劇,空間和時間都壓縮得更緊密與濃稠,浸泡在仇恨密度這麼高張的情緒中,觀眾同樣被鞭笞著咒罵著。是的,那種觀影不愉快,就是托芙的日常。

《托芙的房間》的掙扎煎熬全在相害相殘,好看也在相害相殘,你的容忍度訴說著你對文學真相的因緣是深或淺。

華之亂:深作欣二行草

深作欣二執導的《華之亂》,璀燦如花,潮浪激撞,為信念與激情而活的文學家們為日本大正時代(1912年-1926年)百花齊放的文藝情貌,留下了一個只能以「亂」來形容,卻「亂」得讓人心馳神往的時光縮影。

《華之亂》的縱軸是吉永小百合飾演的女作家與謝野晶子,她先是迷戀作家謝野寬(緒形拳飾演)才情,不顧人家已有妻室,登堂同居(那是排除萬難,就是要愛的前衛激進);其次,她和寬育有十一個孩子,卻能靠一個人一枝筆,養活全家老小(那是文字有重量亦有身價的啟蒙年代);認識支持工運的富裕作家友島武郎(松田優作飾演)後,激情再度燃燒,竟然放下生病的孩子奔赴北海道情郎懷抱(那是不惜背負罵名,也要再愛一次的癡愚浪漫);最後則是關東大地震後,接納無枝可棲的回頭丈夫,相信即使船沉國滅,也要從廢墟重生(那是珍惜生命,堅持人生就是要好好活著的勇敢堅毅)!

《華之亂》的橫軸則是透過與謝野晶子的交遊,編織出大正年代的文人百相,既有忙著唯心示愛,卻無力持家顧家的浪子文人;亦有無政府主義與共產主義被政府視為洪水猛獸,文人依舊前仆後繼,沒飯吃亦要搞出版刊物的窮酸豪情;更有為了落實理念,不惜將家產分給佃農,有勇卻無謀的友島武郎,還有能歌善舞,開啟日本新歌風貌松井須磨子(松坂慶子飾演),還有因為催稿愛上作家,不願再做丈夫珍寵洋娃娃的前衛記者波多野秋子(池上季實子飾演),甚至身體力行,以上吊殉情實踐友島武郎〈為了愛情不惜一切〉(惜みなく愛は奪ふ)理念,還有堅持無政府主義被軍人甘粕正彥大尉虐於東京憲兵總部的大杉榮與伊藤野枝夫婦……每個角色都有稜有角,組合成有如萬花筒的時代樣貌,每個人名都是大正時代的文藝拼圖,文采風流都值得追蹤細究。

例如:周作人就曾在友島武郎傳出自殺死訊後,撰文追悼,並引述他的文章讓讀者想見他的信念與風采:

吸引我觀賞《華之亂》的魅力有三,依序是吉永小百合、松田優作和松坂慶子。結果是松田優作勝出。

飾演富裕作家的他,一出場就是戴著遮風鏡、開著外掛邊車的德式軍摩托車,帶著女記者出遊,不顧一切橫衝直撞的囂張狂放。《華之亂》是松田英年早逝前的倒數第二部作品,《黑雨》中的重機殺氣,《華之亂》的邊車直撞,都讓人印象深刻。

然而富家文人氣質就是與眾不同,線框造型的眼鏡、雙鬢削修、衣著講究、古董相機與留聲機的細究確實盡得大正文人的流行風貌,甚至仰賴舒伯特名曲「水上吟(Auf dem Wasser zu singen)」的宛轉旋律與歌詞:

得出「所有的美麗都是寂寞的」結論,坦白說,其實是極煽情又直入人心的追求高招,讓也執迷詩情意境的與謝野晶子亦無從抗拒。

至於最後也是在「水上吟」的歌聲中偕同波多野秋子懸樑殉情,當然也是深作欣二耽美溺情的美學選擇,問題在於劇情處理太過簡略跳躍,友島武郎到底愛的是誰?他的猶疑不定,讓觀眾困惑,也讓與謝野晶子只能黯然泣下,失去了為愛歎息的感動。

劇本的粗疏,無損於松田優作的表演,他在生命的最後時光透過《華之亂》詮釋人生迷航,透過《黑雨》極盡生命陰鷙,留給影癡難忘回憶。

演得太用力是吉永小百合和松坂慶子共同的毛病,深作欣二顯然太愛松坂,不管是歌劇版的《復活》或者後台的爭辯,以及哀傷情人島村抱月猝逝,縱情歌舞的個人秀,做為獨領風騷的前衛女優,松坂這三場戲都太恣意狂放,凸顯不屑俗同的傲與癡,深作欣二給足了空間與特寫,可惜松坂氣質在悶在騷,誇張縱放非她強項。

