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舞:如何評估影展重量

如何衡量或定義一個影展的影響力?

Rich and Famous?有些人這樣相信,也追求這般成果。

其實,時間與記憶才是更重要的解讀參數。影響力不在票房,而在記憶。必有迴響的那款念念不忘。

當激情散去,熱潮趨冷,還能有餘韻在心田、在唇齒間發酵,還有一些不會忘記的名字或片段,沒被時間遺忘,沒被記憶淘汰。應該就是有影響力的影展了。

日舞影展在 2024年開列出一張由電影工作者團體選出來的歷來十大電影片單,片名你我都熟,導演更是如今都赫赫有名的大咖。當年,他們都是從日舞出發,日舞平台墊高了他們,他們佐證了日舞是個能激發影響力的影展。

這十部重要電影依序是:

10. 《血迷宮( Blood Simple)》(1985),導演是Joel and Ethan Coen,俗稱柯恩兄弟、也是後來的得獎專家,日舞讓好萊塢看見他們,他們也沒讓觀眾和投資人失望。

9.《你他媽的也是(Y tu mamá también)》(2002) ,導演是Alfonso Cuarón,那股膠卷包覆不了的野性活力,對照後來「淡極使之花更艷」的《羅馬(Roma)》,日舞見證了一位大導演的誕生。

8.《年少時代( Boyhood)》(2014), ,導演是Richard Linklater,成功示範了一部電影為何一定要用十二年的時間來完成,紀錄片可以比劇情片更真實、更震撼。

7.《愛在黎明破曉時( Before Sunrise)》(1995),導演還是Richard Linklater,他清楚告訴好萊塢大亨,即使全片只有兩位演員,即使從頭到尾講話講個不停,依然可以釋放動情激素,讓觀眾買單。

6.《性·謊言·錄影帶( sex, lies and videotape )》(1989) ,導演Steven Soderbergh,他的崛起與成名,不但符合典型美國夢,更是日舞影展旗幟飛揚的關鍵。

5.《記憶拼圖( Memento  )》(2001) ,導演Christopher Nolan,從名不見經傳的小伙子到當前的當紅炸子雞,這是日舞影展引以為傲的成名方程式之一。

4.《小太陽的天空(Little Miss Sunshine)》( 2006) ,導演是Jonathan Dayton和Valerie Faris夫妻檔。他們用800萬美金拍成電影,在日舞首映後,創下最高版權交易紀錄,商業票房破億,甚至獲得奧斯卡獎最佳影片等四項提名,最後拿下編劇和男配角獎,也是日舞名利雙收的典範。

3.《殺出絕命鎮(Get Out)》 (2017),導演Jordan Peele。透過黑人觀點重新定義「美國」,擴大「美國」的視野與內涵,讓非主流搖身一變成主流,日舞就是關鍵推手。

2.《霸道橫行( Reservoir Dogs)》(1992) ,導演Quentin Tarantino。從錄影帶店員修煉成電影導演,日舞導師群的批評與指點,不管是作用力或反作用力,都是能量,這也是日舞影展吸引年輕新手的成名方程式之二。

1.《進擊的鼓手( Whiplash)》(2014) ,導演Damien Chazelle。從鼓手晉級到音樂歌舞片,再以《樂來樂愛你(La La Land)》拿下奧斯卡大獎,日舞平台的彈跳能量,再次寫下讓人心嚮往之的傳奇。

每部電影與導演都有自己的故事與命運,日舞影展從1981年出發,靠著創辦人Robert Redford的名氣與人脈,逐步有了號召力,真要揚名立萬,終究得看日舞到底開創了什麼傳奇?不但是將不可能變成可能,還要成為一種現象,一股風潮!上述十部電影大致就勾勒了日舞傳奇的諸多方位。

1989年冷冷的一月天裡,默默無聞的史蒂芬.索德柏(Steven Soderbergh)帶著他用一百萬元美金拍攝完成的《性.謊言.錄影帶(Sex, Lies, and Videotape)》來到日舞影展,在短暫的開場介紹後,面對著戲院裡半數都還是空位的少數觀眾說:「如果你們有興趣來談發行,映後我都會在。」姿態謙卑,因為真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喜歡這部低成本電影。

