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德州:山命的幽谷

這一點,Wim Wenders心領神會,《巴黎,德州(Paris,Texas)》開場前五分鐘,除了腳步聲、風沙聲、Ry Cooder鋼弦撥動聲,別無人聲。

骨瘦如材、滿面于思,穿著邋遢西裝,帶著紅色小帽的男主角Harry Dean Stanton飾演的Travis默默走過峻石漠地。

那是德州西部的「devil’s graveyard魔鬼墳場」,空曠無人、嶙峋亂石,寂靜得一如「死亡幽谷」,而他更像walking dead man, 沒人知道他從哪裡來?也不知道他要去哪裡?他只顧往前走去,直到缺水,直到暈厥。

救治他的醫師,一度以為他是啞巴,一度以為他舌頭被剪掉了,因為怎麼問,他都不回答。不言不語,形容枯槁,不是腦子壞了,就是來自異世界的怪咖。

此情此景,無需言語,你明白的:他是斷腸人。淪落天涯的斷腸人。你不明白的是,他可以變成今天這種模樣,他到底要去找尋什麼?答案就是溫德斯透過電影傳遞的訊息:愛無能、家庭崩毀、信仰破碎、物質發達的現代文明症候群。

千言萬語都在鏡頭裡。Wim Wenders的《巴黎,德州》指涉著一處荒地上的一塊標示牌,不是法國巴黎,不是文明巴黎,而是德州巴黎,失落的夢想,永遠無法實踐的夢想。多少人就這樣子帶著期望與失望,默默走完一生?

擁有的,幻滅了;追尋的,比果陀還要遙遠荒蕪;虧欠的,就算試圖彌補,最多也只能片刻溫馨。Travis 選擇繼續獨行,一如他孤獨開場,一如他黯然遠行,Wim Wenders的《巴黎,德州(Paris,Texas)》不是奧義書,而是人生一瞬的快門按鍵。

巴黎德州:密室的光影

每部經典電影,必曾留下經典鏡頭,Wim Wenders的《巴黎,德州(Paris,Texas)》就有無數顆經典鏡頭,難怪導演要特別感謝攝影師Robby Müller。

先談知名度最高的Nastassja Kinski。

初出場時,只見開車側影,一身紅衣,火紅般艷光,觀眾眼睛都亮了。

男主角Harry Dean Stanton一路尾隨,等到她𩤯然回首(圖1),金髮微揚,光滑背肌,不帶感情的眼神,卻有電光直穿心房。

我不確定溫德斯是否讀過辛棄疾的傳世名詞《青玉案. 東風夜放花千樹》:「眾裡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因為接下來的會面戲,根本就是《青玉案》的影像傳譯。

Nastassja在窺視秀場以色相營生,Harry Dean則在小房間裡,開著小燈盯著她,拿起話筒與她對話。(圖2)

經典鏡頭就出現在透過光影投射,Nastassja的臉龐上浮現出Harry Dean的五官。(圖3)

溫德斯悄悄問著觀眾:

答案或許都是因為我在她身上瞧見了自己。

不管是臭味相投,心有靈犀;或者是熟到無處躲藏,快要窒息;或者是失去了才珍惜曾經擁有的,但也只能再看一眼…….

Nastassja看不見Harry Dean,直到她關了燈,燈火闌珊處,故人相逢,該流的淚早已乾。(圖4)

剩下的路還是要繼續走,孤燈下的Harry Dean依舊隻身上路(圖5)。至於Nastassja如何走後未來的路,他給不出答案,一如他始終不清楚前面的路究竟有什麼風景。(圖6)

《巴黎,德州(Paris,Texas)》描寫困惑的心,荒漠般的人生,如詩,如歌。

星際大戰:4K77癡情版

世界有一群「星戰」迷,每年五月四日都要慶祝「星戰日」。因為五月四日的英文「May the Fourth」剛好就與歐比旺Obi-wan與其他絕地武士愛用的問候語及祝詞名言:「原力與你同在(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同音。

根據紐約時報報導,成千上萬的星戰迷中,有一群人組織了一個「負一社(Team Negative One)」,花了十多年時間,從各地收集了最初三集的《星際大戰(Star Wars)》35毫米拷貝,再參考最初的錄影帶、LD版本,逐格修復,推出4K畫質的原初版《星際大戰》 三部曲,並依當初上映年份,命名為《4K77》《4K80》 和《4K83》。