陽光氣質是吉永小百合無人匹敵的超能量,克己復禮的節制與犧牲更是賺足觀眾眼淚的法寶,卻也局限了她的表演彈性,特別是對人生陰暗的鑽研與詮釋,《華之亂》中,她要面對為愛癡迷、為寫作燃燒、還要撐起家庭重擔的三重挑戰,可惜,吉永小百合對緒形拳與松田優作並不來電,眼神與肢體都欠缺勾動電光石火的化學效應,至於文字世界能帶給她多少慰藉?劇本只勾了邊,沒能提供足夠細節(寫短詩條幅就能養家,她的文采如果著墨更多,才更能體現與謝野晶子的時代地位。文人不像文人,情聖不像情聖(癡迷有之,果決不及,豔情血性盡付春夢,更少了直率本色)。

只有十位子女集體起身對她為愛出走的挑判與挑戰的那場戲算是全片高潮可惜小百合終究只能轉身伏案哭泣,未能就情欲自主的嚮往與追求給出一個理直氣無需壯的捍衛說明,她的弱怯只讓人看到氣虛,還不如緒形拳那種賴皮到底的廢男德性,雖然看到無政府主義信徒被官兵押解時,只有她敢於挺身給贈乾糧,多數時刻終究還只是一位困在傳統框架中的傳統女人(偏偏那是吉永小百合最擅長的困局書寫)。

深作欣二擅長行草,角色刻畫及運鏡揮灑偏好豪放不羈之勢,但要細究工筆,破綻就多,簡單來說就是得其形,未得其神。《華之亂》的時代風情有如繁花綻放,但要細品花香,就淡而無力了。深作欣二終究是工匠,而非藝師。

失憶殺神:當晚霞滿天

73歲的Michael Keaton還能夠保持那麼清瘦好身材,讓人羨慕;73歲的Michael Keaton在七個禮拜之內失去所有的記憶,讓人扼腕。

Michael Keaton自製自導自演的《失憶殺神(Knox Gors Away)》就在羨慕和扼腕的複雜情緒中給觀眾五味雜陳的娛樂感,雖然本質上還是好萊塢酷愛的最強老爸路線

Michael Keaton上次當導演已經是2008年的事(《愉快的紳士(The Merry Gentleman)》主角之一也是殺手),《失憶殺神》結構札實,出場人物都能照顧兼及,得力於劇本鋪排縝密,首尾呼應。

電影的第一顆鏡頭是一張桌子一隻手,出門前明明就已經把要帶的東西都放在桌上了,那隻手逐一拾起物件,偏偏漏了一隻手錶,你不必知道這個人是誰,但你知道漏東漏西是俗人天性,《失憶殺神》用這顆鏡做開場,忠實反應描寫了一閃神就健忘的世俗毛病,卻也點出主角正逐漸失去記憶的破題。因為他自己的Middle name也想不起來,也一再要求餐廳服務生送咖啡,也常常想不起心頭想講的那個字詞,更不認得自己的車,也跑錯了私人庫房……失憶是病痛,在電影中卻得著了趣味。

既然如此,這個人還可能是完美的職業殺手嗎?觀眾心頭浮現這個問號時, Michael Keaton就讓大家看見這位從不失手的殺手Knox還真的失手了,這種敘事法漸進而有說服力。

《失憶殺神》的編劇功力在於把參數要件都放在前頭讓觀眾看見,再逐一拼組重整,例如Knox罹患的不是阿茲海默氏症,而是腦細胞會海綿化的人類庫賈氏病,醫生要他趕快處理心頭掛念的人與事,就替全片設定了急迫感:關鍵在於失憶不可逆,只會加速惡化。即時處理好想做也該做的,成為Knox和時間賽跑的關鍵。

其次,殺手Knox並非粗人,而是擁有歷史和文學雙博士學位,卻又曾在中東戰事上浴血殺敵。後者交代了殺手的行動能力,前者說明了他頭腦清楚不囉嗦,讓他得能在快速失憶之前,靠著專業知識與手段,即時想出脫罪計畫,讓有求於他的人都能在迷霧中繞了一大圈後,得到他的反饋:有甜,有酸,還有明明心不甘情不願,卻只能依循他安排,乖乖走下去的感歎。

