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榮拼圖:遙寄老友

  張國榮的演藝人生的第一高峰,是他的歌唱歲月;一九九二年到一九九七年的電影歲月則是第二高峰。

  從《霸王別姬》到《風月》,我曾經三度採訪張國榮,當時他為了演好京劇名角程蝶衣,已經練出一口標準普通話,溝通順暢,三次的促膝長談,記下不少筆記,在他猝然殞逝後,重新翻閱,對照後來他人生情路和戲路的幾度丕變,痕跡歷歷,只能掩卷輕歎!

  「今後,我只為公益再唱歌!」張國榮當時才以《霸王別姬》備受好評,王家衛的「《東邪西毒》才拍了一半,《風月》又是陳凱歌特地為他量身訂製的影片,所以他斬釘截鐵地告訴我他已完全離開了歌唱界,「我或許還可以在卡拉OK中酣唱終宵,但是絕不可能再回歌壇做歌星,離開歌壇我一點不後悔,我要讓大家知道的是張國榮真的很會演戲,我有名不是因為我會唱歌,而是我戲演得真好!」「而且,你知道我根本看不懂五線譜嗎?」張國榮笑著透露他的秘密:「我的靈感全在我的腦海中。」

  退出歌壇後,他把對音樂的愛轉向了譜曲創作,《白髮魔女傳》的電影歌曲「白髮紅顏」就讓他得到了生平第一座,也是唯一的一座金馬獎,他說:「其實,我什麼樂器都不會玩,也完全看不懂五線譜,寫曲完全是靠平時自己哼哼唱唱找靈感,有了靈感後,我就會打電話告訴懂得寫譜的朋友,請他們幫我記下來,或者彈一遍給我聽,我再告訴他們那裡要什麼樣的合音,要如何修改,有一點蒙混啦!」他雙手一拍很得意地說:「黛安娜.蘿絲同樣看不懂五線譜,同樣是世人公認歌唱天后,因為她有天分。我則是因為很懂得音樂市場的流行品味,知道什麼樣的音樂大家愛聽,所以我寫的歌很受歡迎。」 

  公開出櫃之前的他,對自己的性向其實是既模糊又直接,他曾經侃侃而談他的愛情夢想,言談無涉性別,而是坦誠的告白:「我喜歡談戀愛,我喜歡談戀愛時那種火熱的濃烈感情。」 

  他更進一步坦白說:「我不相信人一輩子只愛一個人,那是太偉大的愛情,從一而終是多難的事啊!你只有私底下捫心自問才知道自己是不是曾經對其他的人動過心,我享受談戀愛的感覺和滋味,但是我不是花心的人,愛情過了兩三年之後,一切都會沈澱,那就是感情,不再是愛情了。」

  「不是不渴望愛情,只是身為娛樂名人,我的考慮難免要比一般人多得多,因為不管誰做了我的情人,我們其實都滿痛苦的,沒有自由,只有壓力。」十年後重新回味他這番話,顯然,既適用於異性,也適用同性,只是,外人不一定聽得懂他的多重含意。 

  當時,林青霞復出正紅,他不時就會炫耀在電影《白髮魔女傳》中和林青霞在瀑布下的一場激情床戲,「我就緊緊抱著她,吻著她。」他挑逗的眼神、動作和口吻,活脫脫就像一般異性戀男人一樣,充分享受著能夠和銀幕女神共浴激吻的洋洋得意。

  他了解一般男人的性幻想,只是一般男人並沒有想到,他最愛的,最後竟然是男人。 

  「做人和做事都一樣,要專心才能有成!」當年,他真心希望自己能夠名揚國際,《霸王別姬》未能在坎城獲獎,他很在意,因為在《霸王別姬》中還是配角的葛優卻已經先他一步,在九四年以《活著》拿下了坎城影帝。

  他對《風月」》寄望很深,在黃山下一個小時車程的黟縣小房間裡,他每天除了啞鈴練身之外,床上桌上擺放了各式的《風月》腳本:從編劇的對白本、導演的分析本和攝影師的分鏡腳本都有,他很用功,可惜最後又讓他失望了。

