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殺手:平反DiCaprio

《花月殺手》描述1920 年代,從一戰戰場退役的Ernest Burkhart(Leonardo DiCaprio飾演)來到美國奧克拉荷馬州投奔舅舅William Hale(Robert De Niro飾演)。原本貧瘠的土壤因為發現石油,當被驅趕至當地的原住民奧塞奇族人一夕之間成為美國最有錢的民族,石油來了,金錢來了,邪惡與謀殺也來了,Ernest要加害的對象是他愛過的妻子Molli(Lily Gladstonea飾演)。

馬丁安排Ernest出場的第一個畫面是在火車上,擠滿了想要到Fairfax鎮上,蹭蹭石油熱度,尋找工作或發財機會的人,「茫然」是Leonardo雙眼所傳遞出來的第一個訊息(馬丁的剪接順序是先透過一連串的仿新聞片影像介紹奧塞奇族靠石油暴富的歷史因緣,畫面框架再由小變大,色澤由黑白變彩色,精準傳遞出故事有所本,改編自真實事件的資訊暗示),他不認識來接他的人,不認識誰是這塊土地的主人,更不知道舅舅Hale就是當地的king(電影字幕把譯成金恩,是失策亦是敗筆,Hale有法律授權,也是執法人,更知道如何鑽法律漏洞巧取豪奪原住民財富的土霸,譯成金恩,霸氣全失,但那並非馬丁之過,他不忘一直提醒大家Hale就是以朋友之名,幹盡壞事的king)。

Hale對於他的侄子Ernest可是瞭若指掌,先探問他是否愛錢?誰不愛錢,只要有貪念,就好利用;再問他愛不愛女人?愛,當然愛,所有虜色的女人Ernest都愛,尤其是豐滿的,身上有香氣的女人,有色心的種馬同樣就是可以透過婚姻繼承財產的工具,最後財是提醒他,要做大事莫貪小利,轟轟烈烈才會財源滾滾。馬丁的劇本與剪輯一方面讓大家看到Hale的精明算計,Robert De Niro笑裡藏刀的起手式有如暗夜燈塔,讓此時的Leonardo的雙眼也閃動著前途有光的小火花,輕易就被洗腦的他,就此言聽計從接受舅舅安排:包括讀書和開車。他所回報的每個訊息因此也成為舅舅下一步棋子的佈局。

Molli的身材、富裕、笑容和香氣,都符合Ernest對金錢與女人的想像,但Hale就是平凡小子,若非舅舅慫恿,他並確定自己可以怎麼做,又該如何做,Leonardo對Ernest的詮釋就是一個欠缺中心思想,隨風搖擺,卻又辦事不牢的痞子,舅舅灌輸、提點和交辦的事,除了娶Molli為妻之外,全都辦得零零落落,破綻百出,百無一用是Ernest。即使真心想對Molli好,耳根子超軟,又拿不定主見的Ernest終究只能在共犯結構的小圈圈中浮沉,無從救贖,更無寬恕。Ernest的平庸與無能,就是Leonardo詮釋心法,而且一以貫之,讓這個角色面對命運跌宕,始終只是個輸家:難以認同,更無同情。

偏偏,這款魯蛇本色,正是Ernest在《花月殺手》中最實在的生命座標。演出一個完全不討喜的角色,讓觀眾看見他參與的謀財害命勾當,就是想要「再次偉大的」美國人最不想,也最不敢面對的美國「黑歷史」,《花月殺手》的影史地位就在這份懺悔與告白,無須借用兇神惡煞的臉譜,就能看見白人集團(從土豪劣紳到FBI)對原住民的岐視、掠奪與種族滅絕的諸多手段(最後還要馬丁粉墨登場,告訴大家即使血案如山,殺人者不用死,報導不提謀殺字眼),Leonardo的茫然無措,正為白人明明雙手血腥還自以為靈魂已然清洗的終極示範。

