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blo Berger:致敬宮崎駿

雖說同行相嫉,但很多電影人都熱愛宮崎駿作品,不諱言宮崎駿作品的影響,同樣是以動畫片揚名的《再見機器人(Robot Dreams)》導演Pablo Berger就公開致敬宮崎駿,

A.frame雜誌每回訪問一位知名影人後,都會請他順便介紹五部最愛的電影,Pablo Berger先選了費里尼的《大路(La Strada)》,其次就是宫崎駿的《神隱少女》,他推崇該片敘事先從日常生活進入魔法幻象,在少女千尋的探索中,把日本的傳統與文化與宮崎駿的想像力做出巧妙融合,更對環境生態、家庭羈絆與朋友忠誠等關係傳達出動人訊息。總而言之,他愛死了《神隱少女》的林林總總,更盛讚宮崎駿是電影史上的大師之一。

這類由衷讚美,相信宮崎駿已經聽多了,《再見機器人》得能與《蒼鷺與少年》並肩獲得奧斯卡提名他已經備感開心,畢竟這是他的第一部動畫長片,《蒼鷺與少年》則是大師的封山之作。

真正有趣的是Pablo Berger在訪談中提到動畫片導演沒什麼大本事,只要能像他的工作夥伴一樣優秀就好了,意思就是找對好手,不管是美術指導、動畫師、剪接師和聲音設計,群策群力肯定事半功倍。以前拍劇情片的他,要懂得如何與演員共處,激發潛能,拍起動畫片則是忙著與動畫師互動,徜若最後動畫師也像演員一樣活蹦起來,電影就有趣了。

萬事通大全:怪片奇導

米榭.龔特利 (Michel Gondry)的電影沒有一部不怪,沒有一部電影會規規矩矩說個平順故事,最新作品《萬事通大全(Le Livre des solutions)》其實就是萬事不通後的奇想突圍,怪是必然,怪是招牌。

法國男星Pierre Niney飾演的電影導演Marc Becker遇到創作瓶頸,製片撤資,編劇背叛,他則是抱著所有拍攝硬碟跑回老家鄉下,想要繼續完成作品。表面上這是製片與導演的戰爭,本質上其實滿接近電影公司所寫的情節:米榭.龔特利以《王牌冤家(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成名後,面臨了極大的創作危機……《萬事通大全(Le Livre des solutions)》像是一封情書寫給多年來一直陪伴他的朋友和家人……神奇且幽默地審視了藝術家力圖發揮創意的真誠。

簡單來說,Marc Becker習慣靠藥物穩定情緒,周遭夥伴最大的困擾是他創意無窮,時時刻刻都有新點子,但是手上作品一直沒法收尾,甚至自己都不敢觀看,山窮水盡時一度想要戒藥,卻遭嬸嬸勸阻,因此病情時好時壞,一般人很難分清楚他是天才抑或妄想,只能陪著他遊走在囈想與異想的宇宙中,混亂是趣味源頭,當然也是災難場域,就看觀眾能夠接下幾招他的狂想?

首先,一直完成不了作品的Marc Becker頓悟,以前都從頭開始剪接,所以一直看不到結尾。如果從結局開始倒著剪,所有解決不了的疑難雜症,是否就可以迎刃而解?這一點可能只有陳博文或者廖慶松等大師才能解答了,電影中的剪接師倒是睜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模樣,其實不管順剪倒剪,輕舟能過萬重山,都是真理。

其次,誰說配樂一定要先有樂譜?Marc Becker其實說不清自己要什音樂,但他不管,只要求製片先找來五十位樂師,然後臨陣惡補聽cd,找到一兩段有感覺的旋律,哼給樂師聽,請大家依樣畫葫蘆,有了主題,再有伴奏,主旋律就完成了。接下來,他還有肢體狂想,墊腳拉長就是高音,蹲低姿勢就是低音,靠著現場表演,讓大家看著人體律動感受旋律找出對應音符。

這兩段戲應該都會讓電影配樂家們眉頭緊皺,祈禱不要遇見這類狂人,反過來說,不懂音樂的導演大有人在,他們對配樂的要求,有時可是比米榭.龔特利更古怪難纏,這兩場戲可以解讀成鬧劇,也可以解讀成對電影實務的另類嘲諷(自嘲或反諷都講得過去)。