這是一場超級粉絲的懷舊之旅。起因是原創導演George Lucas改寫了自己一手打造的星戰史,擴充了星戰宇宙,1999年推出的前傳《星際大戰首部曲:威脅潛伏(Star Wars: Episode I – The Phantom Menace)》,原初的《星際大戰(Star Wars)》頓時變成了第四部曲,名字也改成《星際大戰四部曲:曙光乍現(Star Wars: Episode IV – A New Hope)》,連內容也做更動,當初特效能力不足的遺憾在數位時代得已全面更新進階,敘事思慮不周的細節也消失或更動了。

這種更新意味著舊版本從此退出江湖,找不著也看不見,舊日的記憶注定逐漸模糊、淡忘、褪色、消失……

雖然早在1977年《星際大戰》誕生之際,George Lucas就已經宣稱他有九部曲的計劃,但是只聞樓梯響,始終沒有動靜,大家只當是茶餘飯後的癡夢閒話,孰料就在《星際大戰》已經穩居經典傳奇之林,又冒出三部前傳,後來又有後傳三集。

這是一場原創與粉絲的「初戀」論戰;這是一場記憶與感情的「主權」拔河;這是一場「修舊如初」或「修舊如新」的倫理戰爭(學院派堅持原始材料,就是歷史,不應也不許變動;市場派堅持缺憾還諸天地,既然有錢有能力修復重製就要更新更美,要和當代對話)。

「負一社」並非食古不化,寧願抱殘守缺,不能接受改變,他們的主張其實很有意思:他們並不排斥George Lucas強化聲光特效的《星際大戰特別版》,他們只是非常懷念「原汁原味」的《星際大戰》原初版。

原因很簡單:初戀情人就是初戀情人,不需要事後特別化妝、美容擴整形,他們願意永遠停留在當初動心動情的剎那,即使那時候的初戀情人粒子有點粗、顆粒有些大、特效有點簡陋、劇情有些殘缺,但是這些都是當初讓粉絲們動心動情、終身想念的震撼力量啊。

如果George Lucas重新推出了強化聲光特效的《星際大戰特別版》,再附上兩片「原汁原味」的「原初版」光碟,他們一定樂意收藏,然而George Lucas只許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好吧,他們自己來,於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從戲院倉庫或者收藏家片架上找到舊日映演拷貝,重新逐格整飭、修復,恢復原初情貌,重新以4K畫質亮相。

所有的修復,未經授權,花的時間氣力很難有金錢回報,「負一社」的行為或許侵權,卻是對記憶的尊重與緬懷。

其行可議,其情可憫,原創者希望彌補過去的遺憾,全面改寫名著的例子,不久前鬧得沸沸揚揚的就屬金庸了,Final Cut 也好,欽定版也好,可以再撈一票也是事實。懷舊者,不管是書迷或戲迷,念念難忘過去的殘缺與美好,只想復刻原味,再見老情人舊時模樣,何罪之有?

誰才是癡心人?誰才是負心漢?相信每個人答案各不相同,我沒有答案,只想套用星際大戰的名言獻給這群「負一社」星戰同志們: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

天堂之門:世紀絕唱

人世如此不公平,人世又如此公平。

對投資人而言,Michael Cimino執導的《天堂之門(Heaven’s Gate)》絕對是災難,耗資4400萬美金,票房只有350萬美金,塞牙縫都不夠。依當時物價4400萬美金約等於今日2億2千萬美金,區區這點盈收,讓1919年成立,曾因出品007電影風光一時,躋身好萊塢八大公司之林的聯藝(United Artists Corporation) 也不堪賠累,黯然被米高梅公司( Metro-Goldwyn-Mayer Inc)併購。

《天堂之門》的災難在於上映前夕,因為影評悉影劣評,聯藝公司毅然斷腕撤片,要求導演從原本的三小時39分版本剪掉70分鐘,只剩二小時29分鐘,但仍不濟,劣評如潮,門可羅雀,血本無歸。

