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牌特務:爆笑進行曲

「現在的間諜電影都太嚴肅了!」電影《金牌特務(Kingsman: The Secret Service)》的導演Matthew Vaughn如是說。

Matthew Vaughn迷戀經典007系列電影,也喜愛《虎膽妙算(Mission Impossible)》和《復仇者(Avenger)》等電視影集那種既有奇情佈局,機關道具,還有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飛灰煙滅的輕鬆寫意。只不過,如今的《Mission Impossible》改名叫《不可能的任務》了,忙著刺激演員的腎上腺素,忙著把主角送上生死邊緣,逼他肉身涉險,寫實比浪漫更重要的流行趨勢,就讓電影變得嚴肅且沉重了。

為了恢復古早間諜電影的那份浪漫喜悅,Matthew Vaughn採用兩個策略:重建經典與顛復經典。前者在於談吐、服裝和武器;後者則是音樂。

007是領有殺人執照的特務,衣冠楚楚,風度翩翩,平時縱情聲色犬馬,卻也能夠瞬間變身,面不改色取人首級,《金牌特務》中的男主角Colin Firth就奉命重建此一傳統,他手上的雨傘可以防彈,還可以開槍,噱頭十足,尤其還喜歡在文謅謅地唸完:「Manners maketh man(彬彬有禮才是男子漢)」的話白,就開始關門「打狗」,更是英式幽默的經典;至於小帥哥Taron Egerton 的鞋尖小刀,要在決戰時刻力拚刀鋒戰士,更是復古暗器的絕妙奇招了。

不過,重建經典,就得參考經典,新意與自由度都有限,顛覆經典,才有野性,才讓人驚豔。

Matthew Vaughn選擇的樂曲是英國大作曲家艾爾加(Edward Elgar)的《威風凜凜進行曲(Pomp and Circumstance Marches)D大調第一進行曲》。這首曲子氣勢磅礡,有王者之風,意像如此光明,能量如此豐沛,不但適用英王登基加冕,更是美國大學樂於在畢業典禮上用來祝福畢業生雄姿英發,大步邁前的樂章。

順勢而為,讓快板音樂搭配快速動作,其實只能算是最基礎也最膚淺的配樂手法,Matthew Vaughn聽見了旋律,也迷上了旋律,卻做出全然逆向的對位處理。

《金牌特務》的大反派是由Samuel Jackson飾演的Valentine(以情聖為名,何等嘲諷),他主張人類是拖累地球的病毒,唯有悉數毀滅,才可能改造重生,於是他發動了衛星滅絕計畫,就在關鍵時刻,《威風凜凜進行曲》開始浮現。

計畫成功,那就是Valentine時代的來臨,Valentine以帝王之姿,君臨大地,搭配如此樂章,誰曰不宜?人類歷史不是成王敗寇嗎?

但是Valentine不可能成功,歷來的間諜特務電影都強調主角終能在最後剎那逆轉勝,過程越是艱辛,成果越是甜美。《金牌特務》的大反撲就在《威風凜凜進行曲》中進入最高潮,每一聲高音,每一回鑼響鈸響,Valentine掌控世人的秘密武器就如煙火般,有如核彈的蕈狀雲爆裂竄閃,而且主題樂音反覆再反覆,讓煙火爆裂有如連珠砲,唱出了燈火輝煌的詠歎調。

是的,象徵光明、希望與榮耀的《威風凜凜進行曲》最終還是一闕勝利凱歌,卻在讓人捏了一把冷汗之際,還給觀眾最開懷的救贖喜悅。千迴百轉,萬變不離其宗,只因為懂得轉個彎,一首名曲就這樣讓人看到笑呵呵。

《金牌特務》不想讓觀眾沉重看電影,玩了不少顛覆把戲,例如片中有一隻狗名叫「JB.」的狗,「JB」指的是什麼?是James Bond(007)?還是Jason Bourne(Matt Damon演活的《神鬼認證》系列男主角)?答案是Jack Bauer(Kiefer Sutherland演活的電視影集《24小時反恐任務》男主角。

光是一隻狗的名字都可以如此遊戲人間,大玩噱頭,讓《威風凜凜進行曲》玩起變奏遊戲,正是《金牌特務》不想讓電影太嚴肅的牛刀小試了。

陳可辛導演目前已有能力號召中國一線演員合演新片,他的2014年作品《親愛的》,演員陣容堅強,都有稱職表演,但是真應肯定的其實是劇本,那是一個「迴紋針」式的劇本,劇作家張冀用了先勾再迴的筆法,詮釋出相關當事人的心境,面向之寬,挖掘之深,都讓《親愛的》成就了不俗的力作。

