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旦路:戲曲浮生錄

電影資料館2014年718日起要在台北市真善美劇院推出「銀燈影戲耀紅氍」影展,精選24部華語經典戲曲電影,壓軸的《梁紅玉》,我童年時曾跟隨父親去(新世界戲院?印象模糊了)看過。1962年,我才七歲,聽不懂徐露女士的唱腔,倒是對武場戲印象深刻,匆匆半個世紀過去,時光倥憁,再也不是字典中的空洞形容詞了。

本文係配合「電影欣賞」主編邀稿,《乾旦路》是一部紀錄片,在世界的角落裡,即使戲曲已然式微,還是有人聽聞鑼鼓喧,就能引吭歌。

傳統戲曲,不論名字叫京劇、粵劇或歌仔戲,沾上傳統二字,就意味黃金時代已過,但在夕陽黃昏,仍有動人風景。香港導演卓翔執導的《乾旦路》,選擇了人煙稀少的乾旦做研究,濃稠了戲劇人生,卻迴避了性向,剪裁得失,頗堪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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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旦路》一如片名,明明是生理乾陽的男兒郎,卻扮成了身心陰柔的女兒身,變的不只是外貌舉止,體態悠悠,唱腔優優,更是對女性之美從內到外做了研究,吸菁吐萃後以藝術手段來遂行,但何以致之?又如何致之呢?

 

中國京劇第一乾旦梅蘭芳雖然口述過「表演藝術」一書(這是台灣里仁書局翻印的書名,原名叫做「舞台生活四十年」),卻也沒有回答這個根本問題,只知父母早亡的梅蘭芳,八歲開始學戲的始意無非是繼承衣缽(他的祖父梅巧玲也是著名旦角,端莊青衣活潑花旦無不專擅),早早就開始了顛覆原生性別的「表演」人生。

 

《乾旦路》追蹤了香港粵劇界醉心旦角的王侯偉與譚穎倫兩位年輕人,對他們從「動念」到「矢志」提供了一個標準戲迷的解答:長輩啟蒙,一見傾心。王侯偉黏著媽,譚穎倫則是跟著爺爺到戲房看戲,鑼鼓聲嚮,指擺眉飛,身動如舞,細聲鶯啼,迥異流行音樂的說唱表演,就這樣吸引了這兩顆心,更難得的是戲曲固有迷人韻味,卻已非顯學,除非真心感動,誰會走這條人煙日少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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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侯偉與譚穎倫是自願,梅蘭芳則是家族選中,人生決志並不相類,相對於梅蘭芳有個家族事業在栽培接班人,王譚兩人面對的卻是戲曲沒落的大環境,戲曲路走來也就格外顛簸,偶有拜師,亦在社團切磋,卻不曾在傳統戲班做科(戲班已然寥落,所剩無幾),接受嚴格訓練(明白一點說,就是打罵),主要還是看戲學戲,自行體會手、眼、身、法、步之美,演習說學扮唱之道,如非真是戲迷,很難持志不墜,如非真的樂在其中,亦難在人跡罕志的乾旦路上,踽踽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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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譚兩人的梨園行路難,也就讓《乾旦路》取得了極其珍貴的人生觀察角度。《乾旦路》的敘事軸線從王侯偉展開,他的曲藝之路是持志不悔的美麗弧線,但是譚穎倫的曲線跌宕,卻更值得讓人咀嚼細品。

 

《乾旦路》中採用了王侯偉初識譚穎倫時所拍的片段,那一年,譚穎倫才11歲,卻已決志要做旦角,從唱腔到身段,譚穎倫的舉手投足,韻味天成,頗有小神童之勢,相對之下,王侯偉只能苦苦追趕,豔羨之情,盡在眉宇之中。可是後來再看到的譚穎倫卻已成了生角,關鍵在於他沒有通過青春期的變聲考驗,套句戲班子的老話就是:「祖師爺沒能賞飯吃。」

 

梅蘭芳小時學戲,四句老腔,教了多時,百般不得門道,啟蒙老師不禁長歎:「沒辦法,祖師爺沒給你飯吃。」但是終究是老師看走了眼,梅蘭芳慢慢從小圓臉長成了瓜子臉,手眼身法步都有精進,再也不是「言不出眾,貌不驚人」的小混混。祖師爺賞飯,前途大亮,祖師爺不賞飯,卻也不改其志,反而形成了《乾旦路》最無情也最犀利的人文觀察點。

 

