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你在一起:為愛

Love changes everything不只是Andrew Lloyd Webber的紅歌,同時也適用愛情電影,更適合校園電影的青春碰撞。愛情帶來的所有變化,容易緊緊揪住觀眾的心。

林映彤在蔡旻樺、胡皓翔執導的《我想和你在一起》中飾演直腸子又率性的17歲女孩高曉南,喜歡大口吃炸雞;男生欺近她,也有本事扭手擒拿、壓制對方(因為爸爸是警察);更習慣單車競速,挑戰死黨雷宇光(黃宏軒飾演)……看似大剌剌的小男人婆(曉南=小男),遇見夢中王子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看到五音不全的曉南努力學唱、看到她咬著牙改吃生菜沙拉、看到她改穿起淑女衣裙….. Andrew Lloyd Webber形容的「Now I tremble at your name. Nothing in the world will ever be the same……Days are longer, words mean more.」就有了精準素描。

《我想和你在一起》還透過一齣《美人魚》音樂劇的排演,讓各個角色的青春能量得著伸展和進化,也是校園電影和觀眾對話的萬靈公式。只可惜歌曲有點卡卡,未能讓大家跟著一起唱。

《美人魚》主題在找尋真愛,確認真愛,《我想和你在一起》也在描述高曉南的追尋與迷航,差別在於為了愛情是要犧牲自己,還是繼續做自己?

林映彤自在揮灑,帶動了全片痴傻能量;黃宏軒則是超強綠葉,最佳花伴,他會做的傻事我都相信,也都明白,從兄弟到姐妹,從同學到同伴,我們熟悉或者希望的青春無非如此。Live will never let you be the same,他們做到了前後差異。

LI SSU CHING|JIMMYLEE JIMMY+++STUDI

腦筋急轉彎 2:新參數

「把不愉快的事情拋到腦後!」很多心靈雞湯的信徒都會這樣提醒你,不要糾結往事,尤其是傷感、傷心、傷痛的往事。

《腦筋急轉彎(Inside Out)〉》的大腦中樞樂樂(Joy)對這一點也篤信不疑,就寢前總不忘把主人萊莉(Riley)的不愉快事件,悉數移除,拋到垃圾桶裡。他相信一旦不愉快不見了,忘記了,Riley的明天必定陽光普照。

過濾、刪除、遺忘……過度保護與淨化,明天就會更好嗎?《腦筋急轉彎2(Inside Out 2)》告訴大家:「樂樂」錯了,人生就應該要五味雜陳,悲喜交錯,坦然面對,兼容並包,人生才完整。

《腦筋急轉彎 2》的關鍵轉折在於Riley轉進「青春期分」,情緒控制台拉響了警報,4 個情緒角色:阿焦(Anxiety)、阿慕(Envy)、阿羞(Embarrassment)和阿廢(Ennui)也在青春期的召喚下來到大腦控制台,總是「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阿焦快速發動「政變」,奪取了Riley的情緒主導權。

這時候的《腦筋急轉彎 2》可以用成人社會的邏輯來做註解:取得權力的新人,總是力圖表現,急著推翻前人定下的規矩與制度,卻又因為是新手上路,總是跌跌撞撞,手忙腳亂無法因應新世代的新挑戰。阿焦當家下的Riley人生也就陷落了比歇斯底里更歇斯底里的混亂狀態。這個混亂,看在觀眾眼裡,既是青春期的現象描寫,也適合用來解釋人類社會的脫序狀況。這種巧思與連結就是Pixar團隊讓老少觀眾各取所需,都看得津津有味的趣味設計。

年少單純,隨著成長腳步,情緒參數日增,生命變數加多,人心益發難測,行為更難預測,《腦筋急轉彎 2》的青春對話與生命對話可以讓成年人回想往事,讓年輕人認識自己,Riley成為眾人認同投射對象。

邁入青春期的Riley,面臨群體認同和自我實踐的生命選擇,自私比較好?還是合群較佳?《腦筋急轉彎 2》用自我意識來註解理性、感性與本性的拔河,新舊價值的碰撞火花,考驗著Riley該如何回應?其實也在問觀眾:換成是你,會如何抉擇?

