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奶奶:昨日重現

看電影,拍電影,有時候像是參加一場遊戲,從光明面來看,叫做尋寶,從負面來看,則是歡迎找碴,不管是尋寶或者找碴,只要有所得,快樂就會從唇角溢散。

 

瞿友寧執導的《親愛的奶奶》時間跨幅卅年,既要全力做舊復古,卻又不能陷於陳腔舊調,尺寸拿捏最是艱難,瞿友寧選擇用「影像」來取代「聲音」(聲音的版權負擔,遠比影像複雜得多了),確實也完成了「尋寶」與「找碴」的「邀請」趣味。

 

瞿友寧的「影像」工程第一關是機車,通關密碼則是安全帽。台灣在1997年之前,機車騎士都是不必戴安全帽的,那是時代的印痕,只要看見了滿街騎士盡戴帽的場景,時間軸線就會拉到1997年之後,具備濃密的現代感。

 

楊雅喆在《女朋友.男朋友》中,就曾經用這個不戴安全帽的方式來書寫時間軸線(鄉居騎士比較不明顯,鳳小岳和張孝全騎著機車與轎車起衝突的那場戲,不戴安全帽的兩人,就符合了野百合學運時的環境背景),只不過,瞿友寧執行的更為徹底,他的機車戲多了好幾倍(從柯宇綸、林美秀到楊力州都有騎車戲),而且車道淨空與騎士管制的情況更為嚴格,觸目所及,罕見失控(拍戲現場難免有意外車輛中途彎轉插入而破局),至於車行途中的風景,亦避開了繁榮市況,刻意找到河岸或工廠建築,做出了比李祐寧的《父子關係》或蔡明亮的《青少年哪吒》更古早的時代風情(這兩部電影其實只要上街實拍即可,《親愛的奶奶》卻是要逐一剔除干擾因素),這種看不見的汗水,卻讓看得見的畫面有了清晰的時代質感,台灣電影有了這種講究,積累出來的質感就夠讓眼尖的影迷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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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想要找碴的人,當然也會在長拍鏡頭上發現了古早年代的街上,怎出現機車待轉區的候車格線,那是近代才有的街道景觀,確實百密一疏,但都已經做到這麼細了,誰忍苛責這點小疵呢?

 

瞿友寧的第二關「影像」工程是舊眷村房舍的隔間設計,時代容顏雖然快速翻動更新,但是舊房舍的隔間設計卻也是曖曖內含光,吸聚著許多記憶因子,從門窗櫥櫃到小小的通道,走過那個時代的人,重見此景,業已沈睡不知眠的昨日就有了猛然被喚醒的震動。不過,這一關的通關密語則在唯有踩在樓梯把手上,才攀得上去的小小儲藏室。

 

mdm051.jpg每戶人家,每個孩子都希望有自己的私密空間,躲在裡面無人知曉,可以藏私,可以療傷。但是許多秘密一旦存放太久,可能連自己都忘了,柯宇綸飾演的阿達把父親的私密檔案就藏在閣樓裡,已經癒合的傷口,需要再挖開嗎?當年,他的奶奶選擇了封存,他的母親亦不願再展開那份不堪的記憶,他的偶然發現,也只適合繼續存放在那個閣樓上,那是心靈的角落,亦是人心與建築的巧妙連結了。

 

瞿友寧的第三關「影像」工程在奶奶的澡盆。時下的浴缸種類從檜木、搪瓷、琺瑯或壓克力都有,還有用瓷磚貼成的,但在電影中驚鴻一瞥的那個老浴缸,材質竟是七彩碎石子,瞿友寧其實只帶到一個畫面,卻贏來無數驚呼。為什麼?因為罕見!因為那是古早的記憶!王家衛當年在《阿飛正傳》中用彈珠汽水,在《花樣年華》中,用旗袍和髮腊訴說了1960年代的記憶,瞿友寧尋尋覓覓的舊工程,當然不只本文列舉的這些,光是柯宇綸在片中一再書寫的十行信紙,紅紋白底,就夠喚醒很久不在信紙上書寫落款的我輩中人,油生思古幽情了;至於林美秀在紡織廠中的作業實況,不也是一種昨日風情的深情回顧嗎?(對於生命中從來沒有這一頁圖像的我,何嘗不是一頁空白歷史的重新彩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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質感是電影美術不可或缺的元素,日本大師黑澤明曾經提醒後學,演員拉開抽屉時,如果發現裡頭是空的,是假的,他的情緒就進不來,創造擬真的環境,演員就能入戲。其實,何只演員,觀眾也跟著入戲了。

 

 

親愛的奶奶:影夢癡愛

 

逝去的親人,已經不在了,那是客觀的現實;逝去的親人,一直都在,那是主觀的想像。前者屬於肉身,後者屬於精神,電影的魔法就在於可以雜揉客觀與主觀,創造一個並不寫實,卻可能極其真實的意識世界。

 

「不寫實,卻更真實」,並不是在玩文字遊戲,而是不時會晃動在我們眼前的人生經驗。

 

瞿友寧執導的《親愛的奶奶》是一部半自傳體電影,用「半」來形容,一方面是故事源起在於他的成長歷程,源自私密的個人經驗;一方面則是他提煉了一己的私心夢想,點化成為眾人能懂,亦能共鳴的群體迴響。瞿友寧左腳緊踩住當下的土地,右腳則隨著夢想的風勢舞轉,夢想有了土地基礎,就更添了三分人間溫度了

 

