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追緝令:半套娛樂

《台北追緝令(Weekend in Taipei)》北美票房60萬美金,全球票房200萬美金出頭,想要行銷台北的念頭顯然失敗,最可惜的是未能讓更多人看見桂綸鎂的實力,畢竟她是全片唯一光芒四射的演員。

雜抄百家,卻沒有自己的性格,應該是《台北追緝令》的創意致命傷。黃嘉智導演走這款路線,既不能「保險」(討好觀眾或評論),更不能「揚名」(確立個人品牌)。

複製《第凡內早餐(Breakfast at Tiffany’s)》的Audrey Hepburn來聯結桂綸鎂的清瘦美艷,點子不錯。墨鏡、黑衣、項鍊到手上的飲料杯,還有從珠寶變成跑車的「拜金」癖好,確有八分神似,在視覺上達到「美艷」傳承,用心良苦。

然後呢,沒有然後,一時驚艷,就像煙火一般,爆裂後就一無所有,桂綸鎂的慓悍、母性和浪漫,後續完全是另一套體系,黃嘉智懂得經營繽紛花色,卻不懂、無法,也不想往角色或情節底層鑽進去。

結尾的電影院決戰,就是例證之一,既然要復刻《十面埋伏》中,劉德華與金城武為了爭奪章子怡的生死拚戰,當然不是只有銀幕放映《十面埋伏》,然後放任Luke Evans與Sung Kang在舞台上翻滾扭打,動作既不精彩,還要安排陶傳正與王滿嬌的3D電影評論,硬生生變成不夠好笑搞笑決鬥。真要致敬,還得真的把桂綸鎂也拉到舞台上,三人關係才有些平行趣味。只做半套的黃嘉智當然讓人扼腕。

Sung Kang有句名言:「所有能做的,我都做了,為什麼你還是這麼恨我?」這句話適用他對養子,也適用妻子,更讓他的癡情執拗完全不對稱販毒老大的兇殘無情,也許他該問的是導演:「為什麼你把我寫的這麼膚淺?」

盧貝松上一部來台拍攝的《露西(Lucy)》,台北鏡頭太少、太髒,引來不少劣評,這回《台北追緝令》給了滿滿的台北風景,但是都是蜻蜓點水的萬花筒翻轉,也許夠讓投資方忙著數景交差,其實又是乒乒乓乓的空泛「煙火」,除了陶朱隱園的奇觀與時事連結,有些意外趣味,其他很難呈現台北魅力,關鍵在於製作團隊如何認識台北,又想如何書寫台北。

至於電影中的動作戲,不管是飛車或打鬥,表現都僅普普,熱鬧是有,精彩沒有。MOD上勉強看看,也就算了。

我眼中的那道光:退後

退一步,海闊天空,算是老掉牙的勸世格言,卻是解讀《你是我眼中的那道光(All We Imagine as Light)》的通關密語。

電影的第一顆鏡頭就會想讓你揉眼睛,以為眼睛錯焦,否則畫面怎麼會糊糊的不夠俐落透徹?

有太多電影以印度孟買做背景,人多車多房子多是共同特色,擁擠歸擁擠,混亂歸混亂,「清楚」看見是必要旅程。

導演Payal Kapadia對孟買的觀察一如其他前輩,但她選擇不同書寫策略:近,擁擠窒息;遠,才能呼吸。近遠交錯,是對話,也是思考。

擁擠忙碌的孟買城裡,電影鏡頭先是近得逼人喘不過氣(那是鏡位帶來的壓迫感,精準呼應著人車和房舍擠爆空間,以及職場壓力帶來的窒息感)。

但因電影聚焦在同一家醫院工作,又擠在同間小公寓的兩位主角普拉巴(Prabha ,由Kani Kusruti飾演) 和阿努 (Anu ,由Divya Prabha飾演) 身上,長幼有別,追求有別,堅持亦有別,同個屋簷下,既是相互取暖,又在互相計較磨蹭,唯一相似的就是空洞與落寞的眼神。

