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奏是觀察演員能力的最佳標竿。
像是過動兒般的外露演技,誇張又鮮明,容易讓人看見,討喜取寵,但也容易被人視為刻意雕琢。
明明在演戲,卻能內斂到自然,真實到有如角色重生,呼吸和肢體動作全然溶入情理的必然反應,就是表演的極致。
梅莉.史翠普在《穿著Prada的惡魔》中就展現了兩種節奏,一種屬於惡靈的誇張侵略性格;一種屬於潰敗女人的幽緩歎息。惡靈符合電影的標題,潰敗則是套上了凡人的骨肉,讓惡靈有了些讓人願意親近和原諒的氣質。
《穿著Prada的惡魔》是標準的好萊塢電影,用卡通式的誇張對比,來突顯主要角色的威嚴成為最省力的表現方式,所以梅莉.史翠普從第一場戲開始,就得下巴仰抬四十度,腰桿直挺,踩著秋風掃落葉的行動步伐走進辦公室,這種傲慢與尊貴的身段,難不倒大多數演員,差別就在於聲音的節拍。
走路有風,通常講話就像連珠砲,肢體和口才的風起雲擁,勢如破竹,給人的感覺是信心十足。不容間髮的速度,就是威嚴的具像。但是招式一旦用老,除了歇斯底裡,就不再新鮮,就不再有力;威嚴和速度成反比,反而容易累積讓人不寒慄的效果,《沈默的羔羊》中的安東尼.霍普金斯如此,《穿著Prada的惡魔》中的梅莉.史翠普則是類似的典範。
她一踏進辦公室,就看到秘書桌上完全不搭調的新人安.海瑟薇,頭也不偏,就能從眼角餘光「查悉」新人出現,那就是成功老闆的馭下術,輕鬆兩句「應該我親自面試吧,你以前用的人都不行」的話語,就取回面試新人的主導權,不讓秘書自我膨脹,這種不著痕跡的主權實力展示,就是下馬威的最佳示範,讓安.海瑟薇立刻知道誰才是辦公室的主人。
緩慢是惡魔顛覆世俗偏見的最佳武器。梅莉.史翠普其實是深諳孫子兵法的演員,她在電影中的詮釋,吻合了「急如風、徐如林、攻掠如火、不動如山」的箇中三味,畢竟她已經是萬人之上的時尚雜誌總編輯,再不需罵街,再不需發狂,她的情緒管理功力越高深莫測,才越能看出她的魔法無邊。
劇本讓梅莉.史翠普表現高傲的招式有二,第一招是「我的秘書一律只叫同一個名字:Emily」;第二招是「只給命令,不等答覆」。
不管秘書是誰,是Emily Blunt扮演或者是安.海瑟薇擔綱都好,不管你的戲中名字是叫Emily或者是Andrea,都只是她心目中的那個Emily而已,Emily就是秘書,Emily是任何人都可以扮演的角色,永遠叫不正確妳的名字,是忽視,也是輕賤,然而,一旦她突然叫對名字時,妳就受寵若驚,原來老闆心中還是有妳,於是妳更願賣命效力了。
「只給命令,不等答覆」則是惡魔老闆的標準德性。梅莉.史翠普對秘書的要求規定是她一伸手就要有,不論是咖啡、牛排或者名牌皮包、圍巾都一樣,伸出手來卻要等待,你這位秘書就遜了,她的不耐,就讓妳覺得自己無能到該下地獄;同樣地,她要Andrea去巴黎或者拿到最新一集「哈利波特」都是同樣地,她只管拋出問題,天人交戰或者做牛做馬,都成了Andrea自己的問題。
從緩慢到快速的節奏落差不到一秒鐘,心理距離和生理距離,就是凡人和惡魔最大的差別。
《穿著Prada的惡魔》的導演大衛.法蘭科(David Frankel)一方面用卡通式的表情動作來塑造她讓人懼怕的女王威儀(用點頭或抿唇的特寫動作,表現她對當季服裝的賞識與否),另一方面卻讓她要即時展示過人的時尚見解,最精彩的對白就在於面對Andrea分不出兩款皮帶的輕蔑訕笑,引發她能針對Andrea的寬鬆藍毛衣發表出一套服裝設計鋪天蓋地,無所不在的生活滲透論,這堂時尚課,有如教授開講,卻不露痕跡地將觀眾和Andrea全都洗了腦。
正因為前面層層累積,打造了惡魔女王的雕像,所以Andrea先看到她也會苦求先生的隱私,繼而再在巴黎撞見一位被迫離婚的女強人的脆弱時光,巨大的落差能量,在她那張不施脂粉(其實是另一種表現心力交瘁的淡妝)、風霜難掩的臉蛋上,聽她拖著長長尾音,娓娓細述的真相告白時,為女兒憂,為八卦煩,無一字數落男人,在強自鎮靜,充滿怨傷氛圍,卻又不搖尾乞憐的傾訴中,又是一副大勢已去,仍要保住顏面的女皇身段,惡魔亦有可憐可歎之處的「人味」,也就讓她最後在捍衛自己權位的攤牌行動,不再那麼面目可憎了。
梅莉.史翠普說她要演這個角色,不求大家「同情」這個人物,而是求其「真」,誇張是真,內斂是真,時緩時快,有等待,有傲慢的人生節奏亦是真,人味出來了,更添三位真味,這就是梅莉.史翠普的演技功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