來到日舞之前,26歲的索德柏曾經在綜藝節目裡高舉提詞卡的工作,也拍過搖滾樂團Yes的演出紀錄片,對第一部劇情片《性.謊言.錄影帶》沒有太大的期待,老覺得應該沒有發行商會感興趣,最後可能只是到錄影帶租售店站衛兵。畢竟日舞影展的放映戲院也很陽春,大小只像是一般自助餐廳,座椅還是可以移動的折疊椅。影展格局小,他的夢想也不大。

對我而言,日舞影展那幾天等於就是迷你版的『震撼世界的十天』。」索德柏這席話引用了美國名記者John Reed在1918年深入俄國聖彼得堡,見證共產黨推翻沙皇的十月革命所寫下的報導文學名著「Ten Days That Shook the World」。因為電影口碑越傳越好,從最初的半數空位,後來場場爆滿,有人還自願站票都還擠不進來。

接下來的五月天,《性.謊言.錄影帶》入選坎城影展,摘下了最高榮譽金棕櫚獎,第二年《性.謊言.錄影帶》獲得了美國奧斯卡獎最佳編劇提名。Steven Soderbergh一夕成名,電影賣座極佳。十年後更以《天人交戰(Traffic)》拿下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甚至擊敗了《臥虎藏龍》的李安)。《性.謊言.錄影帶》最重要的成就之一就是讓日舞影展的知名度和關注度倍增,美國綜藝報的形容是:日舞影展從成躍登地圖

《性.謊言.錄影帶》成名三年後,已經從錄影帶租售店店員升格到電影編劇,寫下《閃靈殺手(Nature Born Killer)》劇本,拿到一筆好萊塢編劇費用的昆丁.塔倫提莫(Quentin Tarantino)也帶著他的《霸道橫行(The Reservoir Dog)》來到日舞。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有人很認真在看待我的作品。」昆丁說:「你完全不敢相信想有這麼多專業的前輩,懷抱著利他主義」精神,就是想來幫助我。」昆丁想用長拍鏡頭處理《霸道橫行》,究竟可不可行?怎麼拍最好?他來日舞就是想取經,想聽專家指點,沒想到前輩意見出乎他預期。

有人質疑他難道不知道電影可以透過剪接呈現?「你真要這樣拍,一定會被人踹屁股」有人建議他劇本要再往下挖,找出兩位主角更深層的心理動機,角色才會更有深度,更立體。「確實,這些批評與建議都很嚴苛與犀利,讓我看見不同風景。」他知道自己是菜鳥,《霸道橫行》之前,他花了三年時間,就是完成不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片《My Best Friend’s Birthday》,日舞群師的建議歸建議,終究沒能改變他的堅持。

昆丁在日舞期間最大收穫是遇見名導演Terry Gilliam,他看過昆丁完成的「試拍(demo)」短片後,對昆丁大膽又不安份的運鏡手法,印象深刻,但又覺得雖然到處有靈光,卻是章法散亂,東一處,西一處,顯得支離破碎,亟待重組,於是耳提面命,給了很多指點,最重要的是他的一席話從此讓昆丁安了心:「導演不需要懂得所有技術細節,用什麼樣鏡頭選什麼材質衣料導演只要找到對的人,清楚明白告訴他想要達到什麼意境與結果,對的人就會幫你搞定一切。」導演負責動腦,而且清楚自己要什麼,其他專業交給專家執行,昆丁多年後坦承,有了這樣開示,從此就專心一意地去說好想說的故事。

「日舞就是這麼一個奇妙的地方,可以幫助有潛力,有想法的年輕人找到實現夢想的機會。」Terry Guilliam如是說。提供一個平台,一次機會,在大家幫忙下,讓主流體系忽略或者不支持的年輕人來追夢、圓夢。正是Robert Redford創設日舞影展的初衷。

日落大道:名人來加持

這種殘忍如果是必要的,那又是多偉大的一筆?