情緒擬人化,讓腦內風暴得著更鮮明的圖像;情境具象化,讓生命選擇得著更明白的花果。

《腦筋急轉彎 2》花了九年才誕生,會不會有《腦筋急轉彎 3》?答案是肯定的,至少,Riley一天天長大,煩惱或計較的事一天天增加,而且Nostalgia已經蠢蠢欲動,天真無邪的innocence逐步後退。只要找出大家有感的交集,觀眾願意陪著Riley一起長大。

破浪男女:愛欲風火輪

楊雅喆的《破浪男女》,男人並非主角,女人才是。「小綠」(劉主平飾演)和白Q(梁湘華飾演)佔去絕大篇幅,獲得最多關照,表現賣力的吳慷仁和柯煒林,想要主導卻未能主導,終究只是稱職的工具人。劉主平和梁湘華因為《破浪男女》站穩演藝山頭,得力於楊雅喆的偏愛。

《破浪男女》的通關密碼藏在開場戲:第一:消毒中,禁止下水的泳池裡,無視禁令的人依舊撲通撲通入池。

第二:男孩暈厥了,另一位男孩必須嘴對嘴人工急救,是生死,亦是情愛,更是楊雅喆念念難忘的簽名。

第三:猛然間人聲喧嘩,急救男孩趕緊再潛回水中,偷偷伸頭窺探,泳池後方,還有一位女孩黃雀在後。這亦是楊雅喆在《破浪男女》中全力打破時空框架的魔法構圖(多重時空的錯綜並置,不論是手機或網路通話的虛實並置,抑或前塵往事的來去自如,俗人俗世習慣感知的意識,都是如夢似幻,卻比真實更真實的電影魔法,楊雅喆在這一點上用力極深)。

第一和第二都是consciously闖紅燈,第三則是subconsciously 看見昨天,看見自己。

第四則是淺水囤積的廢棄泳池裡,女郎走下床,發現水池地面有貌似女陰裂縫,於是縱身一躍,潛入女陰。

這位想做女人的人,可以解讀成是想要幻化人形的little mermaid,也可以解讀成已經修煉千年才修得人形的青蛇。

電影中名叫「小綠」的女人,原本名字叫做張家福,面對要她好好去做女人的長官,反覆呢喃:「本來就是女人。」

她不就是那位跳入女陰想做女人的人?「其實不是」,「本來就是」,她的呢喃是論述,也是辯證,更是「一體兩人」在不同時空下的心情訴說。最後的三人歡喜禪,則是同性/異性/雙性的排列組合大拼盤,「小綠」的願望解答了謎團,發現了彼此,透過Libidoists的雜體交歡,也服務了期待奇觀的觀眾。(《破浪男女》的英文片名是《 The Chronicles of Libidoists》,意指「性衝動紀事」)

「小綠」會夢遺,也會和閨密白Q分享生理反應與約炮心得,一句:「水淹金山寺。」人在佛堂,心耳全在雲雨歡情上的「白Q」。這對當著無邊佛法,卻百無禁忌扯性談愛的綠白姐妹,不就儼然白青雙妖的「白蛇傳」蹤跡?香港鬼才黃霑生前曾替電影《青蛇》寫過一首主題曲「莫呼洛迦」,歌詞中提到:「……良夜又逢末世人,珍惜今宵記住我…..是美色、出色、生色,問誰可以不愛惜……」對照縱情欲海的妖嬌小綠,是何等貼切的註腳? 至於一直困在往事舊夢,每晚重覆同樣夢境,甚至得從綑綁受虐中才得著片刻歡愉的「白Q」,同樣直追良人負我,還得上山找靈芝解藥的白素貞(差別在於來到當代,她另有Uberdick可以暫時忘卻粗獷舊夢)。她一直不快樂,河堤上跡近瘋狂的加速與倒車,也給人白蛇或許也有「嫦娥應悔偷靈藥」的理解。綠白姐妹品評世間男子的尋尋覓覓,等同於白青雙蛇在西湖邊的笑看蒼生。