乍看之下,米榭.龔特利似乎是屬於「不管黑貓白貓,能捉老鼠就是好貓」的「務實」派創作者,不愛受規矩章法約束,自成一格去追逐夢想,他越自由自在,也許更能任意飛翔,但是對於守候在他身旁相信他支持他的人都是煎熬,心臟不夠大顆,反應不夠靈敏,很容易就被主角、劇情和導演給拋到天外。

米榭.龔特利因為特立獨行,觀眾的迴響就一直擺盪在兩極之間, 《萬事通大全》亦不例外,倒是Marc Becker的作品終於首映時,觀眾終於看見電影中的電影,看懂男主角被誰追著跑的場景,還是會有一種釋懷快慰:畢竟看到了,也看懂了(這一部份)。

不過,不懂的人畢竟居多,只見Marc Becker不時要對夥伴道歉,或者為自己的道歉再道歉(因為越道歉越糟),創作者的身心狀態究竟該如何理解或拿捏?《萬事通大全》算是Michel Gondry的告白,也是懺情書,提供了一款觀看角度。

Christopher Young:吹笛人

因為《吹笛人》是以音樂做為勾魂懾魄主題的電影,作曲家為了討好指揮,不惜跨入魔界,譜寫出會導致孩童死亡的奪命樂章。好驚悚的劇情設定。


音樂有魔法會奪命,最經典的傳說來自格林童話中的《斑衣吹笛人(Rattenfänger von Hameln/Pied Piper of Hamelin)》,描寫以笛聲驅走老鼠的吹笛人沒能拿到酬,憤而再度吹笛把孩童都帶跑了。

出身冰島的Erlingur Thoroddsen是《吹笛人》的編劇兼導演,描述單親媽媽Melaine極力討好指揮,盼能選中她創作的協奏曲,但是另外一位長笛高手也寫了另一首協奏曲,指揮心中卻心儀另一位已故作曲家沒寫完的協奏曲,於是Melaine還得想辦法去偷取前輩手稿,才發覺作品沒寫完其實另有玄機,是前輩驚覺這首想要「bring discord to Harmony, bring chaos to cosmos」的作品,根本就是魔鬼交易,有著一如《斑衣吹笛人》的詭異邪氣,所以挺身擋住惡魔,如今Melaine誤開鬼門,冤孽就一擁而上了。


光從大綱就可以想見音樂在電影中扮演多關鍵角色,要動聽,還要有不祥邪氣,還要有陰森鬼氣,更要呈現三位作曲家較勁角力的差異,現年66歲的知名作曲家Christopher Young夙有「黑暗王子」稱號,擅長靈異驚悚,導演不忘提醒他童聲童聲不可少,因為惡魔的對象就是要戕害幼童,因此笛聲與童聲合唱就構成了《吹笛人》的音樂主體,脆弱與無辜、競逐與貪婪、恐懼與掙扎交相對話,以三段協奏曲構成的電影原聲帶,曲曲動聽,光是聆賞音樂,對照劇情大綱,就有畫面浮現,果真音樂有靈,電影就有魂。


《吹笛人》的音樂讓Christopher Young在今年二月拿下了國際電影音樂評論協會(The International Film Music Critics Association,簡稱IFMCA)的年度作曲家獎及恐怖/驚悚類電影最佳配樂獎。我在台北電影音樂群組的協助下買到這張原聲帶,一聽驚豔,再聽就急著想寫推荐文,因為根本物超所值。

CD內頁說明非常豐富,還有一段秘辛,Christopher Young坦承作曲期間一直在抗拒前輩作家John Corigliano(曾經創作過《紅色小提琴(The Red Violin)》電影配樂)的《斑衣吹笛人幻想曲(Pied Piper Fantasy)》,不能相近,還要超越,難度極高。這段對抗拔河過程簡直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吹笛人》劇情重演。


《吹笛人》另外還有個沒人願意承認的隱形魔咒。飾演指揮家的Julian Sands於2023年一月前往美國加州山區登山時失蹤,五個月後遺體才被登山客發現。不管真相如何,對照參看難免心頭發毛。