這位巨星就是在《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中驚鴻一瞥的Buster keaton/巴斯特.基頓。我心中唯一可以和Chaplin並駕齊驅,甚至在肉身神話和天馬行空想像力都更超越Chaplin的巨星。

基頓是1920年代美國影壇的超級搖錢樹,默片時期票房火紅,可以呼風喚雨,1926年從United Artists轉進到M.G.M.時,片酬是週薪3000美金,外加影片分紅。

多年後他才明白,倘若真的是搖錢樹,老東家怎會捨得割愛?嗅覺靈敏的片商早就聞到風雲即將變色徵兆,早早脫手這顆燙手山芋。

基頓的沒落就是默片海嘯的具體象徵。

十年後的基頓,週薪只剩100美元,有一搭沒一搭地擔任喜劇顧問,沒人顧也沒人問,因為以前他的電影不需要台詞,只要以一個動作接一個動作逗觀眾開心就好,來到有聲片時期,公司拚命想辦法加進對白,基頓再也無法維持他的特色與創意,變成四不像,有基頓沒基頓,根本沒差,既然如此,就不必再勞煩基頓了。

時代無情,比利.懷德的《日落大道 》更無情。電影既然描寫默片時代過氣浪花,召喚昔日精靈,其實是最有力的時代見證。

他在電影中安排一場橋牌聚會,賓客都是女主角Norma默片舊識,基頓只要亮個相,時代感就已經確立。

那場戲拍到面無表情的基頓(那是他的註冊商標:喜劇電影的最高準則就是自己不笑,要讓觀眾笑),看看牌,說了一個字:「pass.」

那是一語多關的pass.既是橋牌遊戲的過手,也是時不我與的告白,更是他和女主角Norma集體傷逝的告別。

一個人等同一個時代;一個字勝過千言萬語。比利.懷德的輕重拿捏非常精準,一個人、一場戲、一個字就比千軍萬馬更有力,《日落大道》得能成為經典,就在這款拿捏。

電影中另外還有製片大亨Cecil B. DeMille飾演他自己,大導演Erich von Stroheim飾演的前夫兼司機,所有的尷尬、曖昧與委屈,透過這些響噹噹的大人物來跨刀,時代風流具現眼前。

不懂的人,光看他們的造型,就已經感受到舊日滄桑;懂得的人,看見這些經典人物現身,就明白選角得當,所烘托出的時代氛圍多麼強而有力了。

日落大道:女主角難產

大導演比利.懷德(Billy Wilder)心中,最適合演出《日落大道 》中那位過氣女星Norma的女星是性感偶像梅.蕙絲(Mae West)。

二戰期間,幾乎所有美國空軍健兒都愛用她的名字開黃色笑話,因為充氣救生衣(life vests),充氣後像大胸脯,breasts又和Mae West的名字可以玩諧音遊戲,根本就是夢中情人。

戰後,梅.蕙絲的星途直走下坡,但她不甘心就此息影,於是轉戰夜總會混口飯吃,半百徐娘,依舊顧盼生媚,還能顛倒眾生。由她來詮釋那位眷戀昔日風光,還想重回聚光燈底下的默片紅星Norma應是絕佳人選。

比利.懷德與編劇搭檔Charles Brackett滿懷期待去拜訪梅.蕙絲,講完故事大綱,以為她會一口答應,沒想到梅.蕙絲卻大發雷霆,「Norma 根本瘋了,你們怎麼會要我來演個瘋女人?」

Norma內心這麼糾結,不能忘情昨日的精彩角色,怎能用一個「瘋」字下結論?真的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比利.懷德只能摸摸鼻子,趕快離開。

比利.懷德第二位人選是好萊塢女王Mary Pickford,她是36位影藝學院創辦人之一,也是第二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得主,走過默片到有聲片的黃金年代,親自見證到默片群星集體失業的慘狀,電影中Norma那句經典對白:「We didn’t need dialogue. We had faces!」是事實,也是嘲諷。

Mary Pickford說no 的原因是《日落大道 》的劇本太殘忍,也太變態,觸景傷情,她於心不忍。

第三位女星同樣是默片紅星Pola Negri,風華絕代,可惜開不了口,也被時代淘汰。但是她也拒絕了比利,原因是不想讓人對號入座,以為電影演的就是她們自己的故事。

這時,知名導演George Cukor挺身而出,向比利介紹了已經20年沒拍片的Gloria Swanson,她雖然淡出影壇,卻活躍在廣播電台中,而且還是健康飲食與運動的健身達人,不像Norma只會拍電影,也只想拍電影。