瞿友寧在《親愛的奶奶》中坦承自己會走上拍電影這一行,主要是受到奶奶的影響,祖孫兩人的夢想交集在電影,所以也就適合用電影手法來回溯這場夢。瞿友寧選擇了主筆與曲筆兩種論述,主筆是文化城拍片與戲院迷航記,曲筆則是家庭放映機,兩者兼具了時光交錯的趣味。tdg619.jpg

 

曾經有一度,電影文化城(不管是中影或台影)是民國七八十年代台灣人的成長旅遊經驗之一,參觀影棚,享受大恐龍從水底竄升出來的水花四溢與吼叫聲,偶而還會遇見拍片戲組在工作,偷窺一下明星風采,或者見証拍片實務,都是看似微小,卻已足夠快慰的嬉遊經驗。《親愛的奶奶》中柯宇綸飾演阿達的就是瞿友寧的化身(童年時期則另有童星飾演),電影中僅有的一場文化城戲就跨越了兩個世代,一個是他在奶奶帶領下,得見假戲真做的震撼;一個則是跟隨老師到片場參觀,驚識女友李千娜的初戀情。一個是對電影的癡愛,一個是人生的愛慕,同一個場景,同樣是武俠戲吊鋼絲的打鬥場,少年阿達與青年阿達的目光與人影流閃,那是意識與當下視界的流動,驚豔的喜悅寫滿了蜜甜的回憶。

 

至於戲院迷航記,瞿友寧則是試圖融合《新天堂樂園》與《開羅紫玫瑰》,打造台版的戲夢人生。《新天堂樂園》是少年托托對著放映室裡放射出來的光束的追尋,《開羅紫玫瑰》則是癡情戲迷終於看見電影主角走出銀幕的夢幻傳奇,《親愛的奶奶》只對強烈光束拍了一個鏡頭而已,主要戲份在於電影人物走出銀幕的傳奇,瞿友寧採用了伍迪.艾倫的概念,請出陳匡怡、蔡昌憲和謝宇威等人另行拍攝了一部《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盗》(回憶文章難免會提及知名的或者難忘的電影片名,但是買版權太昂貴了,換成自製版的彷古電影,不但經濟,自由度也更高,更能縱情揮灑),而且讓每位演員都能走下銀幕,穿過觀眾;甚至電影散場了,演員也收工了,可以去吃宵夜了……看似荒誕不經的戲,卻簡單說明了一件事:少年瞿友寧一直相信,電影是有人在幕後演出的玄奇人生,是癡,亦是呆,卻精準書寫了多少人在戲院裡迷航的少年心情。tdg622.jpg 

至於少年阿達的眼光一直沒有離開女主角陳匡怡,她也不時回眸一笑,十足勾魂,那份歎息,其實是所有曾經暗戀過電影明星的癡情影迷才能體會的幽微心緒了。

 

但是這類「電影中的電影」概念,前人已經多次著墨,不算新創,瞿友寧只是藉此展示了「有為者亦如是」的能耐,真正的功力在於透過家庭放映機的壁面投影,訴說思親愁緒。

 

劇情來到急於用錢的青年阿達,利用奶奶洗澡時光,闖進奶奶房間翻箱倒櫃找錢,不意卻發現了父親的生前資料照片,父親在阿達小小年紀時即已告別人世,腦海裡並沒有存留父親抱他親他的印象,他亦不曾去探究父親多年來「缺席」的真正原因,阿達想要偷錢卻偷出了家族刻意隱藏的秘密,就在措手不及的命運奇襲下,他呆住了,此時牆上開始湧現了童年時光的泛黃影像,那是類似八釐米攝影家所拍下的往事影像(唯有如此,才有斑駁的時光印痕),光束就對著牆壁顯影時,阿達似乎看見了父親曾經抱他、逗他、親他的舊日風情,那是他有生以來,看得最清楚的父親影像,柯宇綸試圖伸手想要去碰觸父親,可是影像隨著他的手勢移動,手怎麼伸展,就是觸不到,光影一直引領著他轉,阿達不想放棄,於是只能跟著轉動,人子孺慕的孝思惆悵,就在這場「人追影,追之不得,卻又不捨放棄」的情況下,徹底改寫了空間與時間的定義與局限,晉級到了詩意殿堂。

 

此時,奶奶洗好了澡出來,完全不知道兩眼空茫,站在門口的孫子發生了多大的心靈拔河,遞給了孫子幾張千元大鈔,嘴裡喃喃唸著:「你還是學生,花錢怎麼花這麼兇……」奶奶的溺愛,更突顯了孫子一度意圖「自力救濟」的不堪,讓才剛經歷天倫洗禮的孫子,更形尷尬,悲糗交織,百感交激的千頭萬緒,盡皆映射在柯宇綸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能默默受納的呆立身影中,堪稱是《親愛的奶奶》密度最高的高潮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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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電影最魔幻的角色就屬飾演父親的張世了。他的軍裝造型,搭配林美秀的流利台語,精準交代了這個家庭是外省男人與本省女人合姻的時代元素,電影中他是只能以幻影現形的魂魄,然而每一回的魔幻現身,卻也反應著華人世界「敬親如親在」的神鬼人信念,所以,劇情走到了柯宇綸的「成人」晚餐戲時,一個鏡頭,四款張世相繼現身,表情動作各不相同,各有好戲可看時,你已經可以確認:瞿友寧不但深諳電影的幻術本質,而且信手拈來,皆有文采,儼然已成一方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