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拉快跑:電玩新世代

電玩過關遊戲提供年輕人無數歡樂刺激,真實世界的人生不能重來,一次錯,滿盤錯,回頭無岸。但是遊戲可以重來,電影也可以。不同的路徑、不同選擇就會有不同結果,「重來」可以消減遺憾,我輩中人當然樂此不疲。

電影和電玩世界的共通性就是將不可能變成可能,德國導演Tom Tykwer執導的《蘿拉快跑(Lola rennt/Run Lola Run)》,劇情架構就扎根於make impossible possible。

Franka Potente飾演的惡女蘿拉,因為男友曼尼(Moritz Bleibtreu)替黑道做毒品車手,卻糊裡糊塗掉了十萬馬克,她必須在20分鐘之內湊齊錢 ,男友才不會丟掉小命,於是開始狂奔設法。

頭一回合,她沒借到錢,男友只能搶超商,她則命喪槍下。

第二回合,她搶了銀行,男友卻被車子撞死了。

最後第三回合,她從賭場裡贏了錢,男友也找回了錢,雙雙解決難題,「快樂結局」皆大歡喜。

電玩世界的最終目的就是要打到快樂結局,人性才能滿足,電影也不例外。女主角不滿意前兩回的結局,繼續找尋過關可能,將前兩次失敗的失意,轉化成替蘿拉加油的能量,其實符合觀眾期待,以至於明明是在傳播「男女當自強,人生有希望」的洗腦訊息,觀眾卻不以為意,反而笑嘻嘻欣然接受,遊戲嘛,過關就好,而且最後過關不是過得蠻刺激的嗎?

正因為全片創意與結構源自電玩概念,所以強烈節拍的電子音樂縱貫全片,鞭打著觀眾的感官;連蘿拉的名字和跑步模樣,都直如《古墓奇兵(Tomb Raider) 》裡的英雌蘿拉;三段式畫面構成的三重敘事觀點結構;更如同《音速小子(Sonic the Hedgehog)》的再版;更別提相同的過關路徑,只因一念之差,結果就截然不同的人生「機遇」 …這一切都收納在編導的劇本程式中,執行程式和操縱過關按鍵的人都是編導,觀眾只是旁觀者,卻因為目擊電玩高手三次過關的不同選擇,享受到終於過關樂趣,就是物超所值的娛樂交易。

娛樂電影如此清楚知道自己要表現什麼,還精準達到預期效果,難怪風靡各地。

當然編導也順勢偷渡一些人生真相的嘲諷,不管是忙著打電話聊星座的媽媽、跟公司女同事有私情卻對女兒翻臉無情的老爸;只在口腔血性中追尋真愛的Y世代男女…都成了疏離社會中的人性寫真,豐富了影片的人生採樣,強化了戲劇感動力,也讓觀眾更認同蘿拉必須跑出一片天的決心與汗水。

紅橋下的暖流:庶民樂

這話說來容易,拍起來其實很難。荷索的電影有時沉重,有時艱深,在知識份子間頗多共鳴討論,卻不是凡夫俗子能夠欣然接受,反而是今村昌平的2001年新作《紅橋下的暖流》,讓我們在旺盛的生命暖流中帶來觀賞興味。

年輕時的今村昌平曾經做過黑市交易,向美軍購買菸酒再高價轉售給大學教授,那段江湖歲月他認識了許多強壯與慾求強烈的基層婦女,她們面對生命挫折都有逆來順受的強猛對應力道,這段經歷與認識,構成了他的電影作品中總是不忘謳歌女性的堅定主題,《紅橋下的暖流》更是人性至上論的具體實踐。

陰盛陽衰的角色設計是金村昌平毫不隱晦的安排,因為《紅橋下的暖流》中的男人不是失業男人、就是醜臭的流浪漢、甚至老嫌老婆煮菜能難吃,卻可以吃上幾十年的大男人;有的只會閑坐在河邊釣魚、有的平常耀武揚威,可是要晉用新人還是得老爸點頭的企業小開、還有就是每天幻想著出獄後如何白痴白嫖的混混……,簡單說就是沒一個有用的男人,甚至連馬拉松奪魁無望,乾脆就請黑人傭兵來帶代跑……萎靡的父權體系,既是亂世浮生的素描,也是日本泡沫經濟十年中,無能男人的縮影。