Gloria Swanson過去演過什麼電影!沒人記得,也沒人關心,因為只要這部《日落大道》就夠讓她名垂千古。

電影中的Norma說過:「我討厭復出這個詞,我只是重回大眾面前,當年我不告而別,大家都很生氣,如今我又回來了(I hate that (come back)word. It’s a return, a return to the millions of people who have never forgiven me for deserting the screen.)。」

她是唯一對比利說yes的女星,比利也沒讓她失望,她確實因為《日落大道》得到眾人關注與喝采!Norma失落的夢想,她都實踐了。

日落大道:男主角拒演

《日落大道 》是大導演比利.懷德(Billy Wilder)震驚影壇的里程碑,描寫過氣的昂默片紅星Norma (由葛洛莉亞.史璜生/Golria Swanson 飾演),豢養了小白臉編劇Joe(由威廉.荷頓/William Holden飾演),意圖東山再起,卻以命案終結的悲劇故事。

故事對電影從默片轉型到有聲電影的殘酷現實著墨甚深,選角過程卻是一波三折,開拍前一個星期才找到頂替演出的男主角,差點就流產了。

比利.懷德與編劇搭檔Charles Brackett對《日落大道 》信心十足,劇本才寫了五十頁,就直接寄給當時聲勢正紅的蒙哥馬利(1920-1966),他非常喜歡Joe這個角色,立刻就答應演出,然後就與年紀大他16歲的好萊塢富婆Libby Holman(1904-1971)出遊度假去了。

後來,Libby讀到《日落大道 》劇本,大驚失色,認為劇本設定的男女主角關係彷彿就在影射她和蒙哥馬利的關係,上映後一定成為八卦笑柄。於是以死要脅,要求蒙哥馬利拒演該片。

蒙哥馬利其實是同志,混在Libby Holman身邊其實是掩人耳目的幌子,而且Libby家財萬貫,又可以無限制供應毒品和名酒,又不干涉他的私下友情,他其實也很難離開Libby,只能乖乖向比利.懷德說聲抱歉。

問題是,蒙哥馬利辭演的時間點距離開拍只剩兩星期,比利.懷德氣得暴跳如雷,四處找尋替代演員,原本找上合作過《雙重保險(Double Indemnity)》,星途因此大紅的Fred MacMurray,但是他嫌Joe的角色太投機現實,是個卑鄙小人,所以也說了No。

幸運女神這時選中了在好萊塢浮沉十年,還沒混出名堂的威廉.荷頓,他是派拉蒙公司的基本演員,公司要他臨危受命,他也只好咬牙上陣。結果他真把Joe詮釋得活靈活現,從此要登好萊塢A級演員,還獲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最後意外輸給分《大鼻子情聖席哈諾(Cyrano de Bergerac〉》的Jose Ferrer還引發影迷不滿,怒批影藝學院有眼無珠。

《日落大道 》完全改變了威廉.荷頓的命運,也讓蒙哥馬利往上攀爬的幸運更加坎坷。三年後,蒙哥馬利因為《亂世忠魂(From Here to Eternity)》入圍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打敗他的則是再次與比利.懷德合作《戰地軍魂(Stalag 17)》的威廉.荷頓。

《日落大道 》選角傳奇,這本「Hollywood’s First Choice」有非常精彩的描寫。

喬治米勒:上帝的磚頭

日前,他接受美國「紐約客(New Yorker)」雜誌專訪時,告訴了採訪記者Burkhard Bilger這段生命故事。

時光座標要回到1971年的澳洲,那年他26歲,新南威爾斯大學醫學院課業告一段落,正等著分發到醫院實習,於是前往雪梨的建築工地打工。

那還是一個不太講究工安的年代,工地工人不必帶安全帽,然後就有一塊磚頭從14樓落了下來,不偏不倚落在他和另一位工人之間,碎裂滿地。

再歪一些些,這個世界就少了George Miller這號人物。
當然更不可能有從《迷霧追魂手(Mad Max)》開始,持續45年的《衝鋒飛車隊》系列, 甚至是拍完《瘋狂麥斯:憤怒道(Mad Max: Fury Road)》後十年,再完成前傳《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Furiosa: A Mad Max Saga)》。

