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割愛或獨厚

從大片的編劇選材,可以看出大導演的在藝術和商業上的拔河考量,陳凱歌執導的新片《梅蘭芳》,就處處可見編導在計算觀眾反應時的權變考量。

中國影星孫紅雷在《梅蘭芳》中飾演的原本真有其人的京劇高手齊如山,他不但是將梅蘭芳推向國際的幕後推手,也是改良京劇的高手,他替京劇整理出「無聲不歌,無動不舞」的八字箴言,坦白說,真的有畫龍點睛的功效,但是電影中,齊如山不再是齊如山,改叫了邱如白,換成虛構人物,或許是傳記電影另有家族授權的考量,另外則是讓編劇得以加油添醋,豐富戲劇效果的自由空間(包括司法部長不幹,辭官為京劇;或者買兇殺人、私通記者、冒名打電話給電台…)。但也因為全片都仰賴孫紅雷的誇張表演來製造戲劇效果,反而使得一位京劇愛好者,成為為求成功,不擇手段的現實投機主義者。這樣胡亂加料的結果,換個名字,免增物議,或許也是不得不然的選擇。

傳奇人物的一生有太多可以揀選的素材,編劇的剪裁取捨標準反應著編導和製片所認定的人生重點,也看得出他們來打造其中的戲劇氛圍,梅蘭芳一生主要的赴外國演出分別是到日本、美國和蘇聯。《梅蘭芳》對於他的外交人生只選擇了美國,放棄了蘇聯,其中的輕重拿捏,以及戲劇效果考量,都夠讓戲劇愛好者好好研究半天了。

梅蘭芳是1930年到了美國紐約演出,並曾獲得美國大學頒贈的榮譽博士學位;另外則是1935年到了莫斯科演出,曾經讓蘇聯大導演艾森斯坦驚見中國京劇舞台與表演動作的抽象之美。《梅蘭芳》只提美國,不提蘇聯,側重的是商業,艱深難懂的藝術層次就遭割愛了。

《梅蘭芳》強調梅蘭芳的歷史成就不在於中國乾旦的第一人,而在於他的舞台與藝術成就屬於世界,只是初始時,梅蘭芳也像凡夫俗子一樣,會忐忑,有疑懼,但是一切就如他的師父十三燕所說的:「輸不可恥,怕才可恥。」怕輸就不敢試,就不願試,人生的疆界就再難開展了,而梅蘭芳歷經抵押房舍的經濟壓力,以及美國輿論一知半解的偏見壓力,終於在美國經濟大蕭條的慘淡年代,成功站上百老匯的Empire劇院舞台,確實吊盡觀眾胃口,營造了戲劇高潮,其間的情緒轉折盡都是戲,夠讓觀眾細細品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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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知名影星胡蝶曾在她的回憶中記述她在1935年二月與梅蘭芳同搭「北方號」前往莫斯科演出及參與莫斯科國際電影節的互動往事,當年,中國電影《漁光曲》創下了首度在國際影展上得獎的紀錄,但是蘇聯導演對於中國電影的藝術成就的肯定,多數還只是客套應酬話,反而是梅蘭芳的演出才真正讓蘇聯電影人為主驚豔,艾森斯坦就曾引用中國文字和舞台藝術的元素說明了蒙太奇理論的概念與實証。

就藝術成就與後世影響而言,蘇聯之行似乎比美國之行更有可書寫的空間,但是《梅蘭芳》捨蘇聯就美國的取捨,卻是商業電影的選材概念上一次很有力的示範。在歷史意義上,美國之行早,而且國際好評不差,讓梅蘭芳更有信心面對文化背景全然不同的國際友人;在戲劇內涵上,處女航的憂心與忐忑,更可以讓初見國際舞台的焦慮心情發揮得淋漓盡致;在表演空間上,美國之行適合通俗劇的煽情懸疑,蘇聯之行則偏重藝術對談的火花靈光。如果出國表演,只能在《梅蘭芳》佔一小章節,捨蘇聯就美國,其實是相當合理的選擇,就像中日戰爭爆發後,梅蘭芳宣布告別舞台,不再演出,事實上,他卻是曾經到過香港演出,只是在日軍佔領香港後,也不再粉墨登台,《梅蘭芳》既然要突顯他的志士情操,避開香港行的這段枝節,無損大節,也不會混淆觀眾的解讀,自然就更為必要了。

