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往事:位子與做事

李安十九日晚上在台北美麗華舉辦了一場《斷背山》派對,親朋好友,電影圈的夥伴,哦,還有官員都出席了,李安是與老友重逢,當然還有很多人是來湊熱鬧,來沾光。

在天涯海角,在榮耀或隱居的歲月中,李安從來不曾冷落台灣,反而是台灣一直找不到和李安的對應角度與對話關係。

中影前總經理邱順清在李安於金球獎得獎後說了一句:「李安留在台灣拍戲,不會有今天成就。」從結果論來看,這句話是對的。但是從過程論來看,這句話也點出了中影最大的問題,沒有企圖心,沒有野心,更沒有能力。李安靠中影發跡,也一直有心回報,問題在於中影掌舵人的規格就是用點小資金拍拍小片,不懂得如何經營手中寶,也不懂得如何經營電影業務。

李安回台灣之前,有中影員工私下情商,請李安公開聲援,讓中影員工能夠繼續工作,繼續為台灣電影奮鬥。站在朋友私下立場,這個請託電話合乎人情,但是李安很難開口,接手中影的新團隊還拍不拍電影?非李安能置喙。新團隊要不要續聘舊員工,李安更無權過問。然而,講得坦白、現實又難聽點,如果李安過問了中影,他要如何向新團隊打包票說舊員工個個適任?過去,他們是有苦勞的,國民黨及中影董事會辦好員工退休是必要的,至於中影要不要重新出發?那真的是重新計議的事的。

有機會做事的人,永遠要提醒自己,是不是即時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而非只做到了自己必需做的事。做想做的事是夢想家,也是實踐家;做必需做的事,雖然有點像公務員,至少還做到了,就怕一切都只是虛應故事。

政壇最近在大搬風,許多官員位子坐不到一年,就又要去找新工作了;許多媒體的掌門人,也因應政壇波動,準備交接,有的人做了二年,有的人做了四年,問題在於從一年到四年,長長短短的時間,誰實踐了自己的夢想?還是繼續在抱怨生態惡質?扯後腿的人太多?

今天看到紐約林肯中心推出了一場「梅爾維爾電影特映會」,映演法國名導演梅爾維爾(Jean-Pierre Melville)在一九五五年的作品(Bob the Gambler / Bob le Flambeur),對象是「年輕影迷會(Young Friends of Film (YFF))」的會員。整整五十年前的舊片了,票價卻高達二十五美元。這是什麼手法?這是什麼文化?

梅爾維爾是法國警匪及黑色電影的大宗師,也是吳宇森的啟蒙老師之一,吳宇森最近就在巴黎忙著重拍梅爾維爾的舊作《仁義》。美國人重視電影文化資產,有各種的電影行銷策略,也有更多的文化傳薪活動,讓年輕影迷認識梅爾維爾只是個活動,卻讓我們看到了主辦單位的熱情和企圖心。

「年輕影迷會」是林肯中心特別為二十一歲到四十歲的影迷特別舉辦的活動,每年有六次機會在大銀幕上重新看到一些影史上非看不可的經典舊作(不是在家裡看DVD哦!),會後還有專家解說,還有小酒會,一些小贈品。

讀到這則新聞讓我想起了徐立功先生在去年底舉辦的《華影一百》影展,票房冷清,最後結算下來,扣除官方補助後,大約賠了二三十萬,其中,這項影展的部份拷貝來自片商贊助,有些則是向電影資料館調片,即使贊助片也要負擔運費,電資館的拷貝使用費也不便宜,但是最大的問題不在經營成本,而是吸引不到年輕影迷來捧場。

「年輕影迷會」在2004年的活動焦點是《壞教欲》和《悄悄告訴她》的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的特映會,合作的演員也一併出席。2005年則是介紹了《巴頓將軍》奧斯卡影帝喬治.史考特的明星兒子 Campbell Scott主演的新片《The Dying Gaul》, 知名女星伊莎貝拉.羅塞里尼 (Isabella Rossellini)和鮑德溫兄弟(Alec and Stephen Baldwin)也一併亮相了,當然,史匹柏、彼得傑克森等人的相見會也是絕對少不了的。會員可以觀星,也可以聽見名導演現身說法。

