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的波妞:水桶魔法

宮崎駿的新作《崖上的波妞》,講的是一則綠色水桶中的愛情故事,簡單之至,卻也感人之至,只有大魔法師才能在平常小物件上說出一則真情故事。

五歲男孩宗介原本只是想到海邊玩他的吹氣小船,卻及時救出了被困在玻璃瓶中的人魚公主波妞,但是人魚離不開水,波妞雖然脫困,卻面臨著缺水危機,於是宗介急奔回家(而且是爬坡直上),即時在花園裡的綠色水桶裡盛好水容納了波妞(小朋友難免會問:「人魚不是喝海水嗎?碰到淡水,泡在自來水裡能夠適應嗎?」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只有請宮崎駿親自出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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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點不在海水或淡水,而是即時還魂吐氣的波妞,心滿意足地噴出一口水,噴了宗介滿臉全是水。打打鬧鬧的歡喜冤家常說:「打是疼,罵是親。」波妞噴水也有兩層意義,有時是逗宗介開心,有時則是直接表達她對某人的不悅。

救活了波妞是宗介那天早上最有成就的事,於是他護著水桶,帶波妞到幼稚園去,只不過波妞是他的愛寵,宗介不想讓同學發現與分享,寧可被罵,也要全力呵護,小小年紀,已有英雄救美的氣魄。

人世間最美的感情無非就是你別無所求地盡情去愛,然後,點點滴滴全看在眼裡,感動在心頭的愛人也能深情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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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介為她做的每一件事,宗介的焦急和關切,波妞全都看在眼裡,於是具備魔法能力的波妞終於開口說法,叫出「宗介」的名字,再自報「波妞」,宗介沒有被會口說話的金魚嚇到,反而欣然於這位新朋友的熱情回應,戀人世界的互動往來就此順理成章地完成了。

後來,波妞被父王救回深海,失魂落魄的宗介於是把水桶掛在屋外籬笆上,「波妞看到水桶,就知道回家的路了。」小男生如許癡情地冀望再續情緣,卻也只能把希望託附給風。當然,波妞最後不負所託,等到她重回岸上時,第一件事就是拿起被狂風吹跑的水桶,奔向宗介,「波妞回家了,波妞回來了!」

這場戲讓我動容的原因在於小男生和小女生的真癡情。

波妞與宗介因為那隻綠色小水桶定情,歷盡劫波之後,依舊不忘定情物,依舊想要重溫當日繾綣深情,既念舊又惜情的那股昂然血性,轟轟然有如雷霆直擊,威武霹靂地說著自己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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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風雨再相逢時,波妞已非昔日波妞,容貌變了,體型也不同了,乍看之下,宗介是驚愕多過驚喜,但是水桶加上波妞的名字,立刻也讓他明白:「波妞回家了,波妞回來了!」

戀人之間總有些只有彼此能懂的小物件與小密碼,「小」不是問題,只要靈犀相通,「小」即有可能成為永恆與無限。

宗介與波妞之間沒有,也無需俗氣的山盟海誓,只是相知相逢又相憐相惜於那只小水桶內外,小水桶既是情的媒介,也是愛的信物,宮崎駿筆下的那只平凡到不行的小水桶,頓時有了魔法,有了催淚的能量,《崖上的波妞》用水桶做海報的主景焦點,已經點明了宮崎駿的創作企圖,也讓影迷見識到點石成金,化平常為神奇的電影魔力。 

侯孝賢:生命導覽

對我而言,侯孝賢就像是生命畫廊的一位導覽。

但是這位導覽和一般畫廊的導覽很不一樣,他從不做鉅細彌遺的細部說明,也不做歷史沿革的細說從頭,更不和你討論筆墨色,他每次只帶你看一副作品,只帶你到 一扇由他雕刻打造的窗口,把窗子打開,人就走了,因為畫中風景會自然彈射進來,你或站或臥,左顧右看,俯仰趴躺,托腮瞠目,他全不干涉……一

兩個鐘頭過去後,他再回到窗口,收窗關門,拍拍你的肩,不管你是熱淚盈眶,或是唾沫懸掛;不管你是不是在學習單上洋洋灑灑做了滿滿的註記,或是早已把學習 單揉折縐褶得不成模樣,他全不囉嗦。他不發一語送你出門,以最簡單的手勢歡迎你下次再來,再看另一幅風景,再看另一面人生。

我就是這樣在《戀戀風塵》的隆隆車聲中領略了北台山水;在《悲情城市》的窗台下撞見了二二八;在《好男好女》的畫框下閱讀了鍾浩東和蔣碧玉;在《戲夢人 生》的絲竹聲中遙想李天祿行走江湖的踉蹌神采,在《海上花》的書寓裡呼吸到張愛玲爬梳胭脂的香氣;還有呢,最近在《咖啡時光》的吧檯邊聆聽江文也和小津安 二郎行走東京月台的步履……