《親愛的》故事大綱,總而言之一句話:黃渤與郝蕾這一對離婚夫婦鍥而不捨,終於追回了被人拐走的小孩。但是這麼簡略的敘述其實完全辜負了電影的創作誠意與深度,唯有隨著陳可辛的鏡頭一路走下去,才可以明白他是多深情地關注著電影中的每位角色。

《親愛的》初開場就有一個經典畫面,黃渤飾演的網咖商人田文軍正在比蜘蛛網更複雜的線網上尋找他的線路,那是個有線電視與網路世界線路交錯的特殊時代,商人自接牽接的線網成就了各自的生機,但是那個畫面也預告了電影世界中的人物關係是如此盤根錯節,這個畫面即已預告著日後傷心世界的眾生相。

不過,電影上半段的結構新意有限,從獨生子遭人拐走做開場,無非就是因為父母有愛,所以拚死要找回愛子;因為一無所獲,所以結識了同樣遭遇失子之痛的傷心人;因為絕不放棄,終於得到良心通報…這些都是通俗劇必然上演的情節,《親愛的》之所以不俗,是在你以為煽情催淚戲都已走完大半時,才出現了趙薇飾演的農婦角色。從此,峰迴路轉,從此,視野豁然開朗。

關鍵在於,有幾部電影的主角會在情節都演過一半之後才出場?而且一出場就快速接收所有光芒?關鍵在於,趙薇的角色魅力在於看似加害人,其實是另一個層次的受害人。

因,為走失的小孩是在她家找到的,但是,下手行綁的不是她;視子如親,不捨孩子離去的亦是她,黃渤與郝蕾拒絕失去親情,趙薇同樣也不願失去親情,一個是生育的血緣情深,一個是養育的日久生情。情之為物,真的能用斤兩秤量嗎?

生育與養育兩股勢力在此拉扯交錯,讓電影不再只是訴諸受害父母的情緒渲染,而是強迫觀眾去思考:人生記憶,要從幾歲起算,才是有效期?養育的法律地位完全不敵生育,但是養育的恩情能量,又豈是生育所能取代?斯德哥爾摩症候群又會有多少變奏的形式?

《親愛的》前半段的戲強調「失去」的哀痛及「尋找」的焦急,黃渤用「癡」來雕刻思子之心,郝蕾用「茫」來書寫錐心之痛,情感拿捏都極精準,「癡」與「茫」幾番交疊後,又在詐騙集團圍堵搶錢的畫面最讓人心驚,那是「人吃人」的社會才會上演的狠心悲劇,偏偏,「人吃人」的黑心事件早已不是新聞。至於枕邊人有多少耐心去承接一個無血緣孩子的煎熬折磨?更是直接撕裂了婚姻關係的糖衣。

真正的好戲是從找到孩子的那一剎那開始的。陳可辛與張冀凸顯的焦點包括:

01.三年不見,曾經夜夜入夢的人兒,何以讓你不敢相認?

02.三年不見,昔日貼心黏纏的人兒,何以已成陌生路人?

03.孩子如果有自由意志,他會選擇誰?為什麼?

04.搶回自己的孩子與搶走人家的孩子,有何差別?

05.歷劫歸來,親友理應同歡,一家有慶,何以人家卻倍感失落?

06.曾經真心相待,所以不忍別離,不是真心付出,哪會害怕失去?

張冀的迴紋針此時就繞著趙薇、張譯與那對小兄妹三個軸轤,迂迴旋轉。 

趙薇接獲的指令是總其成。因為黃渤與郝蕾用「癡」與「茫」所雕刻出營的天下父母心,最後全都匯聚到趙薇身上。她的「癡」不輸黃渤,特別是她同樣為了爭回孩子,什麼尊嚴都以拋棄;她的「茫」更不輸郝蕾,一個農婦哪有上都市打官司的勇氣與膽識?九死不悔的那份決志,其實全靠母愛在背書。

張譯則是受害者互助會的發起人,他樂做先鋒,更願做後盾,卻又逃不過「人比人」的那份計較心。火熱時,讓人沸騰;黯淡時,讓人唏噓,特別是想再生一個孩子回來時,是否就意味已經放棄尋回孩子的初衷?他的痛,從來不用高聲喊出來,卻能讓觀眾感同身受,那是編劇已經看透角色內心,才能寫出來的生命劇本啊!