《你是我眼中的那道光》其實就是孟買的三個女人的故事。除了普拉巴、阿努,另外還有以昂一位成為寡婦就得被逐出寓所,被迫返鄉營生的廚師Parvaty (帕瓦蒂,由Chhaya Kadam飾演):她們受困孟買、迷失在在孟買,但又離不開孟買,因為只有孟買才有工作機會,大家都離鄉背井擠到孟買來。她們的現實是孟買浮世繪,也是三代女性身心素描。

感情困頓是導演Payal Kapadia對當代印度女性的冷眼旁觀:普拉巴是父母主婚,婚前不識夫婿,婚後異鄉謀生,形同陌路,她認命,不給追求者和自己任何換軌機會;年輕的阿努則嚮往自由戀愛,但是篤信印度教的她卻愛上了穆斯林男子,被迫私密偷情,有歡情亦有煎熬;至於年長的帕瓦蒂則是新寡後就遭父權體制排擠。

坦白說,這些女性困境的描寫,都是第三世界女性的常見際遇,導演Payal Kapadia的社會解剖刀法不算犀利獨到,然而,她的舒壓方式卻很有見地:退一步,壓力就鬆了;退一步,世界就明朗開闊了。

Payal Kapadia常常以中景和近景來書寫城市壓力,但她不忘最後拉遠攝影機,遠眺孟買,遠看那座濱海小店。每一回的遠鏡頭,都給了空間,城市有了空隙,角色與得能呼吸,生命與生活就有了再思量再出發的可能。

當然,Payal Kapadia也很敢用音樂來轉換、暗示和傳述角色的底層心聲。俗不可耐的生活細節與生活矛盾,都因為這些突如其來,又不按章法現身的音樂,有了騷動與開悟。

「妳們想待多晚就待多晚。」濱海小店的店家這樣告訴三位離開孟買的女子,好好談妳們的心、妳們的夢、妳們的愛,這裏的腳步沒有孟買那種急迫與現實:遠離孟買,她們恍若新生,禁忌不再是禁忌,才可以互訴心聲,友情與姐妹情,此時才告踏實,陶淵明在「歸去來辭」所寫的「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應該就是Payal Kapadia「退一步就海闊天空」的體悟與祝福了。

旅人所嚮:語言的迷宮

語言是用來溝通的,找不到對的詞句,語言就成了障礙。

母語自然天成,不假思索,就能脫口而出;硬要用外國語形容所思所想,常常搔頭捉腦,磨蹭半天,還是不知所云。

南韓導演洪尚秀的《旅行所嚮(A Traveler’s Needs)》就透過一位靠法語教學換取旅行花費的法國女郎Iris(法國影后伊莎貝.雨蓓/Isabelle Huppert飾演),丈量了大腦、內心和舌頭唇齒的距離。

聽完一場鋼琴演奏,你通常只會說「好聽」,究竟「好聽」在哪?面對追問,不是瞠目結舌,就是嘿嘿傻笑。

彈完一首鋼琴曲,接受掌聲讚美,可是進一步追問你在彈奏時,心頭究竟想些什麼?很多人除了「喜悅」,恐怕也想不出太多精確文字來表述。

確實,抽象的感受與概念,往往很難用文字或語言表達。拙笨,反而是最常見的反應。但是,《旅人所嚮》或許更想追問:如果腦袋空空,心中空空,言詞豈不更是空空?

