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亞伍德:柏林見聞

你聽哦,我的聲音可以變尖、變細,還可以變粗、變低哦!」電影《魔戒》的男主角伊利亞伍德2003年12月8日面對國際記者一開場就來逗大家開心,「如果用我的聲音來演戲,是不是會很讓人意外?我愛音樂,也想出自己的唱片,我什麼音樂都聽,也許真有一天會唱出不一樣的歌也不一定。

四年前,十八歲的伊利亞伍德,從紐約老家到紐西蘭工作,一待就是十六個月,「雖然辛苦,卻是我一輩子最重要的經驗,交到了許多會是一輩子的好朋友,我相信以後我每年都會再回紐西蘭一段時間,不是電影改變了我的一生,而是前後歷時四年的拍電影經驗,影響了我一輩子。」


 伊利亞像連珠炮似長篇大論地說著:「以前,我從來不知道偉大是什麼滋味,哦,我不是說我偉大,而是我能參與這麼一部大片,那是很難得的經驗,雖然我的知名度大增,很多人見到我都知道我是演員,演的是佛羅多,雖然我很享受在威靈頓首映時,差點被綁架成囚犯的瘋狂感覺。但是我更在乎的是自己依舊每天坐地鐵,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街上散步的感覺,生活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

講起電影,聲音就一直往上挑,興奮得不得了:「每個人都讚美紐西蘭的山光水色,但是只有我才知道紐西蘭的水是多麼地透骨冰涼,我最難忘的一場戲是第一集中撐著船篙,想要退出魔戒遠征軍,結果掉進水裡的那一幕,我泡在水裡四、五十分鐘,整個人都快凍僵了,心裡直想著怎麼還沒好,我快要受不了了,等到真的喊卡,我全身都泛紫了,整整花了兩小時才恢復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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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苦的人不是我啦,」伊利亞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雖然戲裡被魔戒折磨得快死了,但是我有山姆,還有很多朋友,收工後大家還可以玩在一起,可是飾演咕嚕的安迪不能,戲中他沒有朋友,收工後導演又要求他繼續保持那種孤絕,且他的表演要用很多特效,所以我們把戲份拍完離開紐西蘭後,只有他不行,大家真的要好好地安慰他,為了戲,他的犧牲實在太大了。


 記者問他如果原著作者托爾金在世,伊利亞要怎麼面對老先生?擔不擔心老先生罵他演得還不夠好?伊利亞猛抓頭,想了半晌才說:「不管怎麼樣,我一定會硬著頭皮請他看電影,從小說裡我覺得他應該是個和藹可親的人,可是他的曾孫好像不太喜歡老太爺的小說透過其他媒體再做詮釋,也很排斥現代科技,所以到底肯不肯授權拍前傳《哈比人歷險記》,都很難說呢。」


 拍片現場,誰影響他最深呢?不是導演彼得傑克森,「他太忙了!」不是戲裡的患難之交山姆,「他要說什麼,想什麼,我都太清楚了!」伊利亞說:「我最佩服的是飾演亞拉崗的維果墨天森(Viggo Mortensen),他就是﹃王者再臨﹄的那個國王,他的領袖氣質是天生的,因為他不只是一位演員,而且是詩人,會利用拍片空檔拍照,還能開攝影展。聽他說人生道理,就會自然開悟,而且他不只是說,他的生命就在實踐自己的夢想,能交到這樣一位朋友,實在是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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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分鐘的專訪時間一到,他立刻彈身跳起,拍拍隔壁女記者的肩膀:「明天做完電視專訪,我就得趕回美國參加﹃周末夜現場﹄的電視排練,雖然只是一小時的節目,但是我一定要準備個六七天才能安心上現場!不過,我一定會趁機磨磨彼得,要他一定要讓我在《金剛》中演一個角色,演土人都行!」爽朗的告別笑聲,他不露聲色證明自己已經成熟到能夠輕鬆自如地掌控現場,還有,掌握女記者。

蘿拉快跑:電玩新世代

電玩過關遊戲提供年輕人無數歡樂刺激,真實世界的人生不能重來,一次錯,滿盤錯,回頭無岸。但是遊戲可以重來,電影也可以。不同的路徑、不同選擇就會有不同結果,「重來」可以消減遺憾,我輩中人當然樂此不疲。

電影和電玩世界的共通性就是將不可能變成可能,德國導演Tom Tykwer執導的《蘿拉快跑(Lola rennt/Run Lola Run)》,劇情架構就扎根於make impossible possible。