  一九九三年五月,張國榮滿懷期待地進軍坎城,希望能以《霸王別姬》的程蝶衣一角名揚國際,頒獎前各界影評分析他勝算很高,最後影帝卻頒給了英國電影《赤裸》的男演員大衛.朱利斯,緊接著宣布金棕櫚獎得主時,評審長路易.馬盧先宣布了《鋼琴師和她的情人》,現場歡聲雷動,當時人窩在前台拍照的我心頭一驚,「什麼獎都沒有,難道呼聲很高的《霸王別姬》摃龜了?」我猛回頭,只看到徐楓、陳凱歌和張國榮也都是驚訝呆滯的蒼白表情。

  此時,路易.馬盧又再唸出《霸王別姬》的片名,陳凱歌激動莫名,硬拉著徐楓和張國榮一起上台,張國榮的唇邊終於綻露出些許笑紋。 

  接下來,張國榮表現得很有風度,在惜別酒會上,我陪著他周旋於各國賓客中,那年擔任評審的影星蓋瑞歐曼一見到他就搶過來握手,蓋瑞一直誇他實在演得太精彩了,「你沒有輸。」

蓋瑞很誠懇地說:「大家都肯定你的表演,但是大會也建議評審不要把所有的獎都給了同一部電影。」路易馬盧見到張國榮時,也一直用「Wonderful!」讚美他,他難置一辭,只有點頭說謝。 

  那晚,陳凱歌和徐楓都興奮得徹夜難眠,反而是張國榮早早回房了,那年坎城是他距離得獎最近的一年,落敗的他,依舊風度翩翩,但是整整二十個月拍一部電影的全力付出,最後還是與獎項擦肩而過,那種失意,那種落寞,身旁無人能夠安慰他。

  張國榮原本在《東邪西毒》演的是東邪,最後卻因為某種原因(其中有些演員的演出完全不合乎王家衛的想法,他知道真相,但是他不能指名道姓說明白,就怕傷害了其他演員)最後成了西毒,他接受王家衛的安排,從眉宇間我看得出他對自己的信心與驕傲,但也不會把自己的成就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

  只是《東邪西毒》一拍三年尚未完工,所有演員都不知該如何配合軋期了,他也只能委婉表白:「別人拍戲都是劇本早就寫好了,演員有充分的時間去醞釀情緒,去開發表演空間,但是王家衛總是在開拍一個小時前才給你對白本」,他眉頭一挑,笑著說,「你真的要很有本事才能禁得起王家衛的折磨。」 

  他在電影《新夜半歌聲》中有毀容演出,「演員不要太在意自己的容貌」,張國榮在《胭脂扣》中就曾經變裝飾演十二少的龍鍾老態,「但是沒有一個人認得出那個老頭子就是我,」張國榮說:「既然認不出是我,還有什麼意思呢?演員重要的是身體語言和對角色的透徹詮釋,光靠臉蛋演戲是不夠的。毀容就要有毀容的慘狀,讓人看得出是你真的毀容了,那種戲劇衝擊才大。捨不得,就沒資格玩。」

  1995年張國榮在安徽距離黃山約一個小時車程的百年古鎮黟縣,拍攝電影《風月》,劇組替他安排僅有的一間「總統」套房,號稱「總統」,其實簡陋得可以,兩間小房間,一張木桌,一張木床,還有一台老舊的冷氣機,但是夠他窩居終日,躲過外頭的秋老虎天氣,不致中暑,也不致孳生怪病。

  「到中國拍戲,我就成了素食主義者。」張國榮說,「不是我挑食,而是基本上我無法信任當地的肉類冷藏技術,生怕吃了肉就會出狀況,劇組人員經常傳出吃了肉就不舒服,所以我只吃當地的米食和青菜,其他的營養品就靠我自己帶來的罐頭補充了。」他隨身帶了各種藥和維他命,飲用水更是成堆從香港帶來的礦泉水。 