雨蓓教法語,卻沒有課本,也沒有教材,隨心所欲,隨機發揮,她認為這種從生活中學會的語言,才鮮活真實,才是真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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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嗎?有人不知如何是好,有人甘之如飴,有人如坐針氈,洪尚秀沒有提供完美答案,他設計的情境,就是他的觀察、思考與檢視。

人生可以如此晃晃蕩蕩,喝喝馬格利酒,彈彈唱唱,來來回回,輕描淡寫、輕鬆寫意過一天。洪尚秀的散文電影,寫給悠閒自得的人,伸伸懶腰,閒閒品嚐。

艾諾拉:神女生涯如夢

同樣是「妓女+恩客/良人(?)」的題材,包裹糖衣,肯定可口暢銷,卻很難得獎:剝開浪漫外衣,暴露現實猙獰,票房未必討喜,卻是影展寵兒。

Sean Baker 執導的《艾諾拉(Anora)》儼然就是《麻雀變鳳凰(Pretty Woman)》的「暗黑版」與「暴走版」,《麻雀變鳳凰》全球票房超過4.6億美金,《艾諾拉》目前票房只有2300萬美金,然而2024年坎城影展金棕櫚獎只是橫掃影展和藝術市場的起手式。

麥琪·麥迪遜(Mikey Madison)應該是《艾諾拉》魅力四射的核心人物,因為她肯演、能演又敢演,小小年紀,老到神女招呼、應付、糊弄客人的專業本事一應俱全,拜金又享受富貴的嬌姿妖媚,捍衛主權的強勢發飆,接受現實的能屈能伸、面對嫉妒同行的慓悍唇舌與手腳,都讓角色的身影得著明暗凹凸的立體雕刻。

相較之下, 《麻雀變鳳凰》 的Julia Robert有如糖衣芭比,美麗讓人讚美,幸運讓人羨慕,卻夢幻到完全不食人間煙火。

不過,Sean Baker最高明的是設計了嘴上無毛的富家公子Ivan (Mark Eydelshteyn飾演),以及冷眼看遍世態炎涼與荒謬的助手Igor(Yura Borisov飾演)。

Ivan的特質並非揮金如土的公子哥兒,而是當下的每一刻他都是「真實的」,雖然難「持久」,因為他不知道「永遠是什麼(請參考羅大佑「戀曲1980」的歌詞)」,對不起,他是連下一刻或明天是什麼都不知道,也不在意的享樂主義者,「什麼都可以拋棄……現在你說的話都只是你的勇氣…..春風秋雨多少海誓山盟隨風遠去」無非就是如此。

Ivan的橫衝直撞牽動劇情,落跑比閃電還快,翻臉比翻書無情,一臉的young and innocence,搭配一身的酒氣和毒臭,落在他瘦骨嶙峋的肉體上,還真是只能驚歎「媽寶/爸寶」無人能出其右。

Igor算是認真執行任務的手下,一如他的名字有著「短小精幹的戰士」特質,不想對小女子動粗,卻又不得不「應變」的細節,流露「莽夫魯男」少見的細膩;如影隨形的一路監護,還真是「護」比「監」多,直擊所有的「真情」而了悟的「真心」,也成了全片最華麗的轉身,也讓「最後」的禮物,散發出超強的動情能量。

《艾諾拉》的三段式結構,在在說明了導演Sean Baker說故事的本事:第一段,你預見了美夢的成形與墜落;第二段則是直擊了「上窮碧落下黃泉」的瘋狂追逐;第三段則是「寒天飲冰雪」的耶誕彎轉。Sean Baker行雲流水的場面調度與動力十足的鏡位運動,都說明了金棕櫚獎評審看得眉開眼笑給出大獎的心悅誠服。

隔壁的房間:死生契闊

縱然有光芒萬丈的Tilda Swinton和壓抑內斂的 Julianne Moore,搭配「安樂死」的人道與罪責議題,以及James Joyce的感性文字和的Edward Hopper畫作風貌,《隔壁的房間(The Room Next Door )》依舊無法成為Pedro Almodóvar的代表作。

所有Almodóvar偏好的色彩、名牌、禁忌元素,《隔壁的房間》一應俱全,裝飾得繽紛奪目,視聽設計無不賞心悅目,卻因為話講得太多太白,電影感大失,我們看到的是一場大型的Almodóvar裝置藝術秀,華麗有之,感性有之,感動不多。

《隔壁的房間》 描述戰地記者Martha (Tilda Swinton)來到癌症末期,要求好友Ingrid (Julianne Moore)住進隔壁房間,陪伴自主善終。Ingrid 卻選了樓下的房間。

生命來到最後時刻,難免會問自己還剩下什麼?還擁有什麼?還想怎樣度過最後時光?希望誰陪伴身旁?