角色的平庸符合劇情設定,角色的平庸卻也讓多數人忽略了光芒盡歛是多難的表演,《花月殺手》中的Leonardo DiCaprio告訴大家他不是明星,他是非常厲害的演員,他的平庸才襯托出種族滅絕血案的邪惡,他的平庸讓電影得著更紮實有力的論述。至於未獲提名或給獎的失落與寂寞,就留給時間還他公道吧。

莎莉:雞犬相安純情夢

動物不懂表演,也不會騙人,但是動物會告訴大家你/妳有沒有騙人。

理髮師拿起剪刀便知有沒有,記者拿起麥克風便知真或假,新片《莎莉》中看到劉品言抱雞捉雞的輕鬆自在,再看雞犬不驚的自然反應,你就知道她花了多少時間進入雞犬世界,裝不來,假不了,沒有朝夕相處,早就雞飛狗跳,哪來和平共處?

仿真或逼真,都是演員功課,《莎莉》的劉品言是被家庭與家人耽誤青春的雞農, 弟弟視她如姐如母,唸國中的姪女也當她是母親,如今弟弟要娶親,姪女也有網公,年過三十依舊待字閨中的「虎姑婆」,終於也被交友軟體撩動春心。

寂寞,或許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唯一解釋;任性一次做自己,更是暫別固定作息,揮霍青春的浪漫出走。野百合也有春天,為什麼養雞女就沒有?

網路成為她接軌世界的唯一管道,手機一響,萬事皆休的焦躁與興奮,活脫脫就是戀愛中手機族的連動反應。雞舍大小事,手機來攪局,這麼現代化的農村愛情,完全擺脫傳統農村電影的苦舊廢空困境,多添陽光希望與夢幻,亮麗格局直追法國當代農村情貌電影《夢想起飛的季節(Une hirondelle a fait le printemps)》、《貝貝禮一家(La Famille Bélier)》和《花落花(Seraphine)》。

妳是「Salli」,不是「Silly」是全片關鍵對白,妳是莎莉不是笨蛋,雖然妳會笨到直接問對方是不是騙子(笨蛋才會承認自己是騙子),心裡有數的Salli真正Silly之處就是期待著「萬一」,因為她就單純是一位「癡兒女」,期待「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景,隻影為誰去。」woman in love, 礙了誰?woman in dreaming,又礙了誰?

劉品言將woman in love的心理轉折刻畫得絲絲入扣,農婦舉止也自然純熟,比起《華燈初上》更上層樓,選對演員,演活角色,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李英宏的音樂野性活脫,還真有放山雞能量,為嚴肅的臺灣電影音樂注入輕喜劇的愉悅本色,正符合全片的陽光浪漫,一如他在《誰先愛上他的》和《我沒有談的那場戀愛》的音樂著色,再加上他演出喜感十足的卡車司機,都為《莎莉》撒下了滿天花雨。未來更是最能威脅薛仕凌本土戲路的演員。

當然,楊麗音、林柏宏和湯詠絮的本色演出都極有感染力,身兼編導的練健宏磨劍四年就能如此順暢圓融地執行創意藍圖,而且溫柔多情地書寫網路世界的虛實交錯(特別喜歡台法兩國的地理及人文對照圖案),現實輕輕批,親情濃濃寫,如此在地,如此國際,輕重拿捏在在值得喝采。

影:形式美學走火入魔

堅若磐石:張藝謀霓虹

張藝謀是幸運的魔術師,新片一部接一部,而且視覺風格,一變再變,不依靠老技術吃遍江湖,形成影迷持續關注的焦點:看看老謀子最近又變出什麼新花樣。

《堅若磐石》的第一個畫面就讓人眼睛一亮:燈紅酒綠的大都市,一輛巴士被歹徒控制,以人命要求副市長出面談判。宣傳上指出這是所謂的「賽博龐克(cyberpunk)」美學與「霓虹」美學的結晶,很有「妖獸都市」的氛圍,都市繁華,所以紅燈綠影,然而高度政治控制的城市,一旦政黑勾結,繁華底層的惡臭就自然浮現。