  「我是主要演員,我身體不舒服就會影響工作進度,避免進出溫差太大的環境,就不容易生病。」所以,平常沒戲時,他就窩在自己的房間裡讀劇本看書想角色,「我隨身帶著啞鈴,練肌肉,鍛鍊身體,即使是夏天,因為窩在冷氣房裡我也得穿著長袖線衫,不能熱著,更不能冷著。」

  全力以赴,卻不能有成,是一種「良辰美景奈何天」的喟歎;他後來重返歌壇,卻也不能再造風華,更是一種「無計留春住」的悵惘。

  從影多年,他最無奈的是每年都得接演一些無聊的賀歲戲,以致常被好友批評:「戲太爛了,但是你還好,沒被拖垮!」每回被罵,張國榮總是含蓄地說以後會少接這種爛戲,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演技早已爐火純青的他,頗有生不逢辰之歎,從《槍王」到《異度空間」,他總是一個人遠遠地跑在前頭,電影就是追不上他的風華,港片早就從《胭脂扣》、《英雄本色》和《倩女幽魂》百花齊放的黃金盛世,跌落到《香港有個荷里活》和《金雞》的傷逝卑微,滾滾紅塵,濁世滔滔,他縱有心有力也難回天了。 

  我不禁想起他曾經幾度想要與李安合作,但又一再對李安說:「一定要有最合適的劇本再說,不必專程為我改角色!」從《飲食男女》到《臥虎藏龍》,他和李安見過幾面,終究無緣。

  最近老有人唱著《霸王別姬》裡的那首「當愛已成往事」:「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縱然記憶抹不去,愛與恨都還在心頭,真的要斷了過去,讓明天好好繼續,你就不要再苦苦追問我的消息。」參不透鏡花水月,畢竟總成空!太上忘情,其下不及,誰教我們就是情有獨鍾的紅塵眾生呢!

坂本龍一:神鬼憶大衛

1月11日晚上為了做金球獎和奧斯卡功課,趕著去看了《神鬼獵人(The Reveneant)》,前提有二:

01.《鳥人(Birdman or (The Unexpected Virtue of Ignorance) )》導演Alejandro González Iñárritu這回又會變出什麼新技法來?

02.聽完坂本龍一的原聲帶,很難想見電影畫面如何相搭配?

看完電影的感覺是:電影的本身走回了好萊塢黃金年代的實景拍攝時空,不論是Leonardo DiCaprio的表演或者攝影機的運動方式都極大器,當然,坂本龍一的精彩配樂有了影像的加持與呼應,更然氣象萬千,磅礡有力,於是決定細說重頭,在我的「藍色電影院」廣播節目中,從他的崛起到抗癌成功,分享他的傳奇人生。

從唱片架上,順手翻出的第一張原聲帶就是坂本龍一創作的《俘虜(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原聲帶,心想,1983年的坂本,何等雄姿英發,更重要的是,大島渚何等英明找到同樣是處於最佳狀態,正值最好時光的David Bowie來演對手戲,那一年,坂本31 歲,David 36歲,英雄出少年,多美好的年代,多難忘的銀幕火花!

就在上午錄製廣播節目的時候,金球獎正在頒獎,我渾然不知David已然辭世,直到節目錄完,才知陰陽之間,冥冥之中,似有一線牽,我就在這個時間點上,悄悄串起了一段動人的昨日記憶,陰錯陽錯就因音樂,來替David 送行,節目收工,走進落雨的植物園,我的心重重歎了口氣。

2014年坂本因為罹患口咽癌,放下手邊所有的工作,專心養病,他還戲謔自己說:我終於可以靜下心來讀自己想讀的書,看想看的電影,想聽的音樂。一旦成為名人,做自己,竟然成了奢侈與揮霍了。