吳慷仁輕鬆自在的肉身布施,讓《破浪男女》的肉身演義得著明星光環加持(輕才自在,鬆才有力),他的話白充滿自信與詩意,有著強大磁場,楊雅喆雖然另外給了他「二等文豪」這個「前世」身份,讓他遊刃於可以關切「小綠」,不時還加註「人面不知何處去」者「火星來的女孩」等生命洞見,也讓他具備了操縱網路風向的魔樣動員力,還附加了「單親霸」糾纏在前妻、女兒和援交女孩之間的破碎人格,算是有稜有角,唯獨少了靈魂,他沒參透「鏡花水月」(應該也是不想參透),上過岸,卻又決定跳回大海,縱浪浮沉,吳慷仁詮釋起這個角色悟與癡,很有魅力,可惜在劇本雖有其寬厚,縱深略嫌不足。

至於柯煒林的香港人身份,或許得從政治角度來解讀。他成天戴著面罩,不能正面見人,想要和愛人商議一起解決肚中BABY的事,也被愛人質疑先想清楚「一起」是什麼意思?失去本色的香港人,不能再一起奮鬥的香港人,對照「天上人間」的商業聯姻,對照綠白符號的自宮與自虐的政治批判,楊雅喆繞了一個大彎,滲透進他的政治歎息,應該也是他念茲在茲的簽名手痕。

《白蛇傳》中,許仙和法海從來不是主角,白素貞和小青才是。《破浪男女》的主角,同樣不是男人(也不是小男生),而是女人。楊雅喆預告了劉主平「a self-fulfilled actress is born」,也預告了梁湘華「a self-contained actress is born」,台灣影壇應該欣見有更多新秀演員跳上浪頭,縱橫來去。

我不認為《破浪男女》是爽片,但我很享受《破浪男女》的美術、攝影和剪接。楊雅喆是刻意炫技,玩得夠炫夠漂亮,還真是本事。

愛的噩夢:控制黑白論

牛頓第三運動定律這樣說:To every action there is always opposed an equal reaction: or the mutual actions of two bodies upon each other are always equal, and directed to contrary parts.簡單翻譯是每一個作用都對應著一個相等反抗的反作用,更白話一點就是:作用力越大,反作用力越強。

廖明毅導演的《愛的噩夢》則是把作用力改成控制力,物理世界的定律移換到人間,未必就恆等式,因為人心充滿變數。

情濃時,逆來順受,甘之如飴;愛淡了,日久生煩,動輒如刺。對味時, 一切心甘情願;味乏時,怎麼看都不順眼了。面對善變的愛情參數,廖明毅提供了黑白兩款的強迫症,讓觀眾細嚼慢嚥。

黑白兩款一如電影海報用色,對比鮮明,一目瞭然。謝欣穎和項婕如飾演的兩路情人,有著兩套思緒:一位明著定規矩,只能依順;一位百依百順,暗處另有律法。夾在兩女之間,林柏宏想要的是哪一款愛情?哪一款人生?

黑白順逆是美學選擇,也是敘事辯證,都給了導演廖明毅開闊空間去經營視覺和戲劇。廖明毅從前作《怪胎》開始,就耽戀著「控制欲」的敘事趣味,也從中展現了他對愛情世界中交雜「歡暢」與「窒息」的循環體悟:情人進入控制契約的初期,所有的不合理,趣味多過折磨;來到倦怠期,翻轉必然,逸逃必然,面對必然……同樣有著雲霄飛車的刺激。

從男人的胃解剖愛情,是《愛的噩夢》的趣味之一。千篇一律的單向制約,終究得面臨偷吃的挑戰;千變萬化又百依百順,卻又完美到不知如何消受?人性啊人性,廖明毅訴說了他的觀察,如何品評仲裁,就交由觀眾自行取捨。

我喜歡《愛的噩夢》的二手書戀情。不管是真心或假意,文化美容一直是戀人世界的迷幻煙花,有人享受,有人利用,彼此心知肚明,就看保鮮期有多久了?

