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製片人:影史空白

《火戰車(Chariots of Fire)》是2012年被談論最多的英國電影,該片的製片人之一傑克.艾柏茲(Jake Eberts)日前往生,享年七十一歲。當年他獨排眾議,決心投資拍攝《火戰車》的心路歷程,已然成為影史傳奇,只可惜,所有的訃聞都不曾交代他與眾不同的投資決策,究竟出自什麼專業的判斷?

 

例証之一,當年他在閱讀《火戰車》劇本時,太太一聽到《火戰車》描寫兩位英國短跑選手的故事時,第一個反應就是:「這不是很無聊的題材嗎?」艾柏茲的回應卻是:「你錯了,這個故事太棒了。」結果,《火戰車》奪得了奧斯卡最佳影片。

 

例証之二,艾柏茲偏愛歷史題材,《火戰車》的第二年,他製作的《甘地(Gandhi)》同樣拿下了奧斯卡最佳影片,同樣地,以血淚歷史為背景的《與狼共舞(Dances With Wolves)》和《殺戮戰場(The Killing Fields)》也都在他的資金支持下,順利開拍,而且征服全球。「故事最重要。」艾柏茲曾經言簡言賅地說出他挑揀題材的主要考量:「故事吸引我去投資,我相信故事也會吸引觀眾走進戲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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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電影投資,都因為小兵立大功,票房賣座而成為影史傳奇,其實他的製片投資,風險極大,主要是多數題材冷門,例如一百公尺四百公尺短跑,一分鐘不到就都跑完了,能有多少故事可以動人?例如,西部片都已徹底沒落20年了,誰敢來投資半數以上都要講原住民語的西部片?而且還要支持新人Kevin Costner.自導自演?有多少人會對一位老婦人和一位忠心耿耿的黑人司機感興趣?《溫馨接送情(Driving Miss Daisy)》因此一度因為資金無著,根本拍不下去,多虧艾柏茲介入,才得以拍完,不但拿下了年度最佳影片,也讓潔西卡.譚蒂(Jessica Tandy)以81歲高齡,得償影后心願,四年後就安然辭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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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艾柏茲的投資決斷確實與眾不同?但是他見人所未見的那個「見」究竟是什麼?很遺憾,歐美媒體在傑克過世後所刊載的訃聞中,除了追述事功之外,都未能直接指出他的勝出密訣。

 

艾柏茲夫人追述他先生的風光往事時說:「他其實從來沒有計畫或者策略,只是憑著膽識去衝。艾柏茲曾經說過:『如果劇本能讓我哭,何以觀眾不會跟著哭,我就是平凡大眾之一啊!』問題就在於同一個劇本,有的人覺得乏味,有的人卻看得津津有味,事後的叫好叫座,証明傑克.艾柏茲眼光獨到,但是如果他人精準告訴大家他所看到的特質,從中歸納出勝利方程式,不是更大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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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狼共舞》的導演Kevin Costner追述他說:「好萊塢有人才氣縱橫,有人勇氣十足,傑克兩者兼備。」《甘地》的導演李察.艾登保祿(Richard Attenborough)則說:「像傑克這樣,既有生意人的精明,還有製片人的絕妙藝術品味,還真如鳳毛麟角。」人生盡頭,得到友朋如此推崇,或許已夠安然閤眼,含笑長眠,但是做為電影愛好者,我多希望這些認識傑克的影人能多分享一些故事,能傑克的判斷決策,不再只是影史上的傳奇而已,電影史上太多這種成敗論英雄的現實嘴臉,曾經讓他感動過的歷史電影《革命(Revolution)》,最後不也票房大敗嗎?導演同樣是《火戰車》Hugh Hudson,主角可是票房高過《火戰車》數百倍的艾爾帕西諾,艾氏理論還是有失靈時刻,只可惜已經沒有人能夠再深究了。

 

傑克.艾柏茲從哈佛商業院攻得碩士學位後,先去賣柴油機,卻一台都賣不出去,後來接觸到影視投資事業,挑中了一部《瓦特希普高原Watership Down)》,讓他聲譽雀起,因此才踏進了影視製作,後來成立的「金冠(Goldcrest Films)」公司,在英國影視沒落的1980-1990年代,發揮了中流砥柱的力量,商業電影可以在奧斯卡獎上爭雄勝出,另外也支持名導演約翰.褒曼(John Boorman)完成了《翡翠森林(Emerald Forest)和《希望與榮耀(Hope and Glory)》等片,至於勞勃.瑞福(Robert Redford)執導的懷舊名片《大河戀(A River Runs Through It)》,同樣亦是他慧眼識英雄的代表作品。

 

一位好萊塢傳奇人就這樣辭世了,雖然他生前遠離好萊塢,不肯定居好萊塢,寧願長居巴黎,有案子才來好萊塢洽公,他對好萊塢的批判極其辛辣,形容大公司 的製片人都是一時精英,卻也都愛漫天扯謊,好像影視事業就是騙人事業,每天和這些人鬼混,他就註定沈淪了。

 

聽風者:邯鄲學步君莫笑

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認為詩歌與繪畫藝術的起源在於模彷,但是光是皮相的模彷還不夠,得到內在精神的模彷,才有可能達到「詩比歷史更真實」或者「畫家所畫的人應比原來的人更美」的境界。

 

模彷經典,實為人之常情,但是包裝的方式略有出入,書法上叫做描紅或者臨摹;電影上,好聽一點叫做致敬,其次則為借用,最不堪的則是抄襲了,微妙的關鍵點在於創作者用什麼心情向前輩大師表態。