《神鬼獵人》就是他大病初癒之後的最新作品,電影中聽見《神鬼獵人》男主角Leonardo DiCaprio的那兩句經典台詞:「 As long as you can still grab a breath, you fight. You breathe… keep breathing.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拚,呼吸,繼續呼吸…」以及「I ain’t afraid to die anymore. I’d done it already.我再也不怕死了,我已經死過一回了。」我相信坂本從讀劇本到看到毛片時的感受一定比我們更強。所以他才會用長音,註記者死神的腳步聲;再用短促的重音,標識著死神的毃門聲……天地茫茫,悠悠我心。

坂本走過了幽谷,有如鳳凰重生;David卻因癌症去世。生死有命,剩下的生命註解就留待世人自己填寫吧。

奧瑪雪瑞夫:告別紅塵

埃及演員Omar Sharif因為心臟病發辭世,享年83歲 April 10, 1932 – July 10, 2015

2015年五月下旬,聽說奧瑪罹患了阿茲海默氏症,心頭一驚,整理出他過去主演的《阿拉伯的勞倫斯》與《齊瓦哥醫生》音樂,配合我於「藍色電影夢」部落格中所寫的「演戲像賣布」專文(http://4bluestones.biz/mtblog/2005/07/post-617.html) 製作了一段節目向他致敬。

懷念他的朋友,請上教育電台官網 http://eradio.ner.gov.tw/ 找尋六月二日的重播節目,就可以再度聽聞他留下的電影蹤跡(節目可以重播,可以重聽,這說明了我選擇教育電台的主因了)。

想要多了解一點《阿拉伯的勞倫斯》的朋友,請點選以下連結:大衛連:百年冥誕紀念 – 藍色電影夢 (4bluestones.biz)

想要多了解一點《齊瓦哥醫生》的朋友,請點選以下連結:名著翻身:重拍齊瓦哥 – 藍色電影夢 (4bluestones.biz)

1993年10月31日,因為家族旅遊來到洛杉磯,一個晚上連著接獲義大利電影大師Federico Fellini與好萊塢影星殞落River Phoenix的消息,心頭好生愕然,22年後,再度來到洛杉磯參加侄子的婚禮,打開電腦,再度聽到流星訊息,心頭更是百感交集。

不管是巧合或偶然,Omar Sharif在他的黃金年代確實創造過很多美麗的想像,做為一位Dream Maker,這樣,或許就夠了。

做為一位電影記錄者,我能做的,大抵就是如此了。

海峽一杯酒:鐵漢柔情

Screenshot

高倉健情字六書之5

演硬漢,高倉健很在行;演柔情,高倉健也很有一套。《海峽》的十分之九點五的戲全是硬戲,壓軸的柔情戲,卻有雷霆萬鈞之力。

高倉健1982年作品《海峽》,坦白說,帶有濃濃的「愛國」與「文宣」情懷,日本人自力營造出穿越津輕海峽,連結本州與北海道兩大本島,全長53公里,海底也長達23公里的海底隧道「青函隧道」,由以「剛」著稱的高倉健來飾演這位耗費25年時光,督造整條隧道的工程師阿久津剛,確為稱職人選。

阿久津剛對隧道工程的全心全意付出,有如過家門不入的治水大禹,所以最後連兒子都不反對母親離婚,這種盡忠職守,不惜毀家以成就事功的男人,其實符合了高倉健的陽剛特質,正因為全片的政宣氣味如此濃烈,隧道裡又容不下女人,《海峽》依舊請出了吉永小百合來飾演多惠這麼一位癡心守候在他身旁的無緣女子,功能有如「淡極始知花更豔」的綠葉。

多惠的出場戲,是她差一點在懸崖邊跳海自殺,因為她曾因一時疏忽導致火災,奪走多條人命,但被正在調查地質的阿久津給救了下來。

既是救命恩人,又是任勞任怨,專心一意的憨厚男人,多惠從此看到阿久津,眉目就有情,偏偏男人心中只有工作,電路始終沒能接通,即使女有意,送了男人一條紅圍巾,男人依舊不懂,甚至還因工作調動,奉父親之命就匆匆完婚生子。多惠除了歎息,別無他法,男人婚後獨自回返隧道基地後,她因此有了近水樓台的照顧情。