《梅蘭芳》只有短短的兩個半小時篇幅來詮釋一代伶人梅蘭芳的一生,割捨以聚焦確有必要,如能細讀梅氏傳記,再來細看電影的取捨,就更能體會編導用心,也就更能判斷手法與境界的高下了。

梅蘭芳:雌雄陰陽變

看過陳凱歌執導的《霸王別姬》,你不會忘記男主角程蝶衣從「我是男兒郎,不是女嬌娥」蛻變成「我是女嬌娥,不是男兒郎」的「乾旦(男性演出女性角色)」心理蛻變過程。

看著陳凱歌執導的新片《梅蘭芳》,你同樣不會忘記黎明飾演的梅蘭芳和章子怡飾演的孟小冬,兩人穿著時裝,同台票戲的那一折。

同樣是性別遊戲,《霸王別姬》刻畫的是程蝶衣性別錯亂才能入戲的「戲夢人生」;《梅蘭芳》則是性別、衣著與嗓音全數乾坤大挪移的趣味。前者,是角色的錯亂;後者則是要讓觀眾錯亂,因為只有「錯亂」才能讓京劇的反串情趣讓人拍案叫絕。

《霸王別姬》中的張國榮和《梅蘭芳》中的黎明走的是相似的戲路情節(主因是李碧華的原著小說即參考了梅蘭芳的部份演藝人生傳奇),既然兩部電影都出自陳凱歌的手筆,重覆即應避免,否則必遭物議,所以堂堂男兒扮成女生的細節再也不是重點,加入坤生(女性扮演男性)的對照組劇情,再敷衍生藝人惺惺相惜,由藝生情的萍水因緣,也就更豐富了電影的可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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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人上台是何等大事,要上妝,著衣,靜心凝神;但是以玩票性質,穿上便服隨意就上場唱幾句,就屬即興層次,點到為止,不必太認真。但也因為只是便服,所以男兒還是男兒,女生就是女生,乾旦梅蘭芳穿的是白色西裝,坤生章子怡則是身著曲線畢露的花色旗袍,穿西裝的要扮女生比手畫腳做身段,穿旗袍的則是粗手大腳比架勢,性別與身段的矛盾錯亂,完成超越了戲服上身的原始「偽裝」趣味,形成了第一層「形象」紛亂。

第二層則是「聲音」上的紛亂。雄偉男兒唱出的是細膩拔尖的雌性假音,嬌柔女郎脫口而出的卻是雄渾粗壯的陽剛男聲,角色的外形錯亂讓聲音的錯位效果更加強烈。「陰陽二色」已經讓觀眾的眼睛和心靈忙得不可開交了,「雌雄雙聲」的交疊作用,更讓京劇藝術的變裝效應有了「當代交響樂」的迷人風采。

陳凱歌是聰明的,《霸王別姬》強調的是單人獨奏效應;《梅蘭芳》則有了雙打互動,也有了琴瑟和鳴,陰陽調和的共振效應。可惜的是,兩位主角的嗓音變化與平常對話時的氣力音調並不一致,加上這場對手戲全數是對嘴演出,你不能感受到從黎明和章子怡從鼻腔傳唱出的唱腔有中氣流轉,聲音不夠真實,黎章兩人的「手眼身法步」也不盡純粹,只能唬唬一般觀眾而已(梅蘭芳比女人更女人的舞台精氣神,在電影中只能透過外國媒體的嘴中呈現,自是可惜,《天女散花》和《貴妃醉酒》的精彩戲碼都不能透過黎明的肉身重現,應該就是導演避重就輕,以免表演穿幫的務實考量)。

