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想家:迪士尼傳奇

《大夢想家(Saving Mr. Banks)》從頭到尾只講了一件事:寫過「歡樂滿人間(Mary Poppins)」系列作品的小說家P.L. Travers,其實是個很難纏的女人。

 

P.L. Travers何許人也?P.L. Travers寫過英國最著名的童話小說「Mary Poppins(多年前,台灣的國語日報譯成「瑪麗.包萍」),描寫一位撐著傘,乘風而來,從天而降的神奇褓母,讓生活陷入困境的Banks一家人能夠克服困難,重拾歡樂。從19341988年,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瑪麗.包萍」系列共出版了八本書,早已被列入英國的文學資產,2012年的倫敦奧運會表演節目中就曾出現Mary Poppins造型的人物亮相歌舞,可知Mary Poppins的傳奇,多麼深植人心。

 

sbanks875.jpg寫過這麼精彩童書的人,該當很有童心吧?事實不然,維基百科對P.L. Travers晚年有著相當殘酷的描寫:「死時,不曾有愛,亦沒有人愛她(Travers died loving no one and with no one loving her.)。」主要例証在於她沒有子女,四十歲收養一子,明明是雙胞胎,卻只依據星相學,挑了比較相合的Camulius,多年後甚至還拒絕讓雙胞胎兄弟Anthony相認,如此個性,如此古怪,即使事不關己,多年來讀到這段故事,依然讓人明白汗毛直豎。

 

《大夢想家》的故事主軸就在迪士尼公司的總裁華德.迪士尼(Walt Disney)如何說服P.L. Travers授權給迪士尼,將萬能保姆Mary Poppins的傳奇童話拍成電影《歡樂滿人間》。

 

P.L. Travers的難纏之一在於華德.迪士尼看見了童書商機,也要實踐當初對女兒的諾言,不過,版權談了廿年,始終沒談成。但P.L. Travers財務拮据,急需要錢,卻又嘴硬,不肯隨便賤賣,也不能不飛到美國去談談看。

 

sbanks870.jpg難纏之二在於她堅持要聯合編劇,但是完全不懂電影術語及行話。外行想要領導內行,水土不服,鬧出笑話也就罷了,不顧拍片艱難,遇到創新或狂想就說No的態度,簡直像極了讓鐵達尼號都只能沈沒海底的冰山。

 

難纏之三在於她厭惡極了卡通,最怕迪士尼把她的心血拍成了媚俗之作。更重要的關鍵在於Mary Poppins傳奇實則是她童年往事的變形,一切皆有所本,她不講明,沒人知道,她堅持捍衛私密記憶,就被人解讀成古怪刁難。

 

《大夢想家》該怎麼詮釋這麼一位渾身是刺的老太太呢?劇本的第一招是少了豆腐心的刀子口。電影開場是門鈴響了半天,她不應門(彆扭);接下來,機票都買好了,她卻不去了(善變,待哄);行李塞不進架上,一位懷抱嬰兒的婦女主動協助,她沒道謝,反而質問對方:「妳的小孩不會啼鬧吧?我們可是要飛十一個小時呢。」(吼,這種人);接待她的司機好意搭訕,卻見她從空氣嫌到陽光,甚至嫌司機多話,又沒程度,乾脆關上窗子,耳不聞為淨(勢利、傲慢……有太多的形容詞適用了)

 

找上Emma Thompson來詮釋P.L. Travers,確實是《大夢想家》的最大噱頭,清楚可數的抬頭紋,讓歲月與難纏有著明確的印記,字斟句酌地挑剔成性,不但具現了知識份子的傲慢,也暗寓了她對新媒體的陌生與恐懼,只不過,一旦招式用老(重複太多次),即使犀利如Emma Thompson,也難以跳脫編導設下的框架,成為刻板人物了。

 

