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的節制或狂放都是很艱難的決定,事後諸葛很容易,當下的每一個決定與判斷都是大學問。
曹瑞原導演是台灣創作者很用心力來經營音樂的工作者,《孽子》中的范宗沛寫下的「龍鳳奇緣」纏綿感人,煽情但不逾矩,成效不凡;他的新作《孤戀花》中更在節制的歌聲處理中體現了時代變遷的風貌,但偶而的狂放失控樂章卻也讓人們的眼淚即將從眼眶中潰堤而出前即時踩了煞車,未能締創更強烈感人的戲劇張力,殊為可惜。
首先要說明的是這篇文章評的《孤戀花》是電影版的《孤戀花》,而非電視版的《孤戀花》,導演同樣是曹瑞原,演員同樣是袁詠儀、李心潔和蕭淑慎,但是格局全不相類,電視版略嫌蕪雜鬆散,枝葉太多,電影版卻是精練有神,看得出曹瑞原其實是很能把一則通俗情愛講得娓娓動人的說故事好手!發行商陳鴻元在首映會後以「2005年最好看的台灣電影」讚譽該片,說出了很多人期待台灣電影能夠擺脫意念迷宮,讓一位說故事高手漂漂亮亮說出九十分鐘動人故事的殷切心理。
根據白先勇小說改編的《孤戀花》其實是三個女人的愛情故事,關鍵在於袁詠儀飾演的總司令。上海時期她收容了李心潔,台灣時期她收容了蕭淑慎,一位在她的懷裡病死,一位在她的眼前發狂,這兩個女人心裡都各有個男人,一個是愧欠,一個是折磨,她對待兩位小丫頭縱有萬千情愛,也真的贏得她們真誠相待,面對命運無情戲弄,只能心疼,完全使不上力。
李心潔和蕭淑慎的主要魅力都來自她們的歌唱演出。李心潔的「薔薇處處開」唱得非常另類,卻讓情郎林三郎有了慧眼識英雌的定情空間;蕭淑慎的台語歌謠亦是自在瀟灑,別有三分真性情,不但總司令看上了她,也讓觀眾認同她那苦命歌姬的本色。
袁詠儀在上海時期是舞國皇后,所以才能呼風喚雨,然而故事要她淪落到台北,成為酒國總司令,也有了淒涼對比,曹瑞原的今昔對比手法,簡而言之,就是利用音樂蒙太奇來遊走今昔,他讓袁詠儀在破舊的小平房裡聽著「魂縈舊夢」和電台廣播。「魂縈舊夢」是傷逝懷舊,「電台廣播」卻是讓她找回舊日老友林三郎的唯一管道。
每回「魂縈舊夢」的樂聲響起時,時光就變得輕易而快速,淒涼與倉惶的對比無需任何言語,那已經約定俗成的一種追憶符號,如果一再運用,就容易變得浮濫而刻意,所以一而再,再而三,事不過三的幾筆淡描,時代變遷的意境已致,就戛然而止,無需再添蛇足。
庹宗華飾演的林三郎原本要把李心潔帶回台灣,但她臨時下船,返身投靠袁詠儀卻重病辭世,只有不知情的林三郎繼續在台灣登報尋人,然而創作了「孤戀花」的音樂懷念女友,他在主持的廣播節目透露了要在歌謠發表會上發表新歌,才讓袁詠儀得能有機會親手送上骨灰。這場戲是全片最淒厲,也最無情的戲劇高潮,庹宗華唱歌時唱得情癡,最後跌坐在樓梯上的愕然更是讓人心疼,戲劇詮演上掌握得恰到好處,導演也適時滲透進「孤戀花」的主題音樂,此時不論選擇大提琴、小提琴、口琴甚至是胡琴或薩克斯風的獨奏哀鳴,照說都會讓人淚濕衣襟的,但是浮現的「孤戀花」的音樂卻成了交響樂版的「孤戀花」,原本是「斷腸人在天涯」的淒美哀歎,卻成了「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浩浩蕩蕩。
華麗莊嚴是好萊塢黃金時期的配樂最高指導原則,華麗莊嚴才能搭配史詩,才能讓大時代的小兒女悲情躍上銀幕緊叩人心,從《亂世佳人》到《齊瓦哥醫生》無不如此,《孤戀花》的歷史時空有相似的離亂滄桑,套用同樣的思維與音律,其實很難說是錯,然而,陽剛與陰柔若能相倚相生,或許力道就更猛,我完全認同《孤戀花》的交響氣勢,如果那款旋律用在總司令最後走進眷村長巷,做為全片的總結,絕對氣宇非凡,感人極深。但用在林三郎歌聲才落,就知佳人死訊的淒然夢醒,就是顯得太悲壯了,就像《辛德勒名單》中的帕爾曼琴聲一樣,最鉅大的痛苦是讓你哭叫不出來的,只有幽怨的樂章才能將那縷無影芳魂輕輕吹送進你的心坎裡,留下最酸苦,也最難忘的烙印。
其實,我對音樂的挑剔跡近於吹毛求疵,只要再多些層次轉折,《孤戀花》的音樂表現是相當不錯的,雖說《孤戀花》是電視版和電影版一起拍攝的,因此在某些場景的串接和轉換上有點生硬,但是整體而言卻是故事說得委婉動人,特別是演員的演技競賽最有可觀,曹瑞原在《孽子》中,讓台灣的年輕男演員個個出人頭地,同樣地,《孤戀花》中的袁詠儀、李心潔和蕭淑慎也都在蕭颯辛辣有神的對白和戲肉裡找到各自的發揮空間,就連高捷的柯老雄一角也遠比林清介導演所拍的舊版《孤戀花》不知強上多少,還是值得大家走進戲院好好品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