有情,始終不及於亂。那是導演森谷司郎刻意強調的英雄禁慾形象。即使阿久津的妻子曾經有疑,也曾經回贈那條紅圍巾,但是阿久津心中無風月,也就無處惹塵埃。

然而,直到隧道貫通的最後五分鐘時,這段情才在酒精的發酵下,有了工筆勾描。

那天晚上,多惠工作的小酒館已經打烊,阿久津提著行李,停下腳步,要和多惠淺酌一杯,他曾經許願工程未完,誓不碰酒,峻工加上告別,喝酒喝得理直氣壯。

趣味在於,先是多惠依例斟酒致意,男人一飲而盡,終於開口說:「妳也來喝一杯吧。」而且,而且,這回輪到他替多惠斟酒,而且,而且,酒杯還是那一只。

男人用殷勤致謝,女人受寵若驚,更特別的是酒杯中有餘溫,亦有餘韻,更有餘液,能說的,不能說的小情小愛,全都包覆在那只小酒杯中,吉永小百合一飲而盡時,還不忘悄悄抹去杯沿的唇印。有情有禮還有義,此情此景,不正是白居易名詩「綠螘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人間重現嗎?

這對相識廿五年的男女,只有此時此刻默默相對,《海峽》透過這杯酒,完全改變了電影的政宣使命,鐵漢亦能有柔情,高倉健和吉永小百合攜手雕刻的低調情愛,也只給知音體會了。

追思高倉健:美麗錯誤

高倉健情字六書之1

日本巨星高倉健(1931-2014)在11月10日辭世,享壽八十三歲,但是家人卻在11月18日才公開他的死訊,符合他一貫低調內斂的個性。

高倉健是繼三船敏郎之後,國際知名度最高的日本男演員(松田優作走得太早,北野武則是導戲強過表演了),銀幕上的高倉健總是剛毅木訥的角色,最擅長詮釋日本人的壓抑民族性格,這種民族性格的展示,也是他從影一甲子以來一直追求的目標。

高倉健在銀幕上給人的印象總是高大而沉默,一如通俗台語歌謠「心事誰人知」所傳唱的「心事若無講出來,有誰人能知」那種悲歌情懷,不管是深情凝視或者滿心怒火,他的臉部肌肉總是拒絕抽搐抖動的誇張表演,他寧可一切往下沉,往內縮,不在五官展示情緒波動,但是從他的肢體與氣勢上,觀眾卻可以精準看到他體內的火山即將噴發。這種表演方式,習慣從表像品評表演的人,容易輕率地嗤之以鼻,嫌他就靠那一招半世闖江湖,卻未必能解釋何以就算是只有這一招,卻能那麼管用。

高倉健曾經解釋他最佩服的表演的是日本的傳統藝術─能劇。他的表演境界也是能劇的銀幕展示。

能劇演員都是一張面具,沒有七情六欲,表情總是固定的一張面具,演員靠的不是那張臉蛋,而是用身體,以舞蹈方式表現喜怒哀樂各種情緒。七情上臉,其實是最膚淺的表演,不靠五官取勝的演員,就得靠身體的「氣」來做詮釋,高倉健站在攝影機前確實就有一股氣,時而剛強,時而柔軟,時而低調,時而昂揚…他曾經以武士對決來形容那股演員的氣,唯有氣韻生動,才有生機,他的表演人生當做如是觀。

從影,對高倉健而言是美麗的誤會。他就讀明治大學時,攻讀商科,卻沒有好好唸過幾天書,整天遊手好閒,混的社團也是與他質資完全不相稱的相撲社,總之就是標準的混吃等死的「由你玩四年」,畢業之後,才開始感受到就業危機,只能哪裡有機會,就去混口飯吃。那一天,他去新藝製片廠應徵劇組管理員,不料卻被東映老闆牧野光雄一眼看中(因為他很高,180公分,很挺,很俊),直接找他做演員,沒想到他竟然流下了眼淚。

