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電影夢

《蘇乞兒》可能會確定兩個人的電影地位：首先，袁和平可能還是專心做武術指導比較好；其次，周杰倫的口條實在很遜，局限了他的表演。今天先談袁和平。

《蘇乞兒》除了部份武打場面外，一無可觀。用來宣傳標榜的三Ｄ電影，基本上是災難；戲劇層次呢，隨便一本武俠小說都可以把故事說得更有力一點，更糟糕的是，最後的一段醉拳傳奇，根本就是蛇足，加了不能替蘇乞兒的人物性格加上任何分數，卻徹底暴露了編導不懂戲劇為何物。

沒有《阿凡達》，《蘇乞兒》的三Ｄ特效也許還有點行銷噱頭，但是既有珠玉在前，不懂藏拙，強要出頭，就註定獻醜，因為「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強要Ｃ咖比Ａ咖，不是自暴其短嗎？

《蘇乞兒》的三Ｄ特效基本上還在家家酒的學習階段，粒子粗糙還不是大問題，數位精算不能與人物動作合節入拍，才是致命要害。

《蘇乞兒》三Ｄ特效的主要場景發生在趙文卓飾演的蘇燦與周杰倫飾演的武神在神殿比畫學藝的場合；以及蘇燦殺到安志杰飾演的袁烈官邸，想要救出妻子和小孩，兩人因而跳進井中，沿著井壁對打的場景。

神殿對打的人物走位還算精準，但是灰濛濛的美術質感，有如才剛學藝的門徒習作，與《阿凡達》對比，寒酸得有如陽春麵，淡且乏味。

嚴重的是井底對決戲，經典的武打電影都曾經強調過對戰英雄腳踏狹牆雙壁，上下拚戰的戲，那是考驗演員真功夫的硬本事，原本亦是袁和平武術指導上的強項，但在三Ｄ呈現上，井壁卻不再是實景，黑鴉鴉的一片，固然符合井底光源有效的實情，卻也突顯了合成特效的簡陋，腳踏虛空的結果就是讓原本可以拳拳到肉的武打魅力渙然盡失，假到讓人無法忍受了。

至於兩人一路從井底竄上地面，再戰數回合時，腳步踩踏過井邊的戲更充份暴露了合成背景與實景不搭，理應一腳墜進井底的「意外」驚呼！

我無意吹毛求疵，但是這麼急就章，如此簡陋的三Ｄ特效，是不是不做比做更好呢？柯麥隆練劍十年，就求神功練成，一劍震江湖，袁和平倉卒出手，不但贏不得同情，反而失去了自己最引以為傲的肢體奇觀，擅長的本事不去揮灑，卻陷進了自己完全外行的特效，《蘇乞兒》的投資與嘗試何只是失算？

其次，既然從頭到尾只有武神陪著蘇燦練功，又何需劉家輝飾演的白鬚翁在旁叨叨碎唸？既然白鬚翁會消遣蘇燦又是一個「想要報仇」的習武之人，何以又會鼓勵武神陪練呢？前者顯示袁和平盡心照顧好友劉家輝，卻不知道該如何釀製好戲讓好友發揮；後者則顯示袁和平根本無暇顧及劇本的周延性。

正因為劇本乏善可陳，以至於袁烈與袁英（周迅飾演）的曖昧兄妹情，就疲軟無力到看不出變態濃情，甚至於壓軸的醉拳單挑摔角武夫更是一廂情願，不通到了極點。沒有這段戲，《蘇乞兒》的悲劇依然成立，多了這段戲，《蘇乞兒》的功夫也無法讓人更感動，因為同樣要莫名其妙地讓武神再度顯靈開示在前，最後也是自己吐血倒地，還要袁英顯靈叫他站起來，再由一位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司儀在暗處高喊著：中國人站起來了！這種只會灑狗血，虛情假意的煽情法，功力只及《葉問》的萬分之一，充份暴露了袁和平在戲劇要求上的草率不講究（不知是不是有製片強加干預的結果？），如果這種成績也算是他認可的作品，到此為止，也許是比較明智的決定。

電影《臥底（Inside Man）》中，正在策畫搶銀行的男主角克萊夫．歐文（Clive Owen）在一開場就對著攝影機和觀眾說了一句很重要的台詞：「Pay strict attention to what I say because I choose my words carefully and I never repeat myself……（請仔細聽我說話，因為我措詞謹慎，絕不重複……）」。