Franka Potente飾演的惡女蘿拉,因為男友曼尼(Moritz Bleibtreu)替黑道做毒品車手,卻糊裡糊塗掉了十萬馬克,她必須在20分鐘之內湊齊錢 ,男友才不會丟掉小命,於是開始狂奔設法。

頭一回合,她沒借到錢,男友只能搶超商,她則命喪槍下。

第二回合,她搶了銀行,男友卻被車子撞死了。

最後第三回合,她從賭場裡贏了錢,男友也找回了錢,雙雙解決難題,「快樂結局」皆大歡喜。

電玩世界的最終目的就是要打到快樂結局,人性才能滿足,電影也不例外。女主角不滿意前兩回的結局,繼續找尋過關可能,將前兩次失敗的失意,轉化成替蘿拉加油的能量,其實符合觀眾期待,以至於明明是在傳播「男女當自強,人生有希望」的洗腦訊息,觀眾卻不以為意,反而笑嘻嘻欣然接受,遊戲嘛,過關就好,而且最後過關不是過得蠻刺激的嗎?

正因為全片創意與結構源自電玩概念,所以強烈節拍的電子音樂縱貫全片,鞭打著觀眾的感官;連蘿拉的名字和跑步模樣,都直如《古墓奇兵(Tomb Raider) 》裡的英雌蘿拉;三段式畫面構成的三重敘事觀點結構;更如同《音速小子(Sonic the Hedgehog)》的再版;更別提相同的過關路徑,只因一念之差,結果就截然不同的人生「機遇」 …這一切都收納在編導的劇本程式中,執行程式和操縱過關按鍵的人都是編導,觀眾只是旁觀者,卻因為目擊電玩高手三次過關的不同選擇,享受到終於過關樂趣,就是物超所值的娛樂交易。

娛樂電影如此清楚知道自己要表現什麼,還精準達到預期效果,難怪風靡各地。

當然編導也順勢偷渡一些人生真相的嘲諷,不管是忙著打電話聊星座的媽媽、跟公司女同事有私情卻對女兒翻臉無情的老爸;只在口腔血性中追尋真愛的Y世代男女…都成了疏離社會中的人性寫真,豐富了影片的人生採樣,強化了戲劇感動力,也讓觀眾更認同蘿拉必須跑出一片天的決心與汗水。

紅橋下的暖流:庶民樂

這話說來容易,拍起來其實很難。荷索的電影有時沉重,有時艱深,在知識份子間頗多共鳴討論,卻不是凡夫俗子能夠欣然接受,反而是今村昌平的2001年新作《紅橋下的暖流》,讓我們在旺盛的生命暖流中帶來觀賞興味。

年輕時的今村昌平曾經做過黑市交易,向美軍購買菸酒再高價轉售給大學教授,那段江湖歲月他認識了許多強壯與慾求強烈的基層婦女,她們面對生命挫折都有逆來順受的強猛對應力道,這段經歷與認識,構成了他的電影作品中總是不忘謳歌女性的堅定主題,《紅橋下的暖流》更是人性至上論的具體實踐。

陰盛陽衰的角色設計是金村昌平毫不隱晦的安排,因為《紅橋下的暖流》中的男人不是失業男人、就是醜臭的流浪漢、甚至老嫌老婆煮菜能難吃,卻可以吃上幾十年的大男人;有的只會閑坐在河邊釣魚、有的平常耀武揚威,可是要晉用新人還是得老爸點頭的企業小開、還有就是每天幻想著出獄後如何白痴白嫖的混混……,簡單說就是沒一個有用的男人,甚至連馬拉松奪魁無望,乾脆就請黑人傭兵來帶代跑……萎靡的父權體系,既是亂世浮生的素描,也是日本泡沫經濟十年中,無能男人的縮影。

今村昌平認為女人才是亂世的安定力量,也是希望所繫。倍賞美津子飾演愛畫符的老婆婆,早已看透人世滄桑,總能以最直接的言語和行動,拆穿人世的虛偽與矯情;清水美砂飾演水汁洋溢的幽閨少婦,她的生理奇觀,既誇張又離譜,早已超越寫實層次,進入兼具幻想與預言的神秘殿堂。

