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林:

最近重看了1955年的知名歌唱電影《桃花江》,外號「小野貓」的女星鍾情避難香港,找到了舞台演出的機會,還可以下榻豪華旅館,於是就樂得在澡缸裡洗起泡沫浴了,只見她玉體橫陳,整池浴缸全是泡沫,只露出兩隻白鮮光嫩的臂膀和若隱若現的頸部附近玉體,得意洋洋地擦拭著臂膀,還唱著「我睡在雲霧裡,雲霧在我的周圍飛…」的歌,她在雲霧裡逍遙,觀眾的心思卻全在泡沫間打轉,只見她還會微微抬起大腿,觀眾的眼睛一定就跟著轉啊轉的,更可怕的是,下一個鏡頭就是她要站起身來,要用蓮蓬頭來沖掉身上的泡泡了,要看到了嗎?可以看得到嗎?成了《桃花江》裡最桃色的想像畫面。

答案是什麼?50年代你要求什麼?別想太多了,最高明的釣術就是讓你口水直流,卻永遠吃不到,《桃花江》的執行導演就是今年以《黑社會》入圍金馬獎最佳男配角的資深導演王天林,他就是拍過《玉蒲團》和《赤裸羔羊》的香港導演王晶的爸爸,他們一家都是釣魚高手,知道怎麼來釣足觀眾胃口,都是走在時代前端,勇於開創風氣的商業導演。

《桃花江》一開場就是長串的工作人員字幕,然而姚敏打造的主題樂章旁襯於下,以大編制的樂團演奏方式呈現一股氣勢堂堂的等待,進入正片後,女主角鍾情穿著 村姑服裝,走過桃花林歡情地唱著主題歌曲「桃花江」,紙紮的桃花林配合著新華片廠外的小溪外景,在黑白電影的視覺魔法下創造了一種虛實互應的效果。影片中 的農夫都是虛應故事的臨時演員,陳厚和吳家驤的喜趣誇張表演,主旨也只是在訴說單純農夫的仰慕情懷,重點則是要突顯鍾情最愛唱歌的人格特質以及迷人歌藝, 王天林實際操刀拍攝的《桃花江》的劇情主線,也就順著開場破題即已確定的路線前進。

情竇初開的鍾情在隨後的父女會中,開宗明義地說她不喜歡陳厚,因為他不懂得唱歌,更往前推的心理要素則在於她的老爸當年就是唱了三天三夜的歌才追到了老 婆,這樣的人物性格就讓鍾情動不動就要唱歌,她的歌聲甚至讓男主角羅維在桃花林中油生驚豔讚歎,進而發展出「月下對口」的經典男女情歌對唱,姚敏作曲,陳蝶衣填詞的:「天上的明月光呀,照在那窗兒外,為什麼窗不開?我在窗外費疑猜,我對了窗兒問呀,莫不是人已睡?要不是為了她已睡,所以窗不開…」隔穿挑逗 的簡樸情意,唱來深情款款,再配合第二晚的鍾情應答,一來一往之間,情真意切,相當感人,五十年後再聽,也絲毫沒有老歌的陳腔古意。更重要的是,這首歌不 是一首普通的過場情歌

昨天再見:手邊的幸福

一旦遇上左右為難的困境,就是好戲的源頭,悲劇如此,喜劇亦然。荷蘭導演班.尚柏格(Ben Sombogaart)執導的《昨天再見(De storm)》,就給了觀眾兩場左右為難的煎熬好戲。

 

第一場戲在祖孫,第二場戲在母子,第一場戲是自我設限的煎熬與罰懲,第二場戲是真相揭曉後,進退失據,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知如何是好的尷尬。

 

《昨天再見》首先在女主角茱莉亞(由席維亞.霍克斯/Sylvia Hoeks飾演)的頭上戴上一頂道德的緊箍,一切只因她未婚懷孕,未婚生子。她相信愛情,更相信愛人,就在歡情雲雨時,愛人曾在她手上戴上戒指,以示文定,卻在她懷孕後就悄然遠遁,讓她一人獨自承受愛情的苦果。社會的冷眼閒語,其實茱莉亞還可以忍受,也頂得住,難過的是家人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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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結婚肚子就搞大,真丟臉!這是茱莉亞的父親最不想面對的事,耶誕節那天的餐會上,全家人安靜地吃著晚餐,氣氛很尷尬,茱莉亞並不覺得自己做了錯事,還主動問爸爸要不要出去望彌撒,老爸看了她一眼,忍不住罵了她一句:「真不知羞恥。」就憤然離席了。