我喜歡《愛的噩夢》的肢體碰觸。禁或不禁都在問你:「為了愛情,你願意忍受什麼?」至於最後是迷夢或者噩夢?那隻伸過來的手充滿魅惑。

三年前,看完廖明毅的《怪胎》,我寫下以下這些感想:很多人都相信愛情萬能,Love conquers all.可是一旦愛情連怪胎的怪,都給征服了,你不覺得遺憾嗎?不管是Love cures,或者是Love kills。一旦weirdo 不再weird,竟然有些惆悵與失落。其中有關「Love cures」與「Love kills」的糾結,依舊適用。

《怪胎》到《愛的噩夢》廖明毅持續用iphone拍攝,色彩與構圖依舊迷人,唯獨鏡位與節奏偶而卡卡,還好選角極佳,林柏宏、謝欣穎、項婕如、林艾璇(大元)、吳志慶(大飛)及黃宣的角色詮釋各如其份,各自散發冷熱溫寒的能量。林柏宏是核心,卡在謝欣穎與項婕如兩極之間,有點受困,因為兩極磁場極強,他只能跟著繞旋,角色設定限制了他的展演空間,至於林艾璇(大元)和吳志慶(大飛)的自由自在,則讓全片多添了人間滋味。

聽海湧:二戰歷史跫音

2024年五月初訪高雄左營建業新村時,被「看不見電影工作室」的名字吸引,因此認識了體格壯壯,聲音柔柔的孫介珩,聽他訴說工作室如何支援《鑽石水族世界》這部大獎紀錄片,又活化工作室來做電影教室,完全沒料到他的胸海裡蘊藏著《聽海湧》這麼巨大,又這麼卑微的電影題材。

巨大是指孫介珩關切80年前發生在遙遠的婆羅洲故事,那是二次世界大戰時期,三位台灣青年被日本政府送往婆羅洲看管戰俘,結果卻發生屠殺戰俘的悲劇,孰令致之?何以致之?卑微是指二戰東南亞戰場的故事,從《桂河大橋》、《俘虜》到《緬甸的豎琴》所在多有,台灣人沒有缺席二戰,卻乏人關切、聞問和理解,鮮有影視作品關懷那群台灣青年浪跡異邦的悲憤、迷惘與失落,在歷史荒煙蔓草下,他們沒有名字,甚至魂靈都無所依歸……孫介珩卻率領一群不到四十歲的年輕團隊挖出了故事,註記了那一頁因為政權易動,就遭忽略或掩藏的歷史。

《聽海湧》一如英文片名的提示「Three Tears in Borneo 」,核心角色是黃冠智、吳翰林和朱宥丞三人演出的台籍日本兵「新海」三兄弟,孫介珩和編劇蔡雨氛採用了看似「老招」的「照片」,帶出了戰場和歷史上的「階級」悲情,情感和邏輯環環相扣,老套卻不落俗套,還能引發澎湃巨浪,非常動人。

《聽海湧(Three Tears in Borneo)》一共五集,故事從澳洲軍隊深入婆羅洲叢林發現震驚國際的戰俘坑慘案展開,有澳洲人、日本人、當地人及台灣人,國際事件就應該有國際格局,從語言、選角、美術考據、場面調度與剪接,《聽海湧》的視野與格局說明了台灣人既不缺席歷史,比起國際也絕不遜色的企圖與決志。

帶著愛人照片上戰場是平常人的平凡心願,夜深人靜看著照片說相思道委屈都是小兵心緒,吳翰祥飾演的志遠,口袋裡就有著日本女友的照片,他想談的這場戀情,就是躲不掉「階級」陰影,日本富家女會下嫁二等公民台灣男子嗎?女方願意拍照片是默認這份情,志遠自願從軍,則是唯有如此,日本人才會尊重平視。

志遠從英軍戰俘口袋搜出愛人照片時,同在天涯思情人,他明白照片的意義。然而戰俘終究是戰俘,一旦面臨「階級」利益衝突,矛盾頓生,必得選邊站,必生不幸。

照片還有餘波,而且是一般人想都沒想到的「階級」餘波,不管是一視同仁的連坐體罰、真假日本人的「階級」矛盾、台籍日本兵的「階級」適應和審判庭上勝利者與敗戰者之間的階級對立……前兩集細心鋪排了戰爭前後的各式階級鬥爭,都讓《聽海湧》的戲劇密度與回看歷史的高度,足以與國際製作平起平坐。

《聽海湧》的片名強調聽覺,影集中的聲音與配樂同樣在聽覺上用心用力,尤其是聽見「望你早歸」,聲聲斷腸聲聲淚,你或許可以想見當吳翰林站在海邊回頭望向你,問一聲:「你聽見了什麼?」這個問號伴隨而來的驚歎號,就是公視即將屆滿27歲生日的最佳禮物。