望著碎磚,想著生死一瞬間的驚險,他只想告訴自己一句話:「這不是我該出現的地方。」

那時,他和弟弟Chris合作了一部短片,拿下新南威爾斯大學的學生電影競賽首獎,獎品是可以參加墨爾本的電影工作坊。當年,行醫的人生穩妥有保障,根本沒想過要以拍電影過一生。

擦肩而過的落磚改變了他的想法。

第二天,他騎上摩托車,連騎九百公里,從雪梨遠征墨爾本。他在電影工作坊完成的第一部作品叫做《電影中的暴力─第一章(Violence in the Cinema Part 1)》,描寫一位精神科醫生坐在椅子上對著鏡頭滔滔不絕說話,然後有人闖了進來,直接開槍噴死了他。

這則故事的第一個訊息是:他愛機車。

第二個訊息是:他愛暴力。


機車與速度,暴力與壯烈,從磚頭落下的那一刻,從他決定拍電影的當下就與他再也形影不離。

《迷霧追魂手》的劇本就出自《電影中的暴力─第一章》台詞原稿作者Phillip Adams 的手筆。冥冥中一切似乎都是上帝的安排。

20世紀最會拍沙漠的導演,當屬David Lean。

21世紀最會拍沙漠的導演,則是George Miller。尤其是那種世紀末的末日絕境氛圍。

《芙莉歐莎》的沙漠稜線與光影,除了歎為觀止,還有更多賞心悅目的能量,無情荒地有情天,他的鏡頭讓我佩服又感動。

吉卜力:榮譽金棕櫚獎

第77屆坎城影展5月20日頒發特別金棕櫚獎(Honorary Palme d’or ) 給日本知名動畫公司吉卜力工作室(スタジオジブリ),感謝聯合創辦人宮崎駿、高畑勳、鈴木敏夫從1986年創立以來,開創動畫世界的諸多可能性,由宮崎駿的兒子宮崎吾朗代表受獎。

坎城影展總裁Iris Knobloch頒獎時特別感謝吉卜力工作室帶給電影世界的魔法。

宮崎駿則在預錄的影片中表示:「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不過,還是謝謝你們。」果然很有「日本男兒不該喜形於色」的宮崎本色。

坎城影展以往頒發的特別金棕櫚獎都是針對個人,吉卜力是第一個因為工作室的集體成就獲獎(包括吉卜力公園和吉卜力博物館)。

一直扮演幕後協調監製角色的鈴木敏夫還親手繪製了一張海報送給坎城影展表達謝意,推手兼做畫師,也是有趣花絮。

坎城影展也放映了《小梅與小貓巴士(Mei to Koneko Basu)》、《尋找棲所(Yado-sagashi)》、《酵母與蛋姬(Pandane to Tamago-hime)》和《毛毛蟲波羅(Kemushi no Boro)》四部宮崎駿創作的短片,多數只有在三鷹之森吉卜力美術才看得到的作品,所以主辦單位還高興宣稱其中三部是歐洲首映。

此外,坎城也要特別放映最新紀錄片《宮崎駿與蒼鷺(Hayao Miyazaki and the Heron)》,這是宮崎駿特許的導演兼攝影師荒川格(Kaku Arakawa)一路貼身跟拍的作品,日本NHK上個月才播出《吉卜力與宫崎駿的2399天(ジブリと宮崎駿の2399日)》,讓影迷看見了繪製動畫時,大師也會搔頭、抖腳及猛抽菸的焦躁本色。

荒川格以前還拍過《宮崎駿的十年瞬間》,紀錄下整個吉卜力工作室製作《崖上的波妞》、《來自紅花坂》到《風起》三部動畫長片的點點滴滴,當時《蒼鷺與少年》的點子可能還靜靜躺在宮崎駿的腦海中,既然不退不休的宮崎駿又完成了新片,曾經以「不了之人(終わらない人)」形容過宮崎駿的荒川格,責無旁貸要再把自己追隨左右,看著宮崎駿完成《蒼鷺與少年》的始末再整理出來,相信更完整的《宮崎駿與蒼鷺》又會是另一個備受注目的焦點了。