票戲結緣或許只是讓觀眾錯亂,也讓主角迷心的開場白而已,一「戲」鍾情的梅蘭芳後來果真與同台演出,兩人又在舞台上演出男有情女有意的「遊龍戲鳳」,讓彼此在眉來眼去中的假戲中,展現了你來我往的真情,則是還原了男女藝人了然於心的性別本色,從借傘到還傘,從設宴到看電影,幾回的短暫相會,既有戲子身不由己的無奈,也有「知己」真情相待的款款情意,只是如此一來卻苦了飾演梅蘭芳元配妻子福芝芳的陳紅,明明是有情有義的正宮娘娘,卻因為郎君心有所屬,只能成為既市儈又勢利的悍妻(其實,陳紅卻是《梅蘭芳》全片中演得最好的演員,奈何戲不討喜,成了光芒四射卻不討好的綠葉)。

情緣難續,戲亦難演,陳凱歌只用梅蘭芳一句:「不能再演『遊龍戲鳳』。」的氣話,就交代出「人不在,戲不再」的真情告白,當然就是全片最美麗的愛情歎息了,有此一言,夠讓聊慰平生不了情了。


梅蘭芳:粉墨戲春秋

梅蘭芳:戲子粉墨春秋

 

 

藝術創作如果真想「文以載道」,可能就會因為急著「傳道」,而著了魔;如果更因為怕人家聽不懂「道理」,反覆致意,一切說得太白,意境全失了。

 

陳凱歌的《霸王別姬》強調藝人身不由己的時代滄桑,張國榮飾演的程蝶衣先在中日戰爭時期獻藝,戰後被當成漢奸審判;文化大革命時又被當成四舊中的牛鬼蛇神,清算又鬥爭。但在《梅蘭芳》中,前段為技藝人生,中段為情愛人生,後段則是志節人生,整部電影最後以提昇戲子形象做結,讓堂堂一位「伶界大王」在「愛國志士」的形象下畫下句點,其實是讓人錯愕不解的結語了。

 

戲子地位不高,主因在於需要人家捧扶,一身好本事需要喝采,也需要賞銀,一切全看人臉色,曾經捧你上天的,也可能隨時推你入地獄。因而有時需要應酬,總是笑臉迎人,曲意承歡,最不堪的則是任人狎弄,勉強覓得知音的,也都如風中殘燭,朝不保夕。

 

陳凱歌鋪陳「藝人身份賤如草」的命題採取的由小而大的四層堆砌法。

 

首先,梅家堂伯有殷鑑在前,別人都為慶老佛爺壽誕穿紅衣,唯獨他為舅媽守孝穿黑,因此得戴上紙枷鎖,若有破損就會重罰,陳凱歌巧妙地用紙枷鎖點出了藝人行走江湖臨深屢薄的飄零際遇,但是堂伯叮嚀他切莫習藝,莫入棃園,也就成了全片最重要的破題論述,甚至貫穿全片,直迄劇終還要來個回馬槍總呼應。

 

其次,就在梅蘭芳初露頭角之際,他的表哥就要他出入富貴人家,以男寵之姿任人狎玩,富商權貴嘴臉就有如《霸王別姬》中的那位老太監,差別在於程蝶衣抗拒不了,梅蘭芳卻可以變臉閃人。

 

相較於個人事小,戲班前程可就是大事一件了。陳凱歌的第三層安排就在情欲嘴臉之外,加上幕後黑手的刻描。

 

十三燕在臨終前要求梅蘭芳承諾做到提昇藝人形象的重責,因為他努力了一輩子,就算掙得了御賜黃馬掛,算是皇家藝人了。到頭來還是難逃奸商戲弄,有錢賺一切好說,把你捧成天上神人,一旦賠了錢,就翻臉不認人,登門索討不說,還限期勒索,最後乾脆買人砸場,面子裡子一次結清。就算十三燕真是硬漢又好漢,面對舉目盡是殘桌斷椅,再無人客喝采的淒涼場景,都還能硬撐到底唱至曲終,但是他比誰都清楚,此後再無生計了,心力交瘁已成定局。

 

積木堆到最後的高潮則是日本人的威脅。日本人侵華的文化研究發現異族入侵中華,都在文化上迅速漢化,以致於雖然政權穩定,卻又喪失了文化自主,因此日本人只想操控文化,利用戲子穩定民心,就是他們的文化統治策略之一,梅蘭芳就是最鮮明的樣版之一。

