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情人:優雅書寫

優雅人生勉強不來,天生麗質與巧手慧心都是上帝的祝福。

大師一出手,便知有沒有。《英倫情人》開場的毛筆塗畫,就已散發著極其古典的迷人情思,替全片的美學節奏拍板定調。

書寫是能力,取材攸關品味,格調則反應氣質,安東尼.明吉拉(Anthony Minghella)執導的《英倫情人(The English Patient)》雖然長達162分鐘,節奏也慢條斯理,卻絲毫沒有冗長沉滯之感,關鍵就在於全片凸出了優雅與格調。

明吉拉的破題選用了毛筆描圖,筆頭圓鼓,紅墨黃絹,一開始不知為何,後來意像漸出,你才恍然大悟,那是石窟壁洞裡的壁畫文明,有人排列,有人魚貫,還有人善泳泅水,先民百態盡在畫中,最值得玩味的是先民作畫之時,當地並非沙漠,應有水有河,任人逍遙,對照如今的黃沙滾滾,滄海桑田,誰能不歎?

毛筆只是古意工具,洞穴另有奧妙。Ralph Fiennes飾演的Laszlo de Almásy與Kristin Scott Thomas飾演的Katharine在洞穴中定情,亦在洞穴中訣別,最後更在穴中重逢,起承轉合,洞裡乾坤,都呼應著他們見不得天日的愛情。

不過,明吉拉專擅的是意境。他先在絹布上塗描,再帶入鳥瞰的黃沙場景,在美感意像的連結上極其順暢,滑翔機掠飛而過,引發底層德軍一陣騷動,高射砲緊急啟動,藍天上多了朵朵黑雲,生死之際,竟然還蹦出了滿空黑花的奇觀,確屬不易,接下來才是油箱中彈,火光熊熊,生死同穴的遺願,終究成空,Gabriel Yared不疾不徐的樂音,就這樣悄悄地唱和著這則人生有憾的殘戀。

古典,其實是《英倫情人》最動人的深情所在。明吉拉的三層古典書寫,各有巧思。

首先,光是Almásy那本沉甸甸的皮製筆記本就盡得思古幽情,裡面有素描,有雜記,有剪報,有照片,甚至還有廣告紙,捨不得丟的片語隻字,都註記著當事人的深情眷戀:Katharine偷偷看見了筆記本中的K字,才知道自己就是Almásy這位面冷血熱男子的夢中佳人;Almásy被火焚身後,照顧他的,刺探他的,不也都各自在那本筆記本拼貼著Almásy的生命拼圖?

其次,營火邊說故事,不也是自文明開啟以來,最有想像力的夢想交流嗎?原本就已美得像仙子的Katharine在荒沙曠漠中娓娓說著希臘史學家希羅多德(Herodotus)的歷史故事,從儀態到氣韻,在在引人遐思,但對Almásy而言,妳唸的章節正是我熟悉的篇章,用妳的聲音敲打著我的記憶鍵盤,豈不又多了心有靈犀的共振效應?

此時,攝影師John Seale就把鏡頭架在 Almásy右腦後側,換句話說,觀眾看到的Katharine,就是Almásy眼中的Katharine,至於Katharine直釘著Almásy的眼神,其實也就直接撞進了觀眾的眼睛裡,觀眾不用閃躲窺視,抬頭就能望見他們眼神間的電光石火,所有的曖昧與歎息,觀眾不就是和Almásy在同步接收與回應嗎?光憑技術布局就讓情人心境呼之欲出,《英倫情人》的經典地位就此確立。

當然,營火故事勾動了他們的情火,後來的病榻旁不可惑缺的床邊故事,不也同樣呼應著Almásy只能在夢中與愛人相會的惆悵心情嗎?

第三,你知道女人咽喉與胸骨之間的凹陷地帶叫什麼名字嗎?你知道結婚一周年叫什麼婚嗎?

