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捲風暴:世代追風人

2024年的《Twisters》比1996年的《Twister》多了一個「s」,譯名也比當年的《龍捲風》多了一個「暴」,成了《龍捲風暴》。這款命名法類似《異形續集(Aliens)》就比第一集《異形(Alien)》多了一個「s」.。

《龍捲風》或《龍捲風暴》都是好萊塢特效工技的炫技秀,讓觀眾感受/享受風起雲湧、隨風狂舞的刺激,也都不忘向龍捲風的經典電影《綠野仙蹤(The Wizard of Oz)》致敬。

龍捲風探測器命名為Dorothy就是向女主角Judy Garland飾演的這位被龍捲風吹到歐茲仙境的女孩致意,畢竟她是凌空飛舞又能載歌載舞的大前輩。只是《龍捲風暴》的Dorothy已經進展到第五代,獅子、稻草人和巫師等角色也化身成為龍捲風偵測團隊的車輛/儀器代號,在在說明了通俗童話深植人心的巨大文化影響力。

另外一個趣味是《捍衛戰警(Speed)》導演Jan de Bont在《龍捲風》中,穿插了《驚魂記(Psycho)》和《鬼店(Shining)》兩部驚悚電影片段,都是大難來襲前,汽車露天電影院娛樂平民百姓的驚悚片,銀幕上下內外都是奪命驚魂,驚悚加倍,娛樂加倍。

《龍捲風暴》導演鄭李鑠Lee Issac Chung則是選擇了《科學怪人(Frankenstein)》,原因是他認為龍捲風就像是超級怪物,無堅不摧。

然而,《科學怪人》源自科學狂人的大夢,描寫在雷電交加的夜晚,電流擊中實驗屍體,人造怪物因而誕生,剛好呼應了男女主角冒著生命危險,想要掌握龍捲風發展軌跡,壓制或征服龍捲風的氣象大夢主題。驚嚇元素依舊在,卻多了對大自然的嚴肅反省,格局更上層樓。

《龍捲風暴》最經典的台詞是龍捲風的分級都是人為設定,只供參考,真正的災害創傷要等風暴過後才知道規模究竟有多大。大自然太神秘、太巨大,所以女主角最後也只能說她希望「taming/馴服」龍捲風,破壞結構、降低傷害,不敢奢想「人定勝天」,電影中出現《科學怪人》用心在此,甚至最後電影院銀幕整個被吹跑捲走,更是再明白不過的氣象啟示錄:能夠減少災損,能夠幫助災民,都已經阿彌陀佛了!

《龍捲風暴》的女主角Daisy Edgar-Jones演出龍捲風創傷症候群,很有說服力。城市女孩能夠抗衡風暴牛仔(Glen Powell一副睥睨紅塵的網紅痞樣,從頭到尾都在放電耍帥)則是好萊塢慣用的敘事公式:先對立,再攜手,定能逢凶化吉。還好,最後機場沒有演出吻別(據說拍了,最後割捨),算是明智之舉。

不過,我還是懷念《龍捲風》 的Helen Hunt ,女神就是女神,Daisy Edgar-Jones 靈氣略遜一籌,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誰教Helen Hunt 淡出多年,年輕人根本不知道她了。

《龍捲風暴》是刺激感強烈的爽片,電影特效有模有樣,沒有刻意搞怪,搭配音效和雜抄百家的音樂旋律,吹冷氣看《龍捲風暴》,呼呼呼、轟隆隆……2024年的夏天就這樣揮手告別了。

異形統論:星艦有典故


多數人不會記得這兩艘船的名字,就算記得也不會知道船名典故出自作家康拉德(Joseph Conrad)的小說。不記得、不知道,完全不影響觀賞,記得,又明白船名出處,卻能增加心領神會的觀賞樂趣。


星艦Nostromo的名字源自康拉德小說「Nostromo: A Tale of the Seaboard」,Nostromo是一位有勇有謀,又敢冒險的能幹水手,獲得銀礦大亨信賴,負責運送巨額銀礦到海外圖謀建國,銀礦成就他的事功,也帶來殺身之禍。《異形》中的Alien等同於大集團眼中的銀礦,星艦Nostromo的太空人命運就如同Nostromo一般。