宮殿大飯店:金劍沉埋


柏格曼做得到,其他人就未必了。黑澤明的《夢》,仁智互見,仍有讓人驚艷的靈光,《一代鮮師》就有點迷亂;安東尼奧尼的《雲端上的情與欲(Beyond the Clouds)》頗有詩情,《愛神(Eros)》就失手了;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2019年的《軍官與間諜(J’accuse)》猶有可觀,如今夕陽一搏,徒增唏噓,著實讓人扼腕。


2023年入選威尼斯影展的《宮殿大飯店(The Palace)》,是羅曼.波蘭斯基在90高齡完成的一齣諷謔喜劇,A comedy not funny ,成了讓人笑不出來的farce鬧劇,讓我有濃濃失落與感傷。


從階級觀點針砭富豪的作品所在多有,《宮殿大飯店》亦不例外。因為只有揮金如土,一身皮裘的奢華豪霸,才能進住這家位於高山上的宮殿大飯店。問題在於財富不等同品味,階級不代表高尚,財大氣粗的土豪嘴臉,早已是騷人墨客消遣不遺餘力的素材。不是不能再笑罵,而是要問新意在哪兒?


波蘭斯基聚焦千禧夜,揶揄富豪權貴,看得出他在世紀交替時刻,透過一群人老珠黃,猶仍眷念往昔的過氣遺老,諧謔體檢昨日餘溫,可惜招式疲老,相對於瑞典導演Ruben Östlund先後已經在《婚姻風暴(Turist)》、《抓狂美術館(The Square)》和《瘋狂富作用
(Triangle of Sadness)》中完成的權勢富貴嬉笑怒罵三部曲;Wes Anderson 的《歡迎光臨布達佩斯大飯店》也在舊瓶中釀出新酒。波蘭斯基的刀法只像是一齣大飯店的八點檔電視劇,反而更像是在嘲諷自己的矯揉做作。


從1999年跨進2000年的那一晚,沒發生的就是沒發生,一度吵得沸沸揚揚的千禧蟲焦慮症候群,當下就成了癡人笑譚;葉爾欽在1999年最後一天,上電視宣布「禪讓」普丁,不但是卸責免罪的政治交易,驗諸25年來的戰火動亂,波蘭斯基搭配俄羅斯黑幫男女的錯愕狂歡,明明有嘲諷意圖,卻處理得像是天方夜譚;美容名醫以小針美容致富,卻導致千人同貌,紅顏已老,矽膠不老,當然是20世紀的美容笑譚;強索金櫃鑰匙,最終卻遭反鎖,抱金而終的黑道笑話,一如攜家帶眷,千里追親認父,求能分得一杯羹的癡心孤兒,結果同樣也可預見,沒有意外,全片沒有一位可愛/可憐角色,觀眾找不到寄情角色,看著老男老女,演出處處老梗的舊戲,能不唏噓?


有夢最美,縱浪大化中,勇於逐夢,絕對值得喝采。只是這個夢究竟幾斤幾兩重?終究還待量秤品評。


《宮殿大飯店》並非一無是處,還是有兩大亮點:一是喜劇泰斗John Cleese飾演用企鵝與珍珠墜鍊討好胖妻的富豪,馬上風之後,全程面無表情,銜著雪茄演屍體的木然含笑,算是全片最有亮點的表演。相信也羨煞了同樣用力卻不討喜,也不討好的Fanny Ardant、Mickey Rourke和Joaquim de Almeida等人。


其次則是羅曼.波蘭斯基晚年知音(收押坐牢時刻,都由他代發聲明),作曲家Alexandre Desplate打造的音樂,華麗節拍,非常動聽,可惜一直要到片尾字幕是才得著龍飛鳳舞的悠遊空間,只要守到最後,還是得聆一場不虛宮殿之名的音樂饗宴。


最後,我想送「歸去來辭」給波蘭斯基,尤其想為他唸以下這幾句:「羨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已矣乎!……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欲何之。」

56種喝采:自閉症人生

「當我在電梯裡發現Jason時,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這輩子就只能困在自己的電梯裡。而我們也只能陪著他上上下下。」Jason 的父親Micro 噙著眼淚向妻子分享心事。