Martha親人寥落,只剩友人,親人是遺憾,朋友成依靠,但也依舊有親疏遠近之別,能夠談心,能夠陪伴,就已屬難得。患難濃度,回憶純度,都有好戲可看。

美憾往事,透過Tilda Swinton委婉細數,每則生命風景都很淒美,但因都是補白,都是交代,都是浮漂在水面上的直線述描,水花濺射,華而不實。就算拍了一場女兒生父直撲火場的戲,直寫戰爭症候群,卻又不能呼應她從事戰地記者的內心呼喊與志業選擇,孤單直線少了曲折迴旋,就少了共振力量,殊為可惜。

至於Edward Hopper的名畫「people in the sun」更是直接說了白話文,圖畫是什麼,角色就做什麼,Edward Hopper專擅的寂寥之美,Almodóvar復刻得栩栩如生,意境清楚明白,無須彎轉,無須用心尋覓細思,也就少了千回百轉式的Almodóvar風格。

明明是Almodóvar電影,卻少了Almodóvar的深層韻味,應該就是《隔壁的房間》最難以形容的迷航滋味。

雖然我是那麼喜歡Tilda Swinton的母女魔法,也喜歡Julianne Moore面對死亡驚嚇的層次變化,更喜歡Almodóvar透過「The Dead」雪花飄落文字幻化而生的聲影交融……我遠遠欣賞著這些美麗,卻無法擁抱落淚。

優雅的相遇:陋巷流光

選對了場景,電影就活了。

《優雅的相遇》那條三角陋巷,不能閃躲迴避的、命中註定的都終必在此相遇。

選對了象徵,電影的意境就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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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芽菜在《優雅的相遇》中,就有著點題功能。批發價一斤14元的邊緣食品,卻是被疫情拖累的阿勳(林政勳飾演)賴以活命的稻草,聽著他每餐咬食豆芽菜的咔嚓聲,阿勳的卑微、脆弱與困頓,一如豆芽菜,精準對位。

選對了連結,電影的魔法就火了起來。

阿勳是接受換心手術的患者,那顆心,那心跳,在《優雅的相遇》成了魔法師的魔法棒。人生有如南柯一夢,百年才能修得同心緣。

1937年,袁牧之導演拍出《馬路天使》,開啟中國社會寫實主義的左翼電影路線。

1963年,李行拍出了《街頭巷尾》,開啟了台灣健康寫實的電影風潮。

張作驥導演也是社會寫實主義的信徒,自1996年的 《忠仔》開始,舉凡《黑暗之光》、《美麗時光》、《當愛來的時候》、《醉,生夢死》到《夏日天空在那匹紅馬》,他始終關懷著比角落更邊陲,比卑微更貧賤的人群。

社會現象的犀利圖描,張作驥信手拈來;健康寫實的溫潤,他用理解與洞見融入角色內心。但是,他更偏愛用魔幻寫實轉換人間不幸,在絕望中滲透陽光,《優雅的相遇》是他終於找到在風雨中優雅歌唱的方法,向大家報告,一度霧迷津渡的張作驥回來了,重新站穩戰鬥位置了。