喬治米勒:上帝的磚頭

日前,他接受美國「紐約客(New Yorker)」雜誌專訪時,告訴了採訪記者Burkhard Bilger這段生命故事。

時光座標要回到1971年的澳洲,那年他26歲,新南威爾斯大學醫學院課業告一段落,正等著分發到醫院實習,於是前往雪梨的建築工地打工。

那還是一個不太講究工安的年代,工地工人不必帶安全帽,然後就有一塊磚頭從14樓落了下來,不偏不倚落在他和另一位工人之間,碎裂滿地。

再歪一些些,這個世界就少了George Miller這號人物。
當然更不可能有從《迷霧追魂手(Mad Max)》開始,持續45年的《衝鋒飛車隊》系列, 甚至是拍完《瘋狂麥斯:憤怒道(Mad Max: Fury Road)》後十年,再完成前傳《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Furiosa: A Mad Max Saga)》。

望著碎磚,想著生死一瞬間的驚險,他只想告訴自己一句話:「這不是我該出現的地方。」

那時,他和弟弟Chris合作了一部短片,拿下新南威爾斯大學的學生電影競賽首獎,獎品是可以參加墨爾本的電影工作坊。當年,行醫的人生穩妥有保障,根本沒想過要以拍電影過一生。

擦肩而過的落磚改變了他的想法。

第二天,他騎上摩托車,連騎九百公里,從雪梨遠征墨爾本。他在電影工作坊完成的第一部作品叫做《電影中的暴力─第一章(Violence in the Cinema Part 1)》,描寫一位精神科醫生坐在椅子上對著鏡頭滔滔不絕說話,然後有人闖了進來,直接開槍噴死了他。

這則故事的第一個訊息是:他愛機車。

第二個訊息是:他愛暴力。


機車與速度,暴力與壯烈,從磚頭落下的那一刻,從他決定拍電影的當下就與他再也形影不離。

《迷霧追魂手》的劇本就出自《電影中的暴力─第一章》台詞原稿作者Phillip Adams 的手筆。冥冥中一切似乎都是上帝的安排。

20世紀最會拍沙漠的導演,當屬David Lean。

21世紀最會拍沙漠的導演,則是George Miller。尤其是那種世紀末的末日絕境氛圍。

《芙莉歐莎》的沙漠稜線與光影,除了歎為觀止,還有更多賞心悅目的能量,無情荒地有情天,他的鏡頭讓我佩服又感動。

網走番外地:雪地硬漢

1965年出道沒多久的高倉健主演了石井輝男執導,東映公司出品的《網走番外地(あばしりばんがいち)》終於成為票房紅星,電影一出場就是他被押解坐監時那副痞子流氓,大屌不甩的桀傲德行,應該就啟發了周潤發在《英雄本色》的小馬哥表演。

《網走番外地》主要場景就是北海道的網走監獄,輻射狀的建築設計適合監控人犯,曾經是知名監獄,如今不再關人犯,改成了旅遊景點;狹窄的空間,冬天的暖爐設計,刑求犯人的型具……都很吸引人,可惜主管並沒有動用高倉健主演的電影場景來做宣傳,以至於網走監獄一遊的旅客未必知道高倉健曾經在這裡演過一系列的網走電影。

《網走番外地》的編劇和小說原著伊藤一曾在網走刑務所工作,所見所聞都是血淚素材,電影劇情其實是很典型的黑幫電影套路,主角迷航必定是家庭不幸,交友不慎,主角橘真一(高倉健飾)少年時代遇上動輒拳腳相向的暴力繼父,個性偏激叛逆,誤交匪類後,血氣方剛的他犯下了多次的傷害罪,入監後火爆依舊,卻因不想重蹈覆轍,爭取假釋機會探視病危母親,偏偏在雪地出勞役時,同監獄友集體脫逃,手銬纏身的他被拖著上路,還捲入殺人與傷人命案,一心一意想要回頭的他,再等一個月就可獲假釋的他,真的回不了頭了嗎?他的無奈、遺憾與憤怒都在蓄積觀眾的期待。

網走監獄位於雪地北國,冬雪紛飛白茫一片,想逃都不知道該逃往哪去?犯人聞網走之名頓覺人生無望,其來有自,亡命之徒鋌而走險則是對抗命運的跳牆選擇,從森林逃竄、沿山攀爬、斜坡滾鬥、板車失控到臥軌斷鍊,積雪盈尺的白茫實景,風雪加速的呼嘯晃動,都明白標示著越獄艱難,拍片更難,雪越厚越深,電影的戲劇感就越巨大,更別說一路跋涉前行,舉步艱難的高倉健了。