《英倫情人》確實都要求兩位女主角(包含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護士Hana)全裸演出,但是毫無色情意味,光是Almásy對Katharine的凹陷地帶的迷戀就給人全然不俗的肉體情趣,誰是陽光底下沒有新鮮的事?光是Almásy側手勾住Katharine胸頸的手勢,或是每吻必攻凹陷地帶的癡迷,都夠讓人看得胡思亂想好一陣子了。

至於「紙婚」的答案原本只是辦公室中的男人談話,扯了半天,強調的無非就是Katharine的脆弱婚姻,夫婿驕傲誇示以前自己是Katharine最仰賴的哭泣臂膀,大男人的訕笑全然比不過Almásy憂鬱又饑渴的眼神,也因此才會在紙婚周年日上親眼看見紅杏出牆。看似無心插柳的尋常談話,在在都有深意,那就是高明之致的劇本書寫了。

不過,《英倫情人》最火辣的偷情戲發生在讓人流汗的耶誕節則是地理錯置、文明顛倒的趣味處理了。沙漠不飄雪,眾兵士曬著大太陽,汗流浹背唱平安夜吃大餐,亂世中很多人生細節只能從權應變,Katharine與Almásy在「平安夜」的歌聲中偷情,坦白說,則是《英倫情人》最讓人看了哈哈大笑的高招了。只是可憐了戴綠帽的Colin Firth,沒能撞破私情,卻只聞見了雲雨過後的薄荷香?原來,薄荷香就是偷情的印記,明吉拉的植物學真有一套,薄荷香,每個人都聞過的,不是嗎?

May December:鏡花水月

精雕細琢的電影,每格畫面都非偶然,這張照片中的三人人究竟是什麼關係,看完電影你就能明白,亦會讚歎導演用心。

鏡像倒影不是王家衛的專利,美國導演Todd Haynes在《五月的妳,十二月的她(May December)》發明的這顆倒影鏡頭,既是炫技,又精準點題,可以傳世了。

《五月的妳,十二月的她》的核心主軸在於表演究竟是什麼?Natalie Portman 飾演的電影明星Elizabeth「闖入」Julianne Moore 飾演的Gracie家中,因為她要把Gracie的感情故事搬上銀幕。她想近身採訪、窺探、模仿Gracie,為什麼20年前一位已婚婦女,會愛上比她年輕20歲的小男生Joe?因為這段情,她被關進監牢,因為這段情,她和前夫離異,與Joe結婚,還生下三個小孩。

Gracie的愛情故事喧騰一時,也曾經是八卦小報瘋狂報導的社會新聞。如今Elizabeth要詮釋Gracie,走進Gracie家門,拜訪所有相關當事人,看似是必要功課,卻也無可避免要挖開當年傷口,結疤不代表痊癒,閉口不談的往事不代表早已隨風而逝,難怪Gracie的好友見到Elizabeth時不忘提醒她:Be Kind.(不管是請手下留情,或者別灑狗血),Elizabeth的出現與追問,對Gracie全家都是衝擊。

Gracie可以婉拒,但她坦然接受。她不悔自己的選擇,她相信她和Joe經營的幸福家庭禁得起世人檢視。改編無關商業盈利,她不是販賣自己的故事,因為坦蕩,所以坦然。於是Elizabeth就這樣登堂入室。

這顆試衣間的鏡像倒影出現三個女子:兩位Gracie,一位Elizabeth。面對面的Elizabeth與Gracie是在聊天,也是在過招,鏡子中的Gracie既是Elizabeth研究對象,也是她要複刻新詮的角色,本尊近在眼前,鏡像是她的追求,兩人三角關係就反射在這顆鏡頭裡。

不過,Todd Haynes還留了一手,這顆鏡頭中的Gracie與Elizabeth其實也是鏡像,不是本尊,她們面對鏡子談話,攝影機拍著鏡子,倒影中還有倒影,人生「故事」有多真實?改編「故事」又有多少虛幻?