至於朱子墨與李一情飾演的小兄妹,既有相依為命的兄妹情,還有念茲在茲的「媽媽」稱謂,他們的選擇與呼喊,其實都印證著趙薇曾經付出的愛,高明的劇本不必再用文字敘描交代,而是直接落實在他們的行動上,千言萬語不如一個眼神,一個擁抱,那其實是更高明的劇本寫作。《親愛的》有太多潛藏訊息,就夾藏在每個角色的互動縫隙中,就看你的心有多細,品出多少的韻味了。

纏繞之蛇:墜落的城邦

《纏繞之蛇(Leviathan /Левиафан)》 是一部非常無情的電影,故事發生在一座濱海小鎮Pribrezhny,海灘上不但有擱淺的鯨骨,還有多艘廢棄的船體,你或許可以從這些遺跡上想見昔日曾有鯨群在此出沒,應是人間福地;曾有貨船來來去去,應是繁忙港灣;如今成了無人收拾整理的沙灘,不也清楚標示著昔日繁華都已成了雲煙?而且明明都已殘破荒涼了,卻依舊是罪惡的淵藪。

《纏繞之蛇》從片名到劇情都與舊約聖經關係密切,片名所稱的「Leviathan」是《約伯記(The Book of Job)》中會噴火,還有利齒的海洋巨靈,威猛可比撒旦;電影中,鎮長Vadim強要修車工人Kolya的祖傳之地,不惜毀人毀家的行徑,則與《列王記(Books of Kings)》中,Samaria國王Ahab貪圖百姓Naboth的葡萄園,想要以園換園,遭Naboth拒絕後,Ahab於是在妻子獻策下,遂行王權,整死了Naboth,強行霸佔了Naboth的葡萄園,兩則故事如出一轍。但是懂不懂舊約,都無損於理解電影訊息:官府橫徵霸虐,人民被迫起而抵抗,結果卻是以卵擊石。

《纏繞之蛇》全片採用灰藍色調,陰霾天氣,讓人心情陰鬱,恰如Kolya一路碰壁的人生境遇,Kolya的住家可以看見港灣,何其溫馨蜜甜的小窩,牆上掛著的往日照片訴說著他們家族曾經在此安居立業,但是政府說要徵收就強行徵收,不顧土地情感,無視歷史記憶,以開發之名遂行毀家之實,何只在俄羅斯,全球各地都在上演著(台灣苗栗的張藥房抗爭差幾近似),《纏繞之蛇》的控訴呼應著弱者的卑微心聲,也讓電影的社會批判力量得更加鮮明。

只不過,《纏繞之蛇》崩毀的不只是官僚體制,就連人心亦然。

Alexey Serebryakov 飾演的男主角Kolya是在眾叛親離的情境下逐步走向家毀人囚的悲劇,先是他找來了莫斯科的昔日同袍Dmitriy(Vladimir Vdovichenkov)替他打官司,他們輸了司法,Dmitriy雖然握有鎮長Vadim(由Roman Madyanov飾演)的黑資料,看似挾住了鎮長咽喉,卻又與Kolya的妻子Lilya(由Elena Lyadova飾演)有了一夜情,結果Vadim與Kolya的憤怒反擊,讓所謂的正義、愛情與友情都成了泡影。更不堪的是,Kolya面對Vadim毀天滅地似的反擊,連他的「朋友」全都「出賣/背叛」了他,早已習慣藉酒澆愁的Kolya,也就寧願長醉不醒,坐監十五年去了。

Kolya身心俱創有四個層次:首先,他守不住家園,那是愧對祖先,也愧對孩子的挫敗;其次,他守不住愛情,他可以原諒出軌的妻子,畢竟他真心愛她,願意包容她的缺陷,但是他的愛卻也讓女人更加自責,終於走上毀滅;第三,兄弟背叛了他,踩著了「朋友妻不可戲」的紅線,正因為曾經是掏心挖肺,肝膽相照的兄弟,那份痛才更錐心;第四,大難來時,誰不落井下石?朋友的證辭對他不利,倒還是其次,白的說成了黑的,才更讓他心灰意冷(導演不用交代那是否是公權力威逼利誘之後的結果),Kolya不是巨人,亦不是強人,就算他經常血衝腦門,做事不經思考,但是面對這四張利刃的夾殺,他真的頂不住,所以只能問神父說:「上帝在哪裡?」神父的回答更無情了:「我的上帝在我的心中,你的,我就不知道了。」