當時他先參考新聞寫作的「五Ｗ一Ｈ」原則，先自報姓名，以搶銀行的動機，然後更點明自己正困居斗室之中，不過，卻不是坐牢，他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但是觀眾和警方都不是天才，怎麼想，也不會想到搶銀行的歹徒竟然會一再拖延時間，甚至在金庫裡大興土木，把自己關進銀行金庫後方的夾層裡，以致於搶完銀行之後竟然就彷彿人間蒸發，逃逸無蹤了，等到警方鬆懈了，他再從容地從銀行邊門安然走了出來。

布局玄奇，卻又合情入理，就是懸疑電影最高明的技法， 《臥底》的片名當然也是極用心的文字遊戲，原本是布置在對手陣營中的暗椿，卻也被顛覆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高明險招。編導當然是故布曖昧疑陣，但是字斟句酌，句句屬實的自告，卻因為有著自由解讀的空間，所以可以兜得觀眾團團轉，等到真相大白時，卻又無一字虛言，所有的魔障迷情，其實只是因為你並沒有「仔細聽主角說的話」，你就不能不佩服編導功力的。

電影藝術的魅力根本就在於創造錯覺，不管是生理的，或是心理的，「錯覺」讓人迷惑，「錯覺」亦讓人驚歎，最重要的是「錯覺」的產生明明是刻意經營的，卻又天衣無縫到讓人渾然不查，那才是功力。

大導演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的新片《隔離島（Shutter Island ）》同樣玩著相同「錯覺」趣味的虛實二元交錯的懸疑手法，例如男主角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是聯邦警探，曾經在二次大戰攻進過德軍集中營，自己的妻子亦曾被人殺害，他相信殺妻兇手就是縱火犯鄰居，所以就以精神病患失蹤為藉口，登臨隔離島，想要查出殺妻兇手是否被包藏禍心的醫生藏匿了起來，做為人體實驗的標本，因為他是警察，因為他邏輯嚴謹清明，他所建構的論述就「先入為主」成為觀眾信靠的情節主力。

但就在他逐步追查真相的歷程，觀眾不時會看見他憶想往事的回憶與夢境，我們習慣相信回憶的真實，更認為夢境必有所指涉，必定是潛意識的某種反射，因此，有疑處不疑，不該懷疑的細節卻也被他的親身涉歷，讓大家不會懷疑他的論述，反而堅信幕後必有更大的陰謀，一直要到破綻越來越多，故事越來越失控之際，導演再猛勒馬繮，止住狂奔的狄卡皮歐，再以更周延的邏輯來解釋每一個環節的疑點，創造了一個恍然大悟的大逆轉，猛然再對照電影開場時狄卡皮歐在船艙裡的嘔吐，其實不是暈船的生理反應，一切就如同雲破月來，豁然開朗了。

「錯覺」的前提在於會唬人，但是收尾收得漂亮，才是功力，矢志查明真相的狄卡皮歐最後真的查明真相了，但是接不接受真相，要如何去面對真相，卻又是清明意志之下可以做出的自由選擇，《隔離島》的終局看似回到原點，卻也可能是他大夢不願醒，寧可將錯就錯的逃避，岐義多元的開放性論述（清醒可能更無奈，錯亂反而少傷痛），展現了史柯西斯縱橫自如的魔法師功力。

2009年值得一提的香港電影不多，鄭保瑞執導的《意外》是少數開人眼界的佳作，從佈局到結尾，「意外」的巧手，讓這部城市這部城市驚悚電影多添了三分杜琪峰全力追求的巷弄詩意。

杜琪峰領軍的「銀河映像」一直致力挖掘潛藏在香港社會底層的傳奇人生，他執導的《PTU》和《文雀》如此，監製的《跟蹤》和《意外》亦屬同一脈絡，一則小品但精練的鬥智鬥力題材，搭配角色的情緒糾纏，兼具了引人入勝的懸疑魅力和高深莫測的人性深淵。

《意外》的開場戲就是毫不囉嗦的定場詩，一位黑社會的知名人物在駕車外出的途中，先是遇到了車輛爆胎的女人，整條道路阻塞難行，急著辦事的他必需在擁擠的街頭上迂迴蛇行，然後還要閃躲不時濺露的運水車，最後卻又被路旁樓房飄墜而下的布幅廣告遮住擋風玻璃，就在他下車扯下布縵時，勾動了窗玻璃，細尖碎片從天而降，頓時讓他血流如注，倒在街頭，而且因為塞車，等到救護車趕來之際，卻也救援不急，無奈撒手人寰。