Nostromo在義大利文中指的是船員,但也可以解讀成nostro uomo或者nostr’uomo,意思就是自己人,或稱為同志。但在大亨或大企業眼中,所謂的自己人都只是工具,可使可喚,可割可棄。


至於Narcissus不是自戀的水仙,而是康拉德另一本小說「The Nigger of the Narcissus」的船名,描述船隻穿越風雨從孟買到倫敦的旅程中,一位黑人船員的屈辱待遇。《異形》中的Ripley九死一生才帶著貓咪躲進Narcissus,還是避不開神通廣大的Alien ,風雨劫難大致符合。


最新一集的《Alien: Romulus》同樣有兩艘星艦,名稱來自羅馬建城神話Romulus and Remus,知不知道名詞典故,其實也無損觀賞樂趣,有興趣做文章的好好去考古,比對、連結,也是另一種有趣的電影副作用。


正因為第一集《異形》的驚悚暴力指數空前高標,成為科幻恐怖電影經典,45年陸陸續續完成六部續集、前傳等系列電影,提供不同世代新舊影迷重溫驚嚇滋味,紐約時報專欄作家Elizabeth Vincetelli特別撰文,依照驚嚇指數給予七部系列電影鬼頭(異形頭)評分,我相信你未必同意這款評分,幾顆鬼頭都沒關係,享受到、也驚嚇到,就是系列電影前仆後繼的終極目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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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
‘Alien’ 👽👽👽👽👽
1986
‘Aliens’ 👽👽
1992
‘Alien 3’ 👽👽👽👽
1997
‘Alien Resurrection’ 👽👽👽👽
2012
‘Prometheus’ 👽👽
2017
‘Alien: Covenant’ 👽👽
2024
‘Alien: Romulus’ 👽👽👽

蝴蝶夢裡瓊芳登:探尋

1940年,英國導演希區考克進軍好萊塢,拍攝第一部來到美國的劇情片《蝴蝶夢(Rebecca)》,請來才剛主演完第一部電影,年方23歲的瓊芳登出飾女主角de Winter夫人。

一開始,她只是貴婦身旁小秘書,謹小慎微,唯命是從。遇上怪裡怪氣,不可理喻的Lawrence Olivier,不時還會被兇上幾句,偏偏他飾演的de Winter心情千變萬化,翻臉比翻書還快;說愛就愛,說結婚就結婚。小秘書頓時變身少奶奶。

但也直到她隨著夫婿走進Manderlay豪宅後,才發現她要面對那位已經過世,魂魄陰影卻無所不在的第一代de Winter夫人Rebecca。

《蝴蝶夢》的迷人處就在於瓊芳登的蛻變與進化,穿越任人擺布的迷霧,從小女人變身成為捍衛愛情與主權的小婦人。她的挫敗,讓人不捨;她的茁壯,尤其是關鍵時刻的決斷,充滿智慧與算計,凝聚了觀眾的祈願與祝福。

瓊芳登透露,希區考克很愛站在演員的對立面,挑剔找碴,讓她一直處於心虛,沒有安全感的狀態下,偏偏這種心境正符合de Winter進退維谷的徬徨焦慮。

她還記得有一場哭戲一再NG,氣到自己撂狠話:「我哭不出來了,你乾脆賞我一巴掌吧。」沒想到大胖子手腳真快,真的打出眼淚來了。「真的很痛耶!」瓊芳登提起這件事總是忿恨難平,其實她更氣的是導演怎麼可以這麼粗魯?

挨耳光的代價是瓊芳登以《蝴蝶夢》入圍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第二年又以希區考克執導的《深閨疑雲(Suspicion)》,順利奧斯卡封后。

電影中,她總是所遇非人,她的男人,愛情濃度都遠不如她。真實生活中,四次婚嫁都沒超過八年。 難怪她會說:「婚姻這東西,已經像是不能飛的嘟嘟鳥(Marriage, as an institution, is as dead as the dodo bird. …)

許多古典小說都愛從神秘豪宅出發,黃金時代的好萊塢電影也不例外,總愛從一座古老的宅邸說起,曾經輝煌,終究黯淡,屋中的男男女女究竟發生過什麼恩怨情仇?