從《馬路天使》、《街頭巷尾》、《當愛來的時候》到《優雅的相遇》,困居在陋巷雜院中的底層小人物都是戲劇核心,張作驥這回也加進疫情參數,恰與婁燁的《一部未完成的電影》形成有機對話。婁燁用虛實交錯的筆觸,重現疫情風暴下的緊繃苦樂,向那個混亂時代委婉致意與致哀;張作驥則是細數一個個離開的靈魂與糾結,再張臂迎接曙光乍現的冬陽。貼在違建雜院牆上的「命運改變」標語,不是嘲諷,也無法救贖,卻是默默刻在他們心中的祈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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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運用應該是《優雅的相遇》最魔幻的武器。因為是陋巷長巷,張作驥大量運用了淺焦鏡頭,遠景不是那麼清晰,近景纖細如現,而且不時緊跟男主角阿勳身前身後運轉,觀眾聚焦他的周遭困窘,也明白他能伸展的空間有多擠壓,更讓陋巷雜院裡看似隨意堆疊的物件都得著「靜觀凝視」的能量。點點滴滴都在呼應著電影的貧困書寫,卻又因為凝視,也得著了「靜物畫」的「詩意」,或許這也是他最終選擇黑白影像的「詩心」。

長年在底層打滾,聽過無數離合悲歡,做過翔實田調,張作驥電影中的傳統民俗、喪葬前亡都不是裝飾花瓶,而是火中取栗的煎熬淬煉,肅穆唱腔、「南柯一夢」的詞文提點,都有著穿刺人心的震撼。即使只是操偶師對文戲小生的腳步挪移,或者左右互換的心情告白,在在都讓人細思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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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看完《夏日天空的那匹紅馬》後,我盛讚林尚德的優雅弦樂,低鳴卻非嗚咽,繞旋而非陷落,為絕望人生帶來昂首希望。《優雅的相遇》中的林尚德蛻變昨日身影,搭配陳品珍的感性筆觸,交出更繁複的配樂章節,有時低限反覆,有時委婉穿梭,有時熱力激昂,肯定要多看兩次電影才能明白他在配樂上灌注的心力與才情。

一次訪談中,張作驥告訴我,得空時,他喜歡就騎著單車,穿梭大街小巷,觀察也想像著每家宅院的背後故事,《優雅的相遇》的三角窄巷就是他花了五年時間才敲定的拍攝景點,他知道那兒就是故事的開始,他的花要從那兒的牆角邊往上竄。

但我更喜歡張作驥分享的少年故事:他是個在瑠公圳內潛水嬉戲的孩子。浮浮潛潛,自娛娛人,總能帶來無數驚喜。Welcome back,張作驥!

黑鴿:老套新戲輕鬆笑

Keira Knightley 是臥底在英國國防大臣枕邊的間諜,唯一的要害是一對雙胞胎子女。

Ben Whishaw是一位能制敵機先、又會善後的殺手(他自稱the trigger, 扣扳機的人),唯一的罩門是同性愛人。

不管他們多神勇能幹,打蛇打七寸,針對小孩與愛人,他們還能反抗?還需動用一個比一個大咖的黑道集團嗎?

《黑鴿(Black Doves )》就是一套破綻百出的間諜、暗殺與喜劇影集,是的,別懷疑,影集沒想搞笑,可是看到大夥正經八百,瞎忙一場,很難不噗嗤一笑。

正因為網羅了Keira Knightley和Ben Whishaw兩位巨星,所以《黑鴿》花了極大篇幅來妝點Keira Knightley 的美艷和癡情(她最擅長的戲路總是愛上不該愛的人,又永遠穿得花枝招展),也不忘凸顯Ben Whishaw的心軟和多情。然後,圈子兜啊兜的,悄悄避開他們的致命傷,東扯西扯扯出美、中、英的國家特務像黑道份子一樣在街頭火拚。

Predictable(可以預測)正是《黑鴿》的膿瘡,就像虛與委蛇混到內閣核心的Keira Knightley,怎麼會輕信天上掉下來的婚外情?她主演的,別人相信了;別人假裝的,換成她信以為真?還堅持不肯相信,是她的世界太單純?還是愛情永遠是盲目的?