正因為票房慘賠,曾因《越戰獵鹿人(The Deer Hunter)》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和導演獎的Michael Cimino(1939-2016)從此一蹶不振,接下來的36年餘生,再無大片機會;至於該片男主角Kris Kristofferson更因此跌下好萊塢A咖行列,再無傲人作品,只能浪跡歌壇。
乍聽之下,《天堂之門》似乎是一部受到詛咒的電影,還好,美國人不喜歡《天堂之門》,歐洲人卻頗有好感,該片2012年修復完成,並在威尼斯影展重映長達三小時36分鐘的導演版,一舉平反污名,很多人都推崇是史詩經典。我則是又晚了12年才看到The Criterion Collection發行的藍光片,在震驚、佩服與理解的三重心情下,享受了《天堂之門》的聖堂餘暉。


震驚是Michael Cimino心大手筆更大,電影描述1890年真實發生的詹森縣富人與新移民的械鬥血戰(Johnson County War),號稱動員了1200位臨時演員,Michael Cimino的寫實要求就是逼真,絕對的逼真!所以,除了要重建當年縣鎮景觀,更要做到栩栩如生的經濟動能,不但熙來攘往人人有事在忙,馬車馬匹和行人更在爛泥路上爭道,至於火車、工廠和住家煙囱都要冒煙,其次則是開場的哈佛大學畢業典禮,從校園繞行、講堂致詞到校園舞會,無一不是人山人海,要喊要叫還要跳,從清早鬧到晚上;再者,最後決戰更仿效羅馬兵團的陣列場景,壯觀又慘烈。從排場到執行,在在讓人目瞪口呆,我何只佩服,更要讚歎為神人之神作了。

然而,《天堂之門》絕非唯大是尚,詩情豐沛更是攝影師Vilmos Zsigmond送給影迷的心血傑作,全片在美國蒙大拿州冰河國家公園(Glacier National Park)取鏡,山川壯麗不在話下,每格底片從構圖到敘事都如詩如畫,看得人心曠神怡,完全明白那些移民何以要跋山涉水追尋美國夢,斯土斯景根本就是人間天堂,《天堂之門》其實指的是這群新住民的社交集會溜冰場,只是他們都沒料到進入天堂國度的代價是一條條人命,一椿椿屠殺血案。

《天堂之門》的品質禁得起檢驗,錢究竟是怎麼花的?銀幕上都能清楚看見工作員和演員的心血氣力,問題在於預算失控,沒有一位製片能駕馭導演,命令導演煞車,才會成本一再膨脹。

《天堂之門》究竟片長需不需要超過三小時?見仁見智,我能體會Michael Cimino因為精雕細琢,而且用力揮灑,每格都是精品,所以捨不得隨便動剪刀;然而我也看見Michael Cimino不知節制的膨脹失控,從校園巡禮到畢業舞會其實無需長篇累幅;天國之門的音樂盛會與黑名單的逐一唱名,也都有商榷空間;甚至讓人看得掩手遮目的鬥雞大賽,都似乎看見了Michael Cimino無意動手修剪的不甘不願與不想。

不過,《天堂之門》最大的盲點則在於山川壯麗,角色平板,財團與移民的鬥爭何以激化到屠殺?Kris Kristofferson身為執法官員卻又終日爛醉的矛盾情意結,其實交代不清;Christopher Walken甘為財團賣命殺人,卻又相信憑一己之力就能夠保護愛人的一廂情願,何其幼稚可笑(雖然他的青春造型真是迷人);John Hurt從慷慨憤青到財團附庸的怯懦墮落,同樣讓人莫名所以;至於問及一個女人難道不能同時愛兩個男人的Isabelle Huppert,算是全片最放得開,也最有層次的演員,但是她的左右為難,同樣也困在Michael Cimino對角色的靈魂欲求挖得不夠深不夠精準。


總體而言,我慶幸自己即時看見了《天堂之門》,曾經有人這樣拍電影,如今再也不可能這樣拍電影,Michael Cimino用他的一生換來這麼一部電影,怎麼說,都值得我們好好享受這三小時36分鐘的天堂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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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的呼喚:人間極品

藝術世界中寫實最難,不寫實就失真,太寫實難免做作,過與不及之間的拿捏就是藝術精妙所在。《遠山的呼喚》中高倉健與倍賞千惠子詮釋的酪農工技,純熟自然毫不勉強做作,前期學習和操練的汗水絲毫沒有浪費。導演山田洋次更以類紀錄片的樸實寫真風格紀錄下北海道農民生活情貌(不論是農稼、馬賽、祭禮或者火車上的便當),更在其中描繪了紅塵知遇的人間情緣,寫實力道生猛逼真,直如從人生汗水提煉出來的甘露。