今村昌平對於清水美砂「體下暖流」的禮讚,超越了川端康成在「睡美人」中,暮鈍老人對青春胴體的懷念不捨,更在男人性幻想的意淫影像之外,具體落實到生命源泉的象徵:汁液所到之處,不但花草茂盛,魚兒也歡暢,更讓生命已經灰頭土臉、了無生趣的役所廣斯能夠重新啟動人生。他每次接受鏡子召喚時的急色反應,飛奔前進甚至超越黑人馬拉松選手時,不但讓全場官全場觀眾哄然大笑,甚至拍手叫好,也讓今村昌平刻意歌詠的女性魅力,得到最具說服力的影像呈現。

但是也因為這股暖流太強猛也太誇張,所以清水美砂在父權社會中還是必須接受禮教世界框架制約,面對自己旺盛的慾望,她必須感覺自卑,對自己不能控制的生理反應,必須低首無語,等待著知福惜福的男人帶來生命彩虹。

今村昌平雖然愛女人,其實還是很眷顧男人的,畢竟陰陽調和才有生命誕生與茁壯,對照役所廣司初期的落寞與片尾時的甦醒,毫無意外的劇情轉折,已經說盡了今村昌平所要歌頌的主題,《紅橋下的暖流》就是一部從學者到文盲都能看得津津有味的平民電影。

人工智慧:史匹柏模式

因為它有庫布立克(Stanley Kubrick)的冷酷血性,又有史匹柏的驚悚溫情。是2001年夏天唯一讓人可以從坐上快三個小時,還想好好去思考的電影。

Kubrick從來不相信機器,所以《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中,電腦和人類終究要攤牌對決。《A.I.人工智慧》是Kubrick生前最想拍的片子之一,影片中,電腦人大衛男孩(Haley Joel Osment飾演)為了爭奪母親,不惜抱著母親的親生骨肉,也就是他無血緣的兄弟跳進游泳池底,差點釀成第一遭電腦機器人謀殺案。

這段情節根翻版自舊約聖經「創世紀」第四章中,種地的哥哥該隱因為供物不受上帝青睞,於是動怒殺害了牧羊弟弟亞柏,以致於被上帝懲罰成為「在地上要成個流離失所的人!」因此大衛男孩才會像該隱一般從森林一路漂泊到海底,想要做個化成人形的皮諾丘都不能,更別說人魚公主了

史匹柏的劇本上沒選人魚公主,而選了木偶奇遇記,其實還隱含了男女性別認同,以及人工造物的生命邏輯,層層轉進,從聖經到童話無所不包,是美國電影裡少見的夢想原型大雜燴,夠讓評論人引經據典寫上千萬次的電影評論了。

裘德‧洛(Jude Law)飾演的性愛機器人Gigolo Joe,其實是從童話王國走進迷亂人生的重要人證,不但銀幕色系頓時從明亮燦爛轉成繽紛奢靡,他那油頭粉面的舞男造型和一甩頭就有情歌外洩的浪漫花腔,徹底顛覆了科幻電影中的機器人冷血性格與服務功能,見證了科技最後還是會被人性污染,必然沉淪墮落的宿命,實際又是取經自Kubrick《發條桔子(Clockwork Orange)》的情慾血腥。

至於從月光狩獵熱氣球到機器人屠宰場中血肉模糊的獸性吶喊,以及大衛男孩竟然要用棍棒砸毀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同款機器人,都是人性基因和晶片要件中無法篩檢的「暴力成色」,史匹柏比照大白鯊和恐龍的嚇人技巧,從懸疑中殺出血路的手法,雖然創意不如《發條桔子》用「快樂頌」治療暴力的場面處理,卻也夠讓人悚然心驚了。

史匹柏的局限也就在這裡。他的糖衣包裝和光明期待,總會夾帶道德教誨和人生夢景,他的科技奇巧和動畫場景也讓人一再驚嘆(例如沒有後腦勺的奶媽機器人,以及大衛男孩物吃食物,以致臉部劇變),可是他描繪的未來生靈還是類似《第三類接觸(Close Encounter Of The Third Kind)》,雖然他用蒼白的狩獵月亮來顛覆《外星人(E.T.)》中那顆浪漫的月亮,但是除了專攻比較電影學的學者專家能夠略窺堂奧,一般觀眾並沒有太強波動與共鳴;甚至人類獵殺流浪犬的動作,除了刻意模仿新聞紀錄片手法來刺激觀眾之外,別無新視野;故事的旁白敘述,也因為時間跳動和人類的滅絕,頓失理論和實務基礎。