是的,宗教救不了Kolya,就像Naboth也是賠上了老命,上帝才會嚴懲Ahab,你怎麼待人,你就會得相同報應。

Kolya更不知道的是神父其實是鎮長Vadim的心靈導師,平日一起吃香喝辣(那是導演對政教合謀的強力批判),還笑他太軟弱了,明明有公權力在手卻不做為,竟被小律師給勒索,鎮長的變狠變硬,其實都來自他的鞭策。更別說Kolya的舊居後來成了教堂,神父高聲開示著人間公平正義,但是在一個反抗聲音都已遭撲滅的國度裡,此言此行就算成為人間反諷,又有幾人在乎呢?

安德烈·薩金塞夫(Andrey Zvyagintsev)是很懂得用影像來說故事的導演,沙灘的鯨骨與廢船只是其中一例,Kolya與朋友一起去打獵時,所以的酒瓶都被機槍一股腦給掃光了,可是他們有備而來,在後車廂裡搬出歷來的俄共領導人肖像,就用子彈來羞辱這些曾經胡作非為的領導人吧,Kolya問:「那現任的普丁呢?」朋友笑著說:「且讓他暫時還掛在牆上吧!」是的,觀眾看見的就是鎮長Vadim的辦公室牆上正掛著普丁的肖像,Vadim就在普丁的凝視下收買人心,幹盡壞事,這種消遣政治圖騰的反諷手法,同樣走過威權洗腦那段歲月的台灣人,相信絕不陌生。

一位留學俄國的朋友告訴我,《纏繞之蛇》赤裸裸地揭露了俄國官商勾結的政治黑暗面:法院判決文的荒誕不經;公僕可以集體消失,迴避控訴鎮長不法的司法行動;警察可以半天不理你,只要你忍不住講話大聲一點,就直接把你關進監牢;鎮長可以直接指揮黑道來動粗……我理解這些針砭力量的可貴,但是這麼一部勇敢批判了俄國社會黑暗面的電影,還能獲得俄國文化部的資金贊助,甚至代表俄國去角逐奧斯卡獎外語片,那種胸襟、器宇與見識,不也同樣是大開大闔的北國性格嗎?

2014凱撒獎:法國品味

第四十屆法國凱撒獎2015年2月20日頒獎,長期關注非洲題材的導演Abderrahmane Sissako(他在茅利塔尼亞(Mauritanian)出生,在馬利(Mali)受教育,在莫斯科學電影,在法國與馬利定居拍片))以《在地圖結束的地方(Timbuktu)》一舉奪下了八項獎,最是風光。

去年以來,伊斯蘭國的戰士們以極其殘忍的斬首行動,透過網路視訊的傳播,在全世界都引發譁然,《在地圖結束的地方》恰巧就描寫著馬利共和國的伊斯蘭文化中心城市廷巴克圖(Timbuktu)被一群聖戰士佔領,厲行戒律後,形成的文化擦撞與生命悲劇。從主題、取景到音樂,在在都是精品,再搭上伊斯蘭國的風潮事件,電影所帶來的反思極其強猛,贏得八項大獎只能用「實至名歸」形容。

至於獲得女配角獎的《星光雲寂》女星Kristen Stewart,顯然已經成功擺脫《暮光之城》的刻板偶像路線,最近在《我想念我自己》中與影后Julian Moore演出母女對手戲,絲毫不見遜色,法國人也願意打破肯定凱撒獎以肯定法國人為優先的給獎宗旨,給予她演技獎(雖然只是配角),也是值得一提的歷史新頁了。

以下就是第四十屆凱撒獎得獎名單:

