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1月28日下午,冬陽暖和,在林文淇教授的安排下,侯孝賢導演和張小虹教授以及我,一起在台北新公園前的星巴克咖啡館裡舉行了《咖啡時光》的座談會,聽著侯導細述拍片始末,閒閒幾句,電影意境份外清明地跳閃了出來。
《咖啡時光》是日本松竹公司為了紀念小津安二郎百歲冥誕的作品,當時,侯導最感棘手的問題就是如何拍好一個跨國文化的題材,他以奇士勞斯基的「三色系列」 電影為例,奇士勞斯基只要拍起波蘭境內的故事,就顯得裕如自在,但是一旦要拍起法國的部份,就難免會陷入幅度不足的情境。
「咖啡時光」的角色原型其實來自侯導身邊的工作夥伴,她就是台灣影人都相當熟悉的小坂史子。當年我是在東京影展認識了她,她是日本人,卻說得一口相當流利的華語,後來,她來台北發展,做起台日電影的橋梁,嫁給了台灣導演,做了台灣媳婦,也做了台灣媽媽。
她本來要替侯導寫一本書,最後卻沒有出版,朝夕相處的結果是讓侯導對於一位常住台灣的日本女人有著近身的觀察,常看著她在咖啡館裡整理資料,談事情,甚至 有時候就會在咖啡館裡打開皮箱處理身邊各項瑣事;常聽著這位日本女人說著她往來台灣和日本之間的各種經歷,體會台日文化價值觀的碰撞傳奇,後來,小坂受邀 替公視的紀錄片華人音樂家系列中的「呂泉生傳」找資料,這些經歷都成為《咖啡時光》的原型,再加上侯導的改編和發想,而有了全新的面貌。
且戰且走,是侯導拍《咖啡時光》的最高準則。演員如此,拍戲方式亦如此。
初看到淺野忠信時,侯導就確知會彈吉他,組過樂團的他跨幅很大,可以演啥像啥,剩下的就是和他搭檔的女主角,如果是身材豐滿的女明星,就會有多一點的情欲戲,最後挑中的是身材比較單薄,但是唱片賣得極好的一青窈,整齣戲就是另外情貌了。
由於片中都是日本演員,不通日語的侯導只在事前提供了分場大綱給主要演員,提醒他們應該表演的重點和內容,然後就由演員根據這些基本準則來發揮,演員到底 說了什麼?最後都還得賴翻譯轉知,侯導才能再來做要求,例如一青窈的片中母親其實是後母,母女關係的若親似離,對照電影中懷孕少女的心思,其實是既複雜又 有對照關係的,但是一青窈幾場戲裡都沒說,好不容易遇上了一次大雷雨,侯導就近拍起一青窈午夜夢迴的戲,才硬逼著她說出這句關鍵對白,完成了電影中的關鍵 連結。
至於飾演母親的余貴美子是日本專業的劇場演員,面對鏡頭很能知道該做些什麼事,其中一場是飾演父親的小林稔侍與她一起到東京探視懷孕的女兒時,大綱裡要父 親表示一點對女兒懷孕的關心和憂慮,但是拍攝現場時。小林稔侍卻選擇了沈默,一股腦地坐在桌邊喝悶酒,余貴美子一直等不到小林開口,整個人就變得焦燥起 來,開始東摸摸西擦擦,沒事也要找事做,總要在等導演喊停之前盡好演員的本份,偏偏侯導就是不理不睬,余貴美子這種不自覺的焦慮反應,卻意外地吻合了片中 的父母情緒,成為當代親子代溝的最佳詮釋。
只是余貴美子對於侯導這樣的導戲方式很不適應,後來要補拍一場戲時,她就沒出席了,侯導也不怨她,她不能來,就讓她的戲份改為到車站前的廟裡去拜拜好了,這款且戰且走的拍戲方式,往往更能掌握住電影中蘊含的天意和氣勢了。
電影故事出爐後,松竹申請到火車站拍戲全都被拒,松竹揚言如果不准,還是要拍,鐵路局也煞有其事再開會研商,程序上還是不准,實質上卻等於是默許了,侯導 透露日本人很守法,所以一旦遇上突發的不按牌理出牌狀況,就會不知如何應變,就讓工作人員有更多的空間去「偷拍」,所以大家就把機器都分解後,分批帶進車 站和車廂裡就拍了起來。
做一個導演,侯孝賢很能順勢而為,他會一路順著演員的特質去發展戲路,也會順著拍片環境去調整拍片方式,他常坐山手線的火車,一直想拍出不同軌的火車同時 進站,來來去去有如跳曼波的韻律節奏,於是就安排了淺野和一青窈兩位演員搭火車,再動用兩台攝影機去捕捉難得的曼波節奏,結果連拍了十三天才拍到了電影中 最讓人驚豔的火車生命。
我一直認為《咖啡時光》有許多密碼和線索,很像推理劇,根據零星的圖案和文字等著大家去拼圖組合,其中淺野和一青窈似乎是舊情人,有一些共同的默契和夢 想,但是一青窈卻懷了台灣人的孩子,她們不再是戀人,卻可以是好朋友,也可以一起去尋訪江文也紀錄片的素材,「我刻意要講得不清不楚,刻意要把他們的關係 處理得很曖昧,」侯導說:「導演真正要做的是提供一種狀態,其中的訊息不要明白,要隱,這種曖昧才會創造出更多的想像。」
至於電影為何取名《咖啡時光》 ?英文為何又叫做《Cafe Lumiere》呢?侯導強調他以前常在茶藝館裡看書寫東西,後來連鎖咖啡店取代了茶藝館,他也換了創作場合;人在咖啡館裡就有股悠閒神韻,就會不停地想 東西,思緒不停地轉,人就安靜了下來,而「時光」這個詞是中文獨有的語彙,指的是時間、空間和記憶,組合起來就有了更寬廣的餘韻。
至於盧米葉這個字,既是電影的發明人,也成了光的代名詞,更重要的是盧米葉象徵著流動的時代記憶,常常我們看不清楚當下的事物,但是透過影像記憶,特別是 從電影裡流瀉出來的影像卻是我們認識世界的基調,這種狀態往往是說不清楚的,導演要做的事就是創造一種狀態,並還原其現實面向,讓觀眾自由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