還好, 史匹柏創造出一隻善體仁義的泰迪熊,還有約翰.威廉斯兼具人生及弦樂之美的煽情旋律,以及恆久不變的母愛主題,在在撫慰了大衛男孩和觀眾心靈。所以,不論形式如何變化或變奏,觀眾還是會在他的魔法棒下含淚離場。史匹柏的金字招牌,真的還是晶晶亮亮。

巴茲魯曼:給我一刻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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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的初夏,澳洲導演巴茲.魯曼(Baz Luhrmann)來到台灣宣傳《紅磨坊(Moulin Rouge!)》,短短兩天的旋風過境,我和其他媒體記者一樣,只能有短短十五鐘的專訪時程,我卻寫下了以下三千多字的專訪。

巴茲.魯曼離台之後,一位負責接待他的公關朋友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巴茲很難忘你的訪問,你問了很多人沒問到的細節。」

給我十五鐘,我盡量給你一位導演的精華與靈魂,那次的訪問,也是我採訪人生裡一次難忘的實戰經驗。如今,再次聽到「Sound of Music」,我就找出了這十五分裡的訪問全文整理,想起了「叩之以大者則大鳴」的古話。有問有答,而且臭味相投,脾性相近,就會有火花燦閃。我如此相信著,也期待著另一個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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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有人說你只是位MTV導演,你覺得呢?

答:我想這種講法太小看我了!

我不否認過去的作品中是有一些MTV概念和手法,《紅磨坊》也是一樣,許多畫面充滿了MTV式的狂想和隨興,甚至你可以說我攝影機的鏡頭運動也是很MTV的,這些我都承認,但是我更要強調的是MTV手法只是電影的一部分,《紅磨坊》還是很古典的,有時候是非常標準的五0年代的歌舞電影結構,有時候是平行對位的黃金剪接手法,規規矩矩地在說一個傳統的愛情故事。

就像我的《羅密歐┼茱麗葉》很多人都說那是MTV電影,怎麼會是呢?

莎士比亞那個時代也有他的流行音樂,我只是換掉了大家習慣使用的古典音樂,改用現代人的流行音樂來做解釋而已,那部電影中的加油站火拚戲更不是什麼MTV,而是現代版的《荒野大錝客》,我是用最現代的新潮手法來向西部電影的大師塞吉奧.李昂尼致敬,硬要說我是MTV導演真的太籠統,也太小看我了,應該說我是在「古典的形式裡,加進了現代的符碼」。

問:你的攝影機時而動得讓人頭暈目眩,目不暇給,但是有時候卻是四平八穩,攝影機動或不動的理念是什麼?

答;我的創作理念是該動的時候一定要動,該靜的時候,我比誰都靜,我不要求寫實的律動感覺,一切就看戲劇的需求。

例如說開場前十五鐘裡,節奏快速無比,完全超越了真實生活的節拍,為什麼?就是要「熱身」,要振奮大家說:「哎,醒起來,別睡了,你要看到一部不一樣的電影!」要求大家一起來參與,等到大家的興頭都帶動起來後,節奏就變了,開始進入劇情的鋪陳,一旦進入後,鏡頭就不再浮動。戲不同,鏡頭的動作就不一樣。

問:你拍電影的哲學是什麼?

答:其實,要看電影的題材而定,說個有趣的好故事是最基本的工程。我從一開始就認定這是一部劇場電影,劇場裡的觀眾不是呆坐在那裡的,劇場的觀眾回應是很重要的一個條件,所以觀眾不能被動,一定要撩起大家的參與感,《紅磨坊》在美國紐約和洛杉磯的首映場內,我就發現美國觀眾都隨著音樂節拍和歌詞在踩踏哼唱,這就對了,這就是我要的反應。

劇場電影不管演出的形式是什麼?是歌劇?是現場秀?還是電影?這些都很根本,但是更重要的是你說故事的方式,我的要求就是要很有「現代感」,不管是向傳統取材,或者放眼未來,最根本的就是要找到「當代」的語言,一定要換穿上現代的外衣,換上新的軟體。

問:所以你把《真善美》的歌曲、「ALL YOU NEED IS LOVE」、「YOUR SONG」、「UP WHERE WE BELONG」等知名流行歌曲「拼貼」、「剪輯」在一塊的手法,就是你在訴說這個百年前的1900年故事時,所加上去的「現代外衣」?