張國立飾演的金江市副市長鄭剛與于和偉飾演的黑道商人黎志田的利益交換與糾葛就是全片核心,綠影晃晃的畫面,不祥的妖異徵兆,充分說明了角色的古怪與深沉。

黎志田會見賓客的場所更有一大排落地窗,窗外有河,河上有燈火輝煌的遊輪駛過,河對岸則是萬家燈光,唯獨室內是一片黯黑,黎志田的私下交易或恐嚇都在此完成,花花世界與黑室交易形成強烈對比,「賽博龐克」美學與「霓虹」美學在此交會時散發的訊息,讓觀眾有了心領神會的認知:一看就懂,不必多說。

正因為這場河床風月場景,讓人將金江與重慶做出連結(電影主要就在重慶取景),讓人想起當年重慶市市長薄熙來與公安局長王立軍的政治、利益與感情恩怨,也說明了電影長度從原本三小時減為二小時零七分的投鼠忌器,以及張國立的角色身份從市長降為副市長又兼公安局長的考量。絕對權力絕對腐化,負責公安的人往往就是公眾利益的掠奪者。然而也因為政治力的干預介入,以致全片訊息錯亂,很難吸引人一看再看。

電影的希望交給副市長的警察兒子蘇見明(雷佳音飾)以及與蘇有一段沒有結果的前女友李慧琳(周冬雨飾)聯手,辦案進度要匯報,因此都讓黎志田得悉先機,憑著意志與直覺鍥而不捨的雷佳音終究要面對弒父決定,主旋律就在此刻悄悄滲透進來,地方官民包庇,只有中央大員陳道明介入才讓雷佳音有發揮空間,當年也是中央出手才讓重慶王薄熙來墜馬(差別在於薄家毒殺英國商人釀成國際事件,再加上王立家投奔美國領事館要求政治庇護),修改後的政治正確讓電影歷經四年才准映演,卻也讓人對張藝謀的原初版本更加好奇,官商勾結或威脅的細節究竟挖到多細膩的層次?

于和偉飾演的大反派算是全片最亮眼的角色,搬運工出身,永遠不忘當年和苦力兄弟一起淌血流汗的那一把挑擔,供奉牆上,同樣也是他的救命武器。他的威嚇手段剛柔並用,把手機丟進火鍋要你徒手取出的冷酷決絕,確讓人不寒而慄。至於靠視頻威脅對手,則兼具了一般層級的恐嚇嚇,以及關鍵時刻的救命談判。雖然女兒是他的唯一罩門,但對女兒所愛,該殺要殺,該救要救,一位平凡又真實的父親,讓角色的立體縱深刻度更加立體,算是全片最讓人難忘的角色。

/

最可惜的是陳沖。既是「官外有官」的靠山勢力,願意忍受的,不願意忍受的,都欠缺足夠的細節鋪陳,有舉重若輕的份量,演來卻是舉輕若輕,可有可無,又不知是否觸痛了主旋律,戲份只好刪節再刪節。

以前評《滿城盡帶黃金甲》,嫌棄張藝謀走火入魔,瞎用琉璃色彩雕塑後宮春色,但我知道他的每一部電影都有獨特的視覺經營,有時成功,有時失敗,至少他勇於嘗試,而且總能走出新路,《堅若磐石》的霓虹美學妖豔歸妖豔,卻很貼合主題,算是政治力干預下還能保全的創意部分,應予肯定。