《蝴蝶夢》中,有豪華的曼陀麗莊園;《日落大道》則是發生在日落大道10000號,門牌號碼和房邸一樣巨大的神秘莊園。《蝴蝶夢》的瓊芳登,要對抗的是橫亙在每個人心中的那位名叫Rebecca的女人,以及受她影響的眾人。

異形羅穆路斯:重力體液

異形2024:召喚死者魂魄

原因之一:Ian Holm已經在2020年辭世,誰能想到在2024年的大銀幕上看到他「往生」後的演出?

之二:Ian Holm也是1979年的《異形》的開國元老之一,同樣也是研究異形的醫官/科學官。元老凋零,Ripley還在冷凍櫃裡漂流銀河,他的再次現身(即使角色不同),卻有著香火傳承的張力。

之三:《異形》中的Ian最後也被酸液溶解,只剩一顆頭顱,萬般無奈,萬般心驚。《異形:羅穆路斯》中一出場就剩殘骸,卻還能爬行、還能解答、還能變更生化人指令,死心塌地為集團鞠躬盡瘁。

人已死,戲照演,有表情,有動作,還有一長串的對白…….電影科技的進化再進化,既展現數位科技重現「表情」與「聲音」的強大能量,也呼應了劇情中的「未來」科技實力。

更重要的是未來電影有了更多「召喚幽靈」的能耐,只要劇情需要,只要劇情合理,巨星復活,指日可待。

就怕創作者沒想法,科技一定有方法。當然,年輕觀眾未必認識或記得Ian Holm,門道還是服務死忠粉絲就好。

然而看著Ian 最後祝福送別的模糊訊號,不禁還是有些心酸,老友重逢兩小時再分手,相思更綿長,相信正是導演Fede Alvarez讓他起死回生的用心與用情。

圈套:父愛與屠夫拔河

驚悚電影往往把真相或真兇都壓到最後才揭曉,奈.沙馬蘭過往作品的最後高潮,常讓觀眾驚歎,《圈套》描述FBI接獲密報,把Lady Raven的演唱會設成圈套,要釣出連環殺手「屠夫」。

「屠夫」會聽演唱會?是想犯案?還是別有所圖?演唱會變成捉兇圈套,難道不擔心屠夫大開殺戒,濫殺無辜?既然不知他是誰,又怎能確定圍捕能奏效?《圈套》的前提設定其實禁不起檢驗,因為並非警方料敵機先,誘敵深入,而是循線而上,妄想甕中捉鱉。偏偏就算你布下天羅地網,「屠夫」還是有縫可鑽,來去自如,無所不在的破洞更證明FBI獵捕行動根本兒戲一場。

《圈套》唯一精彩的論述在於凡有「例外」,就有「破綻」。沒有通行證,就不能進出會場,通行證就是「例外」;誰都不能進出後台,唯有演唱會的貴賓「例外」;任何男性要出場都得接受盤問,唯一的「例外」就是歌手座車……「例外」就是特權,特權未必一定腐敗,卻容易給人可乘之機,《圈套》靠著一個接一個的「例外」引領劇情前行,卻也因為招式用老,加上「屠夫」早早就現身了,猜都不用猜,觀眾再沒意外,又如何期待圈套解套或緊套的戲劇張力?

更重要的是Lady Raven既是小天后,怎麼沒有保母隨行護駕?她願意配合警方捉拿「屠夫」,警方還沒捉到「屠夫」之前,卻不派人保護她?難道不怕行蹤敗洩的「屠夫」遷怒於她?