更進一步探究:採訪就能得知真相嗎?交心就會分享真相嗎?重回現場就能重溫舊夢嗎?當事人的告白就是真心話嗎?當事人都不明白的自己,妳又如何理解?所有的表演不都是自以為是的一種解讀而已嗎?

Elizabeth要詮釋Gracie,自然就想知道她用什麼粉底、口紅,Todd Haynes安排了兩位女星又來到洗手間的鏡子前,從模仿到表演,形似是基本工程,這時只見Gracie拿起粉撲與口紅在Elizabeth塗塗抹抹,Gracie不只是範本,Gracie更是牽引與決定Elizabeth表演的幕後黑手,Elizabeth的妝容當然得由她來操控。Elizabeth不是不明白,她能怎麼對抗?又怎麼闖出自己一片天?也就成為《五月的妳,十二月的她》最扣緊人心的議題設定。


《五月的妳,十二月的她》電影海報設計太近似柏格曼的《假面(Persona)》,Todd Haynes的鏡位與議題討論其實都更繁複,或許有致敬心思,但也努力突破大師框架,只可惜音樂太搶戲,從暗示變明示,喋喋不休,太過干擾。

小子:朱延平創作DNA

看過「朱延平七日談」的朋友,再看《小子》應該更有體會。

不論是孤兒或孤女,萬里尋母,保證催淚(尋找父親,好像就沒有這麼感人)!

母子連心,拚盡一切為母親,也是朱延平導演最愛的主題,他的成名作《小丑》中,男主角許不了就是任人笑罵踐踏都無妨,但求母親溫飽又開心。

甚至就連《異域》也是流落他鄉,依舊心繫祖國,拚死也想回到「母親」懷抱的孽子情懷。

看著朱延平監製新片《小子》,聽著「不過幾十步的距離,我走了5900天」的破題和收尾對白,不禁想起在「朱延平七日談」書中,朱導演分享的成長故事,他的電影中,父親角色不是不負責任,就是乾脆父不詳(從《好小子》、《烏龍院》到《狗蛋大兵》一皆如此),唯獨母親角色著力最多最深,這款創作脈絡就因為他的青春時光歷經父子失合,母子相依的跌宕,早早成為他的創作DNA。

2024年的《小子》不但是電競角色在找母親,男主角陳昊森也困在兩代母子關係之中,團圓是和解,重逢是承諾,上一代可以不負責任,明日幸福全看我輩,《小子》有不變的朱延平,也有求變的朱延平。所以明明是強調功夫、武俠和特效的賀歲片,最後還是要三位媽媽給大家溫暖的擁抱。

追求VR特效的電競遊戲是《小子》的故事主軸,提起VR迄今都無法甩脫沉重頭套,《小子》的噱頭則是戴上隱形眼鏡鏡片就能登入開戰,這款發想如能成真,或許VR電影的商機:電影的魅力來自錯覺,VR電影不就是更先進的錯覺?

《小子》中還一再出現「好小子」漫畫書,有誰知道「好小子」漫畫的作者是誰?答案就在電影畫面中,就看你眼睛夠不夠尖;《好小子》主題曲是陶大偉創作,《小子》換上陶喆改編版;三位小子行走茶園時的尿尿畫面也是郝劭文的拿手絕活,《小子》再次複製,因為他知道怎麼逗觀眾開心,朱延平的「不變」與「變」讓《小子》有了更多參照元素。

火上鍋:開瓊筵以坐花

三分之二都在談美食,三分之一談人生滋味,《火上鍋》透過廚房的慢工與繁複,提煉出神仙伴侶的艱難與珍稀。

夫唱婦隨是志同道合的神仙眷侶?抑或不是冤家不聚首的地獄怨偶?

《墜惡真相(Anatomie d’une chute)》的男女人翁都愛寫作,太太Sandra是知名作家,新書一本接一本,先生Samuel是大學教授,平生志願就是想寫本傳世小說,卻難完成。妳可以專心寫作,為什麼我就不能?他會不會如此嘀咕?無能,是該怪自己?還是妻子?