很久不曾遇見可以熱淚盈眶,哭得這麼痛快的電影,德國導演Marc Rothemund
執導的《56種喝采(Wochenend Rebellen/Weekend Rebels)》結合了自閉症、足球和陪你到天涯海角的父子情,邀請大家走進自閉症患者和原生家庭的世界。

哭,是因為Jason飽受自閉症之苦:同學霸凌、師長不耐、成人誤解辱罵……家人也要放下自我,耐心體諒、陪伴和引領。Jason 每一回的情緒失控和尖叫,都在撕裂觀眾的心。

痛快則是因為電影中的父子達成共識,Jason 承諾盡力做好情緒管控,Micro答應每個星期六陪兒子走遍德國56座職業球場,找到他想支持的球隊。Jason 的邏輯很簡單:若未逐一比較,如何確定最愛?

從《Weekend Rebels》到《56種喝采》,我必須先給海鵬影業大大喝采,《56種喝采》的中文譯名更開闊,也更有想像力。一開始不懂片名指涉什,一旦懂了,你就會愛上他,剛好呼應電影主題:一旦理解了Jason,你也會疼惜他,呵護他。

自閉症孩子很難跟外界溝通,Jason有一堆跟別人不同的習性:食材得分類放置,不能混染;對聲音雜訊格外敏感;講話有違邏輯立刻糾正;老師講福音傳奇,他只相信愛因斯坦…..別人觸及他身體,他會尖叫;為了看足球,他可以忍耐。只因為要做到想做的事,他也可以修正自己的原則。《56種喝采》就從這個縫隙中找到折衷點,讓教育和親情都找到了呼吸空間。

Micro知道自閉症無藥可治癒,他不可能守護Jason一輩子,打造社交泡泡,讓Jason無憂無慮做自己,光是走遍56座球場就已經超越了絕大多數的足球鐵粉。這種陪伴開啟了Jason的視界與世界,也讓Micro真正明白陪伴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

飾演爸爸Micro的Florian David Fitz演來極具說服力,從逃避到盡心,從好脾氣到爛脾氣再到好脾氣,他不只是守護天使,也是被天使啟蒙與祝福的幸運兒,他的焦慮與挫敗,我們理解;他的氣憤與挫敗,我們同感;他的突圍與認真,我們自知不會做得更好。他緊緊捉住的不只是Jason,更是所有觀眾。

這對父子往返穿梭五萬六千里的足球長征,不僅守住了誓言,也守住了親情的尊嚴與驕傲。《56種喝采》更讓觀眾親眼目擊足球運動如何深入歐洲民間(沒有一部電影有該片本事,動員百萬瘋狂球迷又叫又吼,忘情演出),對照正在廝殺的歐洲國家盃賽事,《56種喝采》現場直擊的力道,簡直就是德國庶民史,呈現的足球熱浪比任何一位足球大使都更強更猛,而且電影還會告訴你:6比0的球隊,不如2比1的球隊更值得你認同。

電影有一句歌詞,讓人感慨:有時只是一線之隔(a thin line),有時則是浩瀚無界(a broad line)。理解自閉症,只是第一步,陪伴、扶持與相處是一輩子的功課,《56種喝采》讓大家認識自閉症、足球和父子情(還有天文學及太陽風暴),哈利路亞,多美好的生命課程。

56種喝采:生命的質量

你知道太陽風暴嗎?
不知道。

你知道卡靈頓事(Carrington)嗎?
不知道。

你知道2012年和地球擦肩而過的太陽風暴嗎?
不知道。

當德國導演Marc Rothemund
執導的《56種喝采(Weekend Rebels)》一次告訴你這麼多訊息時,或許你會和我一樣,對傳達這些資訊的小男生給予羨慕和致敬眼神。

小男生名叫Jason,是一位自閉症患者,卻也是天文學專家。那天來到拉脫維亞一座足球場,晚上十二點球場關燈時,他拉著父親Micro躺在球場上仰望天空,看見極美的綠色極光。

然後,Jason 就問了Micro上述三個問題,我想多數人和Micro 一樣,一問三不知。

自閉症患者對於自己關心的事物一定全力以赴,Jason 的天文學知識來自於自學,網路世代的孩子,知道網海浩瀚,自行鑽研,成就肯定超越凡夫俗子。《56種喝采》讓大家看見Jason 侃侃而談的神情時,你就明白了「天生我材必有用」,問題在於如何用?