舞台上載歌載舞的Saleka Night Shyamalan有模有樣,歌好聽,演唱神態亦動人,但要她單獨面對「屠夫」,既要強顏歡笑,還要安撫「屠夫」,甚至深入「敵營」,成就破案奇蹟,所有不近情理的安排都只說明了奈.沙馬蘭實在太疼愛女兒了。偏心,是父愛,卻拖累了整部電影,愛之適足以害之。當然,「屠夫」的失敗同樣在於父愛,《圈套》中的父愛對話形成有趣對比。

正因為「屠夫」對女兒總是溫言婉語,Josh Hartnett演得夠賣力了,卻受困劇本對的身心刻畫欠缺立體縱深,他的雙重人格讓人參不透看不透,就像警方明明都要他押上警車了,還「例外」允許他把腳踏車扶好,《圈套》的「圈套」全都任由奈.沙馬蘭自說自話,卻又容易讓人看破手腳,難怪驚悚系數直線下滑,「圈套」也就難圈住觀眾了。

喜劇謎中謎:演員難為

魔鏡啊魔鏡,好萊塢黃金時代的第二偉大男星是誰?

美國電影學會(American Film Institute)在1999年的百大票選中,選出的第二名是卡萊葛倫Cary Grant (1904 – 1986)。能夠在眾星雲集的好萊塢躋身the second greatest male star of the Golden Age of Hollywood,很不容易。

你或許想知道第一名是誰?
《北非諜影》的亨佛萊.鲍嘉(Humphrey Bogart)。不過, 他不是今天的重點。

前兩天從圖書館借到了史丹利·杜寧(Stanley Donen)執導的《謎中謎(Charade)》,看見片中的出浴戲,不禁噗哧笑了出來,心得是:當演員真辛苦。

半世紀以前我在萬國戲院看過《謎中謎》,唯一記得的畫面只剩1960年代愛玩的色塊旋轉拼評圖,連女角是赫本都沒了印象,走出戲院時還覺得電影劇情實在普普,稱不上「謎中謎」。

60年後重看,當然明白奧黛麗·赫本是最佳「小迷糊」演員,每天穿得花枝招展、漂漂亮亮的,但是問到她的有錢先生,一問三不知,什麼職業?不知道!有多少錢?不知道!當然更不懂先生為什麼要突然變賣家產,離家出走,又為何會暴斃在鐵軌旁?而出席先生告別式的朋友,他也一個都不認識!

怎麼可能?偏偏劇本就是這樣寫的,她的迷糊讓人對她的愛情都打了個大問號。然後卡萊·葛倫亮相搭訕,原本就想離婚的她,快速墜入情網!

先生的死亡是謎,卡萊·葛倫的身分也是謎,換過五個名字,到底哪一個才是真的?每回被騙之,赫本當然很生氣,但是卡萊葛倫一求婚,她就什麼都忘記了,這麽「扯」的劇本還真的只有那個「黃金」年代才「掰」得出來。

文質彬彬的卡萊·葛倫穿起西裝真的超帥,導演卻能想出他穿著西裝洗澡,不是乾洗,而是真的蓮蓬頭水淋而下的濕洗。

傳統電影的出浴戲,焦點都在明星胴體,這一回,導演想讓觀眾看見的不是偶像的肉身,而是巨星的搞笑本事。

卡萊.葛倫穿西裝洗澡那種磨磨蹭蹭、那種裝模作樣,確實超乎一般人的經驗法則,讓這場戲具備了逗人謔笑的力量。形象不重要,演員放得開,觀眾自然開心。

類似戲碼還包括他和奧黛麗·赫本到夜總會玩起兩人用身體夾住一顆球,落地就輸了的遊戲。肉體磨蹭時糗態百出,是戲謔,卻也是男女主角「終於」耳鬢廝磨的「合情入理」結果,糗,讓你笑,愛,讓你引頸。好萊塢黃金年代的巨星們,其實也都是導演手中的大玩偶而已。(後來臺灣電視綜藝節目也有類似遊戲橋段)

重看老片有時很像服役時光的「晚點名」,曾經熟悉,卻已陌生睽違的老演員逐一現身:華特·馬殊、詹姆士·柯本、喬治·甘迺迪……記得他們的你,應該跟我一樣老了吧?