殺人者的難堪:借用IP


當紅韓劇《殺人者的難堪》,撿拾印度導演奈.沙馬蘭(Night Shyamalan )的《驚心動魄(Unbreakable)》觸碰通電效應及私刑正義概念,再掺雜一點神秘天意,既聰明又高明。
天生廢才亦有用,就是《殺人者的難堪》 吸引觀眾的前提設計,網路漫畫家CCOMABE與編劇金多珉聯手創造了百無一用的邊緣青年怡蕩,莫名其妙用一把釘錘殺了人,漏洞百出,罪證確鑿,應該難逃警方羅網,明明雪球越滾越大,偏偏罪證卻總是陰錯陽差消失,儼然私刑正義的「天選之人」。
飾演怡蕩的崔宇植擅長「廢才」青年角色,眼神中的茫然貼合角色定位,內心轉折相對虛空脆弱,就算一觸身就能知悉對方的私密,卻也不知如何因應解讀,還好其他配角都比他有型又有戲,就讓他們來書寫黑暗傳奇了。


怡蕩的命運轉折來自以「羅賓」自居的另一位宅男駭客(金耀漢飾演),蝙蝠俠的得力助手叫做羅賓,福爾摩斯也需要華生醫師幫忙才能夠逢凶化吉,這些傳奇英雄的搭檔,就是讓紅花更紅的綠葉,羅賓自願擔任副手,看似只是負責擦屁股,卻是穿針引線,強化理論的黑手,正義英雄角色靠他打造完成,光是這一點就讓他享受了滿滿成就感。外表拙笨,卻讓精明警探也上當,就有高度娛樂效果。


更有型的是冷眼辦案的警探張難堪(真是奇特的名字)和冷血又冷酷的神秘殺手松村,一個鬆到不行,全看眼神和下巴演戲;一個硬到極點,就像煞星下凡,兩個極端的對陣拔河,再加上麻花般的上一代恩怨,《殺人者的難堪》的角色設計各有魅力,加上每位看似平凡的「被害人/加害者」都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問號與驚嘆號的交叉疊乘效應,都更添全劇趣味,好奇編劇如何華麗轉身,還能另起言之成理的新世界。


《殺人者的難堪》第一季只有八集,其實短小精鍊,我卻常把只有只有兩套表情的怡蕩錯認成其他角色,欠缺清晰辨識能量的主角,卻更貼近怡蕩這位凡人中的凡人,廢才中的廢才,巧合也好,刻意也好,平凡中的不平凡,也是劇集的魅力了。

非誠勿擾:三粒馬卡龍

/相信愛情,探索愛情,辯證愛情,早已是《非誠勿擾》系列的特色商標,然而走火入魔的視覺美學則揭示了第三集電影鑽進了死胡同。

愛情滋味酸酸甜甜,借寓馬卡龍(macaron)的色彩與口感,當然是一種美學選項。我明白導演馮小剛的用心,然而《非誠勿擾3》票房口碑兩皆失利,馬卡龍並非元兇,美肌程式的視覺與主題設計才是。

《非誠勿擾》在2008年以都會男女愛情練習題問世,訴諸有錢有閒中產階級的愛情追尋與遊戲,避開了陳玉慧《徵婚啟事》原著的普羅祈願心聲,改走高階奢華路線,完成了帶動風潮的商業算計(但是仍應對陳玉慧說聲謝謝,避而不談陳玉慧的原創概念,實欠允當),透過葛優與舒琪的形神品味落差(笑笑與秦奮,有如鮮花插牛糞的自嘲語言),甚至成就了得以再拍續集的IP。

然而就像多數好萊塢的續集電影,有一有二都算精彩,硬要湊三就乏力沒氣了,《Die Hard》如此,《Matrix》亦然,《非誠勿擾3》更是不堪。

故事設定在2031年,所以許可出現「擬真」智能人,「擬真」其實不真,而且一看就假,因為相關角色都在提醒觀眾我是假的,不是真的,因此從肢體到語言都得矯揉做作,前提設定一旦歪偏,後續就都扭曲了。


從第一個畫面開始,《非誠勿擾3》的視覺就以色彩濃烈的馬卡龍風格現身,每位主配角都在蘋果光的修飾下,光鮮滑潤,歲月不留痕,有如全面開啟了「美肌」程式,問題在於「美肌」就是假,對照經典科幻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中美麗動人的生化人Rachel(Sean Young飾演),或許就能明白過度雕飾後的格局落差。