王侯偉和譚穎倫的共同特質是:知道粵劇之美,知道旦角迷人,願意一輩子奉獻。但是女腔再唱不上去的譚穎倫,被迫放棄最愛,從生角戲重新學起,戲路的更迭,非他所願,卻不能不從,潛藏背後的經濟與人生壓力,正是當代戲子最沉重的生命壓力。

 

因為,童年的譚穎倫,從唱腔到身段,在在有神,不但他樂在其中,別人亦覺得他是奇葩。只不過,外人對童年的包容程度遠勝成人,一旦唱腔搆不上去,必定換來噓聲,一旦長相圓滾,扮相粗壯,不符旦角身形,亦難討喜,身材略嫌矮胖的譚穎倫改學生角,毋寧也是一著「生」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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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與親情的流變,另外提供了《乾旦路》生命滄桑的著力點。《乾旦路》有一大段戲是2004年王譚兩人初識時的記錄,學戲之初,譚穎倫的祖父含笑打氣,父親更是一路相伴隨,那是一個得到家族背書的戲曲人生(譚穎倫明明都生病了還不肯缺課的那場戲,是父子癡情的動人紀錄)。

 

可是變聲後的譚穎倫只剩孤單一人,早上上課,下午就得請假,直扮戲班上戲,總是行色匆匆,心事重重。一方面是他必須務實地爭取演出機會,演中學,學中演,才不會遭人排擠,另一方面,戲班的打賞花紅,也是他很重要的經濟支柱。家人的「失蹤」,加上「缺課」太多,畢不了業的隱憂,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肩上,乾旦路未必難於上青天,卻在他身上留下鮮明的烙痕。

 

《乾旦路》的主線落在王侯偉身上,他得到一代名伶紅線女的親炙點撥,可說是千金難買的寶貴畫面,不但紅線女的風華得以保存,朱唇輕啟,就有拔尖力道的唱腔演繹,更是清楚判定了王侯偉還嫌青嫩的技藝級別。雖然,王侯偉自備錄音機,可以提點音調及音準的「用心」,充份說明了他是一位有備而來,懂得如何藉用科技來幫襯自己的「有心」人,但是透過他在中學生粵曲大賽得獎的表演,似乎很難鑑定他的功力門檻,唯有透過大師的「點化」,才知山有多高,路有多長。

 

身材纖細的王侯偉確實比譚穎論更具旦角發展空間,看著她從拍腮红、定妆、塗胭脂、畫眉鈎唇、貼片子到梳頭,逐步變妝的過程,看似有模有樣,確有魅勁神采,卻少了豔冠群芳的能量,加上又是半路起家的新手,與戲班子的關係若即若離,未能真能成為一方之角。

 

但是,《乾旦路》的趣味就在於王侯偉的舞台不是局限於傳統舞台,他已在曲牌中翻來覆去,成了滾瓜爛熟的好手,深諳曲藝之妙,就算自己的詮釋不像名家那般到位,但是做為一位解說者,串場者,卻又遊刃有餘,因此,他找得到夠養活自己,又能兼顧興趣的法子,讓自己能沾邊,不必黯然退場。

 

同樣地,王侯偉的生命抉擇得不到家庭的支援,月入不多,還要奉養母親,還要忍受冷嘲;就算進得學堂傳授曲藝,也得容忍無心學習,全靠廝打磨牙消磨時光的學子;費盡心力送學生得獎時,也只能呆坐後樓,默默祝福……但是《乾旦路》同樣記錄著,他每一回拿起麥克風就眼神來電,就口沫橫飛……這樣的孩子,是心底有多大的熱情在支撐他?

 

不過,不論是乾旦或坤生,都是戲曲世界中迷人的性別顛倒,學藝專精,原本可以無涉性別,但要變裝易性,人生揣摩註定要比同儕多了幾許艱難,一貫男裝的王譚兩人,究竟如何跨越性別障礙?對他們的感情人生又有啥困擾?《乾旦路》全然不曾碰觸(不知是否刻意的切割),就讓藝術回歸藝術,讓粵曲回歸粵曲吧,但是活生生的乾旦人生,少了一個觀察面向,殊為可惜。

 

《乾旦路》選用了知名粵劇《帝女花》的樂音貫穿全片,大明皇朝的末日,一如走進斜陽的戲曲世界,然而一路走得跌撞的王侯偉與譚穎倫卻全然不悔自己的選擇,「香夭」一曲所唱的「地老天荒,情鳳永配癡凰,願與夫婿共拜相交,杯舉案」,或許唱出了他們的獻身決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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