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影視評論
閨蜜:扮醜滑口搔搔癢
香港導演黃真真的新作《閏蜜》,英文片名叫做《Girls》,但是電影題材明顯類似《欲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若因此將《Girls》更名為《Sex and the Girls》是否更加精準?雖然全片的Sex,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黃真真只想替女性觀眾搔搔癢,但她很懂女人心,從滿場歡笑的劇場效果來看,還真是很多人給搔到了癢處。
黃真真拍攝《閏蜜》有搔癢三招,「扮醜」是第一招,關鍵角色就是陳意涵。
飾演希汶的陳意涵在結婚前夕才撞見了未婚夫鍾漢良的外遇,睛天霹靂讓她整個人失魂失志,再也不是昔日那位美麗自信的女孩。陳意涵要先做到素顏,既而臉部肌肉失控,再來則是肢體任人蹂躪,三個表演要求的共同特質就是:重現失戀傷心人的情傷實況,她越敢扮醜,就越接近真實,情傷指數就直往飆點高,觀眾的共鳴迴響就更大,事實證明,陳意涵任人揉捏,要多醜就有多醜的表演尺度,僅次於「變胖增瘦」的「變形記」最高難度,那是把玉女形象踩在腳下,只求逼真,只求重現情傷極致的「實況」重生,因為陳意涵「敢」這麼做,也真的放得開,她的醜態因而同時兼具了愁苦與喜感,再也不似以往的半調子玉女。
陳意涵的「敢」確實是《閏蜜》的動力發電機,也是黃真真的第二招。
黃真真的「敢」是把「性」的話題融入話白之中,她的策略就是先說一回,再做一回,說與做之間就創造了理論與實踐的空間,關鍵戲份就全交給了薛凱琪飾演的Kimmy。
Kimmy是《閏蜜》三位姐妹淘的領頭羊,一方面是家世富有,可以照顧陳意涵與楊子姍兩人,她的個性設計又是情場前衛,閱人無數,所以總是有說不完的男人話題,片中經典台詞之一就是如何分辨男性是否為同志?一,褲子緊不緊?二,愛做什麼運動?三,怎麼看指甲?她說得理直氣壯,就算是歪理,也說得煞有介事,然後再由陳意涵直接把「心得」應證在余文樂身上。
《閏蜜》的這兩場戲先是求逗趣,薛凱琪說得津津有味,陳意涵問得小心翼翼,很有乒乓球的來來往往趣味。可是,余文樂卻是除是陳意涵的新歡,就算他符合了同志三要素,但他畢竟不是同志,亦即黃真真只是消費余文樂來成就同志神話,卻讓觀眾不知如何再來界定這段初萌牙的戀情。也就是黃真真只替觀眾搔了搔癢,就把你推向一旁,不管你止癢了沒?這麼戲劇上的失落與不滿足,暴露了她在戲劇結構上還是力有未逮的盲點。
其次,薛凱琪敢於向姐妹淘分享「鼻子小,就那裡小」以及「太小了,放嘴裡沒感覺」的男性觀察(這又算什麼新話題?難道只因為華人電影以前很少有人公開談,口頭點到為止,就算是開疆闢土的前衛猛士嗎),卻也是耍耍嘴皮子,這個在姐妹淘心目中「要是打炮要收錢, 妳早就發財了」的前衛大姐,真正在生活中的實驗,也只有宴會上糾纏男賓的黏貼而已,沒有人知道薛凱琪真想要的欲望與愛情究竟是什麼,這個角色因此成了一個沒有靈魂的花蝴蝶,她為了要勸退小美(楊子姍飾演)與九天(吳建豪飾演)的歐洲行,不惜獻身的行為,不但突兀,也還真的只能以小美的註解來形容她了:「妳只是嫉妒,為什麼九天沒有選擇妳,卻選擇了我。」