感想之一:紀錄大師要早早行動。
感想之二:NHK有眼光,手筆大。

宮崎吾朗領獎後的反應很有趣,他最開心的是金棕櫚獎有盒子裝,不必煩惱打包問題。上回到洛杉磯領取最佳外語片奧斯卡獎時,找不到包裝盒,只能拿飯店浴巾包好獎座帶回日本。

上海之夜:創意DNA

上回在臉書寫到《上海之夜》要在坎城影展做修復放映,就接到楊凡導演的訊息,告訴我原初的電影構想來自於他,原本答應擔任監製的徐克導演,最後把《上海之夜》變成他的作品了。

回憶中,楊凡記得某個大年初一的大清早,徐克打了個電話給他,說道:「楊凡你不是一直想做導演嗎?這趟我來做監製。」

當時,楊凡心中的第一個反應是:「徐導演這麼早來電話,是除夕夜喝大了?在這個時間還沒睡,還是一大早就醒來準備做大事?」

當時,徐大導演當紅,呼風喚雨無所不能,有他關照,楊凡期待自己能夠美夢成真。

於是寫了一個電影故事《上海之夜》,還帶着美術指導嚴沾林去了一趟上海,走了一趟大世界石庫門杜月笙的足迹,也算實地感受一下上海灘。

但是楊凡始終沒有告訴我,為什麼最後電影不是他拍的,他只悠悠地說:「那是另一個故事了。」

最近他發了律師函給徐克的電影工作室,強調《上海之夜》的故事是他原創, 1983年口頭授權徐克拍成電影,但仍擁有故事的原創智慧財產權利,未經他許可,不得再重拍或其他衍生改作。

我很想知道幕後曲折,但是楊凡封口,修復版如果插進一張感謝卡,還原當年因緣,不知能否一笑泯恩仇?


楊凡還告訴我,由於《上海之夜》,他還介紹葉蒨文給徐克的電影工作室,簽了基本演員長期合約,不可外借,唯一的例外是可以為楊凡拍一部電影。

沒人預料得到,不懂廣東話的葉蒨文,很快成了樂壇天后萬人迷。好多人都想找她拍電影,但是唯一可以外借的合同就在楊凡手上,有人想用一百萬來買他手上的那份合約。

楊凡當然沒有這樣做。

他珍惜這張合約。接下來籌備要改編亦舒的《流金歲月》,女主角原定是鍾楚紅和葉蒨文,但是計畫趕不上變化,葉蒨文接下了胡金銓的《笑傲江湖》,楊凡只好另請張曼玉搭檔,至於胡金銓和葉蒨文最後都沒參與《笑傲江湖》,楊凡再次悠悠地說:「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倒是葉蒨文終究唱了《流金歲月》的主題曲。

楊凡有一肚子的故事,一輩子有說不完的精彩奇遇,我佩服他能夠容忍別人所不能容忍的委屈,等他下回來台北,再請他繼續分享吉光片羽,包括重新修復的《淚王子》,為什麼要加回去一段原先剪掉的重要劇情?

後續回應

港台媒體報導了這則消息後,一定會訪問楊凡導演,他受訪表示:《上海之夜》有他的血緣,徐克帶大了孩子,四十年後,孩子要去坎城,他要認領孩子回來。

伊森霍克:演員空間論

會,是客觀事實;不會,則是主觀努力。靠資格擔任導演的演員,多數都已經演戲演成精了,有自己的一套,有自己的信仰與方法,有自己的宇宙,看到不同的表演方式或者角色詮釋難,難道不會心癢或者手癢,想要自己親自示範一下該怎麼演出嗎?一旦動念,對其他演員而言就是天大壓力。

曾經四度獲得奧斯卡獎提名的知名演員伊森.霍克(Ethan Hawke)最近出任新片《野貓(Wildcat)》導演,在接受A.Frame雜誌訪問的時候就說:「做導演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創造一種空間,讓演員悠遊自在綻放光芒,能夠做到這一點,就是莫大的喜悅了。

