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亂蹄:神探亨特張

形式最迷人,也最唬人,最容易騙人。特殊形式肯定會讓人眼睛一亮,但也因為形式太招搖鮮明,混淆了視聽,錯亂了感官,往往就讓人忽略了底層夾帶的訊息。


高群書執導的《神探亨特張》是一部聰明算計的作品,首先,它顛覆了「神探」的定義,其次,標榜平民暴力的寫實風格,你可以不喜歡他的手法,卻不能不承認他的美學姿態非常突出,很容易就被刻意高舉的普羅美學給誤導了認知,忽略了電影的骨子裡其實包藏了「主旋律」電影,為人民政府(或者警員)歌功頌德的主軸。

 

男主角張慧領(由素人演員張立憲飾演)是位便衣警官,不高不帥,行動不矯捷,走路會摔跤,跑步會氣喘,捉賊時身手亦不例落還會掛彩;開場時趁著酒意唱起羅大佑的「現象七十二變」更是荒腔走板,難成曲調;最大的武器無非就是隨手帶著錄影機,隨時隨地存証,讓被他釘上的竊賊無所遁形……這種「反英雄」的警員造型,未必可親,卻足以搏取好奇,憑他也能稱「神探」?偏離傳統商業主流的偏鋒式形式美學,其實最能夠贏得蛋頭學者高捧入雲的「寫實」美譽。hunter654.jpg

 

《神探亨特張》的機巧還在於電影努力想要拍出當代中國街頭之怪現象,因此完全不閃躲黑暗面,張慧領的對手並不是殺人放火的江洋大盜或者恐怖份子,無非就是公車上不讓位的年輕人,無所不在的第三隻手、專以騙術唬人換錢、製造假車禍的痞子,以及靠怪力亂神愚弄凡夫俗子的小奸小惡這些人平時人五人六,出事時卻也能雄辯滔滔,把歪理說得理直氣壯(例如騙子在審訊室裡會說:「你是北京警察,我是下崗女工。我不去做小姐就不錯了!」),電影啟用了大量的素人演員(據說是中國微博社群的名人大會串,共襄盛舉完成一齣當代浮世繪),演活了北京大街小巷不時可見的乞丐或騙子,搭上極其生活化的口語及動作,符合了所有寫實主義的必備元素,視覺上創造了類似紀錄片的逼真質感,輕易就披上了勇於揭發現實醜陋面的「人民電影」彩色外衣。神探亨特張605.jpg

 

張慧領確有其人,據說是一位曾在七年內逮捕1600多名違法罪嫌的「反扒神探,電影中就曾出現電視台記者前往辦案現場拍攝的採訪場景,被當成指標英雄廣為宣揚,但是高群書也不忘描寫「神探」亦有弱點,不時有死者家屬登門騷擾,要求他給個公道(那是良心上的罪),然後對方一路在寒夜中尾隨時,他卻也不忘叫碗熱湯和幾個包子飽人饑腸(那是道義上的罰),但是有罪有罰的邏輯演替,目的卻只在把神探打造成其實是有不忍人之心的「好人」。

 

因此,他的辦案團隊與麾下兄弟都是急公好義的哥兒們,聽話乖巧,辦事又有效率;甚至有小女孩走失時,守望相助的左鄰右舍在警察頭子的一聲拜託下,快速集合,快速四散找人,即刻就有訊息回報;遇到多行不義的惡人,連路人都是見者有份,揮拳相向…聖經箴言書上說:「公義使邦國高舉;罪惡是人民的羞辱。」《神探亨特張》一方面並不諱言罪惡固然是人民的羞辱,但是公民(以及公僕)的正義,才更讓邦國得到聖潔救贖,邦國縱有千萬不是,只要有張慧領這類平凡善心人善盡一已之力,不時勤拂拭,邦國亦不會惹塵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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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探亨特張》完成的北京浮世繪,固然散發著看似是苦澀的黑暗,骨子裡卻還是生機無限的果糖,差別在於高群書是位高明工匠,他善用了街景和現場音,更動員了眾多素人,打造出一齣不同尋常警匪電影的「素樸」情貌,因而容易讓人驚豔,因而願意褒揚,不再驚覺被糖衣包裹了的做作,不再敏感於為公權力擦脂摩粉的小針美容,《神探亨特張》能躋身金馬獎最佳影片之林,想必是不少評審激賞其選材與表現手法,但是細究其實,一切就如「現象七十二變」這首歌的歌詞中所唱的:「…就像彩色的電視變得更佳花俏,能辨別黑白的人越來越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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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電影中多次出現的「沉默如謎的呼吸」這首歌曲,歌手周雲蓬的嗓音及唱腔有其魅力,但是從歌詞中顯現的韻腳形式與若有所指,卻又渾然不得其解的詞意,恰巧也擊中了電影刻意追求形式美感的罩門,每回聽見:「千鈞一髮的呼吸,水滴石穿的呼吸,蒸汽機粗重的呼吸,玻璃切割玻璃的呼吸。