最佳影片(Meilleur film

《在地圖結束的地方(Timbuktu)》導演:Abderrahmane Sissako

最佳導演(Meilleur réalisateur

Abderrahmane Sissako《在地圖結束的地方》

最佳女演員(Meilleure actrice

Adèle Haenel《不打不相愛(Les Combattants)》

最佳原創劇本(Meilleur scénario original

Abderrahmane Sissako, Kessen Tall 《在地圖結束的地方》

最佳改編劇本(Meilleure adaptation

Cyril Gely, Volker Schlöndorff《外交秘聞(Diplomatie)》

最佳男演員(Meilleur acteur

Pierre Niney《時尚大師聖羅蘭(Yves Saint Laurent)》

最佳外語片(Meilleur film étranger

《親愛媽咪(Mommy)》,導演:Xavier Dolan

最佳女配角(Meilleure actrice dans un second rôle

Kristen Stewart《星光雲寂 (Clouds Of Sils Maria)》

最佳男配角(Meilleur acteur dans un second rôle

Reda Kateb《醫手遮天(Hippocrate)》

最佳剪輯(Meilleur montage

Nadia Ben Rachid《在地圖結束的地方》

最佳美術設計(Meilleurs décors

Thierry Flamand《新美女與野獸(La Belle Et La Bête)》

最佳服裝(Meilleurs costumes

Anaïs Romand《時尚大師聖羅蘭》

最佳音樂(Meilleure musique

Amine Bouhafa《在地圖結束的地方》

最佳新導演作品(Meilleur premier film

《不打不相愛》導演: Thomas Cailley

最佳攝影(Meilleure photographie

Sofian El Fani《在地圖結束的地方》

最佳音效(Meilleur son

Philippe Welsh, Roman Dymny, Thierry Delor《在地圖結束的地方》

最佳短片(Meilleur court métrage

《里約女人(La Femme De Rio)》導演:Emma Luchini, Nicolas Rey

最佳紀錄片(Meilleur film documentaire

《薩爾加多的凝視(Le Sel de la Terre/Salt Of The Earth)》導演:Wim Wenders, Juliano Ribeiro Salgado

最佳動畫片(Meilleur film d’animation

《昆蟲Life秀電影版 (Minuscule – La Vallée Des Fourmis Perdues)》 dirs: Thomas Szabo and Hélène Giraud

最佳動畫短片(Meilleur court métrage

《生活石境秀(Les Petits Cailloux)》導演:Chloé Mazlo

最佳男性新演員(Meilleur espoir masculin

Kevin Azaïs《不打不相愛》

最佳女性新演員(Meilleur espoir féminin

Louane Emera《貝利葉這家人(La Famille Bélier)》

終身成就獎(César d’honneur

西恩.潘(Sean Penn)

我想念我自己:神翻譯

對我而言,《我想念我自己(Still Alice)》中最傷感的一句對白在於:「我寧願自己得到的是癌症,而非阿茲海默氏症。


關鍵在於兩者同屬絕症,罹癌之人還可以憑著自我意志,勇敢抗癌;一旦阿茲海默氏症纏身,你忘了自己是誰,人生形同繳械,如何自主?

對我而言,《我想念我自己》中最動人的一句對白在於:「我並非在受苦,而是在努力,奮力連結過去的我,我告訴自己:『活在當下。』那是我唯一能做的。

關鍵在於做我自己,其實是基本人生尊嚴,疾病讓你不再是昔日的你,連結已然遠颺的過去,找回失去的那一切,難度其實更勝挑戰風車的唐.吉訶德,因為你不但可能忘了自己,也會忘了風車。

《我想念我自己》的關鍵字就是「失去(lost)」,因為曾經「擁有」,驟然「失去」,才更悵惘,有了「對比」,「失去」的後座力才更淒涼。

《我想念我自己》的犀利點就在於用「專業」與「強項」來襯映這種「失落」。Julianne Moore飾演的Alice,在外為是頂尖的語言學教授,她的失憶與失語,讓學者光芒剎那失色(她可以用自嘲來敷衍交代,但是終究要反問自己:「我到底怎麼了?」);在家則是平日打點一家老小的是主中饋主婦,佳節在即,滿桌食材,卻已渾然忘卻該從何著手,她的茫然,除了痛,要如何形容?

