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德夫:匆匆紅樓夜

那天,台灣最重要的民謠歌手胡德夫,發表了他生平的第一張專輯:「胡德夫匆匆」,那天,台灣流行音樂界的最高榮譽金曲獎公布了入圍名單,胡德夫當然不在名單中,評審把終身成就獎給了吳楚楚,不是胡德夫。主流和邊陲的差別無非就是如此,然而我更相信,胡德夫的成就與地位是沒有人可以超越的,他是台灣本土歌謠最厚實的記憶。

我至少已經有二十五年不再聽到吳楚楚彈著吉他唱起「好了歌」,不再感受民歌時代的風情,但是胡德夫用他寬厚的嗓音真誠地唱出「牛背上的小孩」和「匆匆」等歌曲的魅力卻一直在耳旁縈繞,不時還會在唇齒間跟著吟唱起來……為了胡德夫,為了青年時期的嚮往,我向報社請了假,沒去上班,事實証明,這個選擇是正確的,我差點與歷史擦肩而過。

2005年的四月十五日晚間,你如果去了台北紅樓,你就會見証到胡德夫的魅力。音樂有弗遠無屆的穿透力,這句話常常是廣告行銷人常用也愛用的一句空洞形容詞,但是胡德夫卻化口號為行動,用琴音和歌喉具體穿透了那晚所有的紅樓過客。

走進紅樓時,整座紅樓已經鬧哄哄地一片,前排坐的有許多的政治人,當然也有文化人,大家的信仰各不相同,大家打拚的理念各不相同,相同的卻是大家都曾經在生命的歲月裡仔細聆聽過胡德夫的歌,都曾經在他的歌聲裡找到繼續奮門的勇氣與熱情。龍應台打趣說,原本希望這場音樂會能打破政治上的藩籬,讓不同黨派的政治人物能夠一中一台一排排地交叉相坐,最後卻是一中一台分兩半而坐。僅管壁壘分明,歌聲揚起時,人為的分界卻悄悄消融退位了。

「匆匆」是胡德夫演唱會的開場歌,卻也是最主要的精神。

年輕人急於往前開創,老年人則只能耽溺於往事,多數人第一次聽到「匆匆」這首歌,難免都會驚訝於歌詞的意境和樂音的從容優雅,很難想像這樣的歌曲卻是三十年前在電視台的跨年晚會中誕生的。

「匆匆」是1975年的除夕時分,由台視製作人陳君天填的詞,交給胡德夫譜曲演唱,歌詞沒有風花雪月,沒有郎情妹意,只以歷經滄桑的語調吟唱著:
「初看春花紅,轉眼已成冬,匆匆,匆匆,一年容易又到頭,韶光逝去無影蹤。

人生本有盡,宇宙永無窮,匆匆,匆匆,種樹為後人乘涼,要學我們老祖宗。

人生啊,就像一條路,一會兒西,一會兒東,匆匆,匆匆。

我們都是趕路人,珍惜光陰莫放鬆,匆匆,匆匆,莫等到了盡頭,枉嘆此行成空。

人生啊,就像一條路,一會兒西,一會兒東,匆匆,匆匆。

人生啊,就像一條路,一會兒西,一會兒東,匆匆,匆匆。」

忙著炒做八卦新聞和低級娛樂的電視,也會孕育出這種異類歌曲嗎?在傳播學者正要發動消費大眾關機,不再看電視不再被電視洗腦剝削的惡質時光下,會有人願意在僅有三台的寶貴時段中,讓一位默默無聞的原住民歌手登台演唱這樣的歌曲嗎?答案是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胡德夫的演唱會上重新播出了這個歷史畫面。當年在白嘉莉主持的三台聯播除夕晚會特別節目中,陳君天不知是有意或是無心,反正他就是要讓觀眾聽到一首特別的歌,於是匆匆寫了詞,交給胡德夫,當天晚上就得交卷,第二天就要唱,就要錄,歌或許是匆匆地寫,匆匆地唱,匆匆地用,卻沒有匆匆地在人們的記憶縫隙中溜走,真摰的感情,深沈的感動,悄悄烙印進台灣青年的胸膛,成為大家共同的記憶。

人生匆匆,時光匆匆,台灣的四五六年級生,不管男生或女生,都曾經聽著胡德夫的歌聲長大,有些曾經是併肩為台灣奮戰的同志,後來卻因為理念分岐而分道揚鑣;有些是滿腔熱情,矢志為理想獻身的革命青年,最後卻成為忙著稻粱謀,凡事斤斤計較的生意人……

在胡德夫激情揮灑的琴聲中,我看到好多的立法委員、文藝中年,閉著眼睛聆賞,他們的心中想起多少的往事?當年,大家都站在台灣的土地上,尋找台灣的聲音,尋找台灣的身份,共同為台灣奮鬥,曾幾何時,大家還是站在同一塊土地上,各自捍衛的理念卻已天差地別,各自定義的台灣卻已各不相類,曾幾何時,朋友成了仇讎,愛人變成了陌路……聽著胡德夫吟唱起「人生啊,就像一條路,一會兒西,一會兒東,匆匆,匆匆。」的歌聲,你很難沒有感慨的!

胡德夫的老戰友楊祖珺也上台唱出了「少年中國」和「老鼓手」三首歌,她的前夫林正杰則在台下聽歌,這也是人生匆匆的輕歎!楊祖珺是壓不扁的玫瑰,唱了三十年的歌,歌聲還是那麼地高亢,在我的音響架上不時重聽著她和胡德夫在1977年合唱的「少年中國」,還有她的「美麗島」……胡德夫的漢語和英語都講得極好極順暢,他是聲音的才子,在那個年代裡,人們用共通的語言編織創造美麗的夢想,在當下的年代裡,政權輪替了,美麗家園的夢想卻依舊是不著邊際,難以生根的口號,只有詩人依舊彈琴,依舊在唱歌,舞台前的銀幕上打著:「一生只為唱歌!」的字句,人事全非的人生裡,只有歌手不改其志,台下的你我華髮早生,早已臃腫不堪了,理想,早已塵埋進記憶的夾層裡了……

人們習慣用Kimbo來稱呼胡德夫,Kimbo卻不是英語,而是「德夫」的日語發音,他自稱自己是台東卑排族人,因為父親是卑南族,母親是排灣族,他喜歡唱「牛背上的孩子」,在台東大武山區放羊的孩子一旦到了台北的淡江中學,赫然發覺滿地青草時,就想到要請父親把牛隻寄到淡江來,「因為,大武山的草不多,總是要找好久才能找到讓牛吃草的地方……」這樣的心情,讓他從一位單純在餐廳唱歌的歌手,也回到故鄉為同胞爭權益和福利,擔任過原住民權利促進會會長,推動「原住民正名運動」,還有「還我土地運動」,但是音樂畢竟才是他最基本的根,在演唱會的下半場裡,不同部落的原住民歌手,輪番上台,你聽到一首接一首清脆明亮的歌聲,你看到歌聲的火苗早已從他的手上蔓延了開來,傳承 了出去!那種熱情,那種感動,讓舉座賓客都在歌聲中跳起原住民的舞蹈,我們都是一家人的基本情懷,在紅樓熾烈地燃燒了開來。

胡德夫的歌聲簡單,樸素,沒有太多華麗的技巧,一切都彷彿從他的胸膛裡直接流瀉了出來,聽他的cd,可以感受他的磁性魅力,聽他現場演唱,卻可以感受到充沛豐盈四射熱力,那種光與熱,你還有機會感受到的,六月十一日,大安森林公園,你還有機會見証到台灣最最傳奇的歌手胡德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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