Knox出任務前不想多聽苦主人生背景,乾淨俐落又無牽無掛才是本事,不要被往事羈絆牽連,妻離子散是殺手宿命,但在記憶淪失之前即時閃回的片段,也是他必須清理和贖還的人生債,《失憶殺神》的高妙之處就在於靠著字條和老友電話提醒,今生恩仇各歸其位,那種原來如此的恍然大悟全賴劇本彎轉巧思。

Knox的終必癡呆更讓殘留的問號也使不上力的時候,癡呆成了殺神最後也最高明一步棋,就算腦細胞海綿化了,憾恨都已還諸天地,Knox走進白茫茫的失憶長廊,也能對病魔展露勝利微笑了。

失憶主題電影不計其數,Michael Keaton無意重覆悲情舊路,雖然他請作曲家Alex Heffes用黯沉小號吹奏出主題樂音,以對應英雄末日的晚氛圍,但他不忘安排84歲的Al Pacino依舊耳聰目明,還在泡澡兼泡妞,還在跳探戈,老而不死,還有一身好本事,不正是《失憶殺神》讓最強老爸留下滿天晚霞的主要目的?

看著神經學精裝書也可以殺敵,看著他送給妓女愛人一箱書,第一本就是「 雙城記」,都夠讓觀眾捧腹大笑,這些都是Michael Keaton從影半世紀後,留給觀眾的美好回憶。

非常林奕華:婷婷概念

非常林奕華:熱海騷動

「我們的生活每天都要面對著無數鏡相。」林奕華對當代人生觀察極其敏銳,畢竟如今大家人手一機,隨時都在滑手機,還有電腦、路口監視器、電視機、電視牆,連視訊開會也面對著大小銀幕「舞台上的多重屏幕,就是生活的reflection(反思與回響)。」

林奕華的舞台上多了許多屏幕,豐富繽紛的影像,爆炸又混亂的訊息,讓人眼花撩亂,既是主觀現實,亦是客觀現實。

MV作品蔚為流行後,爆炸影像快速從眼前掠過,卻也大幅眨抑了影像的重量與意義,林奕華要求路嘉欣、王宏元、黃人傑三位演員各自拿著手機到熱海旅行,拍下了各自駐足的焦點與風景,也許可各自操作修圖軟體扮鬼臉與做梗圖,非常個人,非常隨興,忠實反應了旅人大量生產拍過即忘的垃圾資訊,負責舞台映画又兼剪接的袁錦倫同時兼顧了超大銀幕及手機三小銀幕的各自表述,同時也啟動舞台演員的當下互動疊像,齊放煙火的結果肯定漫空璀燦,卻沒能留下值得終身想念的難忘影像,更讓心思迷失在海量視訊中。

林奕華的改編工程不局限視覺,聽覺也是。

吳念真在電影《一一》詮釋的男主角NJ已成苦悶中年的代表,舞台映畫《三個人的一一:NJ的熱海旅行》他則是提供聲音,重新唸起林奕華對NJ這個角色最有感的幾句對白:「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人不可能讓另外一個人,去教他怎麼活下去,怎麼過日子,那是很悲哀的你知道嗎?」「那天你問我,十多年前為何不告而别,其實當時我有多原因,不過現在說,也没什麼意義了。」「When I was fifteen, I feel in love.突然之间,那些音樂我都懂了,後来她離開了我,音樂却留了下来。」一次又一次地輪迴,一句跳一句地不規則重現,原本的意義你聽到也聽懂了,斷裂重生後的新意義與新感覺,卻也豐潤了林奕華「破壞/新生」的堆疊效應。吳念真的存在(聲音)與不在(影像),啟動了《一一》影迷的時光倒帶機。

而且,演員各自演唱著不同曲調的「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音階不同、抑揚不同、情緒不同,斷句不同,「唱一次是歌,唱兩次就有了比較,就察覺到不同氛圍。」林奕華對陳建騏的音樂很有感覺,處理起來更得著相異色彩,更複雜了他想要探討的人生背叛、悔恨與失落,「楊德昌不但提醒了我們看事物的角度,同時也提醒了聆聽的可能。」有這款敏感,《NJ的熱海旅行》的多元音域,饒富風情,迴旋又反覆之後你終究要問:該在何處,用什麼方式落下休止符?

