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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善璽導演:吉光片羽
和我同個時期長大的影迷,都曾經接受丁善璽執導的系列「愛國電影」洗禮,他擅長熱血煽情,為那個時代留下激情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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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之地:陰陽乾坤大
人生有了活力,氣象就不同;角色有了活力,電影風采也就不同了。
樓一安執導的《一席之地》中,高捷和陸奕靜飾演的紮紙工人林師傅及妻子阿月嬸,就是最有活力的人物,雖然他們只能窩居在公墓旁畸零地,雖然他們只是社會邊緣的小人物,但是專業上的尊嚴,逆來順受,甘之如頤的生活態度,卻也讓他們在平凡歲月中的自在與堅持,另外有一種不凡的榮光。
《一席之地》有一半的氛圍屬於「黑色喜劇」,因為高捷的紮紙工作,是要讓死人開心,要賺死人錢的;陸奕靜遊走在墓園旁,替亡魂處理人間未了情,同樣也是替死人服務的,他們窩在陽間邊陲,為陰陽兩界傳話,僅管他們一家三口安身立命的小小家園,同樣也成為別人眼中風水奇佳的寶地,而起了巧取豪奪之心,從風水而起的戲劇碰撞,生猛又鮮活地展示出台灣殯葬文化的多元趣味。
殯葬事業口口聲聲奉死人之名,求死人之福,其實絕大多數的決定都是活人所做,會計較在意,會批判爭取的全都是那些還活著的人,陽間的對話、要求與期許,在在都反應,也建構出世人對陰間的想像,尤其是人生中所有的虧欠與不圓滿,只要多花一點錢就可以補齊得圓,不就成了活人對死者的最後報償與救贖管道?從高捷面對應蔚明飾演的黑道小吳的各種送亡需索上,不論是各房妻妾的住房安排或從信用卡、液晶電視到手槍無不信手拈來的工藝技巧,都有著讓人啞然失笑的嘲諷趣味,在死神面前,人人平等,偏偏還有人能夠在死神手中討生活,他們的達觀應對,自然就有了高人一等的豁達了。
從事殯葬業,都從江湖上歷練出一套獨特說來頭頭是道,卻又無從驗證的風水哲學,好風水,可求庇佑福蔭,是風水學的基本理論,然而深諳風水之道林師傅一家三口即使家宅佔了好風水,卻也鎮日為稻粱愁苦,也享受不到半點福澤庇蔭,就像那些終日為人解惑的算命仙一樣,千算萬算就是算不來自己的命,改不了自己的運,他們的專業與迷戀,本身就有著高度矛盾,一旦看到高捷拿著羅盤判讀風水方位,一股腦責怪兒子唐振綱不懂風水,不懂化解衝煞,找錯房子的頭頭是道,不禁就會對照起他籌不出開刀費用的窘迫處境,就會想起古典小說《鏡花緣》的作者李汝珍所說的:「如果一得美地,即能發達,那通曉地理的發達曾有幾人?」
委婉,但是意境全世,嘲諷,無需劍拔弩張,都是藝術的妙境,樓一安在《一席之地》所發揮的黑色幽默,堪稱是全片最精彩的戲劇高潮。
至於在台北電影節和金馬獎提名的女配角陸奕靜,那種對著空氣說話,明明無人在卻宛若有人在的表演趣味,其實也是默劇以降,追求「抽象」表演的一個標竿,不管是朗朗睛空,或者漆然黑夜,她的碎唸應答,無盡的生死糾纏,無窮的陰陽對話,竟然有了死生練達的怡然風景,在陸奕靜的詮釋下,少了陰森恐怖,卻多了人生癡纏面向的審視,自然得有如清風明月,卻也迤邐蜿蜒得有如大河風景,煞是好看。
至於殯葬紮紙的工程與用色,根本就是陽間活人為陰間死者所辦的最後一場盛宴,俗豔的華麗,奢想的結構,都有著濃郁的本土風景,樓一安、周美玲及陳芯宜這一代的台灣導演堪稱是從神鬼文化中汲取最多創作能量的創作者,不論是《豔光四射歌舞團》的牽亡法會,《流浪神狗人》的巨大佛像花車,再到《一席之地》的紙紮天壇,祭祀儀式所藏含的俗世心願,透過他們的放大與再現,有著獨特的詭魅韻味,而且他們除了文化祭禮的儀式之外,也都試圖更往下挖掘出生死難捨,人間戀纆的紅塵心緒,也算是極其認真的文化深耕者,在台灣電影列車往前直行的窗台風景中,佔有不凡的一席之地。
生命三歎;紀錄片之憾
人之不同,各如其面,每個人的個性都不一樣,就像我們的外表都和別人有區別,但是很多劇情片裡的人物性格,卻都會讓你覺得似曾相識,在吳乙峰的《生命》中,每個受難者的心情都很獨立,不曾相互copy,不管哀怨蹭恨,都各自反應了出生背景、家庭壯況和抗壓能耐,其中,戅厚的人性與兀自挺生的生命力最是讓人動容。
四條災民的敘事線,各有一款色澤,各自代表了一股壓力和生氣,看吳乙峰穿針引線的技法就可以看出他的心靈和對人生的解讀角度。
先談在日本打拚的那對夫婦,離鄉背井所為何來?還不是想多賺一點錢,讓家人過得更好,但是一場地震改變了一切,兩個小孩都往生了,祖母臨終前還一手抱著小孫子,另一手還想拉著沒拉到手的另一個孫子……一切俱成泡影,他們還要回日本工作嗎?家都沒了,留在南投九份二山,是不是會更難過?