 

傾附權貴,戲子就能常保榮華富貴,不管權貴是個人,或是政治實體,這是藝人生存的叢林法則,但在國破家亡的國難時刻,儘在舞台上標榜忠孝節義的戲子,如果繼續做起變色龍,那就還真的是讓人鄙夷的豎仔了,梅蘭芳的封箱決定有著時代背景與歷史意義,至於日本人利誘不成,再軟禁威逼,無非就是意在操玩傀儡而已,就算日軍中亦有梅迷知音,也不能改變日軍侵華的鐵蹄政策,梅蘭芳選擇了蓄鬍明志(舞台上的女人總不能帶著鬍子上戲吧),甚至還打了傷寒針製造發燒病況,你來我往的對抗細節中,總算保住了藝人志節,無負十三燕的臨終叮嚀。

 

政治恩怨會過去,藝人最終受人景仰與懷念的都還是舞台上的風華,《梅蘭芳》並不是編年體的個人傳記作品,而是在似水流年中擷取幾段身影拼貼人生風景,八年抗戰的動亂與歇息,或許就為大師舞台生涯畫下了句點,但是做為一部名人傳記電影,這樣的終場卻只呼應了「戲子春秋,生死全由人」的破題,沒有更深更廣的生命雕塑,使得全片在翻騰了兩個多小時之後,還是陷溺在一個平面裡,再無層次,而且反覆提唱,再三致意,主題確實夠清楚了,但也一切說得太白,讓人難再懷念揣想了。

梅蘭芳:難為正宮娘

主婦難做,做名人主婦更難。

 

一般主婦打理的無非衣食溫飽,花用妥善,家庭和樂;名人主婦則多了體面、周到和競爭。《紅樓夢》裡的王熙鳳如此,《梅蘭芳》的福芝芳(陳紅飾演)亦如此。

 

在文學或戲劇作品上,一般主婦通常形容模糊,看不出個性與氣質,因為所行所為之事,大都相同重複,乏善可陳;名人主婦必需在名利場上浮沈爭勝,所以多了精明算明與爭強鬥勝的身段,嘴吧伶俐,手段俐落,勢不可免,也正因為多了這些算計,成為通俗劇上最宜雕琢及鋪陳的戲份。

 

就像舊中國靠媒灼之言的傳統婚姻一般,《梅蘭芳》裡的福芝芳就像地底突然裂開了縫就磞出來的人物,前面沒有介紹,沒有伏筆,猛然就成了梅太太。你很難想像一位鑽研京劇技藝的乾旦,如何以婚嫁標識自己一如凡人的居家身段;你很難想像一位夫君,如何在舞台上下調整自己的性別姿態,細心體貼地展示自己的愛情。

 

沒有,什麼都沒有,福芝芳就直接闖進了觀眾的視界之內,雖然突兀,卻是理直氣壯,除了接受,別無抗辯之聲。一如梅家班親友從此得忙著伺候那位精打細算的老闆娘,觀眾開始體會出夫妻生活有如太極圖那般,有黑有白,有凸有凹,渾然一氣的運作方式。

 

如果,梅蘭芳像太陽,福芝芳就像黑子,一位強烈穩定放光,一位則不規則跳動,陳凱歌的劇本給了福芝芳三場大戲:「押房」,「奪愛」及「名節」,相較於梅蘭芳只多了一場「揚名」,陳凱歌對於(妻子)陳紅的偏愛是昭然若揭的(比起《無極》中無血無肉的滿神,不知差上千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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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房」之戲是梅蘭芳要進軍美國,得有一筆旅費資金,典押房產做擔保是銀行求借款保障的手續,但是成敗全繫乎梅氏一身,跨海東征,成或不成,事前無人預知,面對一場勝負難料的戰爭,梅蘭芳除了藝壇地位備受檢驗,還得另外承擔傾家蕩產的風險,他自己不方便多說,所有心頭的憂慮,就讓枕邊人福芝芳有了置喙空間,就在她對邱如白等人數落持家艱難的錙銖必較中,觀眾清楚看到了梅蘭芳的身後黑影。陳紅字字句句儘在理字上的得理不饒人,卻也總在梅蘭芳挺身而出時即時收手,算是一個黑臉,一個白臉,夫妻唱和的典範了。