黃真真的搔癢第三招則是「猶豫」。剪不斷,理還亂,確實折磨人,可以道盡癡情男女舉棋難定的微妙心情,但是「猶豫」的鄰居就住著「空洞」,稍一閃神,焦點就沒了。
相對於陳意涵和薛凱琪的外放表演,楊子姍受到角色性格的節制,表現上遠不如《致青春》亮眼。關鍵在於職場上的專業表現全是導演黃真真(就飾演導演黃真真)的施捨,不是她憑本事爭來的,電視導播的工作也無關乎她究竟拍到了些什麼,尤其還是只想依附在知名男人身旁(如李安或九天)找尋自己的位階,她的自卑與弱勢導致全片重心失衡,全得靠「不打不相識」的吳建豪用愛情來解救她,相對於陳意涵和薛凱琪的「敢」,她的「不敢」突圍,導致最後的港邊送別,只說明了她的信心空乏,難有同情,就更難有共鳴了。
整體而言,《閏蜜》算是深諳觀眾心理學的精算設計,很多道具悄悄完成了置入營收,很多橋段擊中了慕情男女的微妙心思,編導知道觀眾的渴望,也把能收能放的演員推到極致,輕輕搔到了癢處,完成了商業電影的基礎工程。
等一個人咖啡:眼見實
江金霖執導的《等一個人咖啡》,中心思想叫做「玄」,主要技法叫做「迷」,關鍵訴求在於:你相信眼睛看到的,但它未必是真實;你相信聽來的傳聞,更多時候卻是他人加油添醋的結果。
電影的第一個策略在選角:看到女主角時,多數人會以為她就是夏宇喬,乍看五分相似,細看卻又有三分岐異,帶著二分難以確定惶惑,看到終場,才知道她叫宋芸樺。
其次,看到短髮拉子阿不思時,有幾人能一眼認出她就是賴雅妍?改頭換面的不只是外型,更是表演方式,賴雅妍自顧自地登高攻尖,不知情的觀眾讚歎又有新人輩出時,對她,不也是最美麗的讚美詞?
至於總是神思恍惚,周遊在傷歎幻境中的老闆娘,同樣又有誰認得出她是周慧敏?又或者說:「誰是周慧敏啊?」20年前迷戀過她的人,重相逢,未必還認得出她;10年來不曾聽過她名字的人,驟相遇,當然更認不得這位年近半百的昔日玉女了。一記接一記的伏筆,都在為最後答案揭曉時,安排驚喜。
然而這種皮相層次的不相識,只能算是噱頭,看不出太多功力。原著九把刀的古靈精怪在於大玩「真假難辨」的猜謎辯證遊戲。
電影開場的白菜比基尼傳說,看似校園社團的迎新簡介,卻替全片針砭批判的「人間流言」確立了紮實基礎,例如有一對酒窩的新人布魯斯飾演的阿拓,明明是男兒身,為何成天穿著比基尼,踏著輪鞋逛校園,而且身後總要拖著一只大白菜?繪聲繪影的是看圖說故事,再加油添醋的「流言」本色;當然,他的女友究竟是被拉子給搶走?還是倦了男女情,只想做自己的生命選擇?也在布魯斯與賴雅妍之間看似「今日情敵」,實則還是「昨日戀人」的曖昧對話,產生了誤導效應,再由「真相揭曉」帶來恍然大悟的戲劇翻轉效果。
同樣的結構,也透過四處打工的布魯斯帶出了「海產店老闆暴哥」(由李㼈飾演)與「洗衣店老闆娘金刀嬸」(由藍心湄飾演)之間的「野史」和「正史」的辯證學,只不過九把刀和江金霖的企圖沒那麼雄大,一方面只想製造誇張諧趣(例如戲中戲的黑社會寫實戲碼,揶揄了台灣電視的浮誇表演,這亦是找來李㼈與藍心湄客串的考量),另一方面則是再次呼應了「傳說」與「真相」的誤謬指數(大嫂的水性楊花,是失戀人對感情仳離的過度演譯,大嫂的食物下毒,則是對海產店大廚的「錯誤報導」)。至於李㼈與藍心湄、宋芸樺與布魯斯的「情緒失控」指數,落在瞎掰世界的框架中,也就不顯得太過離譜了。
