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的波妞:海嘯寓言

海嘯可以吞噬文明和人命,宮崎駿的新作《崖上的波妞》卻拍出了海嘯的激情與省思,手筆與氣勢之大,都讓人動容。

波妞是人魚公主,母親是海洋女神,父親則是深諳魔法,可以在海底來去自如的人類,「家學淵源」的波妞能夠凌風御浪,也就不稀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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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崎駿呈現海浪的策略是層層轉進的,先是波妞漂流上岸,被少男宗介所救,波妞的父親則是驅使黑浪直追而上,希望搶回波妞,宗介才抬腳,黑浪即已直追而上,一腳步一波浪,觀眾席上的驚呼與騷動,為宮崎駿的敘事魔法做出最有力的註解。


後來波妞回到深海,卻因思念宗介太深,決定幻化成人形,此時就像極了大鬧龍宮的哪吒三太子,說變就變,而且鼓動浪潮要直重回人間,波妞的急切與激情成就了海嘯的動能,於是風雲變色,巨浪滔天,宗介的母親決心冒著風雨趕山路回家,偏偏波妞卻是鼓動巨浪想要追上宗介,於是人海爭路的驚險場景,成就《崖上的波妞》最讓人驚心動魄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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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滔險,風雲惡,但在波妞眼裡,興風作浪只有一個目的:「回到宗介身旁。」於是我們從一位快步奔跑在浪頭上的紅衣少女,看到了「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的真情告白版,也想起了白蛇為了救出法海手中的許仙,不惜水淹金山寺的慘烈故事;當然,張愛玲在「傾城之戀」裡替白流蘇的戀情所加註的那句結語:「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成千上萬的人死去,成千上萬的人痛苦著……也是必然會想起的文學典故。

為了奔赴宗介,海嘯襲捲了海港,海水直接淹到了宗介懸崖上的家門口,原來的海港城市,老人院和幼兒所全都成了海底世界,差別只在於宮崎駿不忍見文明崩毀,也不願見生靈塗炭,即使他一心一意成全波妞的愛情心願,世人的同舟共濟,其實也是非常精彩美麗的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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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匹柏在《人工智慧》的片尾,外星人帶領尋母心切的機器人小童星來到了未來的紐約,所有的人類文明都已毀滅,繁華極盛的摩天大樓都已淹沒在洪水中,但是真情不滅,愛的嚮往成為最珍貴的文明遺跡,《崖上的波妞》則是讓原本出沒在深海的各種魚類都因為淹大水,而能爬行在馬路街道上,完成了極具文明啟示錄的警世預言,但也因為女神的魔法,原本行動不便的老婆婆們開始可以再行走及奔跑,原本殘缺有憾的黃昏人生得以再次翻滾重生,文明的浩劫卻在魔法的加持下,得到了再生的契機。

激情给了年輕的戀人,深情給予老邁的靈魂,鍾情則是祝福那些齊心協力划漿前行,再創文明的凡夫俗子,《崖上的波妞》用了最簡單的形式說了一則意韻深長的現代啟示錄,其實那也是宮崎駿在大氣劇變的年代中,對於芸芸眾生的衷心祈福了。

崖上的波妞:水桶魔法

宮崎駿的新作《崖上的波妞》,講的是一則綠色水桶中的愛情故事,簡單之至,卻也感人之至,只有大魔法師才能在平常小物件上說出一則真情故事。

五歲男孩宗介原本只是想到海邊玩他的吹氣小船,卻及時救出了被困在玻璃瓶中的人魚公主波妞,但是人魚離不開水,波妞雖然脫困,卻面臨著缺水危機,於是宗介急奔回家(而且是爬坡直上),即時在花園裡的綠色水桶裡盛好水容納了波妞(小朋友難免會問:「人魚不是喝海水嗎?碰到淡水,泡在自來水裡能夠適應嗎?」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只有請宮崎駿親自出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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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點不在海水或淡水,而是即時還魂吐氣的波妞,心滿意足地噴出一口水,噴了宗介滿臉全是水。打打鬧鬧的歡喜冤家常說:「打是疼,罵是親。」波妞噴水也有兩層意義,有時是逗宗介開心,有時則是直接表達她對某人的不悅。

救活了波妞是宗介那天早上最有成就的事,於是他護著水桶,帶波妞到幼稚園去,只不過波妞是他的愛寵,宗介不想讓同學發現與分享,寧可被罵,也要全力呵護,小小年紀,已有英雄救美的氣魄。

