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世雪景:人生的小鞋

秩序井然的人生,清爽明白,風景怡人,這也是荷蘭導演狄Diederik Ebbinge執導的《約他去看絕世雪景(Matterhorn)》,視覺上選用風景秀麗的行道樹做開場,聽覺上選用巴赫的「平均律C大調前奏曲BWV846 (Prelude and Fugue No.1 in C major, BWV 846)」的主要原因。

 

排列齊整的行道樹,線條明快,用文明的力量創造美感,但是秩序的極度講究,卻也制約出一份秩序的壓力,意謂規矩森嚴的人生,再看到Ton Kas飾演男主角Fred,板著一張臉,西裝領帶,外套齊整的穿著,似乎就已說明他過著清教徒式的紀律人生。

 

平均律的概念是用同一音律系統,來應付所有調號的音階,原本那是巴赫獻給音樂愛好者的一份純淨禮物,技巧精熟的人自然能從規律中悠遊自在,但是頑冥不靈的人,可能就謹守規矩,不知變通了。《約他去看絕世雪景》的開場戲,在視覺和聽覺的交錯作用下,提供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情調選項,只是,男主角Theo選的是不變人生。mattehorn006.jpg

 

行禮如儀,是道德人生盛讚的美麗風景,但是食古不化,就成了笑話。Theo的笑話就在於他是「醒有時,睡有時,食有時」的守紀者,晚餐都已準備妥當,但是時鐘沒走到六點,時針和分針沒有連成一線,就不能進食,看著他緊釘時鐘,時間一到才開動的認真表情,觀眾就有了笑意。

 禮教人生暗藏著秩序不可被挑戰或超越的紀律,特別是在篤信宗教的國度或村落中,Fred對流浪漢TheoRené van ‘t Hof飾演)無微不至的照顧,很快就成為村人的風言耳語目標,於是鄰居和神父登門拜訪,看著他們的穿著如同制服,動作齊一地吃著餅乾,紀律頓時與無趣畫上等號,想要做一些道德勸阻,卻又開不了的尷尬,也成了讓人發噱的元素。m03.jpg

 

《約他去看絕世雪景》意圖嘲諷的無非就是這種被習慣制約的人生,不接受人生的其他可能,不嘗試生命的其他滋味。批判的動力就在於安靜的小鎮闖進了一位迷途的陌生人Theo

 

闖入者就像丟進安靜湖心的小石子,肯定會激起陣陣漣漪,Theo就是這顆石頭。外表不修篇幅,看似神經短路的Theo是個車禍後,心智障礙的流浪漢,因為迷途來到小陣,陰錯陽差被Fred收容,因為他很難溝通,Fred的制式人生快速就起了變化,但是Theo又擅長模彷動物叫聲,FredTheo的搭檔組合,很快成為孩童慶生會的熱門表演團隊,塵封的衣服與物件因此被「翻箱倒櫃」地整理出來,觀眾才逐步明白,Fred原本有妻有子,但是愛妻禍過世,兒子卻被他逐出家門(真相到最後高潮才豁然開朗),以前的不知變通,或許就是Fred孑然一身的原因,Theo看似亂了他的心緒,卻讓死水變成了活水。

 

原因之一是Theo沒有換洗衣服,換上Fred妻子的衣服,竟然合身,竟也樂在其中,亡妻突然有了替代,雖然換成了男性,但在不強調性行為的婚姻關係中,同居伴侶是男或女,有形式或實質上的差異嗎?「秩序」人生遇上「出格」挑戰,需要大驚小怪嗎?

 

檢驗大呼小叫的人生,其實是《約他去看絕世雪景》最開闊的視野,大男人扮小雞,原本是心智異常下的率性而為,不當他是神經病,卻以表演藝人視之,人生有此敬意,許可多元選項,世界不就更美麗了?問題在於一旦Theo穿上女裝偷溜出門,立刻被視為左鄰右舍視為異類,Fred不但成了臭「玻璃」,更被貼上魔鬼標籤,非白即黑的涇渭分明,這又是多狹窄的視角?偏偏,人類歷史上不就多的是這種檢驗標準?

m04.JPG 

Theo的人生因為失憶而破碎,卻因為跟Fred投緣,所以即使送了Theo回家,仍會離家相會,Theo的妻子其實是本片的關鍵角色,她改變不了Theo,治不好也照顧不了Theo,但是她感謝所有接受Theo,照顧Theo的人。婚姻讓她得能與愛人共枕眠,但是愛情卻讓她感謝所有讓愛人快樂的元素,只要Theo快樂,她不也就快樂了嗎?她愛過的Theo,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那位Theo,但是眼前的Theo,畢竟還曾是帶給她幸福快樂的伴侶,讓Theo往後的人生更快樂些,這種由佔有而昇華的開放情思,幾人能夠?就像教堂原本是戀人神聖盟約的締結地,可是有多少凡夫堅持人生只有一種可能,排斥其他選項呢?誰在用道德來折磨他人的幸福呢?