答:是的,一點都沒錯,我是故意玩這種把戲的,但是這不是我新創的點子,歌舞片紅星茱蒂.迦倫早在1940年代演出電影《相逢聖路易》時,故事明明就是 1900年的故事,但是唱的卻全是40年代的歌,大家一點也不覺得時空錯亂,主要就是她用現代的音樂唱出了那個時代的感覺。這種讓觀眾去「感覺」一個年代,一個故事,觀眾不必真的去「檢驗」當時的風情,我要的就是一種「感覺」,這種感覺就是要當代人能夠體會的。

問:這種「拼貼」歌曲的操作公式是什麼?

答:這是很瑣碎,工很細的大工程。基本的操作公式有三個,第一:我們要去聽遍百年來的代表性歌曲,找出那一段合適,有的是一句,有的是四五句。

第二,歌找到之後,我們就得去洽談這些歌曲的版權。

第三,最重要的是這些歌得放進劇本裡,把原本各自獨立的生命體串成很有意義的組合,歌再好聽,跟我們的故事搭不上邊就得淘汰。

問:應該還有第四個公式,那就是你們選出來的歌一定要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歌?

答;是的,一點沒錯,你要觀眾參與,選出他們熟悉的歌是最重要,也最省力的捷徑,因為熟悉,所以你才會有反應,因為一首接一首都是你能會哼的歌,所以你才會去猜想導演為什麼這樣做,你就開始會明白原來這些歌的組合其實是在說一個故事。

所以男主角求愛之初會對女主角唱:「ALL YOU NEED IS LOVE(妳需要的是愛情)」,進而希望「JUST ONE NIGHT(一响貪歡就好)」,女主角則先是嫌他沒錢,鄙夷地唱「YOU CRAZY FOOL(你這個傻子)」,慢慢被他的「SILLY LOVE SONG(愚蠢情歌)」感動,轉進到「UP WHERE WE BELONG(飛翔到我們之地)」和「WE SHOULD BE LOVRES(我們應該是戀人)」時,觀眾發現她的態度已經改變,到最後「HOW WONDERFUL LIVE IS…」,兩人的感情已然交融,歌唱完了,感情也確定了,觀眾一方面見証了情歌組曲的快感,另一方面也見証了一段不可能的愛情的「完成」。

問:但是你要男主角唱《真善美》的主題曲「THE SOUND OF MUSIC」時,不只是因為這首曲子大家耳熟能詳,另外還呈現了反諷的趣味?

答:是的,我會選用《真善美》的主題曲,一方面是因為該片是有史以來賣得最好的歌舞片,最多的人看過,曲子大家都熟悉,另一方面,你一看古裝片的人唱出這種現代歌曲,你就會覺得很滑稽,你就會更想知道導演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最最重要的是,音樂是沒有國界的,我曾到捷克去旅遊,發現當地的年輕人其實不太會說英語,可是每個人都會唱披頭四的歌,一放披頭的歌,大家或許連歌名都不知道,但是沒關係,聞樂起舞,人在歌中,彼此就不再是陌生人,電影音樂也有這種功能,你向音樂寶庫取材,大家一聽就懂,正因為熟悉,所以拼貼音樂的趣味就出來了。

問:這也是為什麼《紅磨坊》的故事那麼像小仲馬的「茶花女」嘍?

答:劇情的靈感不只是小仲馬的「茶花女」,還有左拉的「娜娜」和普西尼的「波西米亞人」,這些都是我們參考的來源。

人們對這種苦情女人的故事早就耳熟能詳,不只是巴黎,全球各個城市裡都可能發生同樣的故事,人們早就了解了這樣的劇情發展,你不必真的看過《茶花女》,甚至呢,你還沒走進電影院之前,都知道女主角最後一定會死的,所以你就不用再去煩著要去理解電影的劇情到底說些什麼?看電影這個時候就成為共同經驗的分享。

問:你這麼強調「拼貼」和「集錦」,是不是意謂你認為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原創」的東西了呢?