雪白可以是絕望, 也可以是重生;雪凍是氣候也是心境;雪地必須奮鬥才能求生,所有與雪相關的形容與連想,都讓高倉健悠遊其中,演活雪地硬漢。

丹波哲郎在《網走番外地》飾演一心一意協助橘真一假釋的教誨師,偏偏越獄逃犯卻誤傷了他的妻子,也使他從寬恕天使變成緝兇使者,他的轉變應該是戲劇高潮,偏偏《網走番外地》最弱的地方就在於角色身心轉化的過程都太簡略,少了命運弄人的細節,還沒有完成立體雕塑,就直接跳入下一格設定中,丹波哲郎如此,高倉健的轉變更是如此,即使雪地雪景那麼雄偉厚實,時隔六十年依舊看得到當年拍片的野心與本事,可惜劇本貧血,未能激盪出人性煎熬,一切都可預期,少了磅礡氣勢,殊為可惜。

高倉健會唱歌,也出過唱片,《網走番外地》的主題曲就是他擔綱演唱,蒼涼悲情,吻合浪子回頭難的心境,六十年後重溫舊曲,似乎也看見了他昔日走紅影壇的聲形魅力。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WsK6NpG97c

限時追捕: 棉花症候群

《生命中的美好缺憾(The Fault in Our Stars)》中,她像棉花一般飽滿,吸納了病痛與眼淚,你會疼她憐她;《法拉利(Ferrari)》中她像棉花一般柔弱的小三,汽車大亨法拉利不愛精明妻子,反而為她癡迷;《限時追捕(To Catch a Killer / Misanthrope)》中,她像棉花一般虛空,你猜不到她的心思,感受不到她的思緒,她無法告訴你誰是兇手,但她可以告訴你誰不是。

《限時追捕》描寫巴爾地摩鬧區在除夕夜發生連續槍擊案,29條正在狂歡作樂生命被潛伏自一座公寓的射手狙擊射殺,Shailene Woodley飾演的女警Eleanor趕抵公寓,是唯一懂得用手機拍下疏散群眾樣貌的警員,只因為兇手可能就混入疏散人群逃離現場。

Eleanor很有sense,個性冷靜又觀察犀利,卻被長官岐視與排擠,只要她去管一些雞毛蒜皮事的街坊巡警,不讓她辦大案,只因她曾經藥物癮,又有反社會人格。但是她對殺人犯的側寫分析卻深中承辦案件的FBI探員Lammark(Ben Mendelsohn飾演)激賞,破格邀她加入專案三人小組。但是好大喜功的長官一再壞事,搞得天下大亂,虧得Eleanor鍥而不捨,才在混亂中找出拼圖。

《限時追捕》是一部讓人不時就出戲的電影,因為阿根廷導演達米安.斯基弗隆(Damián Szifron)把大部份的戲都集中在專案小組的成員上,要交心、要談往事、既要面對沽名釣譽的長官,還要加進一段同志婚姻的餐敘。兇手是誰當然重要,可是專案小組成員的暗影往事才能設身處地感受到殺手何以接連犯案,公然屠殺無辜的心理動機……是的,《限時追捕》明明有限時破案的壓力,但是太多的時間和氣力卻都在人物周遭打轉,繡花太多,限時走得比平快更慢,觀眾都累了,專案小組還在外圍兜圈子。

加上畫龍點睛力道牽強,本來就不擅長與人交心的Eleanor想要說服兇手免於一死的理由又簡單到觀眾都不願意接受,已經背負一身血債的兇手聽得下去嗎?