 

「押房」中的陳紅,展現了主婦的精打算盤,梅氏家道有她料理,不虞中落;難的是「奪愛」一則,因為,她要捍衛的是自己的地位與尊嚴。

 

人生或許有很多伴侶,真要問誰是最愛,可能只有一人獨享。一般而言,明媒正娶的正宮娘娘雖有合法頭銜與地位,在愛情天平上卻未必獨佔鰲頭,《梅蘭芳》裡沒有談及梅蘭芳與福芝芳的愛情,其實就承繼了舊婚姻體制下的名實假相,所以才會大費周章地安排了孟小冬雨中接傘,同台票戲的初識,以及後來惺惺相惜的假戲真做,以迄不誤前程的決然告別。《梅蘭芳》清楚標識了孟小冬才是最愛,福芝芳只要一著錯,就可能滿盤輸,危機四伏之下,她的冷靜與制敵機先,就拿捏得極為精準,光是兩女相遇,一位要倒水迎賓,一位卻擺明了倒了我也不喝的「主權」宣示戰爭,就已經把利害計較之心推到高點,機鋒連連,除了讓人怵目驚心,卻也不能不低迴再三。

 

至於「名節」一段,則是呼應了電影再三致意的戲子身份主題,少年梅蘭芳不屑做人男寵,謟媚權貴;中年梅蘭芳則是悍拒異族,不再粉墨。前者則是私人情欲的替代,後者則是國族文化的樣板,重要性相差太多,梅蘭芳首當其衝遭日軍約談留置,福芝芳不但要緊跟其後,還要守候其外,用她的焦慮來彰顯梅蘭芳的漫長與無助,同樣也是一明一暗的對照手法。至於她和邱如白的幾回矛盾對立,說穿了既有對事物的不同見解高度,同樣也有要在夫君心中爭排名的寓意,於公於私盡是戲,陳紅確實無負陳凱歌所託,把福芝芳這樣一位不討喜的角色還原到有血有肉的「主婦」本色,她的言行點中了多少當家女人的心,試片現場一聲聲的歎息,就是對陳紅的最高禮讚了。

梅蘭芳:宗師十三燕

眼界與記憶是人生的福氣。沒有趕上節氣,或許還來得及在傳聞中想見盛世風情;曾經飲嘗甘露,才更懂醇酒何以成佳釀。

 

沒有王學圻,陳凱歌的《梅蘭芳》只是一罈辣口嗆喉的二鍋頭;有了十三燕,《梅蘭芳》找到了打開舊時代門窗的那把鑰匙。

 

王學圻是誰?答案要先從《黃土地》談起。

 

那一年,一九八五年,初試啼聲的陳凱歌導演,張藝謀攝影師拍出了一位到黃土高原採集民歌的八路軍官的青春傳奇,讓世人看到了中國傳統美學現代化的揚眉怒目神采,那位年輕軍官就是王學圻,他不能改變從高原找到黃河邊挑水喝的年輕丫頭的宿命,他只能見証擂鼓扭腰的腰鼓隊員用著原始的儀式祈禱龍王落雨。那一年,他們以姿態召喚了世人的目光,改寫了中國電影的氣韻與氣運。

 

二十三年過去了,那位器宇軒昂的漢子,髮已白,鬢成霜,以往的快意談吐,如今成了咬文嚼字,精蘊內含的心機老人。時間不但改變了他的外貌,也讓歷練改寫了他的氣質,再在大銀幕上重逢王學圻,有如猛然一口烈酒入喉,嗆辣中更見風霜醇味,其實我是由衷驚佩的。

 

驚,是英雄白頭,挑眉抑嗓俱有神,虎嘯又龍吟。

 

佩,是老薑嗆辣,舉手投足全是戲,滑溜又抖擻。

 

