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風情風騷與風流

牙刷與筷子都有好戲,你怎能不讚歎田中裕子?!

風騷與風情如何區分?往往只能心領神會,很難逐字解說,細辨分明,田中裕子卻能將風情交付牙刷,風騷交給筷子。

田中裕子以苦情阿信走紅,與高倉健合作的《夜叉》則是她登堂入室後,更上層樓的蝶影飛舞。

《夜叉》中的田中裕子是從大阪來到海港開設居酒屋「螢」的風塵女螢子,螢是螢火蟲的螢,雖然只是暗夜中的小微光,卻很能吸睛聚睛,漁港的漁工們因為她,夜晚有了去處,魂夢有了綺想,漣漪雖小,卻已足夠澎湃男人胸膛。

那個清晨,螢子起個大早,愉快又輕鬆地刷著牙迎接晨曦,口氣芳香,穢氣全消,肢體和表情全都透露著她的好心情,人若自在,風情天成,信步走到戶外,剛巧遇見捕魚歸來的高倉健,隨手抓起船上一尾大魚往岸上一拋,螢子喜出望外,手舞足蹈,歡情洋溢,即使嘴裡還咬著牙刷,人比魚嬌,高倉健也滿面春風,此情此景,好生值得。

《夜叉》中的高倉健有妻室,田中裕子也有男人北野武,不該有交集的。只是北野武好吃懶做又好賭還吸毒,百無一用,又屢勸不聽,螢子把存摺給他,為他流產,還得忍受他藉故鬧事,拿刀追砍的種種不堪,高倉健飾演的修治看在眼裡,更加不捨螢子,於是出手相助,人生情義,有義有情,義重情深,極難區隔,百鍊鋼終究難敵繞指柔。

李後主寫小周后的偷情詩「菩薩蠻」中有一句:「一向偎人顫…..教君咨意憐。」螢子感受到修治的好感與情意,加上良人不良,難得有情郎,她也會放電,田中裕子的詮釋就得著「一向偎人顫」的精華,黏著靠著的那款「依偎」,黏纏後還會「抖顫」的那款嬌無力,就算是鐵打金剛也無處遁逃。

但是這段情得不著祝福,修治的妻子冬子察覺異樣,追隨來到居酒屋,三人對飲,意在酒外,怎一個尷尬了得,名不正,言不順的螢子除了一飲而盡,讓出主權,還能有何對策?千言萬語向誰說?

尾勁出現在修治夫婦離去後,席有餘溫,筷有餘香,螢子坐上修治位子,把玩起修治的筷子,輕輕放進嘴中,想的、念的、沒能做到的……都交給了筷子。她骨子裡的騷動,無需言語,人盡皆知,田中裕子的個人秀,絕非「精彩」一詞足以形容了。

牙刷是天成,筷子是刻意。田中裕子詮釋「戀愛中的女人」,既有素樸風情,更有萬般風騷,田中裕子詮釋的人生風流,讓《夜叉》有如一張蜘蛛網,一旦飛身撲網,萬難脫身了。

此時的高倉健要做《北非諜影(Casablanca)》的亨萊萊.鮑嘉(Humphrey Bogart)?還是《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的李奧納多·狄卡皮歐(Leonardo DiCaprio)?答案就留待大家重看《夜叉》吧。

降旗康男:Danny Boy

風笛,悲嗆;薩克斯風,蒼涼;人聲,清亮!一首「Danny Boy」你會怎麼詮釋?

該怎麼理解日本導演降旗康男的音樂感性?懂,又敢,或許是一種讚美。

Danny Boy是高倉健主演的「黑幫/漁村」電影《夜叉》插曲,早年他是大阪黑道殺手修治,遇上冬子(石田良子)後,金盆洗手,到海港做漁夫,安分守己15年,備受敬重。漁港海潮洶湧,思緒不時會回到往昔。

夜叉是他背上刺青,也是他「鬼見都愁」的黑幫印記,思緒都糾纏在暴力上,包括:雨夜狂刀,刀如 雨下;包括刀刺對方腹部,劃破動脈,紅血飛濺全臉,他的雙眼眨也不眨一下……雨絲、血紅都是降旗康男玩到淋漓盡致的暴力美學。

Danny Boy浮現時,另有情韻。

那天他風衣戴帽來到餐廳,靠著牆邊低調坐下,餐廳流瀉的樂音就是薩克斯風版的Danny Boy,低沉委婉……你在心頭輕輕跟著哼唱:Oh, Danny boy, the pipes, the pipes are calling
From glen to glen, and down the mountain side.
The summer’s gone, and all the roses falling,
It’s you, it’s you must go and I must bide.