流淚,不是因為找到工作了,有飯吃了,而是他的家鄉父老根本瞧不起戲子,認為演員只為乞丐高一級而已(中國對倡優皂隸的賤民分類也約略近似),為了五斗米而去當戲子,那是多羞恥的事啊!當時,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靠表演揚名立萬,話都不會多說兩句的他,從來不認為自己能演會演,第一天上戲,當化妝師在他臉上塗抹胭脂時,再度熱淚盈眶,總覺得演員不是男子漢該做的事,總有一天一定要轉行。

高倉健其實是深受田都元帥(戲劇界的祖師爺)鍾愛的幸運兒,初入行時,他和大半的臨時演員一般,上好妝就得乖乖在現場待命,天寒地凍時刻,只能圍著營火取暖,演到第十四部戲《第十三號棧道》時,已經算是小有名氣了,但是東映對他並沒有特殊禮遇,反而是同片合作的女星日高澄子看不過去,邀請這位明日之星坐上她的車子吹暖氣,還賞了他一杯熱咖啡喝,寒天一杯熱飲的萬千恩情,才讓他頓悟,要拚就要拚最好的。

成名初期,高倉健演過不少劍俠電影,身上的刺青,高挑的劍眉,冷酷的眼神和用抬頭紋與法令紋書寫的剛毅線條,成功打造了他的「硬漢」戲路,也因為越演越有信心,他才有能力去改變自己的「釣魚」人生。他曾說自己的前半生都在陪命運之神釣魚,什麼魚兒上?,就決定晚餐菜色吃啥。有了能力之後,他相信人生只有主動進攻,才不會浪費時間,他開始挑戲揀劇本,替日本男人定義的鐵血男兒戲路,就是1980年代之後逐漸鮮明的個性,陽剛鐵筆的作品包括了《海峽》和《南極物語》等片;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的曲筆作品則包括了《幸福的黃手帕》和《驛》等片,當然最經典的就屬1999年的《鐵道員》了。

「演員最自豪的事就是能帶給電影溫度。」高倉健初讀《鐵道員》的原著小說時即深受感動,努力要把自己完全溶入那位一輩子盡忠職守,把青春、幸福和生命都獻給鐵路的小車站站長,有關這部電影的論述,就請大家參閱舊文,至於《鐵道員》中不時出現的那首Tennessee Waltz,據說正是他親自推荐給導演降旗康男的,在電影中即時發揮了煽情催淚的能量。

「不識字的人也能看得懂電影畫面。」高倉健曾經如此肯定電影的影像功能,晚年的他,更懂得音樂的穿心入腦魔力,我只能說,他真的悟道了。

我最親愛的:風鈴海祭

高倉健情字六書之2

把演員生命中曾經刻骨銘心的往事記憶全都溶進劇本之中,不管他演的是自己,或者戲中人,所有的場景似曾相識,由內而外的生命感動,就來得格外自然。

做為高倉健知己、比他年輕三歲的降旗康男導演在《鐵道員》同意採用「田納西華爾滋」(Tennessee Waltz)連結親情記憶,觀眾看不見高倉健前妻江利智惠美的身影,然而點滴在心頭,只要高倉健懂,他的詮釋就格外動人。

至於高倉健最後作品《我最親愛的》,他愛上了會唱歌的田中裕子,即使唱的是宮澤賢治作詞填曲的「巡星之歌」(星めぐりの歌),不也同樣有著江利智惠美的身影?當年一曲動心的悸動?