電影中的十三燕是京劇前輩的縮影,面對滾滾而代來的時代新潮,他有中流砥柱的豪情與本事,相信祖宗家法必能歷久彌新。只不過,相信歸相信,當歷史的浪頭鋪天蓋地覆淹過一個世代山頭時,老邁的終究要過去,不管合不合時宜…能夠留下一絲背影和殘聲的,都算是萬幸了。

 

中國的醬缸文化之一就是話只說三分,皮裡陽秋了半天之後,最後一聲的總提結論,才算拍板定案的威權神髓。《梅蘭芳》中的十三燕逢人見面總是皮笑肉不笑地儘說客套話,只有起身閃人時才會丟下關鍵結論,從初識邱如白,新舊戲打擂台,他的習慣動作都是文武場拉拉雜雜熱鬧熱身之後,才猛然以一句高八度的嬝嬝餘音,做為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飄揚身姿,那固然讓人動容,也更讓人錯愕。似乎不如此,不是老江湖,不如此,不叫老爺子。

 

老爺子有自己的一套,是從過往江湖規矩提煉而得的精髓,王學圻先是在慈禧賜頒的黃馬掛玻璃罩上哈氣擦拭,就道出自己在傳統世界中掙得的地位與榮耀,後來這份歷史靠山,卻成為他與梅蘭芳一較高低的賭資時,所有曾在他的心中奔馳算計的狠與痛,觀眾就已經全然明白了。用最尊敬的一切換取最高貴的搏鬥,一切真的就有了「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淒厲力道,更別提高朋滿座對上人去樓空的訣別身影了。

 

十三燕遇上的問題看似有三,其實只有一個,就是:「時代在變,你到底變是不變?」不變,他依舊可以活得好好的,只是隨著歲月光影自然黯淡而已,但是他首先遇上徒孫的疑惑:規矩可不可改?家法可不可變?堅持不變,是不是益顯自己不識時務?其次,若真要變,應是由他說變,還是徒孫說變?慢了半拍,落了人後,不就輸了氣勢與尊嚴?第三,技藝宗師本即天下不敗,怎可怕了新人挑戰?

 

其實,早在《汾河灣》一則戲中,原本唱著薛平貴獨角戲的他,習慣了觀眾的喝采聲,不料遇上了不一位甘只以背影相對的柳迎春,同台演出的梅蘭芳硬要對睽違十八年未見的夫君唱詞有情有思有回應,於是他也能如響斯應,有板有眼演出互動對手戲時所聽見的熱情喝采,就已經是最精準的全民公投了,他有能力做到,而且做得好,只是在關鍵時刻選錯了堅持點,驀然回首,才知蠟炬已殘的燈火闌珊處只剩自己寂寞身影了。

 

做為時代的悲劇縮影,《梅蘭芳》中的十三燕其實是最精準的示範實例,他的狠準與滄桑只有老戲精才能得其神韻,王學圻有著絕不示弱的眼神堅持,也有著想做追日夸父,卻難擋錢塘官潮的螳臂之歎,每回只要他開口說話,戲就活了,就來勁了。整齣《梅蘭芳》生手嫩角太多,只有兩位戲精,一位是王學圻,另一位則是陳凱歌的妻子陳紅了,有了他們一前一後相互吆喝,《梅蘭芳》就絕少冷場了。

海水火焰:愛情的惡魔


性學研究的創始人克拉夫特.艾賓(Richard von Krafft-Ebing)曾經在他的名著《性變態》一書中說過:「對女人而言,愛是生命;對男人而言,愛是生命的歡娛。愛之中的不幸會傷害男人的心,但是,愛之中的不幸,卻會毀了女人的生命。」這句話幾乎就已說完了中國電影《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主要精神。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的男主角廖凡飾演的仙人跳痞子敲詐犯的王耀,基本上就是爛命一條,死生全不在意,「我就這樣,不然你要怎樣」的爛人一位,莫小奇飾演的麗川則是餐廳中替他擦拭臉上血痕而意外愛上他的小獵物。獵物的小小心靈一遇上粗魯中帶有野勁,卻還能賣弄一點嘴皮文化的獵人就徹底投降了,從此任他戲耍玩弄與虐待,終於導致毀滅。