台灣的電影環境當然不能和紐約比,能和國際巨星會面對話的機會更是不多,不見得要比照老美的做法,然而,鎖定年輕人,開啟年輕影迷的視野,卻是絕對必要的做法,過去一個月中,陳可辛、陳凱歌、李安和關錦鵬等導演都有作品推出,而且都來到台灣做宣傳,但是台灣卻少了一個可以主動串連這些電影人與影迷對話的機制。一場派對接一場派對,應酬完了,一切就散了。

愛麗絲的鏡子:清淡詩

同樣的問題,在姚宏易執導的《愛麗絲的鏡子》則有不同的面貌。

在路易士‧卡羅創作的「愛麗絲鏡中奇遇」一書中,強調愛麗絲穿過鏡子後,進入到一個「什麼都相反」的世界,姚宏易選用這個題目和觀點來探索台灣年經人的生 活實況,其實是極其有趣的,只可惜太濃烈的侯孝賢美學風格,太多相似的場景以及太渾沌的人物情緒,未能激發更多的姚宏易個人特色。

李屏賓精準的構圖和鏡位,華麗又的燈光運用,都足以讓觀眾從《愛麗絲的鏡子》中經歷了一場很難分別是真或假的影像經驗。歐陽靖(曉鏡)與謝欣穎(阿咪)的 同志開場戲,有著雪豔般的情欲光芒,從偷吻、相親到近身的感覺,在優異的攝影和夢幻般的鏡位體態擺弄下,形式風格和演員心態都很有說服力。

鏡中的人是真或虛?一個單純的鏡面可不可以鋪陳出更多的空間?剛開始,從歐陽靖的梳眉化妝,阿咪的對話與互動,確實超越了平面的限制,但是一而再,再而三 的鏡面倒影,觀眾熟悉了形式,就急著去尋訪鏡面的其他意義,如果只是虛實夾雜的迷離效果,不能再有其他的趣味,難免就有相同遊戲玩耍多次的疲累感。形式底 層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其實正是《愛麗絲的鏡子》最曖昧也最空洞的論述,因為如果不能超越侯孝賢和王家衛的情境,就只剩下模彷的空殼了。

小豪的出現,讓阿咪願意去追尋一個異性戀愛情的夢想,也讓曉鏡從錯愕中開發出自己異性情欲的可能,兩個女人的性向轉變,該當是多好的戲劇故事?不只是情欲 的探索,或者是戀愛遊戲的拔河或破壞,然而,姚宏易不願在此著墨太多,我們看不到小豪的魅力。比以前胖了一圈的小豪,可以有細手做女工的手藝(那是讓歐陽 靖驚豔的剎那),卻是老服食憂鬱藥,一旦沈睡,就八風吹不動,也驚不醒的男人,頹廢無用的人生情味,和他在《千禧曼波》的造型如出一轍,當然,小豪的頹廢 與慵懶,也替全片的「蒼白青春」做出強力背書,卻不能超越《南國,再見南國》和《好男好女》都已經完成的人間雕像。

就戲味而言,姚宏易用了平行剪接的手法,讓阿咪去城隍廟問姻緣籤的同時,交織著曉鏡正在勾引小豪的挑情戲,但是層層累積的力量,卻以反高潮的手法呈現出阿咪回家時,明明聞聲窺見他們正在歡好的那一剎那,卻躡手躡腳離去,只能在淡水河畔激憤發呆,做不出任何的生死抉擇。

姚宏易安排了一場騎機車追捷運的長拍戲來表現青春的浪漫,雖然形式上接近《最好的時光》的「青春夢」,也承繼了《咖啡時光》的空間vs.人物的場面調度張 力,卻是全片最有靈氣的一場戲,相較於電影中的三位主角不時地抽菸排遣時光,甚至於在錄音室外哈煙交心的場景,甚至連陸奕靜的母親配角都嚷著要抽菸的情 節,都恍若承繼著《尼羅河女兒》的遺緒,相似,卻少了震撼,更少了新意。