吳乙峰沒有拍他們的淚水,沒有他們在暗夜裡療傷的過程(或者說是拍了,但是完全都沒有剪進電影中),反而是拍下了他們夫婦在中年時刻重披婚紗,再拍一次結婚照,到夏威夷度蜜月,希望人生能夠重來,孩子能夠重新回來,他們的生命願望夠卑微了,但卻理直氣壯,那股不向命運低頭的豪情,就是傲人的生命力。
同樣地,很多九二一的災民原本就是工作上的勞動階級,而且是極度粗重的勞工,其中一對夫婦就負責台電的電台地基工程,經常要朝地下挖一百多公尺的深坑,安放鐵塔,多數的台灣人才因而能夠享受充沛的電力(如果你不健忘,應該會記得就在九二一的前三個月,台灣就曾因
後來,他的太太再度懷孕了,大家都說是死去的女兒又再投胎回來了,但是他的太太還是得挺著大肚子到工地去幫忙運土清土,他們一直是台灣最基層的勞動力,不管災難有多沈重,生活還是要繼續,生命也要繼續,我在此刻看到了悠悠天意。
然而,我也必需承認,電影中對三個年輕女孩的記錄與描寫更讓我動容。有一對姐妹,以前總是天塌下來有爸媽擋著,父親承諾著等債務還完就要帶她們去高雄玩,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明白生活壓力的她們,災後除了尋親的煎熬,急著從垃圾堆裡找尋已經移位變色的家園,她們還小,生活的一切都是無能為力的,包括排遣煩悶的方式也無非是打電動或打撞球,肩膀還瘦小,歲月還青澀的她們該怎麼熬過漫漫長夜呢?妹妹早早就結交了男友,早早就懷孕生子,以前愛怎麼花錢就怎麼花,做了媽媽之後,開始計較,開始計算……這樣的故事不時在各個角度上演,我在此刻看到了生命的輪迴。
生命到底是什麼?再多的攝影機,再多的膠卷或是記憶體的容量都不足以捕捉全貌,吳乙峰在《生命》裡記錄了四戶人家的故事,長短不一,風貌不一,但是他不忘把自己家族的苦痛和矛盾附加進去,這種創作風格,肯定會引發爭議,不過,整體浮在我們眼前的卻是很完整的生命拼圖意像。
《生命》的藝術地位或創作盲點都有待專文評析,但是,生命一直在軌道上奔馳前進,風景時時刻刻不一樣,《生命》的故事還沒有結束,只是暫時畫下了一個句點。
生命電影;四年血淚汗
吳乙峰導演花了四年時間拍攝,再花一年時間剪輯完成的《生命》,即將在台灣映演,這部電影和台灣人息息相關,我相信所有的人都會想起1999年 9月 21日那一天的往事,但是你該用什麼方式記憶九二一大地震呢?
那年的九月底,一位美國朋友兼程趕回台北,調機器調人,急著要到南投災區去拍攝紀錄片,他的誠意很感人,但是他只能在台灣停留一個月,他急著要把地震的訊息留下影像,傳送給世人。那一年的台北電影節播出了一系列的九二一地震紀錄片,朋友的作品也在列,他的感性旁白和傷心畫面,確實是歷史見証,但是和多數的新聞報導,並沒有太多的不一樣,我沒有太多的感動與感傷,為什麼呢?