最關鍵的戲則在宋芸樺的偏「見」與偏「信」。偏「見」是《靈異第六感(The Sixth Sense)》的翻版,偏「信」則是癡情人才得擁有的特質,劇本先順著宋芸樺的偏「見」創造了一種「真實」,再透過她的偏「信」,替謎一樣的帥哥張立昂添加了故事的神秘與稠密。但是宋芸樺的偏「見」,既得著了布魯斯的「實證」,卻也另外還加上賴雅妍的「盲證」,有實有盲,迷離人生的「正反合」趣味因而格外動人(礙於電影結局趣味,在此只能先點到為止)。
至於《等一個人咖啡》的愛情論述層次也有著拼盤趣味,既可以因為無感而變性;也可以因為愛戀太深,終日相守,難離難棄;可以明明有好感,卻更祝福對方得能愛其所愛,開闊的變奏組合,讓《等一個人咖啡》的愛情咖啡,除了多糖,還饒富意念香氣,也符合九把刀一貫的書寫風格(別忘了還有一把刀與九把刀的刀式幽默了)。
只不過,導演江金霖的技法略嫌毛燥生嫩,太濃烈的鄉土劇與偶像劇色調,讓全片包了太多糖衣,吃不到原味了;至於人物枝節,也略嫌冗長,故事若再精簡,節奏再快一點,這杯咖啡肯定更可口了。
伴唱人生:起舞弄清影
台灣歌唱事業一向是華語歌壇龍頭,日換星移,出過無數巨星,但是我很少關心巨星身旁的樂團或伴唱,最著名的例子大概要算高凌風生前曾經陪他一起蹦蹦跳跳的「合音天使」阿珠與阿花了。美國紀錄片導演Morgan Neville拍攝的《伴唱人生》講的就是和音天使的故事,差別在於主角之一曾經得過葛萊美獎,甚至曾經入選搖滾名人堂,但是台灣的阿珠與阿花則只能在高凌風的高峰過後,嫁為人婦,難有第二春了,
《伴唱人生》描寫Darlene Love,Merry Clayton,Lisa Fischer和Judith Hill四位合音天使的故事,時光跨幅長達半世紀,等於就是半部美國流行音樂史的紀錄片了。只不過,多數美國人也許聽過她們的聲音,卻叫不出她們的名字,更不知道有多少紅花在她們的綠葉嗓音旁襯下曾經風靡一時。美國人都不熟這些美國歌曲的綠葉了,台灣歌迷或影迷,豈不更遙遠了?
傳奇,其實是《伴唱人生》最精巧的設計,畢竟若要認識綠葉,從紅花著手,也許就事半功倍了。
例如,年輕歌迷都知道Michael Jackson在2009年猝逝之前,原本正規畫「This Is It」的巡迴演出,他曾指名與Judith Hill合唱一首「I Just Can’t Stop Loving You」,麥可走得匆匆,Judith Hill的星夢幾乎是瞬間成了泡影,但是麥可有保祐,她在麥可追思音樂會上演唱一曲「Heal the World」,以歌喉和真情驗證了何以她成為麥可最後指名的合唱伙伴,因此有了無數邀約。
有了紅花背書,綠葉的魅力真的就容易凸顯,同樣的公式也可以用在Merry Clayton身上,她是半夜時分被經紀人找去與「滾石(Rolling Stones)」合唱團的 Mick Jagger搭手,合唱了一首「Gimme Shelter」,她就以獨一無二的高亢嗓音,完全顛覆了滾石純男聲的風采,有藝聞,亦有內幕,果真很有「娛樂」效果,夠讓歌迷看得津津有味了。