棉花是特色,但是Eleanor的棉花很悶也很軟,使不上力,也借不上力,戲到她身上,節奏就被她的情緒和思緒給慢停了下來,《限時追捕》的原始片名《Misanthrope(厭世者)》確實比較像是對Eleanor的與兇手的雙重素描。厭世的她才能體會厭世殺手的心情,只是大家陪著厭世,很難不跟著厭世。

Eleanor的唯一貢獻就是引述超越樂團歌手Kurt Cobain 的名言:「我寧願維護自己的本色讓你厭憎,也不願為了讓你喜歡我而改變自己(I’d rather be hated for who I am than loved for who I’m not.)」讓電影多了一些生命哲學的思索。問題在於這些不想討好觀眾的旁枝細節都像是肌肉鬆弛劑,高潮high不了,暗黑不夠陰,電影終於走到終點時,大家都鬆了口氣。

哥吉拉-1.0:大和戰魂

請容許我用兩組等式解讀《哥吉拉-1.0(Godzilla Minus one)》。

第一式:
原子彈made in USA
哥吉拉made by 原子彈;
所以哥吉拉=made by USA
哥吉拉毀滅銀座=USA毀滅Japan

第二式:
神風特攻隊made in Japan.
自衛隊made by Japan
神風+自衛隊打敗哥吉拉=Japan打敗USA。

第一式交錯第二式推衍而出的結論就是:那一場二戰沒打完的「聖戰」,就交由戰場餘生的敗戰男兒以老舊戰艦和未完成的震電戰鬥機去執行。殘兵敗勇能夠制伏哥吉拉,其實就是大大吐了口憋在心裡的敗戰怨氣。

因為家園半毀,強國束手旁觀,神風男兒必須自力救濟,《永遠的三丁目》那種打落牙齒和血吞,從廢墟中再次站起來的東洋豪情,正是導演山崎貴玩得最得心應手的煽情手段,而且這次不再「求死」,而是「求生」,唯有活下去,才有明天未來,其實是很能引發共鳴的呼籲。

全片坦承戰場如地獄,沒有經歷過戰爭的人是幸福的,算是旗幟鮮明的反戰訊息。但是面對敗戰責任,只批判了軍閥無能,以軍士為芻狗,卻未細究發動戰爭,塗炭生靈的罪孽,以及當時群眾的瘋魔、盲從與鼓譟。

電影一刀切開政府與民眾,以集結民間之力就能打敗哥吉拉證明東洋戰士的神武英勇。這款敗戰療傷觀點,紓解了日本男女的積悶,勢必刺激曾遭日本帝國剝削凌虐的亞洲諸國,《哥吉拉-1.0》悄悄在Netflix上架,多少說明了電影發行上有過的糾結。

撇開意識形態而爭辯,《哥吉拉-1.0》的特效確實升格了傳統特攝片框架,都市戰、海上圍獵和空中挑釁都避開了容易穿幫的模型比例,給人立體質感,只能在家用電視螢幕上觀看,確實可惜。

伊福部昭的主題旋律是歷經七十年也絲毫沒褪色褪流行的金曲,樂聲響起,熱血沸騰,海馬迴裡滿滿的和聲共鳴,召喚出昔日積累的所有感動;佐藤直緒的新配樂也很有撫慰能量,哥吉拉得著新世代的音樂色彩,讓人耳目一新。諸多技術表現都讓人擊節叫好。

至於神木隆之介飾演的神風男兒敷島,在戰火中迷失信仰,在拼湊家庭中找回溫暖,明白人生在世的意義,以行動找回尊嚴,同樣也是山崎貴對大和魂的委婉書寫。他知道如何從廢墟中重建國魂,也唯有如此,哥吉拉才能從輻射怪物搖身一變為護國神獸,脫韁野馬轉化成千里寶馬不也同樣得經過一番生死搏鬥?

最懂哥吉拉的是日本人,最會拍哥吉拉的也是日本人,《哥吉拉-1.0》把起跑線拉回到胚胎出生的原初時光,面對陳年痛史,繼續推崇「我皇御统傳千代,一直傳到八千代,直到小石變巨岩,直到巨岩長青苔」的建國信念,算是成功的日本愛國電影,看到哥吉拉一直長大的身形,你也能明白「神獸」的成神之道。

異星戰境:落單女戰士

本文指的Sigourney Weaver,是《異形(Alien)》和《異形2(Aliens)》中的Sigourney Weaver,那位單槍匹馬決戰宇宙超強怪獸異形的雷普利中尉。

本文指的Jennifer Lopez,是《異星戰境(Atlas)》中,遠征戰士全數陣亡,就靠她一個人操縱巨大機械,在AI協力下打敗人類毀滅者Harlan的Atlas。

科幻片最大的瓶頸在於經典太多,後來的作品如何避開經典套路,讓觀眾看見新奇觀與新論述,《異星戰境》要面對的問題同樣是:還有什麼以前沒看過的新把戲?