美肌導致過甜,美肌導致膩煩,這款美學選擇卻不經意點出《非誠勿擾3》的核心問題:人是假人,核心愛情也是編導耽溺其中,不捨離去的自說自話。就算主角們依舊伶牙俐齒,各自展示人生體驗的智慧火花,金句前仆後繼,但也只限嘴皮子運動,也只適合只剩一張嘴的黃昏老人咀嚼回味。

至於愛情世界容不容得下第三者?本尊分身能否和平共存?咱仨的愛情砝碼如何同質同量?更是編導自以為是又自得其樂的假命題,就算舒淇努力演出真假笑笑,大玩mistaken identity 的猜謎遊戲,也極難引發觀眾認同,參與共振。

稍有新意的點在於葛優可以訂製智能舒淇,愛慕葛優的男子為什麼不能訂製年輕版葛優?男人主宰的慾望世界,有男女配,也可以有男男配,長髮葛優一亮相成了全片最搞笑的亮點。

《非誠勿擾3》再次告訴大家,見好就收有多難。兩粒馬卡龍就夠甜嘴了,別再貪多吃三粒。

漫長的季節:音樂對位

最高明的電影音樂就在於他帶動的化學變化。

始料未及的音樂出現在情緒緊繃的場合上,突兀是必然,卻可以緊緊捉住你的注意力,這是大導演黑澤明最有心得的「對位」書寫。

三船敏郎在《酩酊天使》中已經走投無路,身體也不堪負荷,前途茫茫之際,走進小酒館找老闆談心,外頭的遊樂場播放著喜悅歡樂的「杜鵑圓舞曲」,對照他的心亂如麻,混亂指數頓時倍增。

三船敏郎在《野良犬》中飾演緝拿撿走警槍的歹徒,好不容易在沼澤草叢中發現賊蹤,火拚扭打之際,樹林外傳來林外住家女孩正在彈奏弗里德里希·庫勞(Friedrich Kuhlau)的C大調奏鳴曲(Sonatina in C major, op. 20 no. 1: I. Allegro)。這邊生死搏鬥,那邊安靜祥和,不合時宜的音樂是不是更凸顯了緊繃氣息?

《八月狂想曲》中的老婆婆在狂風暴雨來襲時,硬撐著雨傘往外走去,強風狂催,傘破反折,一如昔年長崎原爆情貌,此時配樂卻是舒伯特的「野玫瑰」兒童合唱曲,婆婆家人也頂著狂風奔跑尋人。極其喧鬧的歌聲,完全不搭調的音樂,反而讓觀眾更加關注劇情。

庫布立克(Stanley Kubrick)的《發條橘子(A Clockwork Orange)》中,先用「Singing in the Rain」搭配Malcolm McDowell 飾演的狂徒Alex在街頭糾眾毆人暴力,再用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搭配希特勒暴行紀錄片強迫Alex接受矯正治療。畫面驚人,音樂顛覆了本來情貌,更加駭人,恐怖等級直往上竄。

辛爽執導的《漫長的季節》則仿照庫布立克的《2001:太空漫遊》,採用「藍色多瑙河」音樂交代出全劇關鍵的分屍棄屍情節,以及其他相關當事人在案發前後走過的歲月腳步,20年的生死之謎逐一解開,「藍色多瑙河」音樂徜徉流瀉過每位角色身邊,不得已的、罪該萬死的、完全不知情的……都被音樂的漣漪貼身撫拭而過,歲月無聲,流水無言,唯獨音樂牽引著觀眾驀然回首,猛然有根心弦被緊緊摳住。

辛爽在字幕空檔還留了一手,多瑙河水一度歇息,插進來人生道路上,關係人曾經有過極短的髮夾和餛飩情願,人生如果停滯在初相識的剎那,美好永存,不知該有多好……然後,樂音繼續流動…….

