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林福清執導的《不倒翁的奇幻旅程》,容易就會想起美國詩人佛羅斯特 (Robert Frost,)的名詩「未曾選擇的路(The Road Not Taken)」,壓軸的那三行名句:
林中兩條岔路(Two roads diverged in a wood, and I–)
我選擇了人跡罕至的那一條,(I took the one less traveled by,)
人生就此迥異。(And that has made all the difference.)」
我曾經引用這首詩讚美南韓導演李滄東所拍的《生命之詩》,沒想到亦適用於林福清的創作選擇。
林福清在《不倒翁的奇幻旅程》中至少做到了三點嘗試,首先是童話故事與動畫手法的交融;其次是在斷腿少年和心障老年身上找到夢幻療癒的方程式;第三則在於向世人介紹了台南左鎮的人文與地理。這三點都讓我們看到了林福清的創作心態與高度,但也清楚暴露了林福清的創作瓶頸。
《不倒翁的奇幻旅程》的主角是童書老作家田邊(由金士傑飾演),接到左鎮一位國小學童小咖(由買皓飾演)充滿童趣的暑假作業邀請卡,不但親自回了信,也來到左鎮想認識小咖,既然是童書作者,就有一肚子詋不完的童話故事,每回抖個包袱,就有故事竄出頭來,即使只是說得口沫橫飛,卻也夠讓聽故事的人,打心裡面油生了諸多想像畫面,不論是從那隻在屋頂上玩起「跳格子」遊戲的胖貓;那條長身太長,始終看不自己尾巴的長蛇;或者是樂於幫助溺水的白馬,卻失去翅膀不能再飛天的天使;或者是每天忙到沒有躺下來休息,一旦躺下休息,就再無人聞問的不倒翁……每一回從「很久很久以前…」展開的童話故事,都讓動畫製作人史明輝的彩筆得能從真實人生中找到切入點,再從寫實的素材中找到對立的夢幻空間。
動畫得花錢製作,動畫同樣考驗著想像力的飛行高度。真人與動畫的自由來去,好萊塢電影早已屢見不鮮,歐洲電影中則是偶而看見素樸卻又讓人驚豔的浮光掠影(從《偶然與巧合(Hasards ou coïncidences)》、《刺蝟優雅(Le hérisson)》到《戀愛夢遊中(The Science of Sleep)》,台灣電影比較可觀的動畫設計大概只有陳映蓉的《國士無雙》和林書宇的《星空》讓人印像比較深刻,但是論起動畫的篇幅和規模,都還不如《不倒翁的奇幻旅程》,光是動畫的氣力與心血,就足以讓人看見了林福清的企圖心:他不但選擇走上那條人跡罕到的道路,而且還是邁開腳步大步往前呢!
企圖心代表著視野與野心,但是行遠必自邇,再高遠的企圖心還是得回到戲劇的執行力。說故事的人和故事本身正是《不倒翁的奇幻旅程》的核心線軸,全片光芒耀目的優點在此,讓人唏噓的弱點亦在此。
電影的焦點如果鎖定小咖,或許就單純而精準,只剩一隻腳跳躍前進的小咖,浸泡在文字和想像的世界中固然合情入理,金士傑飾演的童話作家田邊卻顯得老套而油膩,(老套是指賣文鬻字的他,無法撐持一個家庭,而妻離子散,那是困頓文人的宿命悲劇;油膩則是指他習慣以舞台劇的腔調,以花腔尾韻,眉飛色舞說起文字的波動情感,金士傑刻意說得抑揚頓挫,卻太嫌油腔滑調,駕輕就熟的口條賣弄,反而失去發自內心的動人感性),一老一少兩個人的交會互動,其實是需要多一些共鳴空間的,但是全片只湊合了他們的肉身,卻未能從中擦撞出心有靈犀的莫逆火花,以致於兩人的互動欠缺共鳴,少了「故事」能量,說故事的人自己的都乏善可陳時,故事就蒼白了。
當然,全片一直纏繞在「騙人」的主題上,卻也因為太過堅持,而顯得進退失據:例如田邊批評老友顧寶明的甲乙出版社,老翻印別人的童書,以無本生意欺世盜名,但是他卻奢望騙子的「慧眼」,讓他鹹魚翻生;兒子嫌他的「不倒翁」童話不是獨創,憤而拒絕再聽他的童話,偏偏他卻是以「不倒翁」童話揚名立萬;田邊在「不倒翁」童話之後就封筆了,卻靠著舊作躋身大家,但是每一回的重新說起童話故事時,不也是得重複或者借用,世界那有這麼多的獨創故事呢?
更例如網路世界中平白鑽出一個代號「鐵雲藏龜」的高手,是用「老殘遊記」裡的劉鶚來暗示老邁的田邊嗎,但是「鐵雲藏龜」的冒牌身份卻激怒了深覺受騙的小咖,既無法呼應老師的用心,也不能解釋網路化名的趣味,最後只能不了了之……刻意清高的身影,刻意標榜的道德尺度,最後卻綁困了自己,《不倒翁的奇幻旅程》的劇中人和創作者就都如此不自覺地,陷進了自設的力盾陷阱之中了。
想講的東西太多,卻欠缺分明條理,則是《不倒翁的奇幻旅程》另一個盲點。台南出生的林福清顯然對台南土地情有獨鐘,從「要月橋」、「二寮觀日」到 「草山月世界」,左鎮之美,在林福清的選景與鏡位處理下,得著了極其動人的鄉野呼喚。
但是他一方面請出了善於創造樂器的左鎮名人萬正雄參與演出,卻也只能沒頭沒腦地要他拉奏起改良式樂器,未能創造更多悠遊山林的質樸意境;另一方面則是設計了吳朋奉飾演的膨風叔一角,讓城鄉開發的文明陷阱與兒童樂園的美夢,再度交織成矛盾的糾纏;至於找來主播李四端和文大培等人客串演出,固然是好友共襄盛舉的一片美意,但是擺放不得宜的結果,卻是製造更多的混亂訊息,弄濁了這一池子水。
努力想要想出一個好故事的林福清,最應重新評量思考的創作核心其實就在於:究竟要如何說好一個如何動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