當然,曾獲得Lisa Fischer更是星途坎坷,她曾被經紀人糟踏出賣,落寞好了一陣子,同樣也是與Mick Jagger搭檔巡檔才能翻身,只不過,她隨後發行的第一張專輯,雖然有技驚同行的「How Can I Ease The Pain」,卻是銷路不佳(簡單來說,就是少了聽眾緣〉,也成了她的最後一張專輯。
至於24歲就已拿下單曲冠軍,直到73歲躋身搖滾名人堂的Darlene Love,則是與影歌雙棲的奇人,合作過的歌手人人誇她,在2011年名人堂的紀念儀式上,歌手Bette Midler所唸的頌詞堪稱經典:「她改變了我的世界觀,聽她的歌,你就會跳會舞,你就會急著尋找叛逆男孩!(she changed my view of the world, listening to those songs, you had to dance, you had to move, you had to keep looking for the rebel boy.)」
光看上述這些銀河傳奇,再搭配一首接一首的動聽歌曲,《伴唱人生》確實有豐沛的娛樂性,但是更重要的是全片的文化視野。
傳統的合音天使,都信守基本原則:不能喧賓奪主。合音就是合音,不是主唱,然而《伴唱人生》這四位女郎,都有著獨當一面的唱歌實力,卻註定只能當合音,有人是抗壓性不足,有人是時運不濟,有人則是姿色不佳,只不過,她們讓人「聽見」的關鍵則在於「唱出了自己」,她們不只是大咖的背景合音,也不再只是左晃右擺,聊備一格的木頭女郎,她們活了,她們熱力四射了,歌手同樣沾光,相得益彰。這種看似不可思議,其實道理簡單不過的化學效應,不也是極其動人的職場哲學?每個團隊都是多角體,大家都強,團隊就強,只想或只能凸出一點,或許尖銳,卻也註定單薄。
《伴唱人生》提供了很多人生啟示錄,其中,四位主角都很愛唱歌,唱歌讓她們快樂,也使聽眾快樂,有人唱歌唱成了閃耀巨星,有人永遠距離聚光燈還有數呎之遙,但是伴唱有伴唱的樂趣,《伴唱人生》看見了她們,也聽見了她們,還拍成了一部得獎紀錄片,人生能夠自娛娛人,已然甜美了。
致青春:同心圓變奏曲
猩球崛起2:猿不殺猿
Matt Reeves執導的《猩球崛起:黎明的進擊(Dawn of the Planet of the Apes )》 是一部非常悲觀,卻又非常真實的電影,人類的滅絕是咎由自取,但是星球換成猩猿當家,又能好到那裡去?
電影一開始,我們看到已經在叢林世界建立猩猿部落的猿猴們,開始教起子女讀書識字,其中老師刻在牆上的「教誨真言」就是:「猿不殺猿(Ape not kill Ape)!」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四個大字,有如憲法戒條,深深烙印在猿猴心中,但隨著劇情發展,這四個字也成就了全片最諷刺的教義。
「Ape not kill Ape!」這四個字應該拿來和基督教「十誡」中的「Thou shalt not kill(不可殺人)」來對比。
先知摩西從西奈山帶下來上帝頒賜的「十誡」,對罪孽深重 的世人諄諄教誨,有慈光指引,有戒律相輔,理應大步邁向美麗新世界,但是千百年下來,有幾位忠誠教徒真的信守了「十誡」教義?多少人以生存為名,不惜干犯戒條,大開殺戒?多少電影描寫了信仰同一位神明的教徒兵戎相向,卻也會在耶誕夜那天停火,共唱聖詩,齊聲祝禱,隔日再繼續交火!