今村昌平認為女人才是亂世的安定力量,也是希望所繫。倍賞美津子飾演愛畫符的老婆婆,早已看透人世滄桑,總能以最直接的言語和行動,拆穿人世的虛偽與矯情;清水美砂飾演水汁洋溢的幽閨少婦,她的生理奇觀,既誇張又離譜,早已超越寫實層次,進入兼具幻想與預言的神秘殿堂。

今村昌平對於清水美砂「體下暖流」的禮讚,超越了川端康成在「睡美人」中,暮鈍老人對青春胴體的懷念不捨,更在男人性幻想的意淫影像之外,具體落實到生命源泉的象徵:汁液所到之處,不但花草茂盛,魚兒也歡暢,更讓生命已經灰頭土臉、了無生趣的役所廣斯能夠重新啟動人生。他每次接受鏡子召喚時的急色反應,飛奔前進甚至超越黑人馬拉松選手時,不但讓全場官全場觀眾哄然大笑,甚至拍手叫好,也讓今村昌平刻意歌詠的女性魅力,得到最具說服力的影像呈現。

但是也因為這股暖流太強猛也太誇張,所以清水美砂在父權社會中還是必須接受禮教世界框架制約,面對自己旺盛的慾望,她必須感覺自卑,對自己不能控制的生理反應,必須低首無語,等待著知福惜福的男人帶來生命彩虹。

今村昌平雖然愛女人,其實還是很眷顧男人的,畢竟陰陽調和才有生命誕生與茁壯,對照役所廣司初期的落寞與片尾時的甦醒,毫無意外的劇情轉折,已經說盡了今村昌平所要歌頌的主題,《紅橋下的暖流》就是一部從學者到文盲都能看得津津有味的平民電影。

美麗人生:笑眼看悲劇

風雲詭譎的亂世裡,平凡人就像是任強權宰殺的魚肉,怎麼樣掙扎都難逃開膛剖腹的命。這個時候,唯一的問題是你要哀聲歎氣,自傷自憐地過日子?還是建構起虛擬天堂,苦中作樂,自己尋開心?

義大利喜劇可以歸納出兩大特色:首先是極盡誇張本事─動作誇張,聲音也誇張;其次則是劇情轉折,不合邏輯,越是意外,越有爆笑效果。

先談誇張。知名諧星羅貝多.貝里尼(Roberto Benigni自編自導兼自演的《美麗人生(La vita è bella)》,就看到羅貝多一個人在那兒插科打諢,高分貝又連珠砲似的口白,乍聽之下還真有點刺耳。苦難的猶太人都已經給納粹操得說不出話來,只有他一個人還在那嘰嘰喳喳,但是也只有這樣個性的人,才能在慘白的歷史中寫下一頁彩色印記。

再談意外。Roberto Benigni難前半段愛情追求戲中,一方面讓我們看到他追尋夢想的樂天個性,另一方面也讓我們看到他敏銳觀察人生,善於扭轉頹勢的「適者生存」本事,為後來集中營的歲月中,還能在生死邊緣找出活路的情節,埋下邏輯情理都通暢的線索。

但是,《美麗人生》最與眾不同的地方在於Roberto Benigni在人類的大悲劇上打造喜劇。我相信他一定同意:如果悲劇可以用喜劇呈現,你就可以看到更大的悲劇。

納粹屠殺猶太人的悲劇,世人皆知,不過,整部電影中我們卻只看到一場霧色中,屍骨堆積成山的如夢似幻畫面,對於羅貝多而言,這樣點到為止就夠了,他不必重複其他人再三強調的悲情命運,也不必細描納粹的暴行,那些事交給史匹柏做就好了,史匹柏做得一定比他好,他要做的事是:怎麼用喜劇來抗暴?這個本領是史匹柏怎麼拚都比不上他的。

不管羅貝多在集中營裡的生活有多麼不合情理,看到他做苦工做到連手都抬不起來的時候,還要抱起企盼他回營的孩子;看到他已經快累癱的時刻,還要編故事給兒子聽;看到他掌握每一個空檔,每一個機會,給兒子歡樂溫飽,給妻子希望深情,雖然都是謊言,觀眾很難不受感動,他們靠著謊言話了下來,才有機會讓大家看見謊言後面的真實。