如果有,當然好;一旦沒有,那就是《異星戰境》的頭疼問題了。

機器人會叛變?機器人要來滅絕人類?太多先例都有類似情節,戰士全軍覆沒,只剩一位弱女子獨自對抗?《異形》就是範本。對手實在太強大,得套進搬運鐵臂才能勉強抗衡,那也是《異形2》的重頭好戲。Atlas原本抗拒也排斥AI機器人,最後還是在AI機器人Smith的相挺下,找到生機,Smith的名字是不是似曾相識,《駭客任務(Matrix)》系列的超級反派不就叫做Smith?至於Smith全靠聲音表演來和Atlas對戲,不也是多數電腦科幻片的愛用公式?致敬也好,複製也好,《異星戰境》的戲劇套路百分之九十九都可以預期,Jennifer Lopez要靠個人魅力撐起全片,對她而言確實太過沉重。

人類命運與家族恩仇連結一起,勉強可以說是《異星戰境》少數的新意。Atlas的母親一手打造出AI機器人Harlan,Atlas則無意中打開了AI機器人不可違抗的禁令,讓Harlan從人類助手變成了人類殺手,不但殺害了創造他的母親,也屠殺了千萬人。Atlas是肇事禍首,因為她和Harlan情同兄妹,最了解Harlan,緝拿Harlan,替人類消災,順便替母親復仇,成了她無可迴避的使命。差別在於她不是戰士,只是資料分析師,就算套進鐵甲神兵,還有Smith護駕,真的打得過功力強大的Harlan嗎?

打不過是必然的,關鍵在於一朝被AI咬過,很難再信任AI,她對Smith的咆哮、猜疑或不信任,都在反應當代人對AI的焦慮與恐懼,Smith要多麼苦口婆心才能扭轉Atlas的偏見?其實就才了觀眾等著看導演如何收場的小小期待了。

《異形》系列中的Sigourney Weaver都是孤獨又脆弱,在絕望中苟全性命,沒有勝利的喜悅,反而對未來懷抱著更大的恐懼。《異星戰境》中的Jennifer Lopez相對好命,她落單卻不孤單,她嬌弱卻不殘弱,走上叛變岔路的AI機器人很多,但是遵守阿西莫夫(Isaac Asimov)「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鐵律的AI機器人更多,AI打AI,就看誰功能更強大了?

沒有意外,科幻片就註定平庸(多數電影都難逃此一命運規律),《異星戰境》沒有意外,Jennifer Lopez的表演也一如她以往的固定模式,一切就更不意外了。

失憶殺神:失智救命單


《失憶殺神(Knox Goes Away)》中的男主角Michael Keaton罹患失憶症,失憶的速度非常快速,他的好友艾爾帕西諾提醒他:「你要先解除你的手機密碼。」


理由很簡單: 失憶會忘掉一切,當然包括忘記密碼,忘了密碼,手機就沒用了。艾爾帕西諾每天都要透過手機,提醒他該做的事。手機失靈,危機就來了。’


人生失憶,就成了失意人生,萬事成空。密碼可以鎖住你的秘密,解除密碼,解除了手機使用上的不便,即使逐步失憶,手機還是能一直用到你還知道手機是什麼東西的有用之日。


雖然,現在的臉部辨識系統,可以讓你不用記密碼,但是AI有時失靈,不時還會提醒你填寫密碼。


《失憶殺神》示範的第二件失憶備忘錄是:失憶之前,把你想做的事情寫在紙上。


這個答案似是而非。


失憶了,這張紙對你還有意義嗎?失憶了,紙張文字又有什麼意義呢?


一張廢紙,一堆你自己都看不懂的文字,又能夠幫助你想起什麼呢?