 

Dirk Roofthooft飾演的茱莉亞老爸就像一般愛面子的老先生一般,女兒有喜,卻一點都笑不出來,只因為少了名份,少了儀式與祝福,竟然比外人更加苛薄女兒,平常總是臉色鐵青,茱莉亞在家生產,汗如雨下,聲嘶力竭,他即使心如刀割,卻也是強自鎮靜,自己不去看,更不准妻子去探視,似乎用這種冷漠與絕情來折磨女兒,才能彌補顏面上的損傷,得著精神上的勝利;甚至孫子出世後,妻子都忍不住去抱孫疼孫時,他還是堅持自己的尊嚴,不認這個孫子,更甭說抱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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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得珍惜手邊的幸福,幸福就會悄悄溜走,《昨天再見》的高潮焦點就在北海洪災,水淹家園後,生死兩茫茫,苦海餘生,本該慶幸,但是觸目皆無親人,孑然一身的焦慮與失落,確實難以言述,好不容易看到人群中浮現茱莉亞的身影時,老爸終於忍不住了,父女終於緊緊相擁在一起了。

 

問題是,新憐在抱,舊恨猶在,提到母親/妻子,提到妹妹/女兒,淚水確實是這對父女的共同語言,但是「兒子」不見了,茱莉亞的惶然與茫然,卻讓爸爸更加惆悵了:他拉不下臉,為過去的堅持緩頰;他只能張口結舌,為自己再也來不及抱到「孫子」,錯呆無語。幸福曾在咫尺,一夕之間就遠若天涯。來不及的,就永遠不會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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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腹的委屈與怒氣,老爸只能藏在心裡,看著女兒冒死繼續尋子,看著不負責任的女兒男友獨自歸來,他的一個巴掌打下,竟然成了全片最暢快的一計出氣行動了。

 

茱莉亞從《昨天再見》的中段開始就成了焦急的母親,風雨中墜水,導致兒子下落不明,當然痛如椎心,她的歇斯底里讓人直起雞皮疙瘩,卻也能從同理心出發,感受到她的激動與失控。

 

有了同理心,她就不再是女巫了,頭上的緊箍也就悄悄鬆了。也因此就在茱莉亞聞聲而來,卻只看見女嬰,未見男嬰的高潮時刻,知情的觀眾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母子乖違,不也是悲劇心理學中那種「人事已盡,全看天意」的極致發揚嗎?

 

正因為一切有如天意,十八年後的防波提峻工典禮上演出的左右為難戲就格外動人了(在此,我必需先保留劇情結果),都是愛,都是情,沒有恨,亦沒有怨,但是進退不得,左右為難的親情交鋒,卻也是天地悠悠的長聲一歎了!

我看2010金馬獎:有神

一首詩,一場舞蹈,一個眼神,一杯水,一個輪迴,這是我對第四十七屆金馬獎得獎名單的綜合意見。

 

一首詩,一場舞蹈,形容的是獲得最佳男配角獎的台灣演員吳朋奉。

 

《父後七日》的原著兼導演劉梓潔曾經告訴我有關吳朋奉的一個小秘密,電影還在籌備找演員時,有一回約了吳朋奉到餐廳見,結果,餐廳放的音樂讓吳朋奉很有感覺,當場就抖動了起來,那首音樂就是後來《父後七日》的配合吳朋奉登場作法的音樂Hava Nageela」,吳朋奉也是因為有這款聞樂就能起舞的爆發能量,順理成章演出了《父後七日》中的道士角色,他踩著音符演出道士身段的開場戲,似乎也讓影迷可以想見劉梓潔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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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朋奉能夠得獎,其實是對口條極棒的藝人一次最窩心的肯定,太多的台灣演員或許型不錯,但是一張嘴就見了底,魅力盡失,吳朋奉卻是一開口就逸趣橫生,能演活《父後七日》的道士角色,當然就要讓各種法號祭文都能如同從肚子中直接掏了出來,而且情文並茂,渾然天成;古文的典雅與儀禮的妥貼,都在他脫口而出的自在揮灑中,讓人心甘情願服膺照辦。