答:你只要說得出當代有什麼東西是原創的,我就服了你。

就拿大家都喜歡的搖滾音樂來說好了,搖滾音樂是原創的嗎?當然不是,搖滾樂明顯來自非洲音樂,還有一點愛爾蘭音樂,風行一時的HIP-HOP當然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在歷史的長河中找尋合用的素材,重新調理出來的新口味的新湯。

《紅磨坊》的故事選在1900年,為什麼?因為那是一個世紀末的年代,最風行維多利亞式資本主義的年代,也就是人們最習慣剪裁過去事物,重新融為一爐的年代,拼貼主義則是20世紀90年代的流行風潮,為什麼?因為人們都已體認出陽光底下無鮮事,人們已經找不到什麼叫做原創的故事了。我認為當代文化就是拼貼文化,我們最擅長的就是把別人已經締造的成就,重新剪貼拼湊成新事物。

舉例來說,波士尼亞間相互仇視對立的種族之間,還是會有癡情男女的愛情故事,就不是現代版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嗎?莎士比亞當然不會想到以二十一世紀的波士尼亞戰爭做背景,可是現代人拍這種愛情故事,還是會套用《羅密歐與茱麗葉》的邏輯來解讀。從時間的長河裡擷取合用素材,其實不是什麼對與錯的問題,只要處理得有趣,一樣有魅力,一樣會吸引人,這就是我們今天生活的世界。

問:你拍電影說故事的節奏充滿跳躍野性,是不是因為你很迷戀馬戲?

答:我真希望自己的人生就像馬戲一樣充滿了活力和不可預測性,《紅磨坊》的壓軸歌舞秀,就是我的馬戲夢的實踐,我最嚮往空中飛人攀繩高飛,或是吊起鋼絲做出各種不同姿態的表演,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他的下一個動作會是從什麼角度切進來,我真的希望自己的電影也能夠給大家帶來像吊鋼絲,做空中飛人的興奮刺激感。

問:你最敬佩那一位導演?誰帶給你最多的啟發呢?

答:費里尼、柏格曼和李安的作品我都喜歡,他們風格各不相同,但是都很會用電影語言打造出一種氣氛,吸引人投入。

不過,影響我最大的卻是達文西。

他和米蓋朗基羅剛好是兩種完全不同的人,他們都是藝術史上的大師。米蓋朗基羅追求完美,傾全力做好一件事物,絕不分心分神。但是達文西不然,他愛解剖人體,也拆解機器,更畫了好多畫,他都是完成一個巔峰後,就告別而去,再去尋找另一個高峰。 閱讀全文 巴茲魯曼:給我一刻鐘

遊園驚夢:古典的解構

楊凡導演執導的《遊園驚夢》中,女人性向曖昧矇矓;侯孝賢導演執導《千禧曼波》中,女性形象嫵媚飄渺。一個古典唯美,一個前衛妖魅,交錯成兩種截然不同的女性光譜。 閱讀全文 遊園驚夢:古典的解構

x接觸:來自異世界

大衛.柯能堡電影《X接觸:來自異世界(eXistenZ)》從電玩公司新產品發表會展開,與會來賓都磨拳擦掌準備一較高下,不料卻有一位男子持槍刺殺電玩高手,一場分不清真實或是虛幻的電玩遊戲就此展開。

大衛是冰冷的。

沒有導演比他更懂人體解剖生理學,也沒有人像他那麼直接了當地指出男女歡愉,其實築基於器官結合與刺激,更沒有人會把電腦和電動玩具的卡榫接頭轉化成人體的臍孔洞穴,再用母體臍帶轉化成的纜線串連出一個可以精神出軌、意識神遊的想像世界。

當你冷眼旁觀,發現自己曾經那麼瘋狂癡迷的人間情愛,竟然被歸類成只是一堆肉,一堆器官的獸性本能反應時,嘔吐,是必然有的衝動,於是有的人大聲斥罵,有的人拒絕忍受……但是作為一個生理解剖家,大衛的觀察報告有三分真實,七分殘忍。

大衛是冷血的。

沒有導演比他更愛奇蟲怪獸,也沒有人像他那樣一部電影接著一部玩著解剖蟲體的淋血遊戲,不論是雙頭蜥蜴、或是他在中國餐館裡推出的那道特餐,他樂於把演員和觀眾推到近乎噁心的邊緣,不是為了想從中建立他個人的黑色恐怖快感,而是拿掉所有的粉飾包裝,直接從消化器官中翻檢出消化後的食物渣滓,檢驗器官如何肢解消化美麗物件。