《黑鴿》的故事發生在耶誕前夕,耶誕樹、耶誕歌都讓全劇裝點得漂漂亮亮、輕鬆愉快地述說起一位中國大使的意外死亡引爆的政治風暴。其中最華麗的詠嘆調就是Ben Whishaw偕同兩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辣妹殺手,高聲唱著「Deck the Halls with the Boughs of Holly」的耶誕歌曲,直衝匪窟,就在「fa la la la fa la la la」的歌聲中強虜飛灰煙滅。

是的,「歡樂殺人、笑談殺人」也是早已用濫的老招,《黑鴿》就是套路用老的新劇,不眨眼,才是真殺手,這兩位都會眨眼,算不上高手,卻能過關斬將,傻眼的是笨賊和觀眾。

不過,反正耶誕假期快到了,聽聽應景歌曲,看看熟悉的影星套用自己的老招握手寒暄,很好打發時間的。

鷹與男孩:肯洛區筆觸

Billy Casper的生活裡只有兩種聲音:大小聲和無聲。

大小聲來自家庭、課堂、以及所有涉及大人的世界。Casper的校長批評「頑劣」學生是不肯聆聽的世代,聽不進師長的苦口婆心,然而只要你聽見那些喳喳呼呼的大小聲,聽見那些自以為是的大小聲,你完全同意Casper的充耳不聞。

無聲來自Casper飼養的那隻飛鷹Kes,Casper迷戀它的羽翼、飛行英姿,以及靜靜凝視的銳利鷹眼。「只要它肯靜靜看著我,那就太美好了。」Casper強調他沒能耐馴服老鷹,他只是找到彼此共存的方式,鷹與男孩各自自在快樂。

英國導演肯.洛區(Ken Loach/Kenneth Loach)執導的《鷹與男孩(Kes)》精準透過聲音的對比,描繪了1969年代英國少年面對的教育/教養體系的崩毀。

Casper出身自單親家庭,母親不像母親,哥哥不像哥哥,足球教練只活在自己的世界,只會在學生面前神氣活現,只會霸凌學生……正因為如此,Casper與Kes在草原上的飛翔與互動,成為最幸福的甜美時光。

肯.洛區的電影強調生活切片,有時零碎,有時片段,然而都真實可信,尤其是飾演Casper的Dai Bradley,瘦骨嶙峋的清純與無辜,沒人疼、沒人懂的落單茫然,都給人不捨感受,肯.洛區透過他完成了他對1960年代英國少年的素描,那是你在狄更斯的《孤雛淚》看過的素描,他的見證與重現,反射了一個帝國的落日餘暉。

看見Casper拿著鏟子要埋葬Kes的終場,你明白電影導演不想下結論,然而你接收到的訊息,都是青春的傷逝與嘆息。

《鷹與男孩》是1969年的電影,我直到2024年才知道這部電影,才即時得見,感謝台北圖書館的典藏,這世界還有無數經典等待認識。

冷血動物:刻意求冷耍靜

片名叫做《冷血動物(Reptile)》,第一次拍劇情長片的導演Grant Singer選擇低調風格,緩慢又斷裂,名副其實的冷血警探電影。

電影關鍵人物是西班牙影星Benicio del Toro,他參與了編劇,也擔綱主演一位搭檔曾經犯錯的警探,換了城市和夥伴,卻發現天下烏鴉不但一般黑,甚至可能黑得更徹底。

低調是《冷血動物》的基調,Benicio del Toro一亮相就給人看透事態炎涼的蒼涼感,他充滿線條的那張臉,以及冷冷看著周遭人事的「冷眼」,不但呼應著電影的「冷血」主題,更是能幹警探的辦案本色。

然而,Benicio del Toro的低調,同樣有著現實的無奈。外調也是外放,前任搭檔的錯,他有著難以言說的痛與無奈,再出發,但求平安無過?還是依舊堅持要水落石出,不惜得罪眾生?