經文歸經文,戒條歸戒條,若為生存故,一切皆可拋。其實才是人間真理。
《猩球崛起:黎明的進擊》的主角是帶領猿猴獨立建國的凱撒(Caesar, 由Andy Serkis飾演),「猿不殺猿!」就是他頒布的憲法,但是手下第一悍將 Koba(由Toby Kebbell飾演 )卻因深受人類折磨,身上處處疤痕,因此忌恨人類,因此也看不慣凱撒向人類示好,同意人類修復水力發電廠,又目擊人類正在整軍經武,決定制敵機先,對人類宣戰。
但是為達目的,必需先搞政變,才能發號司令,他唯一的選擇就是跨過Caesar的屍體。暗殺領袖,暗殺朋友,不但重演了《凱撒大帝》的莎劇,也宣告著猿猴與人類天性,相差無幾,悲劇只會循環。
但是,電影最犀利的論述則在於不但Koba要犯戒兩次,Caesar也同樣不能不破戒。
Koba暗殺Caesar是第一次破戒,表面上是為信念而戰,實則是奪權野心;就在他攻擊人類,殺得眼紅之際,同伴開始覺得不妥,質疑他的決策,為了立威,也為了鞏固王權,他「必也,殺猿乎!」就此猛踩油門下去了。
比較無奈的是Caesar,他僥倖死裡逃生,要重整山河,勢必還得單挑Koba,不論誰勝誰負,猿殺猿」是唯一的選項,「你不是猿」既是藉口,也是犯戒之人的救贖,但是不管你用什麼美麗的口號來包裝殺戮,「猿殺猿」成了血淋淋的事實,更是立法者自己踐踏了法條。
《猩球崛起:黎明的進擊》的「反派」都是極度欠缺安全感的受害人(人類把滅絕悲劇怪罪猿流感,卻不追究病毒來自人類實驗室,猿類則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的聞人色變),一旦反撲,力道自是猛烈;有心為善的「正派」,卻也都面臨無力迴天的尷尬處境,Caesar的那句結論:「我原本以為猿猴比人類優秀,無奈…」他的歎息,就是全片最深沈,也最悲觀的歎息!
末日列車:階級的框架
從科幻電影的格局來看,《末日列車(Snowpiercer)》並無太多銳猛新意;從奉俊昊導演的實力來看《末日列車》,好萊塢顯然不懂得如何善待這位南韓才子。
《末日列車》最主要的論述在於人類面臨地球暖化的危機,相信人定勝天,相信只要發射有降溫奇效的CW7,就可以調節氣溫,避免地球浩劫,不料,CW7降下的溫度遠超乎科學家的預期,全球急凍冰封,只剩一列動力和食物都能夠自給自足的火車,載著倖生的旅客,在地表上沿著軌道前進。
是的,這輛列車就是「諾亞方舟」的神話翻版,差別在於「諾亞方舟」避開了舟上的矛盾鬥爭,《末日列車》則是血淋淋地揭露了即使到了逃命列車,人類還是不可能同舟一命,還是會搞階級,唯有鬥爭或者革命,才可能改變現況,這樣的劇情,不是像極了Neill Blomkamp的《極樂世界(Elysium)》。
是的,傲慢的科學家與政治家,他們信仰的尖端科技救不了世界,反而毀了世界,《末日列車》的主要命題在電影的第一分鐘就已講完了,接下來的則是「救世主」Wilford(由Ed Harris飾演)應運而生,救了蒼生,卻又陷進了另一個專制霸道的框架體系之中,再度應驗了基督教思想主張的「七宗罪」邏輯:傲慢自大是最根本的大罪。撒旦挑戰上帝,所以墜入地獄;俗人與天比高,因此只能在紅塵煎熬受罪。
《末日列車》的第二命題則在於既然江山代有惡魔出,賤民不起身反抗,就只能註定世代沉淪了。差別在於《極樂世界》是從地球向天仰攻,《末日列車》則是困居在末節的賤民一路往前節車廂進攻,《極樂世界》打出了經線的弧度,《末日列車》則畫出了緯線的運動。經線也好,緯線也好,既然差別不大,失了先機的作品,就給人東施效顰的印象了。