這齣建築在歷史悲劇之上的喜劇,有股排山倒海的悲哀,停留在觀眾的腦海胸臆間,走出戲院帶回家,它會慢慢發酵。

人工智慧:史匹柏模式

因為它有庫布立克(Stanley Kubrick)的冷酷血性,又有史匹柏的驚悚溫情。是2001年夏天唯一讓人可以從坐上快三個小時,還想好好去思考的電影。

Kubrick從來不相信機器,所以《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中,電腦和人類終究要攤牌對決。《A.I.人工智慧》是Kubrick生前最想拍的片子之一,影片中,電腦人大衛男孩(Haley Joel Osment飾演)為了爭奪母親,不惜抱著母親的親生骨肉,也就是他無血緣的兄弟跳進游泳池底,差點釀成第一遭電腦機器人謀殺案。

這段情節根翻版自舊約聖經「創世紀」第四章中,種地的哥哥該隱因為供物不受上帝青睞,於是動怒殺害了牧羊弟弟亞柏,以致於被上帝懲罰成為「在地上要成個流離失所的人!」因此大衛男孩才會像該隱一般從森林一路漂泊到海底,想要做個化成人形的皮諾丘都不能,更別說人魚公主了

史匹柏的劇本上沒選人魚公主,而選了木偶奇遇記,其實還隱含了男女性別認同,以及人工造物的生命邏輯,層層轉進,從聖經到童話無所不包,是美國電影裡少見的夢想原型大雜燴,夠讓評論人引經據典寫上千萬次的電影評論了。

裘德‧洛(Jude Law)飾演的性愛機器人Gigolo Joe,其實是從童話王國走進迷亂人生的重要人證,不但銀幕色系頓時從明亮燦爛轉成繽紛奢靡,他那油頭粉面的舞男造型和一甩頭就有情歌外洩的浪漫花腔,徹底顛覆了科幻電影中的機器人冷血性格與服務功能,見證了科技最後還是會被人性污染,必然沉淪墮落的宿命,實際又是取經自Kubrick《發條桔子(Clockwork Orange)》的情慾血腥。

至於從月光狩獵熱氣球到機器人屠宰場中血肉模糊的獸性吶喊,以及大衛男孩竟然要用棍棒砸毀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同款機器人,都是人性基因和晶片要件中無法篩檢的「暴力成色」,史匹柏比照大白鯊和恐龍的嚇人技巧,從懸疑中殺出血路的手法,雖然創意不如《發條桔子》用「快樂頌」治療暴力的場面處理,卻也夠讓人悚然心驚了。

史匹柏的局限也就在這裡。他的糖衣包裝和光明期待,總會夾帶道德教誨和人生夢景,他的科技奇巧和動畫場景也讓人一再驚嘆(例如沒有後腦勺的奶媽機器人,以及大衛男孩物吃食物,以致臉部劇變),可是他描繪的未來生靈還是類似《第三類接觸(Close Encounter Of The Third Kind)》,雖然他用蒼白的狩獵月亮來顛覆《外星人(E.T.)》中那顆浪漫的月亮,但是除了專攻比較電影學的學者專家能夠略窺堂奧,一般觀眾並沒有太強波動與共鳴;甚至人類獵殺流浪犬的動作,除了刻意模仿新聞紀錄片手法來刺激觀眾之外,別無新視野;故事的旁白敘述,也因為時間跳動和人類的滅絕,頓失理論和實務基礎。

還好, 史匹柏創造出一隻善體仁義的泰迪熊,還有約翰.威廉斯兼具人生及弦樂之美的煽情旋律,以及恆久不變的母愛主題,在在撫慰了大衛男孩和觀眾心靈。所以,不論形式如何變化或變奏,觀眾還是會在他的魔法棒下含淚離場。史匹柏的金字招牌,真的還是晶晶亮亮。

遊園驚夢:古典的解構

楊凡導演執導的《遊園驚夢》中,女人性向曖昧矇矓;侯孝賢導演執導《千禧曼波》中,女性形象嫵媚飄渺。一個古典唯美,一個前衛妖魅,交錯成兩種截然不同的女性光譜。 閱讀全文 遊園驚夢:古典的解構

x接觸:來自異世界

大衛.柯能堡電影《X接觸:來自異世界(eXistenZ)》從電玩公司新產品發表會展開,與會來賓都磨拳擦掌準備一較高下,不料卻有一位男子持槍刺殺電玩高手,一場分不清真實或是虛幻的電玩遊戲就此展開。