在寫作領域,他們算是同行,難免就有計較,容易就成了冤家,坐困愁城、文思匱乏的Samuel怎麼看待信手拈來皆文章的Sandra?自己最得意的橋段被妻子借用寫進新書裡?他是慶幸抑或扼腕?妳夢想成真,我壯志難酬,是不是一點一滴都在積累相罵本?小小嫌隙終究都會爆發。

《野火蔓延時(Afire)》的男主角Leon同樣也是交不出像樣文稿的作家,猶豫半天才把半成品拿給陌生女品鑑,原本以為但憑一招半式即可唬弄,不料Nadja也是文學高手,面對Nadja單刀直入的評論,Leon簡直無處可躲的尷尬,就像他一直憂慮出版社編輯如何看待他的手稿?在你的私人王國裡,你不是唯一的王,王國頓時變得好擁擠。

陳英雄執導的《火上鍋(The Pot-au-Feu/La Passion de Dodin Bouffant/The Taste of Things)》提供相反答案。

茱麗葉、畢諾許(Juliette Binoche)飾演的Eugenie是技藝高超的廚師, Benoît Magimel飾演的Dodin既是名廚又是美食家,兩人在廚房裡長達二十年的搭唱默契,成就一道又一道的美食。舉凡食材挑揀、烹飪工序、火侯到舌尖品味,彼此口鼻舌身的講究與挑剔都極相似,往來皆饕客,談笑如易牙,別人嫌下廚燥煩,Eugenie卻最愛酷夏的火燙節氣,註定她這輩子最大的享受就在廚房。至於Dodin最珍惜的幸福就是在廚房裡看著Eugenie的眼神與手藝,心領神會默契天成,儼然伯牙子期,一旦有人遠行,不管是「破琴絕弦」的悲憤,或者「望盡千帆皆不是」的惆悵,就一點都不意外了。

《火上鍋》三分之二的劇情都在介紹一道又一道的美食,廚火間的繁文褥節既是炫技,又散發著慢工出細活的哲理意志,Dodin用「Pot-au-Feu(火上鍋)」這道平民美食回贈異國王子大而無當的御廚大餐,固然是「以下馭上」的高招,然而庶民美食依舊費工,巧妙就在於廚師打算如何烹小鮮。剩下的三分之一,倒是英文片名比較精準反應著導演陳英雄的視野:The Taste of Things的Things指的不只是食物,人與自然、食材與土地.千里馬與伯樂、友情與愛情……在在適用,Taste指的就是萬般滋味在心頭,Eugenie最後問了Dodin一句:我究竟是你的廚師?還是妻子?同行無忌,還能笑傲江湖,人生何等快慰!此時導演陳英雄安排「泰綺思冥想曲(Méditation de Thaïs)」的樂音浮現,電影與音樂同樣都是神仙伴侶的追求、煎熬與救贖。

《火上鍋》不只是美食電影,既是情愛電影,也是唱給知音獨賞的小情歌。

墜惡真相:解剖辯證學

金棕櫚就是金棕櫚,兩個半小時一晃即過,映後還有洶湧後勁,《墜惡真相》從劇本、演員表演到導演的節奏掌控都極精彩。

解剖的目的在於發現真相,然而真相究竟是什麼?壓垮駱駝的是最後一根稻草?還是長期勞累?該究責的是稻草抑或勞累?
法國導演Justine Triet負責編導的《墜惡真相(Anatomie d’une chute)》透過一場墜樓命案的真相辯證,挑戰凡夫俗子「有或沒有」、「是或不是」、「是真或假」的二元認知慣性。法律或許給出了判決,但那個結果就是真相嗎?你接受的就是真相?不接受的就不是嗎?
電影中,檢察官最後一句結論是:「那是非常主觀的說法。」是啊,我們都活在主觀世界中,嘴上嚷著說客觀,真的就客觀嗎?
《墜惡真相》的案情相對簡單,雪地山區的住家中,男主人墜樓身亡,是自殺或他殺?但憑三滴濺血就能得出結論嗎?Justine Triet看似一路帶領觀眾找尋真相,其實所有的鋪排都在驗證她的核心提問:真相是什麼?她要解剖的不是命案「真相」,而是所謂「真相」的「肌理」。


