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的女孩:文化舌戰

《對面的女孩殺過來》是一部處處有陷阱,老梗也無所不在的電影,但是初次當劇情長片導演的謝駿毅卻總是能巧妙繞過陷阱,在即將嚼出老梗苦澀之前,就已另外端出新味菜餚,讓人有一種看得喜孜孜的樂趣。

 

老梗之一是,劇情描寫一位來自北京的女孩秦朗(黃璐飾演),來台灣尋找她奶奶的初戀情人(啊,又是尋親老故事);老梗之二是秦朗誤打誤撞遇上了一位台灣公務員;阿正(張書豪飾演),於是邊尋人,邊旅遊,有了一段情(噢,又是觀光風景的城市行銷電影,又是孤男寡女的一室之緣);老梗之三是峽海峽兩岸文化有多少落差?可以玩多少文化或語言諧趣遊戲(是啊,看到秦朗吃水餃用兩算,看到阿正用「恰北北」來吃秦朗豆腐,你會不會眉頭一皺?)……乍看之下,《對面的女孩殺過來》確實有很多問號,也有很多斧鑿痕跡,但是謝駿毅卻用驚歎號解決了問號。apr007.jpg

 

謝駿毅的破解第一招是用形象來雕塑角色。秦朗,簡單來說,就是一位來自北京的野蠻女友,理不直,但是氣很壯,嗆辣直接,架勢十足,很能唬人(不問對方年紀,直接稱姐),一如對岸文化的基本調性;阿正則是個性溫吞的男孩,遇到困難,迂迴繞個彎,依舊可以達到目的,不也美滿?一火一水,一急一徐,兩岸的文化特色變成戲劇焦點,顯然,導演的生活觀察有其犀利之處。

 

謝駿毅的第二招則是擴大戰線,從一次尋人,變成多元尋人,有天邊彩虹,也有路邊玫瑰,從核心開始有漣漪往外盪漾,成就了與預設主題截然不同的人生風景。秦朗要來尋訪的是四川老兵陳光,從電話簿找來十位同姓同名之人,逐一比對後,就得登門拜訪,先是重聽老人(家族成員不少,已是生根落戶);既而是失智老人(只剩老伴相陪,子女不知何方);再來則是死亡老人(家屬擔心對岸親人來索錢,孫子直嚷著我們家沒錢,兩岸長期以來的金錢與親情矛盾,就此確立);最後則是死守眷村,寧做釘子戶,也不肯搬遷的乖戾老人(眷村曾是台灣特殊風景,人老家散多處破舊,卻也是時代尾聲的最後巡禮了)。apr008.jpg

 

這一趟尋人,如果只是想串連失落多時的古早記憶,就是原地踏步的老梗了,謝駿毅透過尋人,全面審視老兵近況,還兼及台灣的老人社會情貌,這種社會觀察與人間關懷,提供了一個全然不同以往的高台視野,謝駿毅特別捕捉了眷村中那面殘破不堪的國旗牆面,泛白、淍零與斑駁的,何只是青春,連家國符號都已如此!

 

不過,尋人畢竟屬於上一代的事,觀眾當然想知道結果,但是不也更關切著尋人行動中,對秦朗與阿正產生了什麼波動與啟示?謝駿毅的第三招就秦朗與阿正各有傷口,為家人療傷的過程中,其實彼此也走出封閉的城池,透過告解與分享,再以行動來治療,秦朗的情傷,讓她的來台之行,見証了兩岸交流後的愛情因果,也讓秦朗的來台自由行為得著更直接有力的潛意識告白;至於阿正的親情之痛,則是台灣社會的寫照,一個小小的水餃便當,就有把人心揪在一起的力量,可見謝駿毅的戲劇調度功力了。

 

尋人就要行走,就有見聞,《對面的女孩殺過來》的劇情主軸讓秦朗與阿正有了正當(完成秦朗來台使命)與順便(讓秦朗見識台灣風景與美食)的出遊藉口,其實也樹立了城市行銷的一款處理公式:理由正當,風景就自然了(雖然泡湯之行略嫌勉強,但是平溪車站的天燈與求婚,卻能夠兼及舊情人攤牌與祈願觀光的雙重需求,處理得有如跳過一個窟窿陷阱,反而看到美麗風景,相當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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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的女孩殺過來》的英語片名叫做《Apolitical Romance》,意指非政治的羅曼史,但是創作者會用上「非政治」一詞,就已說明了他其實早已經歷過「非常政治」的思量,對岸的青年都受過紮實的政治訓練,秦朗不時把「回歸」與「統一」掛在嘴上,就是典型代表,但是阿正的接招還招,同樣也兼具了「口水拔河」的趣味,有點政治,卻又不太政治(可能是成都影人投資本片的政治考量),在搔癢邊緣創造喜感,確實不好拿捏,但卻又拿捏得不勉強,確實不容易。

 

《對面的女孩殺過來》最犀利的文化討論在於鋼彈模型,秦朗直接認為那就是娃娃,一個大男人玩什麼娃娃?阿正一方面要捍衛自己的興趣,另一方面也為思索自己究竟是玩物喪志?還是能夠從興趣中走出一條路。對岸女孩不懂的事,本地男孩可以悠遊自在,人生風景能夠如此清風明月,該有多好!