 

我們的生命中有著太多小鞋,要把天足纏成小腳,《約他去看絕世雪景》就這樣把這些小鞋子,一隻隻地拋進觀眾的心田中了。

 

失魂:胡言亂語聽分明

王羽在《失魂》中示範了兩款語言能量:首先是「睜眼說瞎話」;其次是「拐彎說真話」。

 

前者讓觀眾有了參與和期待,觀眾知道他扯謊了,取得了居高臨下的優勢視野,「欣賞」著他要如何自圓其說?或者逃過應有的制裁?「仲裁」著他的謊言究竟高不高明,這是邀請觀眾入戲的技法之一。

soul099.jpg 

後者則有奇襲效果。實話實說,或者直話直說,都讓人措手不及,但在這之前,先拐個小彎,就讓人失了防備心,隨後殺至的真心評論,就尷尬到讓人接不下話了,這是濃稠戲劇韻味的手段之一。

 

《失魂》中飾演阿川的張孝全因為在廚房暈厥,被老闆差同事送回家了,王羽的回應很簡單:「你們老闆真好,出了事就急著把人送回來。」多酸的一句話,看似讚美老闆,其實呢?嫌照顧不夠?嫌急著拋開燙手山芋?不管你怎麼推理盤算,你都無法否認:這老頭難搞。

 

《失魂》並沒有演出阿川如何殺害姐姐小芸(陳湘琪飾演),王羽回家看到了滿屋子的血,以及躺在血泊中的女兒,「這怎回麼回事?」是他脫口而出的本能反應,但是沒有驚恐,沒有探觸,不想急救,他似乎早已適應了生命的無常與殘忍,驚人的冷靜,暗示了太多人格特質,夠讓觀眾去尋思:這老頭的心,究竟有多深?多不可測?

 

王羽還沒釐清情況,梁赫群飾演的警察小吳就來敲門了。王羽先處理血跡和屍體,過了半晌才開門,他解釋不清女兒何時下山的,也無法用雞血或雞血糕來解釋滿室血漬,更說不明白何以穿著鞋襪去洗澡……隨口掰出的謊言,一個接一個被梁赫群給捅漏了(這時候,你一定會想起《第四張畫》中同樣飾演警察的梁赫群,是如何慢條斯理地揭穿兇手謊言,那一場戲其實是台灣驚悚電影的傲人橋段),只不過,鍾孟宏導演這時給了梁赫群不同的能量:小吳和阿川是小學同學,更常到王羽家吃飯,自家人不護自家人,護誰?可以精明,卻不精明,那是人情?還是愚昧?(難怪都市來的楊警官庹宗華嫌小吳魯鈍,要調他去幹交通警察)但是,精明的,有什麼好下場?魯鈍的,不也在靜好山林間悠然度日?soul090.jpg

 

王羽「睜眼說瞎話」與「拐彎說真話」的雙重結構,後來又多次上演,女婿戴立忍見老婆沒回家,所以上山找小芸,就在手機鈴響,揭開了王羽「睜眼說瞎話」的謊言時,除了暴力滅口,王羽已無計可施,但是他一個鏟子打下去的評語卻是「你老婆死了三天了,你現在才來找……我還巴望著你會好好對他。」這回的「拐彎說真話」,有一點心虛,有一點自圓其說,卻也不留情面地揭露了他對人際關係的苛求與失望,觀眾能不歎息:這老頭還真是不好伺候呢!

 

王羽的語言困境終結在他帶著兒子去看醫生的兩場戲,王羽先以「別人的孩子」做藉口來求診,卻被醫生直接駁斥了回去,那是「睜眼說瞎話」一次無害的結局;等到他真的帶了阿川去看病,醫生的問話有如逼供,讓他陷進了「前後夾擊」的困境(前面的醫生,等他說真話,後面的陌生兒子,卻可能知悉他到底說了多少真話),他只能繼續「拐彎說真話」,卻更明白,他的拐彎抹角,只會使他不想面對的陳年往事,再度浮上檯面,他的進退兩難,這才讓旁觀的觀眾完成了略帶模糊,卻已足夠的真相拼圖了。

91686652.jpg

 

鍾孟宏的視覺構圖,強悍夠勁,鍾孟宏的話白結構,暗韻深沈。《失魂》無庸置疑是2013年最有風格魅力的台灣電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