《意外》的高明之處就在於開場戲處理得行雲流水，順暢之至，如果不是古天樂夾在人群中觀望，不是林雪也出沒在車陣中，你根本不會懷疑駕駛運水車的馮粹帆或者是車輛爆胎，引擎又發動不了的葉璇四人會是暗殺集團的同夥，但是他們的現身亮相卻也讓目擊「意外」的你，更加佩服一椿交通事件所暗藏的玄機，這正是導演鄭保瑞在電影中強調的主題：每天有那麼多的意外事件，你相信的是自己的眼睛？媒體的報導？還是懷疑幕後另有一個陰謀？在不疑處有疑，是大偵探的過人功力，在不疑處抽絲剝繭，找出破綻，則是大導演的細膩功力了。

細膩，確實是《意外》最有魅力的犯罪美學。古天樂為首的意外集團專門製造了讓人渾然不覺的意外事件來謀害當事人，先觀察，再佈局，最後再選擇下手時機，他們等待下雨天來製造第二場「孝子殺父」的謀財害命意外事件時，鄭保瑞就花了相當篇幅描寫他們從跟蹤到研判，以迄等待的冗長過程，一方面做到了面面俱到的犯罪手法描述，另一方面則以接二連三的受挫「收工」，突顯了他們追求完美的專業講究，細膩的追求，導致節奏變得緩慢，性急的人或許覺得緩慢不耐，因此也就錯失了鄭保瑞慢火細燉的功力，快火，是強力攻堅，慢火，才能逼近渾然天成的境界，鄭保瑞說故事的本事已經跡近生活藝術家了。

猜疑，則是《意外》的主菜正味。製造意外以獲利的人，如何看待自己生命中出現的意外事件呢？辦完開場謀殺案後，同夥依約都回到老巢相會，古天樂最晚回來，但是心機深沈的他並非動作緩慢，而是先行躲在暗處竊聽同夥的交心談話，不管是抱怨或報喜，只要能掌手下的真心話，他就更能精準控制他們的身心。問題是，他們禍福相依，理應貼心相知，古天樂的暗手，不但展現了他的心機，也透露著他永難安心的猜疑，因此他們自認天衣無縫的行動，一旦出現意外，他也就沒有道理相信那只是純粹的意外（不管是車禍或者失竊），不安與猜疑立刻就成為蠢動心魔，因而陷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驚懼迷宮之中，這種合情入理，前後呼應的劇情走勢，正是《意外》的精彩伏筆。

當然，一旦古天樂被心魔所惑，所有的巧合都強化了他的推理與猜忌，鄭保瑞在處理古天樂困居斗室，擔心自己的行蹤被房東與任賢齊撞見發現時的驚憂節制，更是展現了他對驚悚氣氛的掌控，已然內化進角色內心，再外顯成為自然反應了。至於從混亂到失落的過程，更讓夢魘的崩毀過程，有了更具說服力的轉折。

女人，則是《意外》別具巧思的潛伏暗潮。葉璇對古天樂情有獨鐘，外出買食物，特別為古天樂買了套熱狗，但是古天樂看都不看，直接就轉手給了林雪。看似不經意的小動作，葉璇的失落、古天樂的冷漠，就在觀眾心中灑下了猜疑的調味品，隨後才發現古天樂的妻子死於意外，再難接受感情，亦難忍受競爭對手的幸福（雖然，這一段戲的所有細節安排太近似德國電影《竊聽風暴（Das Leben der Anderen, The Lives of Others）》），他刻意與手下保持距離，就是要避開人情糾纏，也避開人生的任何意外，但是他對手下的永遠不信任，讓他因而遽下結論，做出悔恨莫及的行動。

每一場戲都有環扣，都有來龍去脈，形塑了《意外》的紮實結構，但是刻意清泠的視覺美學，卻也沒有辦法交代這個集團的盲點：外人如何接頭？一位只想奪取老父保單紅利的兒子，需要如此大費周章地暗殺集團來執行嗎？他又如何找上他們的呢？合理的邏輯欠了一角，就會滲水，就會漏隙，工程就會殘缺，美中不足的殘缺，留給觀眾的就是不盡滿足的悵惘了。