大衛是冰冷的。

沒有導演比他更懂人體解剖生理學,也沒有人像他那麼直接了當地指出男女歡愉,其實築基於器官結合與刺激,更沒有人會把電腦和電動玩具的卡榫接頭轉化成人體的臍孔洞穴,再用母體臍帶轉化成的纜線串連出一個可以精神出軌、意識神遊的想像世界。

當你冷眼旁觀,發現自己曾經那麼瘋狂癡迷的人間情愛,竟然被歸類成只是一堆肉,一堆器官的獸性本能反應時,嘔吐,是必然有的衝動,於是有的人大聲斥罵,有的人拒絕忍受……但是作為一個生理解剖家,大衛的觀察報告有三分真實,七分殘忍。

大衛是冷血的。

沒有導演比他更愛奇蟲怪獸,也沒有人像他那樣一部電影接著一部玩著解剖蟲體的淋血遊戲,不論是雙頭蜥蜴、或是他在中國餐館裡推出的那道特餐,他樂於把演員和觀眾推到近乎噁心的邊緣,不是為了想從中建立他個人的黑色恐怖快感,而是拿掉所有的粉飾包裝,直接從消化器官中翻檢出消化後的食物渣滓,檢驗器官如何肢解消化美麗物件。

大衛用油脂、凝膠、血漿捏造出的物獸世界,難免有的人遮目欲嘔,有的人掉頭轉身,但是作為一位堅持己見的藝術家,大衛的活體實驗有三分赤裸,七分無情。

大衛是冷靜的。

電玩世界,不論是虛擬實境或是3D空間,基本上都會產生認同的爭議,到底我們眼睛看到的才是真世界?還是有血有淚會痛會喜的肉身世界才是真人間?他把一個集體參與的電玩世界做成了超次元的異體世界連結,觀眾從第一幕看到終場,分不清哪一幕才是真的,哪一幕才是幻影?「我們還在遊戲中嗎?」的時空之謎,成為電影中最弔詭的邏輯發起線。就一位劇作家而言,能夠推翻既定的時空順序,又有重組人心邏輯的本事,都才看得出真功夫。

但是電影一定要拍得這樣教人坐之難安嗎?同樣的命題就不能有其他形式的表現手法嗎?大導演馬丁.史科西斯(Martin Scorsese)曾經質疑柯能堡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拍什麼?明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傳達什麼訊息?大衛從《孿生兄弟(Dead Ringers)》、《變蠅人(The Fly)》、《裸體午餐(Naked Lunch)》、《超速性追緝(Crash)》拍到《X接觸:來自異世界》,一直樂此不疲,使用不同的工具書寫著同樣主題的一篇論文的各個章節,成功把自己打造出一張品類獨特、無與倫比的教主寶座,接受為數不多,卻狂熱飛揚的信眾膜拜仰慕。

在大衛.柯能堡的異世界中,他有自己的山頭,有自己的王國,他寧為雞首,不為牛後。

1999驚魂記:班門弄斧

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如果還在世,一定不懂,按下「複製」鍵就可以解決的是,為什麼一定要「重製」?

希區考克如果還在世,看到自己的碑帖被後人逐格摹寫,不敢逾越,除了搖頭,一定還是搖頭。

孔子門前讀論語,關公面前舞大刀,基本上都是班門弄斧,不自量力的癡人說夢,希區考克的《驚魂記(Psycho)》早就公認是恐怖電影經典。經典只不過是比別人找一部,皆是獨到的創意與技法,不是不可以重拍,更不是不可能超越,有新意、有突破、一樣可以樹立里程碑。Gus Van Sant執導的《1999驚魂記(Psycho)》,不幸提供了負面示範。

莎士比亞一部馬克白,就被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和黑澤明分別翻拍成《森林復活記》和《蜘蛛巢城》的不同版本,換了文化背景,多了視覺奇觀,又各自得能在影史上揚名立萬,就是實例。

Gus Van Sant在《1999驚魂記》除了換了演員,劇本、分鏡和拍攝大多數都找經典形式,確實匪夷所思,不管是向大師致敬或者取經學習,勞師動眾卻未能立功立言,何等可惜?