當然還有Henry Mancini的主題音樂、Hubert de Givenchy 的服裝,都是標準的赫本班底,卡萊.葛倫能靠著帥氣嬉笑相抗衡,確實不簡單。

《謎中謎》中還有三張價值25萬美金的郵票,在郵件、郵票都已式微的今天,也算一則黃金年代的蒼白回憶了。

火車怪客:怪導怪小說

在自己的電影中客串路人甲,是希區考克愛玩的把戲,也是他的簽名。通常還很有喜趣效果。

例如:《火車怪客(Strangers on a Train )》中的他,就飾演一位扛著低音大提琴要上火車的旅客,剛好和男主角擦肩而過。

希區考克本來就很胖,低音大提琴更是巨大笨重,看到他上車的舉步維艱,觀眾得到了喘息空間。滿有效的心情調節轉換器。

看《火車怪客》時,我一直好奇原著作者Patricia Highsmith怎麼看待小說改編電影這回事?

查了一下2021年三月號的Sight and Sound雜誌專訪,才知道Patricia從來不保存任何一部改編她小說的電影光碟。她也不看電視,她的用語是:I hate it. 她認識世界的方法是每天半夜收聽BBC廣播,關著燈,躺在床上,一聽兩小時。

《火車怪客》是Patricia第一本小說,希區考克出價7500美元買斷所有版權,當年這是一筆大錢,經紀人喜出望外(可以抽一成750美元),畢竟Patricia初出茅蘆,知名度不高,Patricia嫌少的主因是寫作是她唯一會做的事,每天關在房裡寫作,能賣高價對作家才是保障。

後來聽說希區考克花了9000美元買下 Robert Bloch 的《驚魂記(Psycho)》,人比人,小說比小說,不會氣死人嗎?

Patricia看過電影,對於飾演怪客的Robert Walker頗為嘉許,有一種優雅與幽默,至於他和母親間的依戀情懷,也詮釋得很傳神。

她對希區考克最不滿的是把男主角Guy Haines的職業從建築師改成網球選手,他愛上參議員的女兒而且有意從政的轉折,對她而言是很荒唐的改編,他愛上的女人應該要更溫暖一些,而不是那般石頭美人。

Patricia 只和希區考克通過一次電話,人在紐約的Patricia 聽著遠在加州的希區考克向她抱怨改編進度。主因是《火車怪客》的劇本改編陷進死胡同,原來的兩位編劇都被希區考克開除了,最後找來犯罪小說高手 Raymond Chandler 才定稿。

Patricia從沒見過Raymond Chandler, 除了大師杜斯妥也夫斯基Dostoevsky之外,也沒興趣閱讀同輩作家的懸疑小說,理由很簡單,天下作家都想安安靜靜來寫作。

她偶而會和仰慕她的Graham Greene通信,雖然Graham Greene給了她電話號碼,但是兩人從沒通過電話。理由同樣是作家需要安靜。

人怪,才寫得出怪小說,同樣也才拍得出怪電影。

火車怪客:大師文字戲

1951年他執導的《火車怪客〈Strangers on a Train〉》,關鍵字就是strangers。

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電影則是有人把想和做,混在一起了。小說家Patricia Highsmith在1950年提出CRISSCROSS(交替謀殺)這款點子:我替你殺害妻子,你為我除掉父親,沒人會懷疑到你身上,明明匪夷所思,卻勾動了許多人的心底吶喊,第二年就拍成了電影。

Strangers是名詞,只要加一個L還是個名詞,就成了《火車怪客》的行兇手段Strangle的執行者Strangler。

Strangle是掐喉動作,被害人戴眼鏡,被害時眼鏡掉落地上。希區考克用掉落地上的眼鏡,記錄下犯案過程,原本只是鏡位設計的巧思(後來更在《驚魂記(Psycho)》發揮得淋漓盡致,死者絕望的眼珠旁悄悄滑下一滴淚,可以是浴室中的水珠,也可以是她絕望的印記),後來卻發展成罪惡的烙印。

兇手再看見戴眼鏡的女人,就會想起犯案過程,就會進入歇斯底里狀態,再次掐上眼前女人脖子,那是再一次的失控驚叫,也更具體說明了兇手的異常心態。

拿掉L是strangers,加上L 是stranglers。希區考克在宣傳海報上玩起文字遊戲,簡單扼要解說了《火車怪客》的秘密,一個字母,有或沒有,意義截然不同,1951年就把文字玄機玩得這麼淋漓盡致,希區考克我敬佩。