一如所有的抗暴電影,Chris Evans飾演的賤民領袖Curtis,就是比別人冷靜,算得出閘門開關時間,計算著子彈還剩幾顆,同時也比別人驍勇,拿起斧頭往前衝,職業軍人也莫可奈何,但是導演卻忘了交代,長期營養不足,每天只有一片蛋白質口糧,不得已還吃過人肉的賤民,那有力氣來拚鬥?他們能夠革命,不也說明Wilford享受慣了順民歌諛,再也無力防杜漸,只能坐視自己從「偉大領袖」變成「亡國之君」。
刀法太過鮮明,符號太過刻板,其實是《末日列車》最大致命傷,美麗的Tilda Swinton 願意戴短勁假髮,套上暴牙,扮演言必稱領袖的「監軍」角色,固然創造了討論話題,但是她「遇弱則強,遇強則弱」的言行舉止太可預期,尤其是把鞋子放在頭頂上,來嘲諷賤民要安份,別囂想逾越的「體態」,都因為誇張過度,色厲內荏的結果,讓這個本來就不討喜的角色,更少了讓人驚服的力道;至次宋康昊飾演的列車設計師南宮民秀,除了裝酷扮帥,抽上最後的兩根紙菸之外,遇上難關時,看不出有如先知般的從容,應對上,也看不到乾淨俐落的梟雄手段,也就下一位坐冰監的異議份子,重見天日後也不過爾爾,不也是一種失落嗎?
從尾節車箱到引擎室,《末日列車》清楚定義出了車箱依排序,就有不同階級與待遇的人生實況,Wilford只想控制生態平衡,完全不想經營美麗新世界(或許亦是能力有限),那是編劇亦不知從何說起的尷尬,但是至少美術設計完了不少階級示意圖,一方面實踐了電影的科技論述(有花圃,有水池,有肉林,有課堂,有夜店,亦有毒品(但是毒品與炸藥的連結點,既牽強又處理乏力),另一方面則是要以美術工程,服務挑剔影迷。
只可惜,《末日列車》的絕大部份論述都只是重複廣為人知的理念,美術設計亦只停留在「重複」的框架裡,少了讓人驚豔的力道,理念不新,技藝不新,「諾亞方舟」以飛鳥銜來了橄欖枝做結,《末日列車》則以雪地裡的白熊揭示地球解凍的生機,技法何其相似,只是換了動物而已,《末日列車》就此撞毀,也算是不勉強的結語了。
乾旦路:戲曲浮生錄
電影資料館2014年7月18日起要在台北市真善美劇院推出「銀燈影戲耀紅氍」影展,精選24部華語經典戲曲電影,壓軸的《梁紅玉》,我童年時曾跟隨父親去(新世界戲院?印象模糊了)看過。1962年,我才七歲,聽不懂徐露女士的唱腔,倒是對武場戲印象深刻,匆匆半個世紀過去,時光倥憁,再也不是字典中的空洞形容詞了。
本文係配合「電影欣賞」主編邀稿,《乾旦路》是一部紀錄片,在世界的角落裡,即使戲曲已然式微,還是有人聽聞鑼鼓喧,就能引吭歌。
馴龍高手2:細胞分裂學
同樣是龍族為害導致身體殘缺,為何有人心存憾恨?有人卻坦然接受?《馴龍高手2(How to train your dragon 2)》用對照法撩撥了想像,也從開示中撒下了愛的種子。
《馴龍高手》的第一集中,透過維京人的制龍寶典,委婉點明了「恐懼」與「憤怒」比鄰而居的人心現實,但也透過「小嗝嗝(Hiccup)」與「無牙(Toothless)」的相知相惜,凸顯了唯有接觸與了解,才能化解「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偏見鴻溝。
維京人經歷了《馴龍高手》的洗禮,人龍一家親,第二集用類似《哈利波特(Harry Potter》中魁地奇競賽(Quidditch)的模式,安人了賽龍大會,透過高速奔馳,再鬥趣鬥力的彎轉競賽,將動畫電影的「想像力」踩足油門,不論是無辜羊兒的糗趣模樣,或者更勝雲霄飛車的彎轉驚呼,都滿足了歡樂的想像。