《大夢想家》只有五個主要場景:澳洲農莊,英國住家、機艙、迪士尼片廠、和飯店房間,挑戰難度不高,導演John Lee Hancock透過精彩的剪接,讓所有角色的心情變化與臉部表情都能有呼吸與伸展空間。觀眾看到P.L. Travers和周邊男子的互動,有如白雪公主與七矮人的互動關係,對於敏感字句與行為反應,都能心領神會,不需再多言語,就能了然於胸。


但是電影也難免有些太過刻意的雕琢,例如,聽到Let’s Go Fly A Kite這首動聽曲子時,雙腳就能跟著旋律踩踏起舞,是的,那是一篇「聞樂起舞」的白話文,淺白,確實淺白,但也太直接也太容易了些。sbanks867.jpg

 

當然,《大夢想家》的主要論述在於突顯P.L. Travers難搞,是因為她的童書就是對父親的思念(電影有關鍵的解謎,請大家看片了解嘍),所以P.L. Travers到迪士尼編寫劇本的過程,不時就會從童書跳到往事,不如此,外人難以窺知Mary Poppins的由來,不如此,不就得重拍《歡樂滿人間》?唯其如此,《歡樂滿人間》的精華章節才能局部重現銀幕,但是太多回的往來跳動,難免就「註解」得太過頻繁與牽強了。

 

《歡樂滿人間》的原聲帶專冊上曾經詳述了作曲家Robert ShermanRichard ShermanP.L. Travers合作的往事,只談結果,不談過程,只見歡愉,不見矛盾,如非看了《大夢想家》,你很難明白一部音樂歌舞電影的誕生竟是如此艱難,RobertRichard Sherman說談逗唱的本事讓《大夢想家》能夠採擷《歡樂滿人間》的精華,讓經典重生,亦是功德一件(畢竟,《歡樂滿人間》的記憶已然斑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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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的是Tom Hanks飾演的華德.迪士尼比較像是樂觀商人,而非夢想家,他最後談成版權的追蹤策略,固然是逐夢圓夢的最佳範本,而他拒邀P.L. Travers出席首映禮,以捍衛電影票房的現實策略,同樣也是商場實戰範例,但是電影描寫他應付影迷的方式之一卻是:拿好預先簽名的簽名印刷卡片,滿足大家。是的,只求方便,少了現場簽名的親切,一位大夢想家如此精打細算,豈能無憾?加上他在重要關頭,一直詳述自家往事,順便帶出迪士尼的經營理念,讓全片揹上了行銷迪士尼的沈重包袱,這種編劇策略,實在可惜了。

偷書賊:文字的神話

不識字的文盲,看到地上有本書,會隨手會揀起嗎?

可能,但機率不高。

母親是共產黨員,可能忽略子女敎育,無暇教子女識字讀書嗎? 

可能,機率同樣也不高!

這些問號都來自澳洲作家Markus Zusak的暢銷小說《偷書賊(The Book Thief)》,書中至少試著解答女主角Liesel(由Sophie Nelisse飾演)會揀起那本「挖墓工人手冊」主要是因為那本書意味著她這輩子最後一次見到弟弟和媽媽,關鍵不在於她識不識字,而在於那本書是家人失散的路標。Brian Percival執導的《偷書賊》少了畫龍點睛的少女情懷描寫,力道就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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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書賊》中對文字傳奇的崇拜跡近神話,卻無傷大雅,Liesel用粉筆在黑板上畫上三個X是最讓人心痛的文盲書寫,養父Hans(由Geoffrey Rush飾演)帶她進入牆上畫有德文字母的地下室,也是文字奇緣的動人奇觀,但是《偷書賊》同樣忘了刻畫Liesel如何從「不識之無」到「熱愛文字」,過程太過省略,以致全片只剩下奇觀,小小年紀的Liesel就這樣通了,就這樣明了。