《火車怪客》細節綿密、佈局嚴密,例如Robert Walker飾演的變態男子 Bruno Antony到底有多痛恨父親?希區考克不花一詞多做形容,而是直接透過Bruno 母親的畫作中驚悚陰暗的骷髗頭說明了父親的龐大陰影。

例如Farley Granger飾演的Guy Haines,急著想和Kasey Rogers飾演的Miriam離婚,一方面是Miriam水性楊花,到處對男人放電; 另一方面則是他攀上權貴,愛上參議員女兒。

Miriam究竟是個什麼樣的角色?從Guy 手上拿到事先約定的離婚費用時,她改口說不離婚了(她的反覆讓Guy 無法如願,兩人在眾目睽睽下的爭吵,具現了Guy 有殺人動機,百口莫辯下,只能仰賴不在場證據)。偏偏明明有人證,當事人卻完全不記得細節,(證人的反覆,同樣讓Guy 陷入無助困境),Guy 遇上這些始料未及的麻煩,不只製造了懸念,也撩動起觀眾對Guy的理解與同情。

至於Miriam周旋在男伴之間,還不足以說明她的玩世不恭,Bruno 釘上她要下手時,她還誤判Bruno 的眼神,以為是在對她放電,不時頻頻回首。希區考克先讓她精準預判Bruno 的追隨腳步,再次朝右回首時,Bruno 已不見蹤影,就在悵然若失之際,Bruno 已然出現在她左側。誰是上鉤的魚?是Bruno ?還是Miriam?你以為的豔遇,其實是殺機。希區考克在1950年就用這款剪接手法及場面調度來敘事,2024年再看,還是精簡有力的範本。

Guy 在電影中是位網球高手,Farley Granger打得有模有樣,其實是做到演員的基本功,希區考克捕捉到觀眾席看球群眾集體左右頭的動作,有著諧趣功能,這一招,義大利導演盧卡·格達戈尼諾(Luca Guadagnino)在2024年電影《挑戰者(Challengers)》中也用過,還搏得不少讚譽,渾然不知希區考克早在1950年就已示範了如何捕捉網球趣味。

更厲害的一招是一直在騷擾Guy的Bruno 也坐在觀眾席上,旁人不時左看右看,只有他一直不動,就直釘著Guy看,他是讓人不寒而慄的不速之客,Bruno的目的就是讓Guy發現他,逼他乖乖就範。Bruno的身影不只Guy看見了,觀眾也都看見了,情緒就此從銀幕上傳送到銀幕下。

《火車怪客》的兇案發生地在一座遊樂場,Miriam和兩位男伴在旋轉木馬(Merry-go-round)玩得好開心,一路尾隨的Bruno 順理成章就騎在後面的木馬上,歡笑與殺機的矛盾對立(場面和音樂都有這種對位張力),調足觀眾胃口。

希區考克利害之處在於旋轉木馬第一次亮相時,確實只是Merry-go-round的遊樂玩具,第二次亮相時,則成了Bruno與Guy打鬥的場合,而且推推打打之間還撞壞了操縱桿,原本速度緩慢的Merry-go-round瞬間加速而且失控急旋,無辜的婦女小孩頓時驚聲尖叫,變成Horror-go-round。Guy不但想要制伏Bruno,還自己清白,還要安撫身旁孩童,Bruno卻不管他人死活,旋轉木馬因此兼具了人格測試功能。

只不過,希區考克不想簡單處理這場戲,要讓失速的旋轉木馬停下來,就得靠熟悉員工爬進舞台底層,才能抵達圓心找到控制閥,頭頂上是快速旋轉的舞台圓盤,底下則有匍匐前行的老邁員工,一出岔錯,肯定沒命,只能慢慢爬行,可是頭頂上的急轉危機正在火速奔竄,電影就透過這款平行剪接技法,創造出三度空間(兇手/無辜婦孺/救援老人)的危機感。最後則是再來個舞台急停坍毀的奇觀,希區考克透過攝影/調度和剪輯天衣無縫的技法,證明他是很會讓觀眾心臟狂跳的「緊張大師」。