Justine Triet的高明在於明白世人要答案,要簡單明白的答案,我們明知斷章取義不應該,但急需答案的我們,最易從主觀中收割內心期待的答案,於是她在《墜惡真相》中拐彎問著觀眾:你生氣時講的話是真話?或是氣話,就算是氣話,難道不比真話更真實嗎?講完氣話的人往往想要補充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可是你明明就是那個意思啊?認定「是」,自有一套推論邏輯, 堅持「不是」的人,他的邏輯推論難道就不真實嗎?


坦白說,這種論述很容易陷入各說各話的無解迷宮,所以Justine Triet舉證例例告訴大家小說家的創作可以用來檢視他的犯罪行為嗎?(小說不是虛構的嗎?為什麼可以做為定罪的依據?栩栩如生的小說情節和真實命案如此相近,為什麼不能解讀成是作家的排練/預演/告白?)學術上的論証比對,或許言之灼灼,煞有介事,適用小說的,真的就適合生活實況嗎?


同樣狀況也出現在夫妻爭吵的細節上,兒子出了狀況,誰該究責?是輪值照顧的?抑或導致照顧者分身乏術的人?放棄高薪教職,追尋美好生活,導致債台高築,該怪追尋?還是去追究為何要放棄高薪?小說寫不出來,該怪江郎才盡?還是怪責別人剽竊?習慣從結果論是非的我們,該如何量秤「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生命困局?
文學的高妙在於一語雙關,指涉遼闊,任人撿拾拼貼,例如明明是老生常談的父子對話,為何又可以另作解讀?人生有太多說不出口的話,只能換個形式委婉表述,至於聽的人到底懂不懂?誰知道?什麼時候才懂?誰又能掌控?然而所謂的「懂」是自以為是的懂?還是作者苦口婆心藏在字裡行間的真心話,終能現身?
《墜惡真相》的迷人之處在於各個角色的行為都許可多元解讀,吵人音樂是在抗議或發洩?有歌詞的歌曲傳遞明確訊息,若換成沒有歌詞的演奏版,訊息質量還相同相等嗎?男友戀戀難忘昔日情,女人卻怎麼也想不起當日細節,你的刻骨銘心,我的渾然無感,不都是人生一再上演的「瞎子摸象,自以為是」戲碼嗎?


女主角Sandra Hüller能量豐沛,比起《顛父人生(Toni Erdmann和)》和《賣場華爾滋(In den Gängen)》更上層樓,飾演兒子的Milo Machado Graner更像是不輕易出鞘的寶劍,一出招就光芒四射,導演Justine Triet把他設計成失明孩子,聽覺與觸覺卻比一般人細膩,他聽見或想見的世界如何與真相對話?呼應著全片的真相辯證,我特別鍾意母子關係的最後一場戲,他的手勢其實提供了非常多元的想像與解釋空間。
好電影一定有好劇本,《墜惡真相》的劇本轉折讓人歎服,Justine Triet梳理劇本的場面調度與演員調控,同樣精彩。

黑手黨餐廳:美食神話

飲食男女有著說不完的故事,美食遇上黑手黨所生的火花,適合喜劇呈現。

「The way to a man’s heart is through his stomach」這句俗諺適用痞子,也適用老大,更是《歡迎光臨黑手黨餐廳(An Italian Gourmet Crime Story/La cena perfetta)》的主要論述。