《驚魂記》最讓人難忘的驚魂角色當屬Norman Bates,希區考克當年找來的Anthony Perkins確屬一時之選,從清純到暗沉,從含笑到獰笑都讓人心悸,如今的Vince Vaughn不是不努力,只是外型與氣質都無法企及Anthony Perkins,註定徒勞無功。

《驚魂記》的關鍵在於Norman Bates是有雙重人格的奇異殺手,時光回到1960年代,這款命題確實讓人不解又好奇,加上Norman Bates還會男扮女裝,一下子當兒子,一下子當媽媽,連聲音都會隨著角色變化而調整,這麼詭異的變態心理學,當年真夠把觀眾戶的一任一任的。

但是, 40年來,不知有多少電影拍過「雙重人格、變裝殺手」的主題電影,題材不再新鮮,結構不再聳動,想要再創風潮,真的很難。

不過從「雙重人格」來解讀《1999驚魂記》,也蠻有趣的。希區考克就像男主角會吃不去的母親魂魄,時時刻刻纏繞漂浮,Gus Van Sant換了新的演員軀殼來詮釋經典,但是再怎麼扮演,不管是不是帶上了金色假髮與長裙,Gus Van Sant還是就像那位對母親又愛又恨永遠長不大,永遠停住在前青春期的寂寞男孩,一直活在希區考克媽媽的陰影下。

無情荒地有情天:姊妹

電影可以增長見聞。

《無情荒地有琴天(Hilary and Jackie)》再現大提琴家賈桂林.杜普蕾(Jacqueline Du Pré)的演奏風采和傳奇事蹟,對於愛樂人和影迷而言,都是彌足珍貴的一段音樂軼事。

電影可以借古鑑今。

《鋼琴師(Shine)》裡的嚴父逼得兒子發狂,《無情荒地有琴天》裡,早熟的賈桂林(Jackie)則被莫斯科的酷寒與寂寞給嚇怕了。她連內衣都不會洗,不喜歡社交應酬,勉強出席也百般無聊,音樂神童一味投入音樂殿堂,卻疏於世俗細節,身心折磨不但影響了他們的生活與生命,也影響他們的技藝成就。

導演Anand Tucker花了相當長的篇幅,描寫賈桂林不可告人的人生挫敗,對於冀望女兒出人頭地,早早就放她們單飛的虎爸或虎媽而言,相信啟示多多。

電影可以聚焦,也可能錯焦。

Jackie性欲不滿足,要求姊夫填補性欲空窗的情節,而且激動失控,乍看有些突兀,很難讓人同情,再加上電影的「放大」效應,容易讓人以為她有侵略性人格。

但若回歸童年,看到她想要分享姊姊(Hilary)的一切(不管是音樂或掌聲),就有脈絡可循。姊夫搶走了姊姊,她要求分享姊夫(或者是她也要有婚姻,也要有男人的結婚主張),那是多難清楚梳理的姊妹情意結。

罹患多發性關節炎後,Jackie手指不再聽她使喚,接下來全身半癱,她卻堅持仍要上台,即使只是非常勉強地,落後好幾拍地敲響一聲鼓,是她難忘昔日風光?還是虛榮作祟,任性妄為?

傳記電影如果只講光明面,卻見不到人物的真性情,其實是很無趣的歌功頌德。本片故事皆有所本,根據的是杜普蕾姐弟(Hilary and Piers du Pré)所寫的回憶錄,親如家人,近如家人,她們筆下描述的事件是否真實,那是另一回事。回憶錄提供了很多近親「觀點」,大小事件都是有所本的不爭事實,只是改編的剪裁比重,明顯凸出了Jackie的特立獨行,難免就會引發擁杜或反杜的爭議。

飾演Jackie的Emily Watson不但琴拉得有有模有樣,詮釋起精神崩潰邊緣的女人,更是她最再行的戲路,看見她栩栩如生的演技,只能說,奧斯卡獎最終沒有肯定她,固然是她的遺憾,卻更是奧斯卡的損失。

另外,飾演姐姐Hilary的Rachel Griffiths表演也是可圈可點,因為全片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描述Hilary從神童變成平凡女郎的心路歷程,她曾經被外界視為神童,也一度自以為是,後來發現妹妹才是天才,從一路風光到讓一路退讓,卻又讓到不想再讓的微妙心結,做了動人詮釋。