你聞嗅到些許傷感、淒清和惆悵……

緩慢沉穩,應該沒有殺機,這就是夜叉沉潛的功力。

不多時,保鑣扶著老大慢步走下樓梯,三分酒意,依舊威嚴堂堂,走過修治身旁五步後,他才緩緩起身,喝斥一聲,保鑣回頭,槍聲乍響,保鑣應聲倒地,老大就是老大,怒目嗆聲,斥責他:「誰准你開槍的?」

沒有三兩三,真會被唬住,修治微微愣了一下,扳機再扣,胸口開花,老大倒地,空間裡,Danny boy的副歌似乎正來到The summer’s gone, and all the roses falling,It’s you, it’s you must go ……薩克斯風嗚咽吹著輓歌……

音樂沒有搶戲,音樂替電影塗上一層暗色,讓戲劇張力更加濃稠。

降旗康男知道怎樣讓觀眾嘆息,以及流淚。煽情,他很會,很會,很會。

天堂之門:世紀絕唱

人世如此不公平,人世又如此公平。

對投資人而言,Michael Cimino執導的《天堂之門(Heaven’s Gate)》絕對是災難,耗資4400萬美金,票房只有350萬美金,塞牙縫都不夠。依當時物價4400萬美金約等於今日2億2千萬美金,區區這點盈收,讓1919年成立,曾因出品007電影風光一時,躋身好萊塢八大公司之林的聯藝(United Artists Corporation) 也不堪賠累,黯然被米高梅公司( Metro-Goldwyn-Mayer Inc)併購。

《天堂之門》的災難在於上映前夕,因為影評悉影劣評,聯藝公司毅然斷腕撤片,要求導演從原本的三小時39分版本剪掉70分鐘,只剩二小時29分鐘,但仍不濟,劣評如潮,門可羅雀,血本無歸。

正因為票房慘賠,曾因《越戰獵鹿人(The Deer Hunter)》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和導演獎的Michael Cimino(1939-2016)從此一蹶不振,接下來的36年餘生,再無大片機會;至於該片男主角Kris Kristofferson更因此跌下好萊塢A咖行列,再無傲人作品,只能浪跡歌壇。
乍聽之下,《天堂之門》似乎是一部受到詛咒的電影,還好,美國人不喜歡《天堂之門》,歐洲人卻頗有好感,該片2012年修復完成,並在威尼斯影展重映長達三小時36分鐘的導演版,一舉平反污名,很多人都推崇是史詩經典。我則是又晚了12年才看到The Criterion Collection發行的藍光片,在震驚、佩服與理解的三重心情下,享受了《天堂之門》的聖堂餘暉。


震驚是Michael Cimino心大手筆更大,電影描述1890年真實發生的詹森縣富人與新移民的械鬥血戰(Johnson County War),號稱動員了1200位臨時演員,Michael Cimino的寫實要求就是逼真,絕對的逼真!所以,除了要重建當年縣鎮景觀,更要做到栩栩如生的經濟動能,不但熙來攘往人人有事在忙,馬車馬匹和行人更在爛泥路上爭道,至於火車、工廠和住家煙囱都要冒煙,其次則是開場的哈佛大學畢業典禮,從校園繞行、講堂致詞到校園舞會,無一不是人山人海,要喊要叫還要跳,從清早鬧到晚上;再者,最後決戰更仿效羅馬兵團的陣列場景,壯觀又慘烈。從排場到執行,在在讓人目瞪口呆,我何只佩服,更要讚歎為神人之神作了。

然而,《天堂之門》絕非唯大是尚,詩情豐沛更是攝影師Vilmos Zsigmond送給影迷的心血傑作,全片在美國蒙大拿州冰河國家公園(Glacier National Park)取鏡,山川壯麗不在話下,每格底片從構圖到敘事都如詩如畫,看得人心曠神怡,完全明白那些移民何以要跋山涉水追尋美國夢,斯土斯景根本就是人間天堂,《天堂之門》其實指的是這群新住民的社交集會溜冰場,只是他們都沒料到進入天堂國度的代價是一條條人命,一椿椿屠殺血案。

《天堂之門》的品質禁得起檢驗,錢究竟是怎麼花的?銀幕上都能清楚看見工作員和演員的心血氣力,問題在於預算失控,沒有一位製片能駕馭導演,命令導演煞車,才會成本一再膨脹。

《天堂之門》究竟片長需不需要超過三小時?見仁見智,我能體會Michael Cimino因為精雕細琢,而且用力揮灑,每格都是精品,所以捨不得隨便動剪刀;然而我也看見Michael Cimino不知節制的膨脹失控,從校園巡禮到畢業舞會其實無需長篇累幅;天國之門的音樂盛會與黑名單的逐一唱名,也都有商榷空間;甚至讓人看得掩手遮目的鬥雞大賽,都似乎看見了Michael Cimino無意動手修剪的不甘不願與不想。

不過,《天堂之門》最大的盲點則在於山川壯麗,角色平板,財團與移民的鬥爭何以激化到屠殺?Kris Kristofferson身為執法官員卻又終日爛醉的矛盾情意結,其實交代不清;Christopher Walken甘為財團賣命殺人,卻又相信憑一己之力就能夠保護愛人的一廂情願,何其幼稚可笑(雖然他的青春造型真是迷人);John Hurt從慷慨憤青到財團附庸的怯懦墮落,同樣讓人莫名所以;至於問及一個女人難道不能同時愛兩個男人的Isabelle Huppert,算是全片最放得開,也最有層次的演員,但是她的左右為難,同樣也困在Michael Cimino對角色的靈魂欲求挖得不夠深不夠精準。


總體而言,我慶幸自己即時看見了《天堂之門》,曾經有人這樣拍電影,如今再也不可能這樣拍電影,Michael Cimino用他的一生換來這麼一部電影,怎麼說,都值得我們好好享受這三小時36分鐘的天堂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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