電影其實只是聰明小孩帶著無知爸爸(及觀眾)來看極光,不喜歡被人當成小孩的Jason就抖出了一則又一則的天文資訊。我是認真又用功的觀眾,以下就是Jason 引導我進入的天文世界。

太陽風暴是太陽引起的現象,通常與來自太陽黑子活動引發的太陽閃焰相關。

極光則與磁爆相關,來自太陽的帶電粒子到達地球附近,被地球磁場吸引集中到南北兩極,進入極地的高層大氣時,與大氣中的原子和分子碰撞並激發生成極光。

卡靈頓事件指的是英國天文學家Richard Christopher Carrington觀察到的太陽風暴現象。

事件發生在1859年9月1-2日,極光出現在世界各地,歐洲和北美洲的電報系統失靈,操作電報的人員遭到電擊,電報塔發出火花。如果今日世界發生類似卡靈頓事件等級的太陽風暴,肯定重創世界經濟與文明。

Jason慶幸的是地球在2012年7月23日也面臨一個「卡靈頓級」的太陽風暴威脅,但它從地球邊緣掠過,否則人類滅絕大半,「我也就不會出生了。」科學知識不是用來炫耀的,能和人生結合,這些知識才有了立體刻度。《56種喝采》的不俗就在於知識來自人生,意義與食用也要回到人生。

當然,Jason 也會告訴你:太陽系不是有九大行星嗎?為什麼冥王星不見了?太陽系的八顆行星中,哪一顆質量最重?我想你會跟我一樣,開心接受Jason分享的這些知識,帶著飽滿的笑容與淚水走出電影院。

無言之聲:戰爭夾縫間

機緣湊巧看到德國導演Ed Ehrenberg在2016年完成的《無言之聲(Hear the Silence/Höre die Stille)》錯愕又驚痛,「戰爭不仁,以人民為芻狗」,這部電影的主題描寫適合戰爭前夕的觀眾關切,咀嚼。

《無言之聲》是二戰電影,特殊點在於故事發生在烏克蘭。對照打了兩年的烏克蘭戰爭,電影情節格外讓人唏噓。

一班走散的德軍班兵在寒冷雪天誤闖進蘇聯佔領下的村莊,村裏只剩老弱婦孺,村民個個會講流利德語,提起共產黨與史達林無不咬牙切齒,德軍能夠相信她們?她們能夠依賴德軍嗎?共軍如果發現她們協助德軍,不會趕盡殺絕嗎?

要存活,就得選邊。一時對,未必永遠對,一時不對,當下就沒了,還談什麼永遠?《無言之聲》提出的生存困境,選擇困境,不可能有標準答案,進退維谷,動輒得咎,正是《無言之聲》緊扣觀眾心弦的功力所在。

電影開場時,烏克蘭村民正在教堂唱詩做禮拜,教堂早就沒了神父(暗指她們是神棄之民),她們依舊相信天上的神,然而有相同信仰的德國人則拿著槍指著她們,強迫繳械(其實只剩一刀一槍),還強把小孩留在身邊當人質,逼她們就範。

德軍有傷兵,伸出援手的是這群婦女,協助禦寒食物的也是她們,提供轉進車輛的也是她們,然而嫌她們身體髒的是德軍,就在飢渴女郎獻身時,發生命案,勉強將就的表面和諧瞬間變質,猜忌擴大,仇恨頓生,雪地血地,戰爭對立下的俗人,但求生存,情義快速貶值,任人踐踏,每一聲的叫喊,每一回的槍響,都在撕裂觀眾的心。