文字如神,卻不知如何著力,把文字魅力交給聲音來完成,意外成為《偷書賊》特別的手痕。

首先是全片有一位只讓人看見背影的死神,小說中描寫死神這輩子只見過Liesel三次,卻無法交代這麼忙碌的死神如何知道了Liesel偷過十多本書的生命細節,電影同樣沒有細究原著小說的盲點,就直接接受了死神/作者的全知觀點,讓他得以夾議夾敘來介紹Liesel的一生,電影找來了演員Roger Allam配音,他的獨白固然讓《偷書賊》的納粹德國那個時代與人物恐懼得著了論述空間,但是混亂的觀點(忙著收取亡者靈魂的他如何鉅細靡遺地細述著Liesel的生命點滴?),故示清冷(才能產生神人距離)的聲線,同樣有如一道看不見的牆,橫亘在觀眾與銀幕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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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有趣的是Geoffrey
Rush
開始為孩子唸起那本「挖墓工人手冊」時的啟蒙力量,在那之前,沒有人知道Liesel手上拿的是什麼書,一旦唸出書名時,意外與錯愕,讓Liesel的傷痛記憶頓時被笑聲取代了(其實,Liesel是有些驚喜,畢竟她知道了書名),書名與傷心往事交雜一起,喜悅壓過暗傷,五味雜陳,還真是難以形容。

後來,猶太青年Max(由Ben Schnetzer飾演)落難來到Hans家,困居地下室,不得見天日,全靠Liesel的形容,想見外在世界,他對Liesel的口述要求,讓Liesel開始去思考,如何精準/鮮活地讓文字/聲音有了生命力。後來,Max病重暈厥,全靠Liesel去偷書唸書(Max的事後回應是全片最幽默的一刻,他告訴唸書唸不停的Liesel說:「妳的聲音,讓我不能長眠休息。」那不是抱怨,那是讚美,亦是感謝!)Liesel就這樣同時訓練著自己的「閱讀」與「書寫」能力,完成了本片的文字二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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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書賊》另外還有著三個迷人的聲線安排。首先是Emily Watson飾演的養母Rosa,「面惡心善卻嘴賤」就是她的角色定位,不只成天罵Liesel是母豬,對老公Hans也從不留情,她的聲音成了「我罵故我在」的最佳環境聲,所以德軍沒聽到她罵老公,就覺得悵然若失(導演藉此來突顯Hans不滿納粹,卻無力反抗,只能看著納粹坐大的現實);所以,明明是要分享Max甦醒的喜訊,卻還得換上臭臉面具,演出當眾臭罵Liesel的假戲。Emily Watson的精彩表演,讓全片更有了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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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Hans的手風琴更有三種功能,第一,那是恩人物件,不忘本,才有收容Max的報恩;第二,樂音浮動,讓苦悶人生有了訴情慰藉;第三,躲進生死難料的防空壕,手風琴的樂音平撫了焦燥,樂音的力量與記憶,讓Liesel有了模彷範本,在Hans從軍後,也開始在防空洞裡說起故事,用她的聲音安撫徬徨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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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則是作曲家John Williams的音樂處理。《偷書賊》不是大時代的史詩,而是大時代的小兒女觀點,所以不走《辛德勒名單》的悲愴哀泣,而是透過鋼琴的獨白,讓細膩柔情踩著黑白鍵點點滴滴地滲透觀眾心中,淺淺的音樂抒情,讓全片另具詩情韻味,算是John Williams近年的代表作品了。

當然,電影對焚書與藏書的描寫亦別具巧思。納粹焚書是言論獨裁的權威霸凌,Liesel偷書偷到餘燼燙身,既有禁書燙手的趣味,亦有觸碰禁忌的忙亂趣味;鎮長夫人安排Liesel看書,鎮長卻把Liesel逐出家門,同樣亦是知識霸權的傲慢。至於Liesel開始來偷書,固然是全片的核心關鍵,但是Liesel身處的時代不只是知識匱乏的年代,更是物質匱乏的年代,只偷書沒偷食物,編導的刻意節制收斂(不想把戲劇線拉得太寬太遠),卻也失去了時代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