台灣社會已經被訓練成快速消費的年代,因為我們習慣的電視新聞是只要SNG開到新聞現場,記者來不及做太深入的採訪和真相了解,就得連線播新聞,多數人都只做到了看圖說話,看到什麼就說什麼,事情的原委是什麼?他來不及詳查,觀眾也來不及多問,一則則人間的悲喜新聞,就這樣被立即消費結束了。
吳乙峰的做法很不一樣,九二一之後他也帶了工作夥伴前進南投,他也拿起攝影機捕捉歷史畫面,但是記者來來走走,他卻留了下來,很多時候,面對災變現場,看著一張張傷痛到呆拙的臉孔,他什麼也不想拍,也不知道要拍什麼,他只是守候在現場,守候著災民,陪伴著一張張素昧平生的臉孔和無助的眼神。時間久了,災民都成了朋友,多說了一些思念,多分享了一些心聲,肯讓他多拍一些畫面,肯讓他走進他們的生活,吳乙峰成為他們的兄弟、朋友和叔叔,四年下來,他們的故事有多少轉折?吳乙峰的鏡頭和心靈都成了最佳記錄。
吳乙峰和其他人最不一樣的地方就在於他不急著消費,在歷史的動亂時刻,他沒有急燥地隨波逐流,他選擇了「停留」了下來,他把工作室搬到南投,他的人隨時都在各個災區現場穿梭,他具體實踐了紀錄片最艱難的考驗:「停留和守候」只有停留,才有累積;只有守候,才能累積,有了累積,才能開花,道理很簡單,但是沒有幾個人做得到,四年多的停留和守候讓他交出的《生命》成績單,有了更寬廣的生命厚度。
九二一的災變何其廣闊,吳乙峰的《生命》把焦點鎖定在南投的九份二山的四戶人家,當年九份二山的東側崩塌滑落,當地的十九戶人家共三十九人在睡夢中被土石活埋,倖存的人們面對一片陌生黃土,發現家都不見了,一切只剩記憶,大家拚命挖掘遺體和記憶,這才發現一切都很難再拼湊完全了。《生命》記錄的就是其中四戶罹難者家屬的故事,而且是父母和子女的雙重觀點,來對照人生的親情面貌。
其中,兩戶人家的壯年夫妻都因為外出工作而逃過一劫,但是一戶夫婦都在日本打工的人家,僅有的兩個孩子都喪命了,另一戶則是帶了大女兒外出,留在家裡的小女兒也不幸往生。他們的傷痛是不言可諭的,但是鏡頭裡,他們沒有搶天哭地的泣號,只有默默流下的眼淚,他們每天重返災區,只希望能早日挖出親人遺體。
以上,都可能是我們曾經在新聞報導上看過的相似影像,但是,吳乙峰繼續陪著他們,紀錄著他們如何走出生命裡的傷痛,第一對夫婦決定重披婚紗,再結一次婚,再度一次蜜月,希望人生能夠重來一次,希望兩位孩子能夠再回到身旁。另外那對災民,則是很快再懷了孕,媽媽很堅強,也很期待,雖然她懷了孕,但是為了生活,她還得挺著大肚子,陪著丈夫去工地做著吃重的勞力工程來養家,她一直相信往生的小女兒很想再回到她的身旁,再懷孕,就是女兒又回來了。
曾經創作過「九二一安魂曲」的音樂工作者沈懷一曾經說:「災難來臨時是不分階級和貧富的。」沒錯,但是看著這對勞動階級的受害災民,默默承受命運重擊,又慢慢找到生命軌跡,勇敢地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的意志與行動,你可以看到台灣人的生命力,這也是電影中最真實的情感之一,你很難不動容。
但是,無常的人生不只摧折壯年人,許多稚嫩的生命更要面對巨變後完全無根的茫茫,《生命》就在此刻也把生命的探照燈射向了孤苦無依的倖存子女。一對妙齡姐妹就此變成了孤女,不能再過母親節,也不想再過中秋節,因為她們受不了別人親熱地叫著爸爸媽媽,她們卻什麼都沒有了,「天倫歌」裡的那句「人皆有母,翳我獨無」再度衝撞了她們的心靈。