人世間最美的感情無非就是你別無所求地盡情去愛,然後,點點滴滴全看在眼裡,感動在心頭的愛人也能深情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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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介為她做的每一件事,宗介的焦急和關切,波妞全都看在眼裡,於是具備魔法能力的波妞終於開口說法,叫出「宗介」的名字,再自報「波妞」,宗介沒有被會口說話的金魚嚇到,反而欣然於這位新朋友的熱情回應,戀人世界的互動往來就此順理成章地完成了。

後來,波妞被父王救回深海,失魂落魄的宗介於是把水桶掛在屋外籬笆上,「波妞看到水桶,就知道回家的路了。」小男生如許癡情地冀望再續情緣,卻也只能把希望託附給風。當然,波妞最後不負所託,等到她重回岸上時,第一件事就是拿起被狂風吹跑的水桶,奔向宗介,「波妞回家了,波妞回來了!」

這場戲讓我動容的原因在於小男生和小女生的真癡情。

波妞與宗介因為那隻綠色小水桶定情,歷盡劫波之後,依舊不忘定情物,依舊想要重溫當日繾綣深情,既念舊又惜情的那股昂然血性,轟轟然有如雷霆直擊,威武霹靂地說著自己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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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風雨再相逢時,波妞已非昔日波妞,容貌變了,體型也不同了,乍看之下,宗介是驚愕多過驚喜,但是水桶加上波妞的名字,立刻也讓他明白:「波妞回家了,波妞回來了!」

戀人之間總有些只有彼此能懂的小物件與小密碼,「小」不是問題,只要靈犀相通,「小」即有可能成為永恆與無限。

宗介與波妞之間沒有,也無需俗氣的山盟海誓,只是相知相逢又相憐相惜於那只小水桶內外,小水桶既是情的媒介,也是愛的信物,宮崎駿筆下的那只平凡到不行的小水桶,頓時有了魔法,有了催淚的能量,《崖上的波妞》用水桶做海報的主景焦點,已經點明了宮崎駿的創作企圖,也讓影迷見識到點石成金,化平常為神奇的電影魔力。 

癡男怨夫:復仇的激情

摰愛與狂悲,都是人生重要動能,癡情之人終日沈浸在愛恨海域,因而寫下不同的人生風景。

丹尼爾.克雷格(Daniel Craig)在最新一集007電影《量子危機(Quantum of Solace)》中其實是名副其實的復仇天使,他不信自已在《皇家夜總會(Casino Royale)》中曾經同生共死的女郎薇斯朋.琳德( Vesper Lynd/由伊娃.葛林(Eva Green)飾演)竟然另有隱情,可能是秘密集團的暗椿,救美不成,留下永遠的遺憾與疑問之後,轉化成為《量子危機》中,他鍥而不捨的追緝動機,心中有恨的他,被復仇的火焰折磨得偏執又偏信的他,成為用過即丟,不太願意留活口的冷血殺手,讓長官頭疼不已。

不甘心自己識人不明,不相信愛人會隱瞞真相,自己最引以為傲的長處卻成了自己的致命盲點,這正是「鐵金剛」龐德的罩門,他想要在自己栽倒的地方重新站起來,卻險些墮進了瘋狂深淵,一切只因為他為愛成癡。

e28 《刑男大主廚》的男主角諾南度(João Miguel飾演)則是展現了另一種人生癡情。

首先,身無分文的他到了小餐館開始學做雞肉餅,手藝很差的老闆卻教了他一句至理名言:「揉麵糰就要揉女人屁股一樣,揉得帶勁,麵糰就發得好。」這是一句很粗鄙的比方,卻直接又明白,諾南度一聽就明白,工作兼想像,成為他在廚房自得其樂的源頭。

廚師對麵糰用了情也用了心,果然很快就獲得妓女伊莉雅的肯定與青睞,他不用再靠揉麵糰來完成性幻想,而是可以在床上實踐自己的夢想。諾南度對麵糰和愛情都是一樣用心的,《刑男大主廚》中最真摯動人的一幕就在於他決定迎娶伊莉雅時,回到找到他們一見鍾情的那家小餐館,請老闆當他的男儐相,那是飲水思源的人生真情,不是老闆收留,不是老闆傳授揉屁股的秘方,他不會有爾後的豔遇和婚嫁的衝動。

e08 只有癡情之人,才懂得飲水思源,也才會一往情深。只是後來的劇情急轉直下,諾南度最後發現愛情真相,回到料理檯上發洩自己的悲憤失望時,摰愛與至痛再也沒有距離了。

