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而言,侯孝賢就像是生命畫廊的一位導覽。
但是這位導覽和一般畫廊的導覽很不一樣,他從不做鉅細彌遺的細部說明,也不做歷史沿革的細說從頭,更不和你討論筆墨色,他每次只帶你看一副作品,只帶你到 一扇由他雕刻打造的窗口,把窗子打開,人就走了,因為畫中風景會自然彈射進來,你或站或臥,左顧右看,俯仰趴躺,托腮瞠目,他全不干涉……一
兩個鐘頭過去後,他再回到窗口,收窗關門,拍拍你的肩,不管你是熱淚盈眶,或是唾沫懸掛;不管你是不是在學習單上洋洋灑灑做了滿滿的註記,或是早已把學習 單揉折縐褶得不成模樣,他全不囉嗦。他不發一語送你出門,以最簡單的手勢歡迎你下次再來,再看另一幅風景,再看另一面人生。
我就是這樣在《戀戀風塵》的隆隆車聲中領略了北台山水;在《悲情城市》的窗台下撞見了二二八;在《好男好女》的畫框下閱讀了鍾浩東和蔣碧玉;在《戲夢人 生》的絲竹聲中遙想李天祿行走江湖的踉蹌神采,在《海上花》的書寓裡呼吸到張愛玲爬梳胭脂的香氣;還有呢,最近在《咖啡時光》的吧檯邊聆聽江文也和小津安 二郎行走東京月台的步履……
這款「看到什麼是什麼」的導覽特質就是我長期以來所認識的侯導。
首度見到侯導,他正在苗栗拍《冬冬的假期》,張華坤製片專程從台北開車接我們南下,電影中的野孩子我一個也不認識,唯一的演員顏正國,也不知該怎麼採訪 起,侯導看我發愣,也不過來招呼哈拉,就逕自走到鐵道上,揮舞帽子又吼又叫地演起戲來,攝影更快按下快門,成為我們這趟片場採訪唯一可用的照片。收了工, 侯導設宴款待記者,大家閒扯淡,侯導也絕口不談劇情,也沒說到拍片內容,「看到什麼就寫什麼吧!」那天,我在日記上無奈地寫下這幾句話。
第二次則是《青梅竹馬》的拍片現場,侯導是男主角兼老闆,親自招呼我停車,就帶我去看楊德昌拍戲,那天只拍一場窗帘飄動的戲,楊德昌反覆地要求重來,侯導 也只是閒閒看著,不催也不念,只有女主角蔡琴看我悶得發慌,拿起楊德昌的分鏡表給我看,「一格一格都是老楊親手畫的。」一向寫不來影壇八卦的我,完全感受不到楊德昌和蔡琴墜入情網的電波氛圍。戲還沒拍完,我就得趕回報社發稿,侯導親自送我上車,還是一句話也沒多說,也沒叮嚀,我還是只能「看到什麼就寫什麼吧」!
後來,電影慘賠,侯導賣了房子,但在楊德昌和蔡琴的婚禮上,擔任「總招待」的侯導早早就穿起筆挺西裝,提早兩個小時到還空無一人的婚宴場上整理桌椅和瓜子糖果,看到我,他還是那一副溫厚又靦腆的笑容,揮揮手,隨便坐嘍!
其實,侯導本人很會哈啦,話匣子一開,妙語如珠,他會把《美國狼人在倫敦》改成《在敦倫》,把大家笑得東倒西歪;他也很會整人,有一回我們從日本返台,我 帶了一本世界電影年鑑,戒嚴年代的海關官員看到共產國家的電影簡介就要撕(因為有共產國旗),撕就撕吧,沒想到站在我身後幾步的侯導突然高聲叫起我的名字:「他在偷偷記你的資料!」機場頓時安靜了下來,我驚愕莫名,那位海關官員則是尷尬莫名,把書和護照丟還給我,啥都不做了!
這麼濃烈的戲劇衝突在侯導的電影裡其實看不到的,就像很多人期待侯導把《悲情城市》拍成大衛連式的千軍萬馬史詩電影,對歷史錯誤提出嚴正的批判,但是侯導 卻只給了金瓜石醫院門口的驚鴻一瞥、車站前的一點打鬥和火車上的詢問,史實的糾葛交給其他角色的口耳相傳來捕捉吉光片羽,剩下的,則是交給聾啞的文清用比 手畫腳的方式,對照南腔北調的語言障礙……人生沒有全知觀點的,歷史沒有,戲劇更沒有,一切都是選擇性的記憶,選擇性的重點呈現,他只是打開二二八這扇禁忌的門窗,左翼右派,就各憑本事各自尋找詮釋的角度和共鳴了!
是的,看侯導的電影就像皈依的小和尚,師父引進門,其他靠自己,眼前有山也有水,但是成嶺或成峰?全看你所站的角度、慧心和修行。每部電影開拍之前,侯導 都做了大量閱讀的功課(包括書籍和人生),但是他不開參考書目,也不畫課程重點,只是把他吸納過的精髓吞吐成沙盤雲煙,由你自行去拼組排列。
在重組的過程中,你或許會聽到一些名字,接受到一些密碼,於是你去做索引,去解碼,震撼的波紋愈寬廣,你眼前的拼圖輪廓就會越鮮明,他的電影就像一面鏡 子,映照的是你努力爬山的心路及汗水,沿路難免四肢懶了,精神倦了,有人沈沈睡去,就讓他聞著撲鼻的草香睡吧;有人努力往上爬,就爬吧,爬上最高峰的人一 定可以看見日出的奇景,留下一波波歡呼的迴聲……
2004年九月,侯導帶我們去畫廊喝咖啡,音箱裡傳來淡淡的「台灣組曲」樂聲,有位日本女孩以一己之力去尋訪江文也音樂和足跡,她明明懷了台灣男人的孩子,卻不願嫁他,甘願要做單親媽媽,她的母親快急瘋了,父親卻只是跪坐在蓆椅上,輕輕啜著茶,不發一語……沒聽過江文也?找書找cd來看來聽吧!沒看過這 種父女關係?找找《東京物語》和《彼岸花》看看吧!沒聽過小津安二郎?你知道該怎麼做的……
每個名字、每本書、每張音樂,都藏有侯導的密碼,他只帶你去看,不做導覽,是山/是水?是花/是草?其實都好。得空,歡迎再度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