這款「看到什麼是什麼」的導覽特質就是我長期以來所認識的侯導。

首度見到侯導,他正在苗栗拍《冬冬的假期》,張華坤製片專程從台北開車接我們南下,電影中的野孩子我一個也不認識,唯一的演員顏正國,也不知該怎麼採訪 起,侯導看我發愣,也不過來招呼哈拉,就逕自走到鐵道上,揮舞帽子又吼又叫地演起戲來,攝影更快按下快門,成為我們這趟片場採訪唯一可用的照片。收了工, 侯導設宴款待記者,大家閒扯淡,侯導也絕口不談劇情,也沒說到拍片內容,「看到什麼就寫什麼吧!」那天,我在日記上無奈地寫下這幾句話。

第二次則是《青梅竹馬》的拍片現場,侯導是男主角兼老闆,親自招呼我停車,就帶我去看楊德昌拍戲,那天只拍一場窗帘飄動的戲,楊德昌反覆地要求重來,侯導 也只是閒閒看著,不催也不念,只有女主角蔡琴看我悶得發慌,拿起楊德昌的分鏡表給我看,「一格一格都是老楊親手畫的。」一向寫不來影壇八卦的我,完全感受不到楊德昌和蔡琴墜入情網的電波氛圍。戲還沒拍完,我就得趕回報社發稿,侯導親自送我上車,還是一句話也沒多說,也沒叮嚀,我還是只能「看到什麼就寫什麼吧」!

後來,電影慘賠,侯導賣了房子,但在楊德昌和蔡琴的婚禮上,擔任「總招待」的侯導早早就穿起筆挺西裝,提早兩個小時到還空無一人的婚宴場上整理桌椅和瓜子糖果,看到我,他還是那一副溫厚又靦腆的笑容,揮揮手,隨便坐嘍!

其實,侯導本人很會哈啦,話匣子一開,妙語如珠,他會把《美國狼人在倫敦》改成《在敦倫》,把大家笑得東倒西歪;他也很會整人,有一回我們從日本返台,我 帶了一本世界電影年鑑,戒嚴年代的海關官員看到共產國家的電影簡介就要撕(因為有共產國旗),撕就撕吧,沒想到站在我身後幾步的侯導突然高聲叫起我的名字:「他在偷偷記你的資料!」機場頓時安靜了下來,我驚愕莫名,那位海關官員則是尷尬莫名,把書和護照丟還給我,啥都不做了!

這麼濃烈的戲劇衝突在侯導的電影裡其實看不到的,就像很多人期待侯導把《悲情城市》拍成大衛連式的千軍萬馬史詩電影,對歷史錯誤提出嚴正的批判,但是侯導 卻只給了金瓜石醫院門口的驚鴻一瞥、車站前的一點打鬥和火車上的詢問,史實的糾葛交給其他角色的口耳相傳來捕捉吉光片羽,剩下的,則是交給聾啞的文清用比 手畫腳的方式,對照南腔北調的語言障礙……人生沒有全知觀點的,歷史沒有,戲劇更沒有,一切都是選擇性的記憶,選擇性的重點呈現,他只是打開二二八這扇禁忌的門窗,左翼右派,就各憑本事各自尋找詮釋的角度和共鳴了!

是的,看侯導的電影就像皈依的小和尚,師父引進門,其他靠自己,眼前有山也有水,但是成嶺或成峰?全看你所站的角度、慧心和修行。每部電影開拍之前,侯導 都做了大量閱讀的功課(包括書籍和人生),但是他不開參考書目,也不畫課程重點,只是把他吸納過的精髓吞吐成沙盤雲煙,由你自行去拼組排列。

在重組的過程中,你或許會聽到一些名字,接受到一些密碼,於是你去做索引,去解碼,震撼的波紋愈寬廣,你眼前的拼圖輪廓就會越鮮明,他的電影就像一面鏡 子,映照的是你努力爬山的心路及汗水,沿路難免四肢懶了,精神倦了,有人沈沈睡去,就讓他聞著撲鼻的草香睡吧;有人努力往上爬,就爬吧,爬上最高峰的人一 定可以看見日出的奇景,留下一波波歡呼的迴聲……

2004年九月,侯導帶我們去畫廊喝咖啡,音箱裡傳來淡淡的「台灣組曲」樂聲,有位日本女孩以一己之力去尋訪江文也音樂和足跡,她明明懷了台灣男人的孩子,卻不願嫁他,甘願要做單親媽媽,她的母親快急瘋了,父親卻只是跪坐在蓆椅上,輕輕啜著茶,不發一語……沒聽過江文也?找書找cd來看來聽吧!沒看過這 種父女關係?找找《東京物語》和《彼岸花》看看吧!沒聽過小津安二郎?你知道該怎麼做的……

每個名字、每本書、每張音樂,都藏有侯導的密碼,他只帶你去看,不做導覽,是山/是水?是花/是草?其實都好。得空,歡迎再度光臨!

侯孝賢:冬陽咖啡

2004年11月28日下午,冬陽暖和,在林文淇教授的安排下,侯孝賢導演和張小虹教授以及我,一起在台北新公園前的星巴克咖啡館裡舉行了《咖啡時光》的座談會,聽著侯導細述拍片始末,閒閒幾句,電影意境份外清明地跳閃了出來。 閱讀全文 侯孝賢:冬陽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