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認為詩歌與繪畫藝術的起源在於模彷,但是光是皮相的模彷還不夠,得到內在精神的模彷,才有可能達到「詩比歷史更真實」或者「畫家所畫的人應比原來的人更美」的境界。
模彷經典,實為人之常情,但是包裝的方式略有出入,書法上叫做描紅或者臨摹;電影上,好聽一點叫做致敬,其次則為借用,最不堪的則是抄襲了,微妙的關鍵點在於創作者用什麼心情向前輩大師表態。
美國導演柯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在1972年完成的《教父(The Godfather)》,是影史上公認的經典,後人想要致敬、借用或抄襲電影橋段,往往只有自暴其短,完全無損其令名風華,2012年的香港電影《聽風者》借用了《教父》的「教堂洗禮/血腥屠殺」平行剪接技法,原本無傷大雅,卻因為畫虎不成,反而暴露了東施效顰的尷尬。
《教父》的「教堂洗禮/血腥屠殺」一幕是剛接位的新教父麥可.柯里昂(由艾爾.帕西諾/Al Pacino飾演),在確定內奸是誰後,決定在妹妹康妮的新生兒子受洗禮上,同時展開他的報復行動,就在教堂的管風琴大聲彈奏起洗禮聖樂時,就在一個純潔的新生靈魂透過洗禮的信仰,使原罪獲得赦免儀式上,一場以牙還牙,血債血還的殺戮行動,也同時發生,左手是聖水,右水是血水,人生的荒謬與矛盾,就在聖樂高鳴的時間點上讓人直擊黑手黨教父心狠手辣的人生兇險。
麥兆輝、莊文強攜手編導的《聽風者》,則是在共產黨的701情報特工,得知國民黨的地下特工「重慶」,即將在愛國商人捐輸成立空軍大隊的儀式上,秘密爆破,同時想要毀掉戰機及軍官,於是即時行動,一網成擒;就在此時,被「重慶」殺害的701特工頭子張學寧的告別式,亦在鮮花與白帳中,由昔日同志列隊送行,哀傷的701同志在貝里尼歌劇《諾瑪》的知名詠歎調「聖潔女神(Casta Diva)」樂聲中,踩著沈重的步伐,緩緩舉手致敬。
一方面是悲壯的哀悼,一方面則是惡人終必就擒的快意恩仇,恰恰就是《教父》「聖堂血祭」的翻版,為什麼給人畫虎不成之歎呢?
關鍵有三,首先是劇情不合理。
其次是選曲欠當。
以天上的烈焰,把他們殲滅,
死亡的火焰即將降他們身上。」來宣示701特工雖然失去了敬愛的「老鬼」,卻一定會殲滅敵人的復仇決心,但是卻忘了唱出「聖潔女神」的女祭司諾瑪,其實背叛了族人,不但與羅馬總督私通,生下了兩個孩子,甚至還被另結新歡的情人拋棄,最後只能以身殉愛。用諾瑪來比擬為了任務,曾經斷然割捨兩段情的張學寧,嗯,我必需說,還真有選錯曲、擺錯位的感覺(差別在於多數人只在意旋律的淒美,忽略了歌曲背後的意涵,亦即《聽風者》只模彷了皮相,欠缺了內在靈魂與邏輯)。
相對之下,王家衛的《2046》同樣選用了「聖潔女神」來描寫王菲愛上日本男人木村拓哉時,面對國仇家恨與兒女私情的矛盾,真正高明太多。
第三則是比重失衡。
捉拿「重慶」的圍捕陣仗,極其龐大,沒有血債血還的就地正法,似不足以祭慰張學寧在天之靈,但正因為張學寧的告別式能夠施力的空間有限,當眾人已以最敬禮送別英靈時,緝拿行動尚未落幕,以致於「聖潔女神」的樂音只能草草終結,隨即以陳光榮譜寫的主題樂章取而代之,這其實要先怪罪剪接上的精算失控,讓劇情與音樂陷入了情緒不連貫的尷尬情境之中,其次則是音樂的剪接與銜接上完全亂了套,淒美不夠淒美,雄壯來得突兀,因而只能囫圇吞棗,就算五味雜陳,亦只能照單全收了。
《聽風者》並非全然無足可觀,光是周迅在政治麻將牌桌上,予取予求的貪財嘴臉,就已經夠讓人看得目瞪口呆了(現場五人,見者有份,她偏能多要一份;明明一副爛牌,說胡牌就胡了,大家二話不說,只能掏錢認輸的霸道),那是現代官場現形記也難以活靈活現的膽大妄為了,不如此貪婪,何以能夠蛇鼠一窩?兩句對白就能活化一個角色的特質,功力確實不凡。
此外,701基地每回只要有軍卡急駛而來,就意味著有英靈捐軀,樓房與長巷組成的蕭索視覺,既訴說著特工人員的寂寞,亦兼及了生死難料的宿命,都頗有可觀,但是除此之外,沒了,《聽風者》的可惜就在於此,企圖不小,規格不小,若能在劇本雕琢上多花一點氣力(麥家的文筆與內容骨肉真的平平),或許又是另一番情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