 

美國導演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在1972年完成的《教父(The Godfather)》,是影史上公認的經典,後人想要致敬、借用或抄襲電影橋段,往往只有自暴其短,完全無損其令名風華,2012年的香港電影《聽風者》借用了《教父》的「教堂洗禮/血腥屠殺」平行剪接技法,原本無傷大雅,卻因為畫虎不成,反而暴露了東施效顰的尷尬。

 

《教父》的「教堂洗禮/血腥屠殺」一幕是剛接位的新教父麥可.柯里昂(由艾爾.帕西諾/Al Pacino飾演),在確定內奸是誰後,決定在妹妹康妮的新生兒子受洗禮上,同時展開他的報復行動,就在教堂的管風琴大聲彈奏起洗禮聖樂時,就在一個純潔的新生靈魂透過洗禮的信仰,使原罪獲得赦免儀式上,一場以牙還牙,血債血還的殺戮行動,也同時發生,左手是聖水,右水是血水,人生的荒謬與矛盾,就在聖樂高鳴的時間點上讓人直擊黑手黨教父心狠手辣的人生兇險。

 

麥兆輝、莊文強攜手編導的《聽風者》,則是在共產黨的701情報特工,得知國民黨的地下特工「重慶」,即將在愛國商人捐輸成立空軍大隊的儀式上,秘密爆破,同時想要毀掉戰機及軍官,於是即時行動,一網成擒;就在此時,被「重慶」殺害的701特工頭子張學寧的告別式,亦在鮮花與白帳中,由昔日同志列隊送行,哀傷的701同志在貝里尼歌劇《諾瑪》的知名詠歎調「聖潔女神(Casta Diva)」樂聲中,踩著沈重的步伐,緩緩舉手致敬。wh824.jpg

 

一方面是悲壯的哀悼,一方面則是惡人終必就擒的快意恩仇,恰恰就是《教父》「聖堂血祭」的翻版,為什麼給人畫虎不成之歎呢?

 

關鍵有三,首先是劇情不合理。

 

「重慶」敢殺害701首腦「老鬼」(即張學寧),意味他們的行跡已敗露,不得不先殺人滅口,接下來就應該迅做鳥獸散,那裡還有空間與時間進行更大規格的爆破行動?「老鬼」錯估了「重慶」勢力,因而遇害,如今「重慶」卻也無視於701的反撲能力,且非大家都是笨蛋?劇本的缺憾,讓劇情缺了邏輯,也就少了緊繃的張力。

 

其次是選曲欠當。

 

sw807.jpg「聖潔女神」的曲調極其優美動人,以前奏音樂來突顯工夥伴對張學寧的不捨,乍聽之下,似也符合了煽情動心的配樂期待,《聽風者》選用這首詠歎調或許是想借用歌詞中所唱的:「但我們的神,終會消滅他們,

以天上的烈焰,把他們殲滅,

死亡的火焰即將降他們身上。」來宣示701特工雖然失去了敬愛的「老鬼」,卻一定會殲滅敵人的復仇決心,但是卻忘了唱出「聖潔女神」的女祭司諾瑪,其實背叛了族人,不但與羅馬總督私通,生下了兩個孩子,甚至還被另結新歡的情人拋棄,最後只能以身殉愛。用諾瑪來比擬為了任務,曾經斷然割捨兩段情的張學寧,嗯,我必需說,還真有選錯曲、擺錯位的感覺(差別在於多數人只在意旋律的淒美,忽略了歌曲背後的意涵,亦即《聽風者》只模彷了皮相,欠缺了內在靈魂與邏輯)。

 

相對之下,王家衛的《2046》同樣選用了「聖潔女神」來描寫王菲愛上日本男人木村拓哉時,面對國仇家恨與兒女私情的矛盾,真正高明太多。

 

第三則是比重失衡。

 

捉拿「重慶」的圍捕陣仗,極其龐大,沒有血債血還的就地正法,似不足以祭慰張學寧在天之靈,但正因為張學寧的告別式能夠施力的空間有限,當眾人已以最敬禮送別英靈時,緝拿行動尚未落幕,以致於「聖潔女神」的樂音只能草草終結,隨即以陳光榮譜寫的主題樂章取而代之,這其實要先怪罪剪接上的精算失控,讓劇情與音樂陷入了情緒不連貫的尷尬情境之中,其次則是音樂的剪接與銜接上完全亂了套,淒美不夠淒美,雄壯來得突兀,因而只能囫圇吞棗,就算五味雜陳,亦只能照單全收了。wh813.jpg

 

《聽風者》並非全然無足可觀,光是周迅在政治麻將牌桌上,予取予求的貪財嘴臉,就已經夠讓人看得目瞪口呆了(現場五人,見者有份,她偏能多要一份;明明一副爛牌,說胡牌就胡了,大家二話不說,只能掏錢認輸的霸道),那是現代官場現形記也難以活靈活現的膽大妄為了,不如此貪婪,何以能夠蛇鼠一窩?兩句對白就能活化一個角色的特質,功力確實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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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701基地每回只要有軍卡急駛而來,就意味著有英靈捐軀,樓房與長巷組成的蕭索視覺,既訴說著特工人員的寂寞,亦兼及了生死難料的宿命,都頗有可觀,但是除此之外,沒了,《聽風者》的可惜就在於此,企圖不小,規格不小,若能在劇本雕琢上多花一點氣力(麥家的文筆與內容骨肉真的平平),或許又是另一番情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