懷才不遇的主廚Consuelo,靠著廚藝征服了黑手黨小弟Carmine。
別無一技之長的Carmine,靠著廚藝讓老大想起了家鄉味,幸福滿溢, 再無殺機。
《歡迎光臨黑手黨餐廳》的劇情縱軸完全可以預期,好看的是橫軸:通往成功的捷徑無非就是愛與回憶。
電影第一場戲是Carmine為前女友烤pizza,劇情走到中場才發現這場戲另有深意:他可以混跡黑手黨,但他更懂美食。
盧貝松的名作《終極追殺令 (Léon)》中,Danny Aiello飾演的披薩店老闆Tony,不也是心黑手辣的妙手廚師?差別在於他的精明寫在臉上,《歡迎光臨黑手黨餐廳》的Carmine一身溫情,眷戀友情,想混黑道根本不可能。好好開一家餐廳成了他的人生救贖出口。他欣賞Consuelo的廚藝,但也認同她的美食美則美矣,獨缺靈魂。整部電影的趣味就在於如何讓他的藍色啄木鳥餐廳兼顧夢想與現實。
Consuelo在電影中形容很多藝術都打眼前浮過,唯有美食進入你身體,與你的感官融合為一,從入眼入鼻入口入胃到入心,在在都是極不容易的藝術創作。區區三言兩語,具體說明了美食緊握人心的關鍵,也讓一部喜劇電影得著耐人咀嚼回味的小哲思。

導演Davide Minnella很用心,前頭看似不經意鋪排的橋段(不論是食物或童年傷痕)都能在關鍵時刻發揮逆轉功能,讓觀眾帶著笑容出場。

野火蔓延時:幽雅敘事

久違了德國導演克里斯汀.佩佐(Christian Petzold),他的《野火蔓延時(Afire)》從遠方慢慢燒向觀眾,留下難忘火痕。

淡而有味,是功力。從一開始的混沌乏味,慢慢有了暗香飄動,一路感受到幽香浮現,最後5分鐘更澎湃衝撞,濃香四溢,坦白說真是功力非凡。

德國導演克里斯汀.佩佐(Christian Petzold)的《野火蔓延時(Afire)》就展現了這麼層層轉進的敘事功力。

《野火蔓延時》描述作家Leon協同朋友Felix到海邊別墅寫作,歷經車子拋錨、森林迷路、夜半叫聲到靈感枯竭的徹底混亂,然後神秘女子Nadja與疑似男伴Devid先後現身,Leon 的情緒波動更形劇烈,他到底怎麼了?電影片名《Afire》悄悄敲著邊鼓。

有過趕稿壓力的都知道,距離截稿日期還早時,有一搭沒一搭,愛寫不寫。直到火燒眉頭,壓力破表,有人腎上腺素大噴發,不但文采燦然,而且即時交稿;有人則是唉聲嘆氣也找不到出口,不是信手塗鴉應付了事,就是一走了之,耍賴扯皮。Leon的第一個毛病就因為截稿壓力一天天逼近,他卻經常寫稿寫進夢鄉。

那場森林大火似乎就象徵著Leon的截稿壓力。初始,遠在天邊,不以為意;繼而火苗逼近,每天有空中灑水直昇機掠過,空中飄來碎絮,夜色漸漸泛紅……到最後野豬亂竄,消防車警笛大作,看得見的,聽到見的外在緊急,都呼應著Leon手稿一無是處,醜媳婦即將見公婆的壓力。電影開始緊繃的時刻就來自書稿編輯來到,開始朗讀他的書稿,等待肯定懼怕否定的惶恐與焦慮呼應著逼近的火苗。

Leon的第二個毛病則在於創作者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偏見、偏聽還偏信,每天上演矯情之至的人格分裂戲碼:想要不敢要,想給不敢給。直到森林大火和心靈大火交相作用,才看清自己的毛病。

導演Christian Petzold 過去作品《為愛出走(Barbara)》和《水漾的女人(Undine)》,一開始都是步調緩慢,悠悠佈局,緩緩收線,最後則是在觀眾心中留下浩浩湯湯的餘韻,《野火蔓延時》就收得非常漂亮,殘缺與遺憾各有新生。

窗邊的小荳荳:童心

聽說原著很迷人,我沒讀過原著,直接從電影切入感受眾人喜愛的魅力何在?