林奕華做出海與天的安排。那是晚霞橙紅的熱海夕陽,你看不清三位主角背光逆影下的五官,卻能感受旅程將要結束的惆悵,鏡頭一動不動,再無前面一小時的喧譁與戲耍,這份停頓與安靜,讓全片得著了呼吸與思考,林奕華笑著說:「這正是Analogue類比與Digital數位的差異所在。」他給予的是哲學性的思考,也是對整部過動電影的反動批判。

但是說巧不巧,這幀在海灘前的人影,卻像極了楊德昌《海灘的一天》的起手式。「創作時我沒這樣想過。」林奕華說,「但是影片完成後卻形容這般連結。」他的無心插柳讓楊德昌的最後作品《一一》與第一部長片《海灘的一天》在《NJ的熱海旅行》牽起了手。

天,是飛機上的窗景,是旅人結束旅程前的最後凝視。思緒都在緬懷逝去的時光。然後你聽見王宏元唱出音樂飽滿的最後一版「我從來沒有愛過另外一個人」。

電影中的NJ帶著昔日戀人重遊熱海,能彌補什麼?能改變什麼?旅行的意義停駐著旅人對雲彩的呆想與呢喃之中。很詩意,有餘韻,非常楊德昌。

非常林奕華:一一狂想

白板出現眼前時,我先是一楞,既而一驚。是偶然或巧合?還是刻意安排?

刻意,就是致敬!巧合,就是天意!

《一個人的一一:洋洋的一封信》(映画)5月25日映後,在長廊上巧遇30年不見的林奕華導演,「你去過濟南路69號?」他的回答直接明快:「沒有,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麼?」

濟南路69號是楊德昌導演的老家,1980年代台灣新電影創作者不時群聚的革命基地,牆上掛著一張黑板,楊德昌用粉筆密密麻麻寫著想做的事和正在做的事:那是夢想,亦是雄圖。

林奕華的《一個人的一一:洋洋的一封信》中同樣有一張白板,演員王宏元、黃人傑隨意把口中唸的台詞,持著彩色筆寫上白板,有塗鴉也有原子小金剛。在光影與剪接魔術下,白板的字與圖像隨意幻化,書寫可以FORWARD也可以BACKWORD(那是過去與未來的辯證技法)。字體可以是草體,也可以是印刷體;可以是單張幻燈投影,也可以是多向光源交疊…….這樣的劇場光影,現代又前衛,是召喚年輕人的用心;這樣的電影光影,承載巨量資訊,引領觀眾進入視覺迷宮。


當然,白板不只一面。洋洋對婆婆的承諾就是要讓大家看見不一樣的世界,林奕華也努力讓你看見白板的後面,以及人和字和光影雜遝交會的新視覺。

《一個人的一一:洋洋的一封信》和《兩個人的一一:婷婷的14首搖籃曲》,同樣都切割成14段。14是時代印記,亦是創作密碼,疫情時代每到一座城市都要隔離14天,切割成14段是當代旅人的生命記憶。


《洋洋》採用經典電玩「小精靈」音樂轉場,英文片名註明是「14 Variations on the Theme of Yiyi」,意指「從電影《一一》出發的變奏曲」,但我覺得其實更像《楊德昌主題狂想曲》,就權且譯做The Rhapsody on a Theme of Edward Yang,從楊德昌出發,在林奕華手中定板。

拉赫曼尼諾夫《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共24段,14段的《楊德昌主題狂想曲》,非常《一一》,也非常楊德昌。電影中的洋洋、大田先生和NJ三個角色的唸白及情節,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五六的綿延重生(卻又有細微不同),電影的聲音參數參考也揉合了音樂結構,就以變奏曲,不,更跡近狂想曲的方式自由伸展,重覆難免,但變化更多。

雖然我不懂授權的彭鎧立與改編的林奕華對《一一》從何得著人工智慧生化人的概念?但我知道《一一》的英文片名除了直譯的《Yī Yī》,還有一個《A One and a Two》。電腦的數學母胎來自0與1,《A One and a Two》走到人工智慧後的0與1,剛好就是數位時代的狂想變奏。當你聽見電子版「查拉圖斯特接如是說」序曲樂音,自然就會想起Edward Yang與Stanley Kubrick的曾經相惜的因緣。

一張白板可以幻化出多少形式?劇場做不完全的,電影後製可以全面強化。林奕華的「一一三部曲」就是劇場人對當代科技的省思與結合。非常實驗,非常林奕華,也是楊德昌的側寫。

當然,你一定也知道,「非常」有多重含意:有時是加重語氣的「very」;有時是區別平凡的「unusual」;有時則是偏離正常的「abnormal」。林奕華的實驗其實各有適用章節,任人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