安妮．弗萊契（Anne Fletcher）執導的《愛情限時簽（The Proposal）》雖然標榜是喜劇愛情電影，卻充滿了算計，潛藏的利害計算，讓人心驚。

女主角珊卓．布拉克（Sandra Bullock）飾演的出版公司（總）編輯瑪格麗特，要求嚴苛，講究績效，堅持觀點，因此被同事譏為女魔，但也有罩門，加拿大人的身份讓她的美國工作簽証失靈，面臨著立即被遣送出境，名譽和工作權雙雙重挫的危機。

危機像扳機，勾動著戲劇元素開始翻轉，於是她心念一轉，立即向老闆表示她即將和萊恩．雷諾（Ryan Reynolds）飾演的秘書安德魯結婚。

機智是瑪格麗特在職場上得能勝出的優勢，嫁給美國人，有了婚約背書，她就成了美國人，危機頓時化消了大半，但是安德魯事先完全不知情，卻又得被迫即席演出，她的機智其實是踐踏了部屬（她早已習慣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職場關係），同時也玩弄了愛情（逢場作戲又何妨，這亦是她單身多年的原因），確實，那是惡魔「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

接下來，她是能屈能伸的。移民官不相信她的謊言，安德魯也得面對真相揭露後的牢獄之災，但是瑪格麗特上了舞台，戲得繼續演下去，於是她先得應允安德魯的升官要求（那是威脅交易，卻也透露出她從未認真評估過安德魯的能力），甚至還不惜當街下跪，她應允得愈快，下跪得愈容易，未必顯示她的真誠，反而透露著柔軟身段背後別有所圖的梟雄野心，她不但對別人狠，對自己也夠狠的。

接下來的阿拉斯加之旅，她才赫然發覺安德魯家族事業龐大，稱不上富可敵國，也絕對是一方之霸。生活優裕程度不知比她的高薪白領強上多少倍，安德魯只是不願複製父親腳印，堅持走自己的路，才會到紐約委屈做個讓她使喚的小秘書而已，任由她戲謔笑他住的是小公寓，如何匹配住在豪華莊園的她？這個「發現」，正是瑪格麗特轉變的開始，她發現自己輕估了安德魯，自己隨手指定的因緣，其實可以滿足她的虛榮心，這不是勢利？這不是算計嗎？斤斤計較著門當戶對的女人，真的知道愛情是什麼嗎？

把不可愛的角色變成可愛，其實也是驗證喜劇電影手腕是否精巧的敏感試紙，瑪格麗特的婚禮原本是騙人煙幕，如果她繼續扮演掠奪者角色，她所有的委屈與牽就，其實都只是換取合法工作權的現實交易而已，一切都在她的算計之中，暫時的犧牲，最後她都會要回來的，如果一切都如原先劇本上演，她的圖謀真能得逞，這個人就沒有可愛之處，整齣戲也都沒有催磨人心的張力了。

於是，她必需覺醒，必需懺悔，必需割捨，完全拋棄了她習慣扮演的掠奪者角色時，才是她最人性，最可愛的轉機。她的婚禮告白，固然突兀，固然稱了移民官的心，但也正因為她誠實以對，敏感的人才會聞嗅到愛情的味道，愛不是佔有，更不會是掠奪，而是敢犧牲，特別是放棄一盤即將成局的好棋，拋下過去累積的工作成就，願意重新歸零，而非做一個把人吸血吸到乾，利用到死的血蛭，那才是愛情開始蠢動的契機。

人可愛了，愛情就真的來了，人就可愛了，《愛情限時簽》的劇本深諳人性之醜，但也唯有人性氣息能從名利計較心中逆轉而出，才配激盪出旋乾轉坤的能量，《愛情限時簽》的劇本其實更懂得人性之美。

喜劇電影的逗笑原則是主角要敢犧牲，要容許自己的肉身和尊嚴成為別人喜耍的對像標的，安妮．弗萊契（Anne Fletcher）執導的《愛情限時簽 （The Proposal）》就深諳箇中三味，不但票房長紅，也重振了女主角珊卓．布拉克（Sandra Bullock）的影壇聲勢。