火焰痙攣的呼吸,刀尖上跳舞的呼吸,彗星般消逝的呼吸。

沉默如石的呼吸,沉默如睡的呼吸,沉默如謎的呼吸。

魚死網破的呼吸,沉默如魚的呼吸……」你只能歎息,形式如此迷人,形式如此欺人。

金馬亂蹄:消失的子彈

一部從美術到劇情,完整性都不足,且有相當破綻的電影,卻能入圍金馬獎最佳影片,金馬獎評審究竟看中了什麼特質?如果能有公開的說明,或許對影迷大眾都是很有積極意義的開示。

 

爾冬陞監製,羅志良執導的《消失的子彈》,理應會與《大魔術師》與《讓子彈飛》同樣被列入民國系列的作品,目的在於透過時代的距離感,創作者可以任意揮灑,百無禁忌地玩弄一些借古諷今的揶揄把戲,問題在於「沒有三兩三,硬要上梁山」,亂槍打鳥,卻彈皆虛發,反而就會貽笑大方了。

 

《消失的子彈》有意開創神探辦案的路線風格,開發偵探推理的潛質,卻因走不出新創之路,反而沿路盡是他片風景,少了自家顏色。例如,劉青雲飾演的松東路警官凡事就愛追根究柢,甚至不惜親自試險,找出真正關鍵所在,開場的懸樑上吊戲,既有噱頭(誰來救他出險),亦有趣味,從眼珠、口水到勒痕,都可講出一番道理,確有唬人的七分架勢。只可惜,早有前輩先行者,陳可辛執導的《武俠》也是玩同樣的仵作(神探辦案)類型,條理情楚,佐証詳備,有如貨比貨,高下立判(關鍵不是劉青雲的喜感表現不如金城武,而是導演的勁力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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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江一燕飾演的殺夫女囚,羅志良雖然故意用了黑白默片的方式重現恩仇始末,卻忘了同樣手法,爾冬陞才剛在年初執導的《大魔術師》中依樣畫葫蘆過,雖說戲法人人會變,但是同一個團隊一再炒做同樣的把戲,眼尖之人誰不皺眉?更何況女囚從告白到指點迷津(甚至情愫暗結)的諸多橋段,不也和《沈默的羔羊(Silence of the Lamb)》中,殺人魔與女探員的曖昧關係有著異曲同功的變奏效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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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天城縣的兵工廠造景,不啻就如同英國導演蓋.瑞奇(Guy Ritchie)在他執導的《福爾摩斯(Sherlock Holmes)》中,試圖重現的十九世紀英國工業文明下的城市景觀,但是橫空移植的美術造景,卻完全少了中國土地上的感覺;同樣地,監獄大牢的場景,活脫脫就是《聽風者》的密碼基地場景稍加變動(加上幾根鐵柵欄)的結果;至於廖啟智飾演的大反派丁老闆,造型上亦是翻製了《鐵面無私(Untouchable)》中,Robert Deniro飾演黑道老大Capone的模樣,白西裝白禮帽,嘴叼雪茄的造型,理應奸詐暴虐,卻完全撐不起來,至於臉色慘白的化妝術,更等同於直接影射他是有如只會壓榨勞工的吸血鬼。美術欠新意,還可以支吾兩句,隨便應付過去,演員的功力更難匹敵,對觀眾就是折磨了。

 

在美術上找碴,或許太挑剔了些,劇情上的隙縫,才是真正的致命傷。丁老闆要整頓兵工廠,管束員工,需要親自動手換上假彈匣,以俄羅斯輪盤的假戲來昭公信嗎?殺雞用牛刀,反而突顯了他的道行太低,更重要的是此舉完全無法交代他的動機(生產線上有啥危機?誰在牆上塗抹尋仇紅字?誰為何來?他不是得因此接連殺人滅口,用更多的錯誤,來掩飾自己的錯誤嗎?),同樣的邏輯錯亂,動機不清,也發生在謝霆鋒飾演的郭追身上,羅志良試圖用大逆轉來創造意外震撼,卻忘了事先提供足夠的線索鋪排,例如郭追一路和殺手王海鬥嘴,甚至鬥槍,最後如何能轉成拿紅包辦事的兄弟?vb008.jpg

 

男女之情更是導演的創作盲點,如何井柏然飾演的年輕警探小五和女法醫鄭希怡,硬被安排在屍體解剖前來一段氣息相聞的對頭接耳戲,甚至在鄭希怡明示:「我不喜歡年紀比我小的男人。」頭還越靠越近,或許這是想要創造一種在死人前談愛的黑色喜趣,但是小五亡故後,鄭希怡卻是一絲傷感都沒有(顯然,那場感情戲全白廢了),劉青雲飾演的松東路還直接從屍體中揀出人骨碎片,直接踢爆了法醫不夠專業精明的盲點。同樣地,郭追與小雲雀(楊幂飾演)的那場床戲,表面上是小雲雀走過鬼門關之後的獻身,有一種水到渠成的感染力,最後卻又逆轉成小雲雀早就是聽命辦事的心腹,不啻是才剛建立的愛情神話,當場又被自己給戳破了。

 

電影工業上,《消失的子彈》乏善可陳;戲劇情節上,《消失的子彈》破綻百出,只靠一句:「沒有完美的犯罪,只有變壞了的好人。」就想瞞天過海,也未免把天下想得太容易了些,這樣一部作品擠掉了其他參展片的「最佳影片」提名資格,有憾又有氣的電影人,想必不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