但是,第二集更高明的設計卻是Hiccup把爭雄遊戲留給了同伴,他偕同Toothless展翅凌雲,有如《天地一沙鷗》中的那隻李文斯頓海鷗,追求著飛行與速度的極致。他沒有高喊口號,只默默去拓展個人與家國的邊界,留下了「不與俗人同」的印記,但也因此才明白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馴龍高手》第一集採用了二元對立邏輯,人龍有別,面對生存壓力的顧慮與反應,也就各不相同;但到了第二集,卻改成了細胞分裂的論述法:人有矛盾,龍亦有矛盾。過不了自家人這一關,外面的世界就更混亂了。
兼任導演與編劇的Dean DeBlois巧妙安排了兩位龍騎士,同樣愛龍,一位是全力保護,就怕受傷害的Valka;另一位Drago Bludvist則是驅策群龍變戰士,唯有進攻,才能存活。更妙的是兩位龍騎士,同樣都知道只要駕馭了ALPHA這種大龍,群龍就有首,就能無往不利,只不過,一旦龍騎士起了衝突,原本各領風騷的ALPHA就得奉主人之命,骨肉相殘,用實力活下去。
這兩位龍騎士,一位以仁護龍,一位以暴馭龍,殊途卻難同歸。不但騎士的人生觀相差十萬八千里,失去一隻手臂的Drago Bludvist與裝上金屬義肢的Hiccup,也因為人格有別,走上了兩條完全不同的道路,決戰因此難以避免,勝負卻也不難預料:主張暴力的必定會先演出秋風掃落葉的優勢鋒芒,但是仁心之士終必逆轉勝。
正邪對抗,黑白相爭,原本是最簡單的戲劇結構,《馴龍高手2》不搞族群對立,而是搞族群分裂的剖析圖,才讓看似遵循黑白對戰的傳統結構,從中調理出全新風味,耐人回味咀嚼。
因為,《馴龍高手2》同樣有父子矛盾,Hiccup不敢承接王位,能躲則躲,同樣地,Hiccup的母親Valka亦是不同意夫君Stoick的馭龍大計,所以遠走天涯,同樣想對權說不,兒子是若即若離,掙扎於理想與現實之間,妻子則是乾脆不聞不問,直接為理念獻身去了。同樣的細胞分裂,出現截然不同的結果,人生的複雜度與真實度也就更加迷人了。
當然,《馴龍高手2》中最動人的感情戲就是看似粗枝大葉的Stoick,重見愛妻Valka時,情不自禁唱出相識情歌「For the Dancing and the Dreaming」,那麼大塊頭的人,遇到愛情也化為繞指柔,那副憨厚魯直模樣,完成了鐵漢柔情的最佳註解,也讓這部卡通片不再只是靠速度與動作來炫技,真情流露時就連大人都要動心動容,更讓《馴龍高手2》輕易就攻佔了老少咸宜的賣座山頭了。
生命中的美好缺憾:相知
讓觀眾愛上主角,電影的魅力就能穿透人心。《生命中的美好缺憾(The Fault in Our Stars)》有兩大穿透力:女主角Shailene Woodley飾演的肺癌少女Hazel,男主角Ansel Elgort飾演的骨癌少男Gus。
上述一百字裡,癌症出現兩次,幾乎就已揭露了《生命中的美好缺憾》的主軸:青春正好,明日無多,一切全因癌症攪局。
《生命中的美好缺憾》最不俗,也最動人的書寫在於雖然他們都癌症纏身,但是從不哭天搶地,也不自怨自艾,以極其優雅與尊嚴的體態,爭取幸福,「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將「缺憾還諸天地」。
電影開場時就是Hazel的母親(Laura Dern飾演)與醫生都咬定罹癌的Hazel有「憂鬱症」,Hazel則以堅定但不動氣的口吻說:「I am not.」她很清楚自己的狀況,抗拒不了病魔,但她可以堅持自己的腳步。只不過,因為體弱只能在家自學的她,並不排斥參加支持團聚,正因為她敢於面對其他病友,才會遇見同為天涯罹癌人的Gus。