關鍵在於珊卓．布拉克敢於開自己玩笑。

現年四十六歲的珊卓．布拉克，已經在影壇打滾了二十三年，漫長的歲月意謂著她已非昔日豔光四射的美女，而是成熟自信的中生代女星，不再是《捍衛戰警（Speed）》中那種無辜捲入禍事的清純女郎，亦不是《殺戮時刻（A Time To Kill）》那種追尋公理正義，卻以身殉的熱情女郎，更非《永遠愛你（In Love And War）》中不畏烽火，追尋真愛的浪漫女郎，步入中年的她，在《愛情限時簽》中先選擇了人見人怕的女惡魔瑪格麗特，但是她遇上困難，必需求助屬下，惡魔都得低聲下氣，先就符合了「折磨惡人」的喜趣門檻。

主客易位，磨人的成為被磨的對像，原本就是大快人心的「現世報」，此時，珊卓選擇了不意外與意外的兩種自虐表演，展現了她對喜趣表演的理解和詮釋層次，也讓人看到了演員的能量與奉獻。

不意外的喜趣表演，在於身份的挫折。原本高高在上的魔鬼主管，一旦要求助下屬，就得低聲下氣，曲意承歡，但是說話習慣很難改，矜持嘴臉很難放下，例如從未經通知和排練，就要公開撒謊演雙簧，那是主管習慣性的跋扈使然，但是隨之而生的既心虛又理虧的尷尬，就是第一層的浮相喜趣。

接下來，則是「人處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務實迎合，平常受夠主管鳥氣的秘書安德魯（由萊恩．雷諾／Ryan Reynolds飾演），雖然願意配合主管命令演出，卻有機會爭取自己條件，從秘書升格成編輯，是其一，要求珊卓下跪求婚，是其二，這種顛倒了性別與權力位階的談判索取，在珊卓不得不公開於街上下跪之際，達到了人生現實的最高峰，雖然現實到跡近殘忍，但是惡魔的自虐委屈，卻也同樣達到娛樂眾生的效果。搭配珊卓穿著高跟鞋攀爬碼頭樓梯的糗樣，以及老鷹叼搶小狗的戲，都還算是並不讓人意外的必然喜趣。

但是真正教人難忘的卻是「出人意料」的喜趣諧鬧，這回，珊卓同意獻上的是她的肉身。

傑出的喜劇演員都會在自己的肉身上做文章，卓別林如此，巴斯特．基頓亦然，近來的金．凱瑞不也如此？身體就是他們逗樂眾生的魔杖，已經略有福態的珊卓，理應在《愛情限時簽》中展露熟女的智慧與幽默，卻出人意料地讓人窺見了她出浴時的肉身，來到安德魯家做客，人生地不熟，洗個澡卻找不到浴巾，遮遮掩掩之際，卻意外撞見同樣出了一身汗，打起赤膊的安德魯，兩人演出了三貼式的肉身大戰，大呼小叫，糗到極點的肉身碰撞，既有尊嚴掃地的尷尬，卻也暗示了兩人終必裸裎相對的必要性，有樂子，亦有理子，確實極其精巧與高明的設計。

至於順勢在奶奶壽宴上辦婚禮，禮服自不可少，屬於平胸族的珊卓就得讓安德魯的老奶奶在她身上磨磳半天，才找得到乳房定位，更是將身體神話發揮到「樂而不淫」的笑點，可意會，卻不低俗，有笑意，卻不嗆辣，讓觀眾的唇角自然上揚，笑意浮生，其實是相當高段的喜感功力了。

《愛情限時簽》更高明的地方在於笑鬧歸笑鬧，愛情還是有其必需嚴肅面對的關卡，受移民署威脅而生的短暫愛情，只能在笑鬧中拼湊出勉強的婚姻，但是與其匆匆完成終必分手的合約，畢竟不能滿足觀眾，所以愛情神話也得在短短的三天之內從「相互利用」進化到「相知相惜」，喜鬧看珊卓，真情也看珊卓，《愛情限時簽》的劇情轉折，成就的是一位演員如何在喜丑與真情中自然流轉的轉換本事。

看完鄭文堂的《眼淚》，再看到台北縣長周錫瑋宣布退出新北市首長競選的哽咽聲明時，我有點替鄭文堂扼腕，如果《眼淚》能夠提前上映，或許台灣觀眾會對電影中批判台灣人的眼淚的對白時，會有更多更即時的共鳴迴響。（雖然我很同情周的委屈，也明白他的硬咽，但是我們就是對政治人物多一些苛求，不是嗎？當然，愛哭的政治人物不只他一人…）