大衛用油脂、凝膠、血漿捏造出的物獸世界,難免有的人遮目欲嘔,有的人掉頭轉身,但是作為一位堅持己見的藝術家,大衛的活體實驗有三分赤裸,七分無情。

大衛是冷靜的。

電玩世界,不論是虛擬實境或是3D空間,基本上都會產生認同的爭議,到底我們眼睛看到的才是真世界?還是有血有淚會痛會喜的肉身世界才是真人間?他把一個集體參與的電玩世界做成了超次元的異體世界連結,觀眾從第一幕看到終場,分不清哪一幕才是真的,哪一幕才是幻影?「我們還在遊戲中嗎?」的時空之謎,成為電影中最弔詭的邏輯發起線。就一位劇作家而言,能夠推翻既定的時空順序,又有重組人心邏輯的本事,都才看得出真功夫。

但是電影一定要拍得這樣教人坐之難安嗎?同樣的命題就不能有其他形式的表現手法嗎?大導演馬丁.史科西斯(Martin Scorsese)曾經質疑柯能堡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拍什麼?明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傳達什麼訊息?大衛從《孿生兄弟(Dead Ringers)》、《變蠅人(The Fly)》、《裸體午餐(Naked Lunch)》、《超速性追緝(Crash)》拍到《X接觸:來自異世界》,一直樂此不疲,使用不同的工具書寫著同樣主題的一篇論文的各個章節,成功把自己打造出一張品類獨特、無與倫比的教主寶座,接受為數不多,卻狂熱飛揚的信眾膜拜仰慕。

在大衛.柯能堡的異世界中,他有自己的山頭,有自己的王國,他寧為雞首,不為牛後。

無情荒地有情天:姊妹

電影可以增長見聞。

《無情荒地有琴天(Hilary and Jackie)》再現大提琴家賈桂林.杜普蕾(Jacqueline Du Pré)的演奏風采和傳奇事蹟,對於愛樂人和影迷而言,都是彌足珍貴的一段音樂軼事。

電影可以借古鑑今。

《鋼琴師(Shine)》裡的嚴父逼得兒子發狂,《無情荒地有琴天》裡,早熟的賈桂林(Jackie)則被莫斯科的酷寒與寂寞給嚇怕了。她連內衣都不會洗,不喜歡社交應酬,勉強出席也百般無聊,音樂神童一味投入音樂殿堂,卻疏於世俗細節,身心折磨不但影響了他們的生活與生命,也影響他們的技藝成就。

導演Anand Tucker花了相當長的篇幅,描寫賈桂林不可告人的人生挫敗,對於冀望女兒出人頭地,早早就放她們單飛的虎爸或虎媽而言,相信啟示多多。

電影可以聚焦,也可能錯焦。

Jackie性欲不滿足,要求姊夫填補性欲空窗的情節,而且激動失控,乍看有些突兀,很難讓人同情,再加上電影的「放大」效應,容易讓人以為她有侵略性人格。

但若回歸童年,看到她想要分享姊姊(Hilary)的一切(不管是音樂或掌聲),就有脈絡可循。姊夫搶走了姊姊,她要求分享姊夫(或者是她也要有婚姻,也要有男人的結婚主張),那是多難清楚梳理的姊妹情意結。

罹患多發性關節炎後,Jackie手指不再聽她使喚,接下來全身半癱,她卻堅持仍要上台,即使只是非常勉強地,落後好幾拍地敲響一聲鼓,是她難忘昔日風光?還是虛榮作祟,任性妄為?

傳記電影如果只講光明面,卻見不到人物的真性情,其實是很無趣的歌功頌德。本片故事皆有所本,根據的是杜普蕾姐弟(Hilary and Piers du Pré)所寫的回憶錄,親如家人,近如家人,她們筆下描述的事件是否真實,那是另一回事。回憶錄提供了很多近親「觀點」,大小事件都是有所本的不爭事實,只是改編的剪裁比重,明顯凸出了Jackie的特立獨行,難免就會引發擁杜或反杜的爭議。

飾演Jackie的Emily Watson不但琴拉得有有模有樣,詮釋起精神崩潰邊緣的女人,更是她最再行的戲路,看見她栩栩如生的演技,只能說,奧斯卡獎最終沒有肯定她,固然是她的遺憾,卻更是奧斯卡的損失。

另外,飾演姐姐Hilary的Rachel Griffiths表演也是可圈可點,因為全片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描述Hilary從神童變成平凡女郎的心路歷程,她曾經被外界視為神童,也一度自以為是,後來發現妹妹才是天才,從一路風光到讓一路退讓,卻又讓到不想再讓的微妙心結,做了動人詮釋。