「答應我一件事?」垂死前的德軍班兵請求同胞,「沒問題,我一定做到。」同袍豪爽應允,接下班兵手中的筆記本,「要讓大家知道我們在這邊犯的罪。」

電影最後,唯一生還的這位德軍跪在雪地林子邊生火取暖,然後一頁一頁撕下筆記本,燒掉德軍罪行紀錄。

原本逆來順受的烏克蘭女人難道不知道舉槍反抗也是死路一條嗎?順也亡,逆也死,不是太過悲憤,何須冒死?to be or not to be ,她們的選擇其來有自。

德軍走了,共軍來了,幸運生還的,臉上沒有笑容,在戰爭的夾縫裡,生命沒有重量,她們記住的故事,是德軍燒不掉的,也是共軍不在意,也不想知道的。

雪在燒,血也在燒,這時你就明白了電影的英文名字何以改成《Hear the Silence)》,是的,要聆聽《無言之聲》,你就明白戰爭不仁,人民賤遜芻狗。

電影在聖詩的天籟聲中展開,電影也在聖詩的悲傷悼念中結束。烏克蘭的歷史悲情綿亙了200多年,二戰只是一個逗點,血色歷史還在……..翻動著新頁。

金孫爆富攻略:細節控

泰國新秀導演Pat Boonnitipat執導的《金孫爆富攻略(Lahn Mah/How To Make Millions Before Grandma Dies)》就因為密度超高,每個細節在回馬槍時都勾動人心,我在光點台北觀看的那一場,後座年輕女孩哭到不能自己,散場後還到戲院草地放聲大哭。

電影主題就如台灣版海報上的幾個大字:「靠自己不如靠阿嬤。躺平坐等百萬就好。」不孝廢孫小安(Putthipong Assaratanakul飾演)平日無所是事,想當電競網紅,卻玩不出個名堂。看見親戚照顧阿公善終,就取得繼承權第一順位,坐擁豪宅,心嚮往之,聽說阿嬤(Usha Seamkhum飾演)罹癌了,去日無多,兩位舅舅與母親各自忙於生計,不是不願就是無暇陪伴照顧,於是他「挺身而出」,希望「真情」感動阿嬤,取得首位房產繼承權。小安原本沒安好心,卻瞎打誤撞認識了他非常陌生的阿嬤。

不安好心是戲,瞎打誤撞也是戲,陌生阿嬤更是戲,《金孫爆富攻略》票房能夠橫掃亞洲市場,關鍵就在於劇本提供了極多寫實細節,不但很有普世共鳴,而且都有意外轉折,讓觀眾先是輕易就能對號入座,想起自己的不孝與不用心,又能被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情節給煽動眼淚。

這些細節包括:

人死了就一了百了,血肉都回歸大地,何苦弄什麼風水寶地?

阿嬤明明有錢就會周濟不肖老二,唯獨不肯讓他摘食石榴樹上的石榴。為什麼?

阿嬤虔誠拜觀音,任何狀況下都不肯吃牛肉。真的只是因為信仰嗎?

阿嬤每天一早就到市場賣粥,一天根本賺不到幾塊錢,幹嘛這麼辛苦?

阿嬤平常穿便服,每星期天則換上最漂亮的衣服。為什麼?

阿嬤的衣服最下面的鈕扣都不扣,真是愛風騷嗎?

這些細節初亮相時,多數人會視之為無關緊要的瑣事,因為我們最愛的是自己,對於真正關愛我們的長輩不是嫌囉嗦,就是懶得理睬,無從體會我們以為的瑣事,可能是大事。「代溝」輕率就拉開了我們的距離,《金孫爆富攻略》先為大家「複習」這款經常上演的親情「爛戲」,最後逐一找出瑣碎小事背後的故事時,你的淚水很難不奪眶。

電影迷人之處在於劇本寫實,布局鋪排高明,最後收網時,聽著小安敲著棺木逐一向阿嬤解說與回顧昨日風景,看著小安做起原本懶得做的掃墓瑣事時,你會慶幸生命輪迴有如一個個圓圈,如此生生不息。

飾演阿嬤的Usha Seamkhum是素人,不用刻意做戲,自然就有故事,尤其是假日坐在門外癡等兒孫的身影,輕輕一句:「不來最好,不來,就代表他過得很好。」多少孩子受了委屈才會想起媽媽?才想到要靠爸靠媽?這種集生命智慧與血淚的對白,絕對是催淚大補丸。

至於台灣取了《金孫爆富攻略》這個片名,則有商榷空間。依據泰國的原始片名《Lahn Mah》,Lahn是孫子,Mah就是阿嬤(奶奶),如果直譯祖孫關係,可能很難吸引人,我能體會發行商的行銷考量,但是命名手段不也像極了那些貪戀阿嬤財產,人還沒死,就想著先下手為快的孩子嗎?《金孫爆富攻略》映照了真實人生,也反射出人心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