《我最親愛的》中的高倉健是富山監獄的技工領工倉島英二,愛上了不時到獄中為受刑人演唱的洋子(田中裕子 飾),明白了她是假慈善之名,入監可以再看一眼曾經愛過的人,為他送暖唱首歌,可惜對方福份太淺,沒多時就病逝牢中。

整理遺物時,英二才發現洋子總愛寄風景風信片給這位囚犯,總是一張水彩繪製的圖卡,夾帶一句俳詩。

是的,送出一張圗、一句詩的這個女人有詩心,亦有詩情,甚至聽得出風鈴聲亦有季節之別,過了秋天還是記得要收拾風鈴,別讓殘聲擾人。英二在洋子心碎之際接納了她,也告別了自己的單身歲月,然而洋子心思細膩,談吐與行事間總帶有如詩如霧的神秘能量,一直上演著讓英二很難預料的戲碼。

電影故事從洋子過世後展開,身前,她託朋友要寄出兩封信給英二,一如她的習慣,各都是一張圖卡,再加一句話。第一封是故鄉的燈塔繪片,交代他:「請把我的骨灰撒到故鄉的海裡」;第二封則寄往老家長崎薄香的郵局,想知道信上寫什麼,就得走上1200公里,拿到信,才知真相。

不明白的人,會認為那是折磨;明白的人,就知道那是洋子最後的祝福。只是島倉英二當時不懂,夫妻間還有什麼話不能說?何必繞這麼大個彎?留下那麼多的揣測,沒能有個標準答案,心中難免嘀咕。

《我最親愛的》是一部公路電影,也是一部圓夢電影。降旗康男選擇了木工、癡人、俳句和美景,訴說了他對日本山河的深情眷戀。

英二在監獄裡教授受刑人木工技藝,還會接下神轎單子,他曾經想把休旅車的後車廂改成全木製的器物,帶著洋子周遊日本,但是平日忙於工務,改裝工程始終沒能完成,直到洋子過世,直到他要去取回妻子給他的最後一封信,他才痛下決心,完成了改裝工程。

優雅細緻的木工,讓人望而驚歎,洋子沒能坐上這輛車子,但是開著車卻尋找洋子最後的叮嚀,不也是一種陪伴?降旗康男透過英二的癡,訴說了思念的重量。同時,他一路遇見的騙子老師北野武、不願面對外遇妻子的便當商人草彅剛、裝死以逃避債務的佐藤浩市、不肯出船海葬的船夫三浦貴大,思念亡夫的食堂老闆娘余貴美子和女兒綾瀨遙……每個人的感情世界都有暗傷,都有不足與外人道的坎坷,但也有著各自的癡迷堅持,逐一聆聽,逐一了解之後,英二對幸福、愛情和思念,因此得著了更寬廣的拼圖。

至於所到之處的河山,都美得如畫,走出了斗室與記憶的英二,承載了豐厚飽滿的生命靈光,所以即使最後的那封訣別信只有:「永別了!」這三個字,但是英二能把兩封信都放手,讓它們隨風飄去,而且終於坐上漁船,悄悄放下洋子的骨灰時,夕陽如火,最美麗的生命影像,他都因為自己走了出來,得能逐一撞見了。

北野武在旅途中,問了英二一個問題:「旅行和流浪有何不同?」他的第一個答案是有目的,才是旅行,沒有目的,就是流浪;第二個答案則是「有回去的地方」才是旅行。此外,他還送給英二一本俳句詩人種田山頭火的詩集「草木塔」,電影的結尾也使用了其中一段俳句:「漫漫人生路,行行復行行,今日吾亦往,重走此間路。」

讀到詩,你會反覆咀嚼;看見山河,你會更珍惜紅塵;看見英二面對每位角色的真誠互動,你看見了人生最美麗的情懷。高倉健的電影人生最後能在這麼詩情畫意的結構下留給觀眾一聲歎息,對他,是禮敬,對觀眾,那則是福氣了。

夢幻騎士:彼得的肉身

初入影壇時,彼得.奧圖(Peter O’toole)尖挺的鼻型,曾遭製片人和攝影師挑剔,但是他的聲音表演卻是一絕,頗得狂人神韻,每回聽他念詞,輕鬆就入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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