一連串的空洞,的確可以拼組出青春的蒼白,電視新聞播報著印尼海嘯的災難,但是台北市一戶有雞有鴿子的公寓頂層,卻正聚集著無所是事,感情陷於三人行無解難題,也不想解決的一男兩女,姚宏易做到了人生切片的呈現,沒有意義就是《愛麗絲的鏡子》鏡面下的意義。

松鼠自殺:語言惹是非

前兩天參加一位電影圈人士的婚禮,一位曾和楊德昌一起搭機回台北的影人告訴我:「有人檢舉《一一》有日本資金,要算日本電影,不能算台灣電影,不准報名參加金馬獎,所以楊德昌氣得退出金馬獎,也拒絕在台灣上映。」這個說法,我前所未聞,如果真有其事,楊德昌的氣憤心情可以理解,畢竟,《一一》根本就是台北人的故事,95%的場景與故事都在台灣,日本人及日本場景屈指可數。

楊德昌更早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也有日本資金,也有國片輔導金,當年在日本東京影展冠上「日本」電影名號參展,在台灣也曾引發爭議,主要是台灣納稅人出錢拍攝的電影,不能代表自己國家參展,感覺很受委屈。

時光悠悠,原以為在「國際化」和「世界村」的概念衝擊下,人們對跨國拍攝電影的界線與爭議不再那麼頑固與不知變通,但是,今天有朋友打電話給我提到了吳米森導演的新片《松鼠自殺事件》,因為男主角日本影星窪塚洋介在片中猛講日語、英語,不合輔導金辦法中的「國語」規定,可能拿不到准演執照。

窪塚洋介主演台灣電影就要講台灣話?效果會如何呢?請大家參考《無極》中的真田廣之和張東健。

窪塚洋介主演台灣電影時,講他自己最熟悉的母語有什麼不對呢?《松鼠自殺事件》有窪塚助陣,從宣傳到上映,都可以發揮號召影迷的一定效果,硬要他講台灣話,不但電影中刻意經營的多語言趣味蕩然無存(吳米森現在都還在趕多語言的字幕,窪塜講日語時,字幕就要有英中字幕;窪塜講英語時,字幕就要有日中字幕;其他演員如張瀚等人講國語時,就要有英日文字幕,硬要「話同語」,《松鼠自殺事件》的第一位自殺者可能就是導演吳米森了。

《松鼠自殺事件》的誥言之爭,關鍵在於多數人都相信出錢的就是大爺,一切要遵照大爺的遊戲規則來辦事,因此把窪塚洋介說的那口日語一律配成國語,才符合國片輔導金的規定。

關鍵在於新聞局的辦法純粹站在官僚公務本位思考,不理解電影創作的實務,只用傳統的拍片思維來制訂及解讀法令,一旦遇上了跨國資金或跨國影星陣容,就捉襟見肘,動輒得咎。

電影製作的主要魅力在於拍什麼像什麼,王穎執導的《喜福會》,片中都是華裔演員,詮釋的也是華人婦女的悲情際遇,片中英華語雜陳,由於出錢的是好萊塢片商,一般都認定那是好萊塢電影,而非華人電影。

然而,錢也不是唯一標準。李安執導的《臥虎藏龍》都是美商出的錢,然而全片都是華裔演員,講的也都是華語,沒有人會誤認那是好萊塢電影。

電影的國籍認定,有時是國族意識的必要,有時是參加比賽或角逐獎金的條件,有時則是發行市場的策略……但是就藝術層次而言,電影中人講什麼話最重要的考量絕對不是政治,而是真善美的寫實力量。

不久前,美國影藝學院才發生了修改外語電影參賽規定,不一定要講該國語言的作品才能代表該國角逐外語片獎,在這種情況下來審視《松鼠自殺事件》,誰在墨守成規?誰在就事論事?答案似乎很明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