從戲劇技藝面檢視《遠山的呼喚》,在在都只能以精細來形容,山田洋次和朝間義隆的劇本脈絡鮮明,鋪排嚴密,細節首尾呼應,高羽哲夫的大地風光,讓全片備添詩情,佐藤勝的音樂則是盡得和式牛仔風味。知名畫家李可染曾分享他的作畫心法是:「可貴者膽,所要者魂。」整部《遠山的呼喚》看似平凡簡單,卻又膽魂兼具,實屬極品。

《遠山的呼喚》描寫新寡的風見民子(倍賞千惠子飾演)與幼小兒子武志(吉岡秀隆)勉力支撐丈夫遺留下來的龐大牧場,高倉健飾演的流浪漢田島耕作即時在母牛生產時伸出援手,成為孤寡母的支柱,就在雙方都日漸信賴,可望入住同宿之際,田島卻又被迫遠行去清贖惡業舊錯。然而山在人在心也在,最後火車上的聲聲呼喚,連從不落淚的硬漢也不得不拿起了黃手絹。

倍賞千惠子在《遠山的呼喚》的詮釋,兼具了一往直前的拗勁毅力與我見猶憐的孤寂脆弱,堅毅是她的本色,山田洋次分三次用了直筆和曲筆來細寫風見民子藏之又藏的無助心緒,直筆是酪農繁重,腰傷倒病,曲筆則是透過表弟的淚水,透露了她為愛情遠離富貴的人生選擇,以及老牛病倒,良人亦要遠行的潰堤告白。平日把委屈藏得密不透風的她,只有在藏不了和不想藏的時刻才得著穿透人心的戲劇張力。

電影中,風見民子戴過各式頭巾,各有韻味,然而蔚藍頭巾只出現三次。首先是初登場,在風雨夜與兒子共餐,對丈夫遺照時的扮相;其次則是替田島鋪床安頓妥當之際,再次披戴,同一條頭巾說明了兩個男人在她心目的地位,千絲萬縷的兒女情思,山田洋次透過蔚藍頭巾期待知音共鳴。最後要送別田島時,這條頭巾再次提醒觀眾,人生常恨情不變,細節用心,就有綢繆好戲耐人品味。

至於田島大哥送來的珈琲,讓很少促膝交談的風見民子和田島得能分享往事,甚至論及未來,這段短暫又溫馨的珈琲時光,說明了山田洋次不浪費每個物件的敘事功力。就像風見民子遭人騒擾,怒怪田島沒有即時救援,氣到連木板門都扯斜了,田島不多解釋,默默修好門板,風見民子再度拉門時就頓悟了什麼叫做真情。

牛仔電影難免馴馬以顯威風,《遠山的呼喚》的馬戲則得著一魚三吃的妙處。首先,高倉健的馬上英姿,一個帥字了得;其次,他逐一教導風見母子騎馬馭馬,少了男主人的風見家,儼然有了新支柱;第三,他還能在賽馬場上,騎著老邁的優香老馬拿下冠軍,風見母子的喝采歡呼,就是一家齊心的明喻了。

除了知道如何凸顯高倉健的硬漢陽剛,山田洋次也煞費苦心編織他的弱傷。他的手法則是透過飾演武志的吉岡秀隆,武志先拿著刀子逼近陌生的田島,繼而端飯菜,再模彷他如何雙拳退六手,最後則是拿著被子要一起睡,孩子的行為就是他的心。然而也就在同床共枕的時刻,大家才聽見了田島的悲傷幼年,也聽見了他教導武志再大的委屈也要忍,男人不能哭,哭的樣了太難看。正因為如此,教人不哭的男人最後終於也哭了,這計伏筆到最後引爆時,不也就有核爆威力?

山田洋次最不俗的功力還在於他的溫柔敦厚,光是鼻肇(ハナ肇)飾演的虻田太郎就是最佳範例。初始,他是不得其門而入,只會粗魯求愛的粗人;繼而又是大呼小叫想要聚眾報復的膽小鬼。然而打不過就跪地求饒,甚至還設宴道歉,也算是有識時務的小聰明。更高明的是他對風見民子一往情深從未改變,探病送大禮,開車幫農稼,最後還在火車上演出單口相聲,替民子代言說出千萬心結,他的粗魯直爽翻轉情聖癡語,這種人才做得出這款事,唯有人情練達的山田洋次才寫得出這款人生劇本,也才讓《遠山的呼喚》給了觀眾在悲喜交雜下,來不及擦眼淚,就發現戲院的燈光已經亮了。

討厭啊,山田洋次你的電影怎麼總是帶給觀眾這麼多的愉悦!就像你不忘請渥美清演個人工授精師,沒頭沒腦來那麼一下,來那麼一笑!