音樂搭配畫面的絕美境界就像化學作用:自燃的氫加上助燃的氧,產生的卻是滅火的水。(感謝周傳基老師當年開示)

漫長的季節: 雪落時分

你不會忘記《齊瓦哥醫生(Doctor Zhivago)》的雪景,那是溫存與別離的記憶。

你不會忘記《霧中風景(Landscape in the Mist/Τοπίο στην ομίχλη)》的雪景,那是天地動情的祝福。

你不會忘記《鐵道員》的雪景,那有著職人的守候、奉獻與凝視。

你不會忘記《情書》的雪景,那有著青春追尋的吶喊與激情。

你不會忘記《千禧曼波》的雪景,那是青春浪遊的雪泥鴻爪。

雪景拍得好,就如一首詩,直鑽人心, 久久難忘。

《漫長的季節》的雪景出現在最後十分鐘,男主角王響歷經劫波,倒在養子懷中,此時,天空飄落雪花,細細淡淡,王響喜悅抬頭說這雪花,過去他見過。配合這場來自過去的雪花,導演辛爽帶領觀眾重新審視了劇中主要人物遇見雪花的心情,主要都是美好剎那的再次回味,愛過怒過哀過笑過……都好,雪花罕見,對照當下心境,各有感觸。雪花飄落之際,所有角色或許都在揣想著自己的未來,觀眾看見的卻是他們的過去,這麼魔幻的場景有如醅酒開封的轟然一響,細細品味著人生道路究竟怎麼走到今天這般情境?有人失落,有人變色,有人夢覺,有人夢殘,你必定會同意那家美容院要命名為「如夢」。

《霧中風景》是希臘導演Theo Angelopoulos傳世名作,尋找父親的一對姐弟被帶進警察局,偏巧老天落雪,室內室外的眾生全都停下腳步,仰首看雪,姐弟才能從容逃脫,繼續尋父之旅。雪的魔幻為電影增添了無數詩意,導演不想告訴你為什麼人們會呆立看雪,但你會同意那是天若有情的極美安排。

《漫長的季節》的男主角足足等了十一集半才知悉真相,劇情從Chapter 3走到 Chapter 4也足足走了十一集半,漫長啊漫長,雪落就是四季輪迴的終場,有人雪花落盡再無憾恨,有人空留遺恨,就容雪花逐一覆蓋吧。從蕭瑟秋黃到天飄白雪,清洗的清洗了,埋葬的埋葬了,過不去的終究都會過去的,人生與四季有了連結與對話。

一齣電視劇容許近三分鐘的長度讓音樂和雪景逐一審視所有角色,詩意氤氳,那是何等膽識與氣魄?辛爽的神來一筆,讓《漫長的季節》站上了罕見高度,光芒四射,全無僥倖。

漫長的季節:大器回首

《漫長的季節》改變了我對中國劇集的刻板印象,議題處理的大器與才氣,同樣驚人。

人比人,氣死人,處理同樣一首歌的手法與心態,高下立判。看完中國劇集《漫長的季節》,頓覺人生殘酷無情,不怕不識貨,最怕貨比貨。

《漫長的季節》是一齣十二集的劇集,以1996、1997、2016三條時間線交錯敘述一椿分屍血案的成因及迴波,靠著男主角范偉飾演的火車司機王響,鍥而不捨追兇要真相,完成了一個破碎家庭和一位癡心父親的時代拼圖。

第一集中就透過章回體的結構介紹了前三章《姐夫以前開火車的》、《響亮的響》和《那個人又回來了》,但也一直到了第十二集的最後,才又出現第四章《往前看,別回頭》,緊接著年邁的王響,站在高粱田邊,對著駕駛火車前行的司機王響高聲喊著:「往前看,別回頭。」此時,畫面出現了姜育恆的名曲「再回首」。