八鍬新之介擔任導演及編劇的《窗邊的小荳荳》有三場動人的戲:
首先是耐心。
原本被視為頭痛學生的荳荳有意轉學到巴氏學園,第一關是小林校長接不接受?
小林校長請走媽媽,留下荳荳,聽她暢所欲言,時間一分一秒過,荳荳一句接一句,小林校長始終含笑聆聽 。

不管是說到累了,或者說完了過去沒人想聽的話,與校長平起平坐的荳荳開心入學了。
順著苗勢,讓幼苗自由伸展,沒有揠苗,沒有禁聲,黑柳徹子難忘的童年回憶成就了她這一生。
其次是午餐的山珍海味。

好好吃飯,快樂吃飯,順便認識食材,分享各家巧思,午餐時間成為另一堂生活課程,例如魚鬆是山珍或海味?不就是就地取材的機會教育。
最迷人的是小林校長還會彈著鋼琴帶動唱,多有營養的快樂時光?
第三則是荳荳陪著罹患小兒麻痺症的同學上游泳課。

細步慢行是同理心,無拘無束的自由奔放則是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的美麗書寫,此時畫面風格轉為粉彩水墨的素雅畫風,看著看著,誰不想下水做魚兒?
乍看之下,《窗邊的小荳荳》是在追憶good old days,其實是在告訴我們,good days就在我們身邊。

臨時劫案:新意與曲筆

2023年的港片差強人意,2024年的賀歲港片多數都是老調重彈,偶有佳作,即使小疵不少,也夠讓人欣喜了。

郭富城、任賢齊、林家棟主演的《臨時劫案》是近來看過生猛有趣的港片。

關鍵有三:首先,變形記。

港片黃金年代已經遠離,新秀尚難接班,多數仍仰賴老骨頭撐持,他們都是戲精,舉手投足都知道如何吸睛奪目,問題在於耍帥擺酷往往重複又重複,了無新意,好生厭煩。

《臨時劫案》的趣味之一就是郭富城、任賢齊、林家棟悉數變形,裝暴牙,偶爾講幾句越南話的郭富城成功換了新衫,尤其比手勢下指令的動作,還有打賞和打劫要求說謝謝,以及sorry 的對白,慣性下另有層次變化,都有逗趣魅力。

至於林家棟飾演的計程車司機,從髮型到車前的四隻手機,凸顯他夾纏在母親與妻子之間的無奈與怯弱,完全顛覆了過往戲路,至於飛來橫財和兄弟情義間的左右兩難,也讓演慣硬漢的他釋放出全新能量。

其次,曲筆寓意。《臨時劫案》顧名思義就是市井小民臨時起意想靠打劫解決燃眉之急。荒謬的前提卻深刻反應了市況不佳,習慣的生活或經營模式都已難以為繼,才會突發奇想,買槍打劫。開養老院的任賢齊困於無米之炊,開計程車的林家棟困局斗室,無力換屋,不都是香港市況的委婉陳述?郭富城譏笑無能又無用的他們是「廢中」的「廢中」,以為扮起「專業悍匪」才可以脫離窮困的狂想,看起來胡搞扯笑,底層卻是生活被現實壓迫到看不到出口的嘆息。

至於打劫換兩本護照好出國去結婚的年輕人,同樣訴說著「出走」無門的青春絕望。

戲鬧源自於生活壓力,苦悶只能以荒謬宣洩,有的傻人有傻福,有的傻人無處話淒涼,編導麥啟光在《臨時劫案》的曲筆書寫,算是既隱晦又別具情懷的微言了。

第三,張可頤飾演的警探姜姐一直想辦大案,遇上時,還沒準備好,自以為準備好了,卻又只派到小案,不顧一切拚命追蹤,終於遇上像樣案子,馬上又傷了肋骨,《臨時劫案》中的老少警探組合,有插科打諢的能量,卻也有時不我予的唏噓,找樂子的,看門道的,都能各取所需,讓我看到不俗港片的一脈相傳。