上海之夜:憶徐克往事

張艾嘉2024年五月將帶著4K修復的《上海之夜》到坎城影展作經典電影修復特映。修復幕後最大推手就是導演徐克和監製施南生。

徐克早年作品部部精彩,充滿創意靈光,《上海之夜》更是瘋狂喜劇的極致。

徐克告訴過我他最喜歡的中國電影是《烏鴉與麻雀》,鄭君里導演在1949年拍攝的這部影片,對蔣氏王朝的官僚貪污腐敗有極嚴厲批評 。《上海之夜》同樣也對國民黨撤離中國之前,金圓券快速眨值的經濟崩盤,物價狂飆,極盡嘲諷能事。

不過,《上海之夜》還是一部愛情電影,黃霑打造的「晚風」,一直是我愛在廣播中介紹的電影主題曲,主唱又主演的葉蒨文因此大紅特紅,張艾嘉的瘋狂喜趣表演,也是她在香港時期的顛峰之作。

至於徐克本人也客串演出一角,飾演被陽台灑下的污水淋溼一身的路人甲。

他很像希區考克,老愛在自己的電影中客串一角,《新蜀山劍俠》他演出五代十國的小兵,和同飾小兵的洪金寶一搭一唱,躺在死兵堆裡尋找生機,順便痛罵都是藍軍和紅軍搞得天下大亂。

那時台灣還在戒嚴時期藍軍擺明罵國民黨,紅軍則是共產黨,可是讓當時的御用文人怒火中燒,還投書報紙痛罵徐克,記憶中似乎還主張禁演或修剪?

後來呢?後來,我在戲院中看到的版本,徐克依舊罵著紅軍和藍軍,觀眾也笑得很開心,喜劇嘍,幹嘛那麼嚴肅?

台灣的電檢尺度就這樣在各界衝撞之下,慢慢鬆動起來,那也是徐克的小小貢獻了。

《上海之夜》40歲了,那是香港電影最飛揚的黃金年代才可能出現的神作,張艾嘉依舊那麼年輕。昔日小妹如今已是金馬獎三金影后,應該走上坎城紅地毯接受歡呼致敬。恭喜張艾嘉,沒看過《上海之夜》的朋友千萬別錯過修復版的重映。

虎豹小霸王:選角難產

史提夫.麥昆(Steve McQueen)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華倫.比提(Warren Betty)都是1960年代炙手可熱的巨星,也是片商希望擔綱搭配保羅.紐曼(Paul Newman)演出《虎豹小霸王(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的考慮人選。

其中,史提夫排第一,但是他和保羅有瑜亮情結,再加上兩人都熱愛賽車,於公於私都在較勁,保羅一直不肯應允,史提夫也意願不高,遲不表態。

於是片商又想到馬龍.白蘭度,但他演完西部電影獨眼龍》所受的創傷還未療癒,無意再接演打劫行搶的西部亡命之徒電影。

於是片商找上華倫.比提,他玩心重,看完劇本一直未置可否,讓導演喬治.羅埃.希爾 (George Roy Hill)記得有如熱鍋螞蟻。

他心目中最適合演日舞小子的人選一直是勞勃.瑞福,可是當時勞勃剛出道不久,知名度和票房表現都瞠乎其後,第一次提議就遭否決。

放棄史提夫之後,他再次提議勞勃,答案是No; 馬龍.白蘭度拒絕後,他第三次建議勞勃,老闆依舊沒理他;眼看華倫.比提三心二意,愛演不演,這回他朝保羅.紐曼下功夫,說服他勞勃絕對比史提夫更勝任,保羅認同,再加上不願為了選角虛耗青春,直接告訴片商老闆:「那就勞勃.瑞福好了。」