相對之下,007龐德在《量子危機》中最後的復仇之道就冷靜得多了。人可以輸一時,不要輸一生。

真相已經大白之際,龐德拿出薇斯朋.琳德曾經佩戴的項鍊,告訴同樣被愛情迷惑心智的加拿大女情報員:「我有一款一模樣的項鍊。」意指這位俄羅斯騙子曾用同樣的手法騙過其他美女,當場拆穿騙子的愛情謊言,逼得他俯首默認,讓人間因而少一隻受害羔羊,也算多少撫平了龐德的愛人薇斯朋.琳德亦曾被欺騙利用的傷口,至少,那位情夢乍醒的女情報員在走出房間時還黯然地向龐德說了句:「謝謝!」那才是龐德回報情敵的一計重傷害了。

picx_fben4083051566 碎屍萬段,固然可以逞一時之快,出口鳥氣,卻未必是最強有力的復仇,在愛情上落敗,就在對方的愛情上挫敗對手,則是另外一種「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復仇算計了。

刑男大主廚:物競天擇

精彩的電影多多少少都提供著創作者精準有力的生命觀察,,巴西導演Marcos Jorge執導的電影《刑男大主廚(Estômago)》就展現出有趣的牢房生存學。

老大吃香喝辣,小弟跟班揀食菜末,那是尊卑有序的江湖法則;權貴有錢之人住豪宅,貧苦弱勢之人住茅房小舍,那是經濟實力決定的居住品質,小小的牢房裡如果住著八九名囚犯,肯定就有了尊卑之分,特別是牢房裡如果還有位黑道老大,單飛的孤鳥勢必只能窩居一隅,苟且偷生。

João Miguel飾演的男主角諾南度是那間牢房最後住進的囚犯,牢房裡只有一張床,老大睡上舖,老二睡下舖,佔據了最明確的權力位子,第三個好位子是下舖下層的床底空間,其他人只有靠著牆角或便桶區塊席地而睡,牢房菜鳥的唯一選擇就是逆來順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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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空間雖小,卻也同樣上演著「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戲碼,諾南度的第一餐飯是飯裡有蟲,菜裡亦有蟲的噁心大餐。嫌棄不吃,就沒有活力;勉強吞食,卻有說不完的噁心難過,但是精於烹飪的諾南度卻從蟲蟲快餐上看到了自己的生機與轉機。

「有錢能使鬼推磨」是傳聞甚盛的牢房耳語,黑道老大自然深諳箇中三味,有辦法能暗渡陳倉,諾南度先是說得一口好菜,勾起了老大的食欲,於是內神通外鬼備齊了最簡單的食材,讓他將菜蟲米蟲變成就可口油炸美食,諾南度立刻就為黑暗牢房帶來了一線光明,廚師「專業」改變了他的身份與地位,臥舖也從邊陲移進到了中央,老大和牢友都很現實,也很聰明,畢竟「牢中日月長」,攏絡好廚師,每天想辦法變出新菜來,服刑歲月就不會那麼漫長枯燥了。

小卒別無選擇,只能認命,一旦有了選擇,也難免開始會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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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南度先是入住排名第三的床板下空間,幅員雖小,而且很有壓迫感,卻不愁其他牢友翻滾擠壓,算是「經濟商務艙」了,諾南度當然不甘窩居底層,美食技法愈變愈多後,身份也益發珍貴,於是又升等到了下鋪的「商務艙」,儼然成了排名僅次於老大的二哥了,此時,導演Marcos Jorge發揮了高度幽默,諾南度回首來時路,不禁歎了口氣說:「睡底舖,唯一不好的是聞來聞去都是牢友的腳臭;睡下舖,看來看去都是牢友的褲檔下體。」對照這段話所呈現的畫面,似乎也讓觀眾都聞見了讓諾南度挑剔皺眉的臭氣。至於他最後有沒有辦法升等到「頭等艙」呢?「物競天擇」的答案與滋味寫在電影的結局上。

《刑男大主廚》用了幽默詼諧的語法,說了一齣在半下流社會浮沈的生命大戲,諾南度原本只能和蟑螂老鼠同居,靠著手藝改善經濟處境後,卻又被嫉妒怒火打入阿鼻地獄,重拾蟑螂人生;然後再憑技藝,改變床位和高度,即使他還能樂觀面對生命的百般折磨,卻也掙脫不了命運派定的生命位階。《刑男大主廚》的現場帶動了無數的笑聲,但是歡笑背後卻很沈重陰鬱,觀眾同情總是苦中作樂的諾南度,也祝福他能苦盡甘來,但是導演不想餵食大家蜜糖甘果,而是酸苦並陳,他懂得從錯誤中學習調整,但是卻看不到出口和救贖,笑聲因而有了重擔,也有了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