電影中的Hazel,一直在鼻間插著鼻管,還得牽著隨身呼吸器,鼻管就像「紋身」,呼吸器則像包袱,讓Hazel的腳步走得比別人更艱難,但她不以為意,坦然承受。陽光與陰霾是這麼不諧調地衝撞著她的身心,但她卻也能逆來順受,揉合得如此順暢,讓人油生「我見猶憐」的疼惜之心,這也是何以片名中,「美好」與「缺憾」能夠同時並存。
Shailene Woodley的美麗在於容貌與氣質。容貌順眼,可親,有讓人一見鍾情的磁吸能量,那是老天庇蔭;氣質在於病痛讓她早熟,隨遇而安,可以讓周遭的親人少一些愧疚;但也有著最起碼的堅持,讓自己可以抬頭挺胸,走自己的路,那份灑脫與貼心,則是參透角色靈魂後得到的後天琢磨。庇蔭與琢磨,兩者得兼,她的一顰一笑,她的悲喜際遇,也就容易緊扣人心。
Ansel Elgort的不俗在於幽默與不群。骨癌讓他裝了金屬義肢,但他樂於示人,殘疾不能奪志,不諱言自己愛看庸俗小說的癖好,卻又樂於接受直挖人心創痛的文藝作品。他的矛盾在於有時超自信,有時卻又極忐忑。例如他怕人遺忘,卻又明白人終將歸諸塵土,一如他看似愛模彷叛逆少年,老愛叨根菸,卻又從來不抽它,只因他想藉由抗拒,來顯示自己的意志超越。
《生命中的美好缺憾》採取了雙主軸的敘事基調,一為癌症,一為愛情。癌症讓Hazel與Gus逐步衰弱,但是愛情則讓他們得見夕陽餘暉,他們確實同病相憐,卻不隨便將就,唯有掏心交肺,真能靈犀相通後,才開始牽腸掛肚。Hazel等待Gus來電的寤寐思服,因此更添動人神韻;Gus不願辜負佳人,一定要讀完小說才肯回電的魯直,不也成就了「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的青春志氣?
過去的《愛的故事(Love Story)》與《最後一次初戀(Restless)》,都只是女方得病,男方陪她走過最後歲月,留下最美回憶,本片的最大不同在於男女同樣罹癌,只是不知誰會先走一步而已,正因為他們很難擁有這個世界了,僅剩的那一點堅持,只有每天都面臨「失去」威脅的人才能會明白,因為懂得,也就更彌足珍貴了。
電影詮釋癌症時,選擇了一個很不凡的面對態度:兩人都接受「Pain demands to be felt.」 的這句小說名言,因為多數人遇上痛苦只想轉身,只想避逃,但是他們不能,因為藥石無效,癌細胞一再增生,根本無處可躲,所以只能轉身迎向痛苦,感受它、面對它、擁抱它、處理它(像不像法鼓山聖嚴法師的名言「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即使如此,Gus還是會怕,還是會哭;Hazel同樣會痛,也會絕望,但是與心愛的人一起去看最後夕陽的那份執念,則讓所有的「痛」都昇華了,這也是為什麼Gus與Hazel一定要去趟荷蘭,可以接受最迷戀的作家的盛宴款待,也被他的粗魯毀了一切;一定要辛苦爬上閣樓,見證「安妮日記」的少女如何看待生命,才能明白活在當下有多幸運,能夠執子之手,是多難得的福份……因為痛過,才知人生想要l無憾,何其艱難?
Shailene Woodley與 Ansel Elgort渾然天成,看不出表演痕跡的雕刻刀法,讓《生命中的美好缺憾》更添說服力,明明我們的雙眼看見了缺憾,但是我們的心靈卻都是美好的歎息,本片就像是一杯悲喜雜陳的雞尾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