保羅一句話改變了勞勃.瑞福的命運。兩人在《虎豹小霸王》渾然天成的默契,眉來眼去的化學效應風靡影迷,創下驚人票房,也為好萊塢又製造出一顆天王巨星。

人生名利怎麼說呢?擦肩而過的,悔不當初都無濟於事,把握機會,該你的就會是你的。

演完《虎豹小霸王》後,保羅與勞勃又和喬治.羅埃.希爾 合作更轟動的《刺激(The Sting)》,勞勃.瑞福的黃金時代正式光芒四射。

Abel Gance:經典拿破崙

2023年的《拿破崙》是災難;
1927年的《拿破崙》是經典。

2023年的《拿破崙》片長2 小時 38 分鐘。
1927年的《拿破崙》片長7小時。

2024年的坎城影展要推出
1927年Abel Gance執導的《拿破崙》修復版,這是歷時16年才完成的巨大修復工程,從世界各地找來22個長短不一的拷貝才比對拼湊出接近原貌的版本。

Abel Gance原本計畫要以六段式情節介紹拿破崙的一生,坎城這次要放映的只有第一章,片長3小時40分,內容應該包括他的少年崛起、法國大革命的角色,以及入侵義大利的戰功。

Abel Gance 是法國影壇的開路先鋒之一,玩過脫軌鏡頭、手持攝影,以及馬上動態攝影等實驗技術,甚至也是最早用三機攝影,再用三機放映技法凸顯銀幕壯觀氣勢,甚至還在放映機前加裝紅色和藍色濾鏡,de呈現法國國旗藍白紅三色情貌,當然,在那個手工年代,千軍萬馬都要真槍實彈,從美術到場面可以想見工程有多浩大。

正因為如此,Abel Gance在1981年過世後,知名導演李路許(Claude Lelouch) 、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和賈華士(Costa-Gavras)都聯手呼籲要搶救及修復這部經典。

Abel Gance執導的《拿破崙》是默片時期的末班車電影,想必巡迴各地上映時一定有樂團演奏或者放唱片配樂,觀眾才不會覺得太悶太長,修復版則是重新由Simon Cloquet-Lafollye擔任音樂總監,動員多個交響樂團和聲樂家詠唱相關主題。

我無緣去坎城朝聖,但聽說日後會在Netflix 上播出,就且待來日神遇Abel Gance了。

聲音美學:愛情魔法

演員外貌固然重要,聲音魅力更是顛倒眾生的本事,善用聲音說故事,觀眾很難忘記。

Whoever loved not by first sight ?莎士比亞相信電光石火的視覺來電。

我佩服的導演則會從聲音切入,創造類似聲音電擊的震撼Whoever loved not by first sound?

《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的第一幕就是Meryl Streep以慵懶的老邁嗓音訴說著:I had a farm in Africa at the foot of the Ngong Hills.農莊耕稼要頂著烈日,忍受高溫,汗流浹背,真正難忘的是那位名叫Denys 的男生,出外狩獵時,他會帶著留聲機、三把來福槍,還有莫札特(took the gramophone on safari. Three rifles, supplies for a month, and Mozart.)風塵滄桑的嗓音透露著對故人往事的無限眷戀,配合莫札特單簧管緩緩吹奏著協奏曲樂音,如風飄渺,如夢繾綣,誰不悠然神往?

導演Sydney Pollack與音樂總監John Barry 對古典音樂的品味、理解與詮釋,完全從觀眾的耳朵鑽進了心靈。

波蘭導演Krzysztof Kieślowski 在《雙面薇若妮卡(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中雕塑的愛情神話則是透過一卷神秘錄音帶,有汽車碰撞聲,有月台廣播聲,寄給不知情的Véronique,只有她懂得聞聲辨位,知道循音找人,她就是情定三生有緣人。這款聲音傳奇高妙到神話境界,凡夫俗子一生難得如此機遇,只能銘記在心,終身嚮往。

《遠離非洲》和《英倫情人(English Patient)》的女主角都是會講故事的人,不管是在爐火邊或者營火前,話匣子一開,浪子的耳朵尖了、人呆了、心亂了,不肯停留的腳步再也動彈不得,從Meryl Streep到Kristin Scott Thomas都靠著她們的迷人嗓音佈下萬般迷障,勾魂攝魄,讓人不捨分離。

30年前開始從事廣播,有人問我對廣播的想像是什麼?我的回答是:講電話,一對一的對話。我願對著話筒分享自己的心得與體悟,那是挖心掏肺的私密分享,只要頻率相通,相信你/妳會願意一直聽我講下去。