大師風華:什麼是真愛

音樂可以是個人秀,愛情則需要共鳴與互動,《大師風華:真愛樂章(Maestro)》談音樂,談愛情,大師的流水年華有如一場煙火秀。

成就了Leonard Bernstein,委屈了Felicia Montealegre!
成全了Bradly Cooper,可惜了Carey Mulligan!
《大師風華:真愛樂章(Maestro)》大致可以如此解讀。


睡夢中被電話吵醒,得知命運即將改變的那一刻,Bradly Cooper設計的動作有二:拉開窗簾,得意大叫(告別黑暗,迎向光明),拍拍床邊男人的屁股。觀眾接受的明確訊息是:喔,他愛男生,他是gay?


Leonard Bernstein是20世紀美國古典樂團的閃亮巨星,確立美國指揮也能深刻詮釋大師名曲,也譜寫了傳世音樂劇與古典樂,還引領年輕人進入古典音樂世界,更讓世人認識音樂大師馬勒的無上魅力。《大師風華:真愛樂章》對於這些傳奇都輕輕觸及,知其然,卻不知其所以然,甚至也沒有解釋何以Leonard Bernstein每回站上指揮台總是用盡全身氣力凸顯所有音樂細節。那是他做為指揮家的金字招牌,少了指揮家的特色剖析,不知情的觀眾難免誤解Bradley演來太誇張了。


換句話說:大師風華的風華表現就算形神兼似,卻欠缺敘事魅力,少了感動能量。


例如,Leonard 初識Felicia的連續三場戲,導演把他處理成開屏孔雀,光是Montealegre的姓氏就可以大發宏論,也由著Felicia帶他上舞台念辭排劇,再華麗轉身成正式演出,戲接戲,秀接秀的蒙太奇在在證明Bradly Cooper有想法也有能力編織炫目夢幻,可惜終究只是虛空煙花,目不暇給,卻鮮少感動。


關鍵在於電影主軸其實在於他的真愛是誰?是愛妻Felicia?抑或一位接一位的同性伴侶?她的愛情是幸福?還是煎熬?
此時,片頭的第一張字卡就很關鍵:“A work of art does not answer questions, it provokes them; and its essential meaning is in the tension between the contradictory answers.藝術作品無須回答問題,而是撩動爭議,最根本的意義在於相互矛盾的答案之間的張力。一句話點出了電影不想/無法提供答案的霧靄沉沉。


Felicia與Leonard生育了三個孩子,但是也有無數同性戀人,Felicia究竟知不知情?為何願意容忍?一次又一次的親眼目擊,為何就是不見她氣憤發作?然而就算Leonard任性又花心,但是每回激情指揮後,轉身看見Felicia不計前嫌,站在後台鼓掌,你不會懷疑他在擁吻時的激動與開心;尤其是Felicia罹患癌症後,Leonard的廝守相伴,同樣說明Felicia 在他心中,或許不是唯一,卻依舊有著無人可以取代的地位,Bradly Cooper 的設計接近「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夫妻感情,外人實難置喙,他也只呈現了張力,是是非非就讓觀眾自行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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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adly Cooper最大的盲點與弱點就在於窄化了Felicia的生命寬度與能量。在音樂大師前面,她的演藝人生或許顏色黯淡了些,但她也是反戰、護民權的前鋒戰士,還曾因參與抗爭遭警方逮捕,她有獨立見解與行動,只是《大師風華:真愛樂章》完全避談她在這些領域的耕耘奉獻,偏重著墨於她「有所為又有所不為」的矛盾情思,觀眾不懂,更無法體會或認同,使得大師的愛情也成為疏離觀眾的迷霧。


Carey Mulligan就算使盡渾身解數,也無法為貧血劇本多添血肉,終究只成就了一齣聲勢浩大,細節也很琢磨用力,結果卻平庸的melodra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