現在人仰賴手機,靠著密碼綁住自己的秘密,也綁住自己的記憶。解除密碼,解除了負擔,當然也解除了你自己的秘密。


得失之間,當事人自己知道了。不過,一旦失憶,身外物也就不必在意了。會煩惱的,都是𣏌人。

托芙的房間:相愛相害

丹麥導演Martin Zandvliet執導的《托芙的房間(Toves værelse)》用了一頓午餐時間,就在女作家托芙·迪特萊夫森(Tove Ditlevsen。由Paprika Steen飾演)書滿壁櫥的會客室裡,呈現了她和丈夫之間的緊繃關係,一切只因為托芙名氣響亮,吸引了慕名而來的年輕作家。

英國政治哲學家霍布斯( Thomas Hobbes)曾經說過一句名言:「Hell is truth seen too late./地獄是你最後知曉的真理。」魯鈍的俗人明白真理的時候, 你已經身在地獄了。Martin Zandvliet則是直接讓大家看見地獄往往就在身邊,就在看似婦唱夫隨的「美好」人生中,《托芙的房間》改編自托芙的最後一部小說《Vilhelms vørste》,描述的就是她每天生活在地獄中的實況。

《托芙的房間》是一部作家電影,探討作家的創作身心與家人關係,光是片名,就蘊藏著濃郁的文學元素。女作家吳爾芙(Virginia Woolf)曾經說過:「女人需要屬於自己的房間,一筆屬於自己的錢,才能真正擁有創作的自由。」托芙有書房,也有錢,在丹麥文壇的名聲和地位極高,但在先生維克多(Victor Andreasen,由Lars Brygmann飾演)前面,她一文不值,每天冷嘲熱諷,罵個不停,不但會動手施暴,還會將她送進精神病院,偏偏那才是她可以靜心寫作的場域。

《托芙的房間》時空設定在1960年代,多數女性都還在爭取女權和女性主義的破曉時分,托芙卻已經紅遍文壇。家中出了知名作家,維克多卻不開心,不樂見妻子比他出名,沒有一絲夫以妻貴的喜悅與榮耀,因為啟蒙托芙的是他,提供文字修改意見的也是他,透過人脈讓文壇認識托芙的也是他,知道托芙幾斤幾兩重的更是他,偏偏光采焦點全在托芙,無人肯定他的貢獻與存在,因為他只是八卦小報的編輯,販賣最膚淺的文字,撩動讀者的文字,電影的引爆點就是一位年輕作家克勞斯(Joachim Fjelstrup飾演)約好來訪,維克多宿怒積怨一次爆發,直接演出地獄進行式。

飽讀詩書的維克多出口成髒的本事更勝販夫走卒,心中除了妒忌還是妒忌的人,眼神像是隨時可以把妳吞噬掉,衣冠楚楚一派斯文對照粗口髒言,滿腦邪思,灼灼逼人的維克多就像巡弋飛彈直追著托芙不放,當然,托芙也不是省油的燈,同床共枕多年,她同樣知道維克多的要害,知道如何反制,或者激發他的憤怒,因為那些火焰同樣可以照亮她的寫作方向。

既然維克多認定周遭男人都對托芙有非份之想,托芙也樂得編織春夢,戲弄維克多的虐待情欲。唯其如此,觀眾實在無法明白她們究竟是情人還是仇人,既然如此憎恨,何以又能相擁相惜?

表面上,《托芙的房間》描寫夫妻如何相害相殘,甚至讓不知情的訪客克勞斯夾在兩大火砲之間,左右為難,不知如何因應。導演Martin Zandvliet非常巧妙地安排了女僕(由Sonja Oppenhagen飾演)角色,她既是受氣包,托芙形容她像是壁虎,肢體和容貌都醜,又是冷眼旁觀,最了解真相的人,她的動作與語言都在提醒男女主角,也在告訴觀眾該怎麼解讀這場會客室的內戰。一切只因為地獄之戰就在狹小的會客室之間,鏡頭與空間的壓迫感壓到觀眾喘不過氣來,唯獨她出場的片刻,炮火稍歇,才來得及思考。

《托芙的房間》是非常標準的三一律戲劇,空間和時間都壓縮得更緊密與濃稠,浸泡在仇恨密度這麼高張的情緒中,觀眾同樣被鞭笞著咒罵著。是的,那種觀影不愉快,就是托芙的日常。

《托芙的房間》的掙扎煎熬全在相害相殘,好看也在相害相殘,你的容忍度訴說著你對文學真相的因緣是深或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