是的,我一直想做個說電影的人。

英倫情人:音樂書寫

經典電影都會有說不完的動人情愫,音樂只是其中之一,卻默默散發著潛移默化的能量,《英倫情人》的音樂故事無非如此。

「我彈Bach,炸彈應該不會炸吧!」《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中的女看護Hana(由Juliette Binoche飾演)一派天真地問著拆彈兵。

「啥?」拆彈兵沒聽懂她苦中作樂的幽默,繼續埋頭拆著那顆藏在鋼琴中的雷管引信。

電影中的Hana奉派照顧被火焚身,全身上下都嚴重燒傷的患者Laszlo de Almásy(由Ralph Fiennes飾演),見他氣若遊絲,不忍他顛波受苦,再隨野戰醫院搬遷,堅持就近在一家廢棄修道院中停駐下來,做最後的安寧照護。Hana在修道院中找到了好多藏書,也發現了一架半毀廢棄鋼琴,喜孜孜地坐上斷柱殘垣,彈起了Bach的「郭德堡變奏曲」。

郭德堡(Johann Gottlieb Goldberg)是Bach的學生,也是一位演奏家,Bach以他之名寫就32則變奏曲,據說是為了讓患有失眠症的俄羅斯派駐薩克森候國的Kaiserling伯爵,在相似和弦不斷重複的樂音洗禮下,平靜度過漫漫長夜。

導演Anthony Minghella選擇這首「郭德堡變奏曲」,有三個考量。首先,最淺顯易懂的連結就是被火紋身的Almásy,夜難成眠,需要有人為他唸書,才能在嗎啡的安撫下,勉強墜入記憶的殿堂中,用音樂典故連結主角身心,淺顯易懂。

其次,戰爭無情,人命無常。Hana自嘲是掃巴星,誰遇到她誰倒楣,在前線當護士,她努力救人,她救得了未婚夫隊上的士兵,卻也才知道未婚夫已先一步往生了;她的密友喜孜孜來向她借錢要去買禮物。拿到錢,吉普車才往前開了一百多公尺,車輪輾上了地雷,當場炸爆。才一眨眼,寶貴生命就已成灰,目睹生死一瞬間的慘狀,Hana身心俱疲,厭倦了戰爭,才會隱身修道院。

因此,才有了見琴心喜,彈起「郭德堡變奏曲」的橋段。「鋼琴最適合來藏雷管了。」印度錫客族的拆彈兵要求Hana別再彈了,東瞧西瞧之後,指著琴身中,已經露出半截尾巴的雷管,分享著他的專業知識。

雷管不懂音樂,也沒有國籍,它只接受壓力與震動的指令,一旦受壓,一旦震動夠強,就會引爆。雷管藏身鋼琴之中,顯示出安裝者不懷好意,為求勝利,為求殺敵,不擇手段,那是戰爭的本質,暴力藏身在藝術中,不是藝術的錯,卻也讓藝術因此成為暴力的共犯。

不管你彈的是Bach或貝多芬,不管這些作曲家是不是德國人,只要琴鍵共振指數達到引爆門檻,地雷就炸了,剛從鬼門關走了一趟的Hana,沒有喳呼驚叫,只能反諷說:「我彈Bach,炸彈應該不會炸吧!」

亞利安民族的藝術家曾有著絕美的音樂靈魂,血液中都流有追求祥和的神聖DNA,但是兩次世界大戰中,亞利安民族瘋狂扣發著扳機,屠殺了無盡生靈,藝術的白,終究遮不住戰爭的黑,戰場上的Bach,毋寧成為戰爭的反諷指標了。

然而,如果音樂緊扣著「郭德堡變奏曲」來安慰那位輾轉反側,夜難成眠的燒傷男子,難免太過著相,作曲家Gabriel Yared為此發展出自己的低限主題,與「郭德堡變奏曲」遙相應和,聲氣相通,同樣沈緩,同樣反覆低迴,但更清冷,讓人對那位在臥榻上輾轉呻吟的苦難情人,一掬同情之淚。

最後,Hana還不忘附贈一份禮物給天下學琴的孩子:「我媽說,只要我好好彈琴,就會遇見我的愛人。」她在亂世中彈琴,也在亂世中遇見了聞琴聲而來的生命知音,《英倫情人》中和音樂沾得上邊的情節,都有動人傳奇,因此成就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