她們還年輕,只能靠打電動打撞球發洩情緒,吳乙峰的一路伴隨讓我們看到了她們走向了各自成家、懷孕生子的人生歷程,但是他心頭還有一股巨大的壓力,因為另外還有一位女孩一直不能走出喪親之痛的陰影,一直怨父母親一句話都沒說就離開了她,也一直沒有在夢中回來看她,她一直有怨恨棄世的念頭,吳乙峰不只是記錄人生,還要兼做心理輔導(這麼強力介入的畫面與動作,其實是有點違背紀錄片的創作理念,面對著一個寶貴的生命可能隨時消失……我們看到了吳乙峰選擇了了一條可能會引發議論的創作道路,他走到了鏡頭前,讓自己也成為電影的一部分。
《生命》裡記錄的不只是受災戶的生命,還有吳乙峰自己的生命,就在他忙著拍攝九二一的紀錄片時,他還得不時從南投到宜蘭養老院探視中風的父親,他的父親久病不癒,一直有輕生的念頭,不時喃喃唸著希望大地震發生在宜蘭…外在的苦難,內心的煎熬,交織成吳乙峰這段時間的複雜情緒,隨著吳爸爸的生命紀錄,這部紀錄片有了更寬廣的對照視野,成了記錄者和受訪者共同見証的「生命情調」。
生命二書:人生的線條
在吳乙峰的《生命》中,敘事的線條痕跡很有意思。
鐵軌是電影中最鮮明的影像,因為吳乙峰經常得往返南投和宜蘭間,完成他的工作和做人子的孝心。
攝影機有的時候在火車頭前,有時擺在火車尾,鐵軌因而有時是無限開展,有時則是向內緊縮,有時則向上攀昇,和電氣化的電線形成另類平行轉化,每一種的線條變化,看起來只像是讓畫面變得更豐富多樣,其實吳乙峰還試圖用鐵路線條來影射人生。
特別是北迴線以山洞多著稱,火車經常在黝暗的隧道裡奔馳向前,有時眼前是一陣漆黑,然後遠遠看見前面有白光,再慢慢放大,好不容易大放光明,重見天日,卻又很快就穿進另一個隧道裡。這是台灣北迴線鐵路旅客經常見到的風景。
但是好的創作者就可以在日常所見的尋常景物裡,獲致生命的啟示,吳乙峰說:「人生就好像在隧道一樣,低潮的時候,暗無天日地讓人懷憂喪志,可是生命一定會找到出口的!但是你也別高興得太早,以為穿出了黑暗隧道,就這樣找到了快樂天堂,很快地你還是會遇上另一個隧道。」人生列車持續向前飛奔,我們會怎麼來迎接人生的每一個黑暗隧道和光明的出口呢?
《生命》的敘事結構則是另類的線性設計,吳乙峰透過寫信給一位大學時期老同學的書信往返結構,委婉透露了他在拍片時的心情,也巧妙做為四年來人事變遷和情緒轉折的串場文句,類似這樣一個虛構的書信結構很多電影都曾用過,但在吳乙峰的處理下,卻是先要打下一個書信往還的敘事基礎,當觀眾都已經熟悉了電影的敘事基調時,最後卻再帶出所有地震倖存者寫給至親的幾封永遠無法投遞的信,既讓我們窺見了所有攝影機都無法捕捉的心靈境界,也讓所有的受難人能夠用自己的淚水和勇氣,清洗至親傷逝的生命創口,更將觀眾充滿感恩的心情與救贖的期待,層層累積送上了最高點。
問題是這樣的對話設計和書信安排,卻都是紀錄片中少見的《安排》手法,也就是說並不是隨著事實自然衍生的畫面和情節,而是為了某些目的而特意去安排的做法,一切只為了讓人感動,事實上電影演到此刻時,多數觀眾都達到導演期待的境界,大家都感動得淚流滿面,但是刻意的安排,勢必也會引發不同觀點的爭議。
如果你不是客觀的文化評論人,只是單純的觀眾,二小時又二十分鐘的觀影經驗,宛如走過一道又一道的黑暗隧道,最後的這幾封信有如隧道出口的微光,不再遙遠,不再泠漠,讓所有的人都能感受到一股勇氣,陪著受難家屬一起浸泡那股堅強再生的勇氣,勇敢邁出下一步,勇敢接受生命裡灼人的強光,含淚接受陽光的溫暖和灼曬。
吳乙峰用溫情包裝出一道人性的光輝,催人落淚,也模糊了電影的包裝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