 

《父後七日》最神奇的一筆是:這位道士會寫詩。吳朋奉20幾歲時就愛寫詩,電影中他掏出自己筆記本,炫耀著自己的詩作時,就已經讓人眼睛一亮,充滿既期信又不可置信的懷疑,當他真的唸出那首「現代詩」:「我幹天幹地幹命運幹社會,你不是阮老爸,你給我管那麼多…」誰不絕倒?誰不捧腹?人的生命力,角色的生命力,就在詩與舞蹈的交錯下,擦撞出讓人難忘的火花。

 

眼神,則是我對金馬獎影帝阮經天在《艋舺》中的最高禮讚了。gha63.jpg

 

已故的中國謝晉曾經叮嚀演員要善待雙眼,他說:「導演少睡覺可以,演員不行,覺睡得少,眼睛發澀。」利害的演員光用自己的眼神就可以轉換出內心獨白,讓觀眾看到眼神,就明白他的內心。《艋舺》中的阮經天,每一回的眼神凝眸,就有這款魅力

 

我曾用「一根腸子通到底」的直率與認真形容趙又廷的表演,卻用了「九轉迴轉般彎轉多變」形容阮經天的表演,他的眼神著暗含著多少心事?他的眼神說出了多少個人的愛與恨,觀眾看見了,評審也看見了,我相信這就是他能擊敗群雄稱帝的主因,至於他的口條與肢體,相對之下也不遑多讓,這些都是好演員的必備條件,日後只要善選劇本,阮經天確實值得我們期待。

 

至於《第四張畫》的郝蕾,最精彩的演出無非就是在酒樓間想要調解爭執,卻被客人潑了杯水,然後屈己辱身讓人玩弄,體力和蠻力不如男人,卻又能在言詞間消遣性乏力的客人,展現了讓人動容的陰柔靭性。

fp032.jpg 至於小孩繪畫闖禍,媽媽被叫到學校面對老師時,情不自禁憶述往事,夢已殘,心已碎,不堪回首的茫然與認命,疲累已然穿透背脊,無奈卻也只能承受,生命還是得繼續的蒼白,也是讓人難忘的表演。

 

但是我覺得2010年台灣影壇最讓人的驚豔的三張成績單,其實都是來自人生寫實的具像寫真。首先要提的是得到最佳新導演獎的《台北星期天》,這部電影是我的年代十大華語電影之一,導演何蔚庭選擇的題材與類型,既是台灣電影少見的良心之作,亦是少有人敢於碰觸的喜趣風格,他在短片時期就已鋒芒畢露,第一部長片的成績,坦白說,還沒有得到應有的肯定,但願金馬獎的勝出,能讓他更能便捷地開創新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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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鍾孟宏的《第四張畫》,除了導演獎,其實還該得到攝影獎(至少該與《當愛來的時候》的攝影師張展並列得獎),冷峻與荒蕪的視覺處理,堪稱是《第四張畫》最動人的美術風貌,全片對於家暴、弱勢家庭和陸配議題的關懷,也交出了傲人的觀察報告。

 

大獎贏家張作驥的《當愛來的時候》則是一次場面調度的精彩示範,大導演都像魔法師,每一筆色彩,每一個人物都有其功用,都能發揮其張力。《蝴蝶》時期的他,野心太大,想家一個混血家族的傳奇書寫台灣的家國歷史,層次太複雜,內容太隱晦,以致於知音有限;到了《當愛來的時候》,張作驥同樣是用家庭來寫青春紀事,一方面避開了選材上艱深與晦澀,另一方面卻要在素人演員的真情綻放中,提煉出人生真情。層次依舊多疊,技藝卻更成熟,給人倒吃甘蔗,漸入佳境的驚豔美感,有如一條原本在內陸蜿蜒的小川,已然彎轉出海,蔚成大江大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