乍聽之下,似乎有些矛盾,嘴裡嚷著「往前看,別回頭」配合畫面的音樂卻深情依依唱著「再回首」:「再回首,雲遮斷歸途; 再回首,荊棘密佈。今夜不會再有難捨的舊夢,曾經與你有的夢,今後要向誰訴說。/再回首,背影已遠走;再回首,淚眼朦朧。留下你的祝福,寒夜溫暖我,不管明天要面對,多少傷痛和迷惑……」其實不然。

因為心頭放不下喪子之痛,沒有解開的死亡謎團,一直哽在心頭,所以王響頻頻回顧,反覆再反覆檢視碎心舊事,不放過每一處可能與可疑線索,才能從舊事碎片中組合解謎拼圖,一再回首的是他,勸人莫回首的亦是他,因為廿年的漫長守候究竟多難熬?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劇集初始看到廿年前的他,還有點黑髮鐵漢身段,廿年後他的已經是縮肩微佝白髮老翁,唯一不改的是要真相的偏執與堅持,盼了廿年等到雲破月來,「再回首」的副歌歌詞:「曾經在幽幽暗暗反反覆覆中追問,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再回首,恍然如夢;再回首,我心依舊。只有那無盡的長路,伴著我。」精準書寫著他長夜漫漫路迢迢,終能釋下重負的心情。

頻回首,才能無憾;勸人莫回首,則是苦盡甘來的祝福。縱然眼前只剩工作人員字幕表,樂音卻引領我們回想漫長廿年的人生風霜,主角的參悟及解脫順著歌詞滑進觀眾心坎,感同身受地歎出一口長氣。

至於究竟該不該回首的人生辯證?一旦套用到政治與歷史憾恨,同樣有著微言大義的小曲輕唱。

音樂用得好,一首就夠了,一次就夠了。同樣這首「再回首」,王家衛監製的《繁花》一用再用,用到讓人耳朵生繭,膩煩之至,那是把觀眾看小了,唯恐觀眾不懂的過度包裝,《漫長的季節》的處理則是自信又大器,一擊就中。《繁花》看似用電影手法拍劇集,終究只是劇集格局;《漫長的季節》則是把劇集當電影拍,瀟灑俐落。

導演辛爽1981年出生,才43歲,值得關注,也值得細究,滾滾長江東逝水,一代新人換舊人。

我的完美日常:小處著眼

眼睛聚焦的事物,就是你關心的。多數電影捕捉與訴說的也是這類焦點。一旦你有共振迴響,你就覺得電影好看極了,一旦錯失漏接,你就是無緣路人。

厲害的導演總會帶領我們看到一般人忽略的事物,文.溫德斯就是箇中高手,《我的美好日常》信手拈來都是範例。

役所廣司飾演的男主角平山有一間小花房,供養近二十盆小盆栽,每日晨起總會持拿噴霧器替每盆植物噴灑水霧,那是儀式,亦是信仰,更是對話-無需言語的關注與凝視。

平山何以花草成癡?溫德斯先賣個關子,多次行禮如儀之後,才讓觀眾目擊愛在林間樹下小憩的他,總能慧眼獨具在樹根角落發現小花小草,蹲下來、跪下去,掘土輕抬,連根帶土,把它挖起收下,帶回家放進盆中栽養。

草生花開都有強大生命力,雖然強要花草離開原生環境未必對他們最好,用心呵護也未必好過任其自生自滅,至少那款心境、儀式和供養,努力訴說著平山知福惜福的感恩心情。

難怪溫德斯會形容平山是一位視野開闊,見人所未見的多情人(who sees a lot more and pays attention to some of the little things we forget to.)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之所鍾,正在平山。

電影細膩之處還包括在工作人員字幕表出現時,中文翻譯不忘趕緊提醒大家:電影還沒結束,別急著起身走人。此時,溫德斯慢條斯理再次分享電影出現的樹梢光影畫面,再拋出在「木漏れ日(komorebi)」這句富藏哲理的名詞:生命美好,稍縱即逝,罕少重複,能夠即時見證就是幸福。

平山做得到,我們望塵莫及,能夠心嚮往之,享受一時片刻,也算福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