這句話只有內行人才知道差別。唯有演員在拍戲現場發光又發熱,攝影師才能捕捉到最精彩難忘的畫面,導演就不需要在剪接台上煩惱,該怎麼串聯或者迴避,才能夠讓這部電影變得好看?一旦導演急著在現場教演員該怎麼演,急著示範又指導,嗯,肯定越搞越僵,坐在剪接台上半天也想不出對策了。

他還特別提到卓別林、巴斯特.基頓、伍迪.艾倫和克林.伊斯威特Charlie Chaplin 、Buster Keaton、Woody Allen, and Clint Eastwood)四位演員,他們的現場表演就是才華與生命展現,只要捕捉到他們的現場表演光采,就無需事後在剪接台上大費周章。雖然很多知名大導演在剪接台上完成了無數的傳奇作品,但他始終認為在剪接台上耗費青春,有害健康。他對這種工作模式,興趣缺缺。

伊森.霍克擔任《野貓》導演,背後有個小小傳奇。當初是女兒Maya Hawke,拿著劇本來找他,告訴父親已經買下了原著版權,要出任女主角,希望父親能夠擔任導演,指導她演出該片。《野貓》根據39歲就因為紅斑性狼瘡離開人世的美國女作家Flannery O’Connor 的生平以及小說穿插而成。

女兒替老爸找工作?更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女兒信任父親,仰賴父親。伊森.霍克珍惜這份機緣,更特別的是,知道故事來龍去脈之後,他還爭取擔任聯合製片和編劇。

這麼積極,不是為了護航女兒(其實很難排除這個因素),而是自己真心喜歡這個題材,希望能參與更多。當然,最大的問題還在於爸爸當導演,女兒當演員,現場溝通會不會起爭執?

伊森.霍克的回答,當然是不會。理由有三點:第一,他們父女倆從小就習慣討論電影或者音樂,經常溝通意見。對彼此的審美品味早有認知。

第二,女兒常到劇場後台,第一時間分享劇評,告訴他剛才的舞台表演到底好不好?他也會對女兒的音樂創作提供發建議,要求他修改或拿掉歌詞。敢直言,又肯聆聽,才是有效溝通。

第三,這對父女都自我要求極高,不必外人鞭策,早就卯足全力,拚死拚活追求完美。更重要的是父親夠資深壓得住場面,女兒更能放手一搏。

《野貓》成績如何,要看片才知道,伊森.霍克原本就很懂表演,他重視拍片現場氛圍與空間的觀點很值得參考,所以整理如上,提供參考。

星際大戰:4K77癡情版

世界有一群「星戰」迷,每年五月四日都要慶祝「星戰日」。因為五月四日的英文「May the Fourth」剛好就與歐比旺Obi-wan與其他絕地武士愛用的問候語及祝詞名言:「原力與你同在(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同音。

根據紐約時報報導,成千上萬的星戰迷中,有一群人組織了一個「負一社(Team Negative One)」,花了十多年時間,從各地收集了最初三集的《星際大戰(Star Wars)》35毫米拷貝,再參考最初的錄影帶、LD版本,逐格修復,推出4K畫質的原初版《星際大戰》 三部曲,並依當初上映年份,命名為《4K77》《4K80》 和《4K83》。

這是一場超級粉絲的懷舊之旅。起因是原創導演George Lucas改寫了自己一手打造的星戰史,擴充了星戰宇宙,1999年推出的前傳《星際大戰首部曲:威脅潛伏(Star Wars: Episode I – The Phantom Menace)》,原初的《星際大戰(Star Wars)》頓時變成了第四部曲,名字也改成《星際大戰四部曲:曙光乍現(Star Wars: Episode IV – A New Hope)》,連內容也做更動,當初特效能力不足的遺憾在數位時代得已全面更新進階,敘事思慮不周的細節也消失或更動了。

這種更新意味著舊版本從此退出江湖,找不著也看不見,舊日的記憶注定逐漸模糊、淡忘、褪色、消失……

雖然早在1977年《星際大戰》誕生之際,George Lucas就已經宣稱他有九部曲的計劃,但是只聞樓梯響,始終沒有動靜,大家只當是茶餘飯後的癡夢閒話,孰料就在《星際大戰》已經穩居經典傳奇之林,又冒出三部前傳,後來又有後傳三集。