《無情荒地有琴天》的英文片名叫做《Hilary and Jackie》,劇本將姊妹情深到姊妹情仇的波瀾起伏,透過姊妹各自的敘事觀點交替互補,很像《紅色小提琴》萬河奔騰,終歸大海的敘事策略,值得編劇家參考。

小偷家族:父親症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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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大師柏格曼的父親是一位篤守教規,不苟言笑的嚴苛牧師,柏格曼在這種窒悶氣息下成長,一輩子都用作品質疑父親所信仰的一切;同樣地,日本大導演是枝裕和對父親的形容是:「我一心只想著不要成為爸爸那樣隨隨便便的大人。」不完美的父親,總有憾缺的家庭,一直都是枝裕和作品的必備元素。

是枝裕和的父親是灣生孩子,日本戰敗後倉皇返鄉,一路跌撞,一生失意,看在兒子眼裡,或許就說明了何以他鏡頭下的「生父」,總不如「養父」或他人之父。

這個「父親症候群」在他今年勇奪坎城金棕櫚獎的《小偷家族》中,已經來到終極高峰。

中川雅也(Lily Franky)飾演的那位「爸爸」治,別無長技,全靠臨時工騙食,想吃好穿好,就掩護養子祥太去商店行竊,從偷拐搶騙到上不上學他都編得出一套堂皇說詞,這些行徑,完全不符合「好爸爸」的定義,但他並不是剝削童工的賊頭,他懂得甘苦共嘗,甚至從祥太直視女性胴體的眼神時,就挑明了問他:「早上起床會硬了吼。」多數老爸對兒子開不了口的青春騷動,他卻如此雲淡風輕地就開導疏了洪,他們沒有血緣之親,實質的體貼關懷卻更勝家人,偏偏,他怎麼也盼不到祥太能叫他一聲爸爸。

溫度,是這六位陌生人得能構成「家族」的主因,也是導演是枝裕和最高明的書寫策略:就在「晚來天欲雪」的困乏之際,端出個「紅泥小火爐」,誰不通體溫適?而且這只小火爐只有微溫,既不矯情做作,又有熱力透射。

例如,小女孩尤里因為家暴,因為挨餓,就被治的「熱」食給「招」走了;例如,寒冷冬夜裡,一家六口只需以布覆腿,圍桌吃碗湯麵,彼此噓寒問暖,家的感覺,自然外溢;例如安藤櫻飾演的信代媽媽擔心觸法,要送返尤里,卻在窗外聽見尤里爸媽如釋重負的談話,哪裡還能送羊入虎口?最後,全家就靠著信代媽媽被老闆資遣的那一丁點資遣費,終於能去了趟海水浴場,那種海風日光帶來的片刻而渺小的幸福,竟有了「淡極始知花更豔」的暈染之力。

對比,則是導演是枝裕和最偏好的處理方式,有時,製造了緊張,有時,則形塑了感慨。例如,爸爸掩護兒子行竊,曾經輕鬆得逞,亦曾有驚無險,一成一敗之間,已鋪排了未來風險;等到由哥哥掩護妹妹時,先是平和穿幫,再來就得聲東擊西,才免傷及童稚,然而觀眾的心,早就被撩撥得忐忑難安。至於最後靠著偷來的那兩根釣魚桿,完成父子交心的男人對話(Men’s talk),閒情逸趣中暗藏父子和解的真心關問,輕輕一筆,餘韻無窮。

《小偷家族》這一家六口都是生命魯蛇,各有不堪回首的傷心瘡疤,毋寧就是低賤世代的浮世繪,使不上力也搔不到癢處的社會救助力量,只能撕裂他們原本的相親相愛,當然更是紀錄片起家的是枝裕和最犀利的社會批判了。

不過,是枝裕和的溫火功力總能在關鍵時刻催人熱淚。光是盂蘭盆節闔家「聽」煙火的各自想像,就是窮人家只要同心,亦能自得其樂的人生幽情;至於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讓渾身濕透的孩子快跑返家,撞見雲雨過後的父母渾身汗漬的尷尬諧趣,更讓斗室春情有了會心一笑的力量。

是枝裕和就這樣信手拈來串成了庶民血淚,非親非故的他們,不會或忘那短暫卻美麗的時光,那種盪漾在心頭的思念,遠比那些有血緣之實,卻是貌不合神早離的陌生人,來得更有重量,也更有密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