堅持才有好戲可看,《冷血動物》有三場戲好看。

其一,有警察之友拉攏他加入保全集團,只因他讚美對方手腕上的Rolex錶,對方立時摘下手錶相贈,收下等同結盟,他收是不收?人格與考驗在此激盪出火花。

第二,他要緝捕殺人嫌犯,對方搶了警槍就想跳窗逃逸,他朝對方背部開槍,結果槍槍致命。但是,警方追究責任:下次,不要背面開槍,要正面擊射。這就是坐辦公室的與現場搏命的差異。

第三,緝兇有功,長官幫他爭取獎章,榮譽其次,另有三萬美金才是重點。而且希望他就此結案,別再追辦下去。這不又是一種收買或賄賂嗎?

電影不時可見的隱藏訊息(hidden message)透過Benicio del Toro冰冷又犀利的眼神,成功傳達了他的「不合時宜」以及「冥頑」不靈。過去,他因此挫敗,如今呢?

《冷血動物》就是一位個體對抗整個腐敗體制的故事,好戲全在Benicio del Toro身上,其他的隱晦暗密細節,含糊交代,又牽扯太廣,情節像蜘蛛網纏繞太遠,最後收得不夠細膩,可惜了Benicio del Toro的型與戲。在Netflix 上看看,打發時間,很好入睡的。

非想非非想:優鼓樂章

看見《非想非非想(No No Thought)》這個片名,心頭必然會浮想起一個問號:這是啥?

看見《非想非非想》的海報,看見黃誌群揮棍舞動的英姿,或許就得著「優人神鼓」的連結,得著輪廓概念:這是一部有關舞蹈、音樂、劇場的電影。

非想非非想》紀錄的無非就是從蘭陵劇坊到優劇場,再到優人神鼓的臺灣劇場發展小史;核心從劉靜敏、秀秀再到劉若瑀的進化小史,經歷過蘭陵盛世的戲迷一定不會忘記劉靜敏的荷珠,更好奇她何以搖身一變成了從靜坐、禪定再入世的紅塵布施。

片名有趣,片名也能帶動思考。「非想非非想」語出佛經,玄妙難解,一般人未必說得明白。然而,陳懷恩的敘事則讓觀眾從「非想」看見優劇場成員透過靜坐、擊鼓、舞蹈與武術訓練一己的身心變化;再從樂器、燈光、服裝的設計發想與執行,體會到「非非想」的劇場實務,內化的修行終究要外顯成群體共鳴的「演出」。「非想」與「非非想」的往返擺盪,也是修行與紅塵的對話。

非想非非想》帶來的思想衝擊有三:第一,劇場為什麼一定要在表演廳?山谷、廟埕、田野,無處不能成劇場。從老泉里到金瓜石,「優人神鼓」選擇的表演場地,對觀眾都是挑戰與體悟。

其次,「優劇場」主張的「溯計畫」,正是向土地源頭探索血脈與文化根源的深耕動力。不管是行腳朝聖,或者重新認識傳統的太極、車鼓、高蹺、歌仔戲或儺戲,都讓劇場人得到從土地反饋回來的新塑、再生的力量。

第三,流動難免,黏著更好。優劇場到優人神鼓,團員來來去去,帶來撞擊,帶走耕耘都是文化種子。

2019年的一場大火,更讓劇團面對浴火重生的淬煉與試煉,看見團員不分男女走出廢墟,展翅再飛的堅定眼神與肢體。你一定能明白劉若瑀面對紀錄片,回首來時路的激動、啜泣與無法言語的內心澎湃。

陳懷恩的非想非非想》其實是一款邀請:電影中的美麗鏡頭有特殊磁力,搭配鼓聲樂音、襯映肌力線條的展示,吸引著你去擁抱這群無視紅塵擾攘,以「非想」之心進行「非非想」的劇場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