《無情荒地有琴天》的英文片名叫做《Hilary and Jackie》,劇本將姊妹情深到姊妹情仇的波瀾起伏,透過姊妹各自的敘事觀點交替互補,很像《紅色小提琴》萬河奔騰,終歸大海的敘事策略,值得編劇家參考。

小偷家族:父親症候群

sl91.jpg

瑞典大師柏格曼的父親是一位篤守教規,不苟言笑的嚴苛牧師,柏格曼在這種窒悶氣息下成長,一輩子都用作品質疑父親所信仰的一切;同樣地,日本大導演是枝裕和對父親的形容是:「我一心只想著不要成為爸爸那樣隨隨便便的大人。」不完美的父親,總有憾缺的家庭,一直都是枝裕和作品的必備元素。

是枝裕和的父親是灣生孩子,日本戰敗後倉皇返鄉,一路跌撞,一生失意,看在兒子眼裡,或許就說明了何以他鏡頭下的「生父」,總不如「養父」或他人之父。

這個「父親症候群」在他今年勇奪坎城金棕櫚獎的《小偷家族》中,已經來到終極高峰。

中川雅也(Lily Franky)飾演的那位「爸爸」治,別無長技,全靠臨時工騙食,想吃好穿好,就掩護養子祥太去商店行竊,從偷拐搶騙到上不上學他都編得出一套堂皇說詞,這些行徑,完全不符合「好爸爸」的定義,但他並不是剝削童工的賊頭,他懂得甘苦共嘗,甚至從祥太直視女性胴體的眼神時,就挑明了問他:「早上起床會硬了吼。」多數老爸對兒子開不了口的青春騷動,他卻如此雲淡風輕地就開導疏了洪,他們沒有血緣之親,實質的體貼關懷卻更勝家人,偏偏,他怎麼也盼不到祥太能叫他一聲爸爸。

溫度,是這六位陌生人得能構成「家族」的主因,也是導演是枝裕和最高明的書寫策略:就在「晚來天欲雪」的困乏之際,端出個「紅泥小火爐」,誰不通體溫適?而且這只小火爐只有微溫,既不矯情做作,又有熱力透射。

例如,小女孩尤里因為家暴,因為挨餓,就被治的「熱」食給「招」走了;例如,寒冷冬夜裡,一家六口只需以布覆腿,圍桌吃碗湯麵,彼此噓寒問暖,家的感覺,自然外溢;例如安藤櫻飾演的信代媽媽擔心觸法,要送返尤里,卻在窗外聽見尤里爸媽如釋重負的談話,哪裡還能送羊入虎口?最後,全家就靠著信代媽媽被老闆資遣的那一丁點資遣費,終於能去了趟海水浴場,那種海風日光帶來的片刻而渺小的幸福,竟有了「淡極始知花更豔」的暈染之力。

對比,則是導演是枝裕和最偏好的處理方式,有時,製造了緊張,有時,則形塑了感慨。例如,爸爸掩護兒子行竊,曾經輕鬆得逞,亦曾有驚無險,一成一敗之間,已鋪排了未來風險;等到由哥哥掩護妹妹時,先是平和穿幫,再來就得聲東擊西,才免傷及童稚,然而觀眾的心,早就被撩撥得忐忑難安。至於最後靠著偷來的那兩根釣魚桿,完成父子交心的男人對話(Men’s talk),閒情逸趣中暗藏父子和解的真心關問,輕輕一筆,餘韻無窮。

《小偷家族》這一家六口都是生命魯蛇,各有不堪回首的傷心瘡疤,毋寧就是低賤世代的浮世繪,使不上力也搔不到癢處的社會救助力量,只能撕裂他們原本的相親相愛,當然更是紀錄片起家的是枝裕和最犀利的社會批判了。

不過,是枝裕和的溫火功力總能在關鍵時刻催人熱淚。光是盂蘭盆節闔家「聽」煙火的各自想像,就是窮人家只要同心,亦能自得其樂的人生幽情;至於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雨,讓渾身濕透的孩子快跑返家,撞見雲雨過後的父母渾身汗漬的尷尬諧趣,更讓斗室春情有了會心一笑的力量。

是枝裕和就這樣信手拈來串成了庶民血淚,非親非故的他們,不會或忘那短暫卻美麗的時光,那種盪漾在心頭的思念,遠比那些有血緣之實,卻是貌不合神早離的陌生人,來得更有重量,也更有密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