1950年代正值電影黃金年代,那個年代的導演們都習慣用仰角俯角交錯並進的鏡位運用來凸顯角色個性或處境,這種古典手法,都是電影文法的實用範本,重看經典,真的可以浸淫其中,享受電影藝術。

葛麗泰嘉寶:女王笑了

1930年,嘉寶演出第一部有聲電影《Anna Christie 》時,米高梅(MGM )電影公司的宣傳重點是:「Garbo talks!嘉寶說話了!」

1938年,MGM宣傳嘉寶主演《妮娜琦珈/俄宮艷使(Ninotchka)》的重點則是「Garbo Laughs! 嘉寶笑了!」

不管是說話了,或者笑了,嘉寶才是重點,才是靈魂。

超級巨星的一顰一笑,在90年前電影主宰世人感官娛樂的年代,還真的有傾國傾城之力,以前稀少,日後氾濫,她就在特定時間點上獨領風騷,前無古人,後亦無來者,時代創造了嘉寶,她亦創造了嘉寶時代。

默片紅星多數靠臉蛋吃飯,原音一出,要不尖刺,就是混濁,聲色不能齊步,不僅是不忍卒聽,更如魔音穿腦,一下子殲滅了眾家男女。

嘉寶的臉蛋曾經顛倒眾生,評論大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就寫過專文謳歌,盛讚她的美既難以觸及,又難以棄絕。

更有人以「瑞典的獅身人面像」來形容嘉寶,因為她神秘莫測,銀幕上的形象那麼巨大,讓人敬畏,卻又有股特殊的魅力,彷彿就像磁鐵一樣,吸聚你的目光,凝聚你的氣息。

嘉寶在有聲時期主演的代表作《安列卡列妮娜》和《茶花女》中,電影是黑白的,看到嘉寶,就有如看到了大理石膏像,那張完美無瑕的臉蛋,那麼純淨,那麼聖潔,宛如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下凡,俗人只能握心輕歎!

2024金馬經典影展把嘉寶主演的《俄宮艷使(Ninotchka)》

正名為《妮娜琦珈》,一方面是女主角名字的音譯,另一方面,電影其實是在消遣蘇聯,帝俄早已滅亡,沙皇全家都遭滅門,哪來俄宮?哪來豔使?

導演劉別謙(Ernst Lubitsch)聯手徒弟比利.懷德(Billy Wilder )從列寧、史達林到共產主義極盡調侃能事,尤其是共產政權財務拮据,面臨破產,所以急著派人到法國變賣帝俄珠寶首飾。偏偏資本主義的花花世界太誘人,共產信徒一入境就變節,嘉寶飾演的特使妮娜琦珈趕來監軍。

一開始就是共產聖女模樣,堅信資本必敗,共產必勝,以嚴密邏輯駁斥資本主義神話。但是,愛神和酒神很快就推翻了共產主義的無神論。

Melvyn Douglas飾演的男主角Léon 伯爵對妮娜琦珈一見鍾情,大獻殷勤,他講的笑話、鬧的笑話,在香檳酒助興撩撥下,很快攻破了聖女心房,從不苟言笑到放聲大笑,香檳一杯接一杯,熱吻一次接一次,愛神丘比特與酒神戴歐尼西斯就這樣徹底擊潰了列寧。

以前的嘉寶,追逐愛情,卻總是被情人辜負,《妮娜琦珈》的癡狂迷戀則有個峰迴路轉的急轉彎(那就是劉別謙的註冊商標:Lubitsch’s touch)。從悲劇到喜劇,女王風采傲視古今,過了兩年就宣告息影,更讓影迷錯愕驚訝,不敢相信。

嘉寶十七歲就踏進影壇,一直到卅七歲退出影壇,她始終不願意參加電影首映會,不願意接受媒體專訪,想看她,想認識她,就到電影院去看吧,我今天趕上《妮娜琦珈》大銀幕版,也算是圓了和巨星約會的心願。

不過,我還是喜歡嘉寶那愛笑不笑的神秘表情,那就是電影界的蒙娜麗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