 

決戰終點線:瑜亮人生

精彩的運動電影,運動本身只是媒介,創作者透過運動,讓我們對人生有更多體悟。《火戰車(Chariots of Fire)》如此,《魔球(Moneyball)》和《人生決勝球(Trouble with the Curve)》亦都是如此。

 

《決戰終點線(Rush)》的主體在一級方程式賽車(Formula One),背景在1970年,主角是曾獲三度世界冠軍的奧地利車手Niki Lauda(由Daniel Brühl飾演)和只獲得一次度世界冠軍的英國車手James Hunt(由Chris Hemsworth 飾演)。他們同期從小車手拚出名號,也相繼在1970年代封王,不過,他們有著「既生瑜,何生亮」的矛盾情結,不時怒目相視,曾至口出惡言,卻也是彼此最尊敬的對手。換句話說,他們既是仇敵,亦是知音,少了彼此,人生亮度就大為失色了。

 

運動選手都想奪下金牌,都想拿下世界冠軍,不過,《決戰終點線》卻問了大家一個有趣問題:你這一生要拿幾次世界冠軍才夠?

 

平常就風流瀟灑,盡情享受人生的James Hunt認為一次即已足夠,一次冠軍,終身冠軍,別人再也奪不走你的榮耀。rush005.jpg

 

平時不苟言笑,一心一意專情賽車的Niki Lauda卻是冠軍越多越好。奪冠即意味自己躋身世界一流,能夠衛冕,創下更多紀錄,持續享受高峰風景,甚至往更高巔峰邁進,才是人生拚戰的終極意義。

 

人之不同,各如其面。金髮飄逸的James Hunt總是醇酒美人,談笑風生,有如追求快樂的伊比鳩魯學派(Epicureanism)信徒,相信人生苦短,行樂需及時。Niki Lauda則有著日耳曼民族的嚴肅血性,講求理性與邏輯,穩紮穩打,絕不冒進,可以歸類為斯多噶學派(Stoicism)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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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人,個性南轅北轍,八竿子都沒有交集,卻因為著迷賽車,又要在一級方程式賽車上爭勝,才會在賽車場上相逢,各憑本事,爭取榮譽與彩金,上帝比較愛那一個孩子?那一種生命態度才符合「適者生存」的競技規則呢?這個很難有標準答案的問號就此緊緊揪著觀眾的心。

 

《決戰終點線》與好萊塢其他運動競技電影最不同的視野即在於:不從正邪黑白看人生。人生有贏有輸很正常,只是好萊塢喜歡一刀切,硬要分黑白,硬要分勝負,但導演Ron Howard與編劇Peter Morgan則是從生命長河的觀點來討論勝負,每一個人的選擇都有其考量,命運與歷史未必能還苦命人公道,電影卻可以試著提供不同平天的補償。

 

電影描寫懂車知車的Niki Lauda早早就以專業技能奪得了冠軍,James Hunt雖然緊追不捨,也偶有佳作,卻始終落後一截。電影的高潮在於1976年的F1德國Nürburgring站大賽,Niki Lauda認為跑道安全有疑慮,要求召開車手大會,表決要不要取消該站比賽,但是其他選手認為他以安全為名,其實別有圖謀,因為少比一場,積分領先群雄的他就更穩操勝算,James Hunt甚至還譏他膽怯畏戰了,表決結果是繼續比賽,不幸,Niki Lauda真的發生意外,全身遭火紋身,成為F1史上一大憾事。

 

《決戰終點線》在Nürburgring站進入最高潮。看到Niki Lauda出事,James Hunt難免有我不殺伯仁,但伯仁因我而傷的愧疚,但是敵手受傷,卻也是他適時奮進的大好良機,職業賽場的現實與無情,在此盡現無遺。

 

火神毀了Niki Lauda的臉,卻沒有擊敗他的意志。James Hunt的勝利笑容成為他的錐心之痛,卻也成為最強猛的復健能源。只要他變軟弱了,就只能成全別人,他無法怪別人乘虛而入,趁火打劫,Niki Lauda知道天助自助者,自己的榮耀唯有靠自己的堅強打拚,才能守得住。一位顏面重殘,肺部重傷的車手,不靠自己奮起,誰會來協力?徜若自己都先放棄了,誰還會伸出援手?這段不被別人與自己打倒的奮鬥歷程,就成為《決戰終點線》最讓人不忍卒睹,卻又不能不讚歎的情節。

 

Niki Lauda能否順利復出?不但媒體關切,其他選手也矚目,毒舌記者在他的復出記者會上問了毫無同理心的犀利問題,讓Niki Lauda憤而離場,平常與Niki Lauda唇槍舌箭,要在氣勢上壓倒對方的James Hunt卻在此時伸出援手,他要的是君子之爭,不屑別人落井下石,他的憤怒出拳,成就了車手情義,讓《決戰終點線》在極度現實與勢利的名利攘爭之外,有了全然不同的視野。同台競爭,誰不想獲勝?但不必下流,不必靠這種招數獲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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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車讓Niki LaudaJames Hunt名利雙收,遊戲人間James Hunt登過高峰,即已心滿意足,不像Niki Lauda念念不忘,還要復出,還要參賽,還要再拚個冠軍。James享受人生,也享受賽車;Niki Lauda享受賽車,卻不會揮霍人生,賽車同樣是他們的最愛,但要怎樣擁抱賽車,人生才會得到真正的快樂呢?

 

人生沒有標準答案,認識自己,才能做出最適合的選擇,《決戰終點線》最迷人的論述就是兩種人生同時並陳,各有風光,因為編導都知道,人生千千百百款,做什麼選擇都好,能夠安心,才會快樂。《決戰終點線》的開放式結論,更墊高了全片的哲學高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