這是一場原創與粉絲的「初戀」論戰;這是一場記憶與感情的「主權」拔河;這是一場「修舊如初」或「修舊如新」的倫理戰爭(學院派堅持原始材料,就是歷史,不應也不許變動;市場派堅持缺憾還諸天地,既然有錢有能力修復重製就要更新更美,要和當代對話)。

「負一社」並非食古不化,寧願抱殘守缺,不能接受改變,他們的主張其實很有意思:他們並不排斥George Lucas強化聲光特效的《星際大戰特別版》,他們只是非常懷念「原汁原味」的《星際大戰》原初版。

原因很簡單:初戀情人就是初戀情人,不需要事後特別化妝、美容擴整形,他們願意永遠停留在當初動心動情的剎那,即使那時候的初戀情人粒子有點粗、顆粒有些大、特效有點簡陋、劇情有些殘缺,但是這些都是當初讓粉絲們動心動情、終身想念的震撼力量啊。

如果George Lucas重新推出了強化聲光特效的《星際大戰特別版》,再附上兩片「原汁原味」的「原初版」光碟,他們一定樂意收藏,然而George Lucas只許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好吧,他們自己來,於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從戲院倉庫或者收藏家片架上找到舊日映演拷貝,重新逐格整飭、修復,恢復原初情貌,重新以4K畫質亮相。

所有的修復,未經授權,花的時間氣力很難有金錢回報,「負一社」的行為或許侵權,卻是對記憶的尊重與緬懷。

其行可議,其情可憫,原創者希望彌補過去的遺憾,全面改寫名著的例子,不久前鬧得沸沸揚揚的就屬金庸了,Final Cut 也好,欽定版也好,可以再撈一票也是事實。懷舊者,不管是書迷或戲迷,念念難忘過去的殘缺與美好,只想復刻原味,再見老情人舊時模樣,何罪之有?

誰才是癡心人?誰才是負心漢?相信每個人答案各不相同,我沒有答案,只想套用星際大戰的名言獻給這群「負一社」星戰同志們: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

上海之夜:憶徐克往事

張艾嘉2024年五月將帶著4K修復的《上海之夜》到坎城影展作經典電影修復特映。修復幕後最大推手就是導演徐克和監製施南生。

徐克早年作品部部精彩,充滿創意靈光,《上海之夜》更是瘋狂喜劇的極致。

徐克告訴過我他最喜歡的中國電影是《烏鴉與麻雀》,鄭君里導演在1949年拍攝的這部影片,對蔣氏王朝的官僚貪污腐敗有極嚴厲批評 。《上海之夜》同樣也對國民黨撤離中國之前,金圓券快速眨值的經濟崩盤,物價狂飆,極盡嘲諷能事。

不過,《上海之夜》還是一部愛情電影,黃霑打造的「晚風」,一直是我愛在廣播中介紹的電影主題曲,主唱又主演的葉蒨文因此大紅特紅,張艾嘉的瘋狂喜趣表演,也是她在香港時期的顛峰之作。

至於徐克本人也客串演出一角,飾演被陽台灑下的污水淋溼一身的路人甲。

他很像希區考克,老愛在自己的電影中客串一角,《新蜀山劍俠》他演出五代十國的小兵,和同飾小兵的洪金寶一搭一唱,躺在死兵堆裡尋找生機,順便痛罵都是藍軍和紅軍搞得天下大亂。

那時台灣還在戒嚴時期藍軍擺明罵國民黨,紅軍則是共產黨,可是讓當時的御用文人怒火中燒,還投書報紙痛罵徐克,記憶中似乎還主張禁演或修剪?

後來呢?後來,我在戲院中看到的版本,徐克依舊罵著紅軍和藍軍,觀眾也笑得很開心,喜劇嘍,幹嘛那麼嚴肅?

台灣的電檢尺度就這樣在各界衝撞之下,慢慢鬆動起來,那也是徐克的小小貢獻了。

《上海之夜》40歲了,那是香港電影最飛揚的黃金年代才可能出現的神作,張艾嘉依舊那麼年輕。昔日小妹如今已是金馬獎三金影后,應該走上坎城紅地毯接受歡呼致敬。恭喜張艾嘉,沒看過《上海之夜》的朋友千萬別錯過修復版的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