片名叫《眼淚》，其實電影中很少有人流淚，包括蔡振南飾演的刑警老郭都宣稱自己已經十多年沒有掉淚了，自己不流淚，不是沒感情，而是早已心灰如槁木，然而即使如此，他的台詞卻重重抨擊了台灣的愛哭文化。

老郭是一位不合時宜的刑警，同學都當了局長，他還在刑案現場奔來跑去，卻看不慣年輕小夥子的辦案草率與外行態度，至於與家人的相處更是極不融洽，不但離了婚，自己搬到小旅館居住，還替唯一陪伴他的狗兒取名做「老伴」，只求「老伴」最後能以長嚎兩聲替他送終。

這種滿肚子不合時宜的怪人，卻巧妙成為鄭文堂夾議夾敘的天生政論家，電影中最精彩的一句對白就是他批評台灣人莫名其妙地愛哭，特別是政治人物「落選哭，勝選也哭，台灣都被他們給哭亡了」。

眼淚多，代表感情豐富，但是隨便就會掉淚，講得好聽點是感情豐富，難聽的說法則是意志薄弱，多愁善感。一般人感情充沛，說哭就哭，還會被人灌上真性情的讚美，少有苛責；政治人物多數想要做領袖，一旦愛哭，就難免性情太真率到讓人搖頭了。鄭文堂透過蔡振南的嘴來褒眨政治人物，看起來似乎是臨時起意的設計，其實，卻很傳神地顯現了「不合時宜」的人難免有的「滿腹牢騷」，最重要的是那是很犀利的文化觀察，一語中的，卻又絲毫不勉強，反而多了讓人回味的迴香餘韻。

類似這種「點到為止」的文化批判，在《眼淚》中屢見不鮮，有人嫌導演淺嘗即止，只是剝削議題，不夠深入，但是我卻看到了大河流動的沿路風景，每一處彎轉，都可以看見鄭文堂對台灣人當下處境的一些省視，極為有趣。例如，蔡振南因為辦案夾雜私人情緒在內，黑道毒梟氣憤不過，趁夜襲擊，拿布袋從頭蓋下，拳打腳踢之後，關進獸籠，隔天被兩個原住民發現，如果是山豬，還可權且當做獵物，一旦發現是漢人，原住民反而猶豫了起來，不救，良心不安，救了，後患無窮，於是一句：「漢人的事，我們不要管啦。」頓時就把原住民長期受到岐視壓迫，以致不願情義相挺的原漢矛盾，做了強力批判。

至於旅館女中央求蔡振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妓女能登樓滿足黑手勞工的慾望，一如住在「總統套房」裡的假總統蔡振南興高采烈地與勞工賭起四色牌的情節（那是警察帶頭與民眾聚賭的違法情事啊，可是對照春節期間，八位年紀的阿公阿婆因為賭四色牌，賭資只有一百多元卻被關進警局一個晚上的誇張事件，鄭文堂的人間觀照，其實有濃烈的市井趣味），都是大河流動下非常迷人的一瞥風情，快速掠過，卻更添興味，也讓我們看到了鄭文堂從生活取材，信手拈來皆文章的功力。

有的政治電影，指涉清楚，一切皆有所本，看似劇情片，實則類似新聞紀錄片，能夠沈澱靜想的空間有限。

鄭文堂執導的《眼淚》看似一切皆有所本，卻又未必盡如過去從報紙或電視所得知的新聞印像，而是去蕪存精，重新消化吸收後的篩瀝之作，擺脫了新聞現實的糾纏，也閃避了指涉明白的大力控訴，卻是直接闖進了人性本質，進入到藝術的殿堂。

《眼淚》的男主角是蔡振南飾演的便衣刑警老郭，全身上去洋溢著一股憤世嫉俗，不合時宜的情緒，看不慣歹徒的奸詐，更看不慣其他警察的無知與草率，出手兇猛的他一開場就施展了一套灌水逼供術，逼得受訊者不得不招供，問題是，這位受訊者其實是他的便衣搭檔黃健瑋（飾演刑警紅豆）。