 

演員型對亦美,唸白中情欲嗔癡畢露,對於欲望戲的詮演也很能放得開,應該就是莫小奇與廖凡能夠雙雙入圍金馬獎男女演員的主要原因,事實上,導演劉奮鬥的主要賣點與依靠全鎖定在這兩位演員身上(一直保持沈默低調姿態的海一天則是極其稱職的綠葉配角),他們的認真賣力,亦很準確地在火辣咬舌的愛恨交織中,創造出一種「他們玩真的」,而讓人看得瞠目結舌的撼動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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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奮鬥應該慶幸能夠遇到這三位演員,才能讓他放手在形式美學上大玩其他煽情手法(但是相對於這位演員的自由自在,徹底解放,其他的妓女角色就顯得太矯情了,都經裸裎上床了,卻還是內衣護胸,頓時讓「仙人跳」的陷阱與「性交」的勒索言詞顯得有如一則家家酒遊戲而欠缺說服力,因而也暴露出整體製作上寫實力道的不盡協調)。

 

我相信,李安的《色,戒》效應確實有其魔法,解除了演員頭頂上道德禁忌的緊箍咒,莫小奇的青春與自信在她站上崖上岩石,閉上眼睛,伸張手臂,往後倒退,再緩緩脫下衣服的剎那,對王耀的信任,對自已美麗的信心都是一次極其陽光亮麗的展現,像極了在和風、陽光和海水中誕生的維納斯。

 

但是,墮落、沈淪與毀滅才是《一》片的主軸,極美的高潮之後就是無邊的折磨與戲耍,也形成了電影讓人痛心的主旋律,獵人就是獵人,不會珍惜獵物,只是不停地戲耍玩弄。電影用了雙線手法來表現廖凡的暗黑心靈,一方面是他進入旅館房間,以安排設計的仙人跳,對嫖妓房客進行勒索,面對每位姦情敗露,心慌意亂,急得把錢包奉上的嫖客,他卻總能說出一大套大道理(那一套「物競天擇,識者生存」的海龜傳奇最是誇張),乍聽之下似是「盜亦有道」,只不過那個「道」卻是傳「道」的「道」,突顯了他是有一點文化素養,才能唬得眾家男女願意聽他指揮;卻也因為總是不合時宜,而顯得矯揉做作。

 

真正的好,或者說真正的折磨,則在於廖凡和莫小奇的對話。

 

從「說你愛我,假的也好」、「晚到是對她好,遲早要過這一關」到「在我眼裡,你不過就是個垃圾」,廖凡的低沈嗓音其實有一股快速沈落的力量,他不喜歡順從別人的節拍行動,他的生活節奏全係主動,不論是對嫖客或女人全都一樣,就像獵槍在手的獵人一樣,不能軟弱是他的信念,亦是他的堅持,所以即使玩世不恭,一旦遇到真的愛上他,也讓他動心的女人,他還是得佔穩每一個上風,不能流瀉自己的本性真情,軟弱是他的罩門,所以他的城牆圍籬固若金湯,想要敲門,想要報復的莫子奇,總是在他的偽裝與反彈下,傷得更深更重。

 

基本上,廖凡在《一半海水,一半火焰》戲份就是愛情惡魔,而整齣電影就在看不起愛情,更怕承擔愛情的男人身上看到嘴硬心苦的煎熬,莫子奇找上了廖凡的死對頭林雪做為獻身與復仇的目標,或者找上海一天找尋一夜情或者委身下嫁,唯一的目標當然都是在試驗與刺激廖凡,因為既然廖凡在虐人的過程中滿足了自己的優越與主控力,無能抗衡的她就只能在受虐與自虐的過程中找尋自己的出口。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在這種變態情欲中翻滾前進,讓喜歡與不喜歡的人都得去面對這種緊繃的情緒,有人悲憫,有人厭憎,其實都不意外,劉奮鬥只不過開啟了一扇江湖痞子的門窗,觀眾的七情六欲,全是他要概括承受的反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