這場灌水逼供戲其實是《眼淚》最重要也最犀利的破題招式，看過這場戲，全片的歷史癥結和人物心結全都埋下線索，等到劇情急轉直下後，頓時就會清楚地對應呈現了。

走過1980年代的台灣人不會忘記歷史上第一椿銀行搶案，老兵李師科戴假髮與鴨舌帽，手持警槍強搶了土地銀行五百多萬元，警方急著破案，隨即發生了計程車司機王迎先遭刑求認罪，卻在起贓過程中逃河自殺的悲劇。「灌水刑求」有多恐怖？一般人難以想像，鄭文堂在《眼淚》中，由蔡振南將黃健瑋綁上手銬後，再用毛巾蒙住鼻子，拿起噴水蓮蓬朝毛巾上噴灑澆灌，水開始嗆鼻，人開始感受到溺水窒息的痛苦，原本那只是一場示範教學，蔡振南卻是暴跳如雷，情緒幾近失控，他究竟是公報私仇？還是憶及了自己最不堪的往事？觸及了自己難以遺忘的歷史傷痛？

乍看之下，那是老鳥看不慣菜鳥，借題發揮的啟蒙震撼，但是他在刑求時所逼問的問題，卻也透露出他懷疑菜鳥扯他後腿，老向上級報告他舉措不當的猜疑，高密度的戲劇處理，絕對不是只讓觀眾看到當下的激情，而是有多層伏筆，只要細筆輕勾，就能一一浮現。這場戲表面上只是讓人看到了兩代警察的心結暗潮，事實上，刑求的歷史傷痛，才是刑警老郭難以排遣的夢魘，說得太白，故事的指控就太落痕跡了，點到為止，迅速轉移，最後再來一計回馬槍，讓人恍然大悟，才是說故事的高招，《眼淚》的劇本轉折，讓我們見証到鄭文堂的成熟與自信。

男人做了主線後，鄭文堂另外拉出兩位女人做副線，三線交錯，既有時代寫真風情，也調和了刑警主題的陽剛味道。

兩條副線是鄭宜農飾演的檳榔西施小雯與房思瑜飾演的大學生賴純純，兩人共同的特質是她們都做了與外型身份不合的事，然而，所有的怪異不合適與不可思議，背後都藏有不可告人的傷痛曲折。用假髮和濃妝來突顯豔情的小雯，總是不苟言笑，舉止扮相全然不像取悅顧客的檳榔西施，卻也別無長技，只能窩居在落地透明窗環繞的斗棚中，終日面對無聊男子的糾纏騷擾；氣質甜美的房思瑜怎麼看都不似殺人犯，卻在親人往生的悲慟中找尋復仇之道，美色底下暗藏的悲傷，孕聚著讓人難以譴責的憤怒。

看似完全搭不上邊的鄭宜農、房思瑜與蔡振南三人就在各有不堪回首的往事陣痛下，三線交纏有如麻花，共同振盪出「罪與罰」的主題，差別在於小雯見證著他無法補償的罪，賴賴則對映著犯錯人生中不予寬恕原諒的罰，蔡振南一會兒是當事人，一會是辦案人，主觀和客觀的對照映現，生命視野就更有立體層次了。

主題明白，故事卻說得迂迴彎轉，因而多了懸疑，多了咀嚼空間，正是鄭文堂《眼淚》最精湛的功力所在，希臘悲劇的精髓在於主角不管身份多崇高，都有其「tragic flaw（悲劇瑕疵）」，蔡振南的同學都當上了局長，只有他還在刑事前線打滾，個性上的缺憾成為影響他生命際遇的關鍵元素。

然而，蔡振南其實又是精明幹練的刑警，最大的問題在於他不擅溝通，更不愛與人社交互動，自以為是的特立獨行，讓他在「不疑處有疑」的專業堅持上展現了專業的精明幹練，卻也因此積累了諸多負面評價，不但同事不支持，對手更思報復，內外交相作用的結果，讓他一身是傷，不得不早早退休。

《眼淚》最高明的地方就在於將蔡振南的際遇上溯到他曾因「刑求」而積累的業障，他知道自己犯了錯，於是自願做志工，盼能以愛心奉獻贖罪萬一，但是罪有多深，恨就有多深，他再怎麼努力，都難以安靜平息受害人家屬的心，只能悄悄呢喃告解，因為即使他坦承罪愆，也不能彌補毀人一生的遺憾罪業，那是他永無止盡的悔恨，用盡一生力氣亦難還償了。

《眼淚》帶水，故事從灌水刑求開始，故事在用水洗頭做終結，蔡振南的際遇背負著「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的無解悵望，但他所做的努力，卻也終究會在時間的水痕中悄悄帶走積累的業障，鄭文堂的《眼淚》是一部成熟的人性電影，餘韻深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