是的,《我想念我自己》的拍攝目的是提醒世人,即使已經呼籲多年,世人對阿茲海默氏症的影響依舊一知半解,一旦家人出現怪異行徑,多數人還是不會連結到此一症狀,誤會、斥罵或者淡漠,都只會加深患者的更大挫折感,這也是為什麼Alice要在五十歲左右就罹患了「早發性」失智症,在一個沒有人相信的年紀,她的挫敗,更能引起世人重視,失智症不是老人的專屬疾病,甚至還因為你的基因中遺傳了致病染色體,你的家人恐怕亦難避免。

聽見Alice向她的子女說聲:「對不起!」的時候,你反而會更心疼:「不是你犯了錯,所以染病上身,是疾病自己來敲門,為什麼你要說抱歉!」但也唯其有愛,才會抱歉,畢竟誰都不願把疾病傳給自己的摯愛,Alice的眼淚,Alice的抱歉,就這樣撕裂了觀眾的心。

電影的第二個重點則在於:如何「對抗」?一旦對抗,真的有用嗎?

面對一場必敗的戰役。尊嚴,成了最後的武器。

劇本安排了Alice願意再辦一次演講,分享她對抗失智症的心情,那是她的知性與毅力,不願全盤皆輸的負隅頑抗,於是她用了螢光筆,凡是講過的話,都要用筆標示記號,才不會反覆講同樣的話,這是電影最傲人的時刻,卻也是最可惜的時刻,假設,她看著自己手中的螢光筆,卻已忘記這隻筆要做些啥,就把它順手一拋了,會不會更戲劇性?或許就是如此一來會太凸顯失智症隨時都可能攻擊病患的慘烈真相,所以導演Richard Glatzer與Wash Westmoreland只選擇了她的勉為其難,不再做太強烈對比,卻也使得結果太可預期,感性的期待勝過了殘酷真實的無所不在。

不過,也因為有這場演講,女詩人Elizabeth Bishop創作的「One Art/有一種藝術」詩句,才得以發揮畫龍點睛的震撼功力:

是的,「失去」就是《我想念我自己》的核心哀痛,正因為你失去了自己最美好的那一塊,那是你再也找不回來的那一塊碎片,所以你才會那麼地「想念」你自己,這個時候,你才會讚美,《我想念我自己》是多動人的一次翻譯!

魔法黑森林:超越童話

《魔法黑森林(Into the Woods )》是一部顛覆童話,也來挑戰童話的嘗試,前身來自1987年的同名舞台劇,由詞曲作家Stephen Sondheim和編劇James Lapine合作的音樂與劇本構成了電影的骨架。 趣味源自童話,難度亦在童話。

《魔法黑森林》的最大工程在於如何把德國《格林童話》中的《灰姑娘(Cinderella)》、《小紅帽(Little Red Riding Hood)》《長髮姑娘(Rapunzel)》,以及英國童話《傑克與豌豆(Jack and the Beanstalk)》等四則童話串成一則有機體故事,有此嘗試,可見膽識不凡,最後陷入說教泥淖,則更顯工程艱難。

劇本把發動機交給了Meryl Streep飾演的女巫,鑒於百年僅見的藍月即將來到,她強迫麵包師傅(飾演)在三天之內找齊「「雪白如奶的乳牛」、「血般鮮紅的斗蓬」、「玉米黃長髮」以及「純金鞋子」,好讓她得能還老返童,重享青春紅豔,交換條件是讓不孕的麵包師傅妻子終能有身。

前提如此設定,無非就是讓知名童話得到了一齊在森林中出現的「合理」解釋,但是就在她揭露魔咒私密之時,觀眾也明白了兩件事:女巫曾經動了凡心,與麵包師傅的老爸有過一夜情,害她珠胎暗結,但是對方卻順手偷手了珍貴的魔豆,讓她瞬間破功,紅顏變老婦,這則恩怨,帶出了魔豆與巨人的伏筆; 至於她保護私生女,把她藏諸高塔,則不啻是《長髮姑娘》的變奏版了。

《魔法黑森林》的編劇策略採取的是「正反合」技法,前三分之一交代了四則童話的傳統,到了中間則是讓每則童話都起了變化,正向敘述是幫助影迷「溫故」,反向顛覆則是要讓觀眾「知新」,同時還要有點奇襲之效。只不過,《魔法黑森林》早在廿八年前就已全面改寫童話,相似技法則已被後繼晚輩襲用:女巫遇上負心漢,所以施下魔咒,這一招,《黑魔女:沉睡魔咒(Maleficent)》用過了;救苦救難的王子未必忠誠可靠,《冰雪奇緣(Frozen)》和《黑魔女》中不也就大玩特玩「真愛」之吻的重新定義嗎?在一個爭先「拼貼」前輩見聞,爭拾牙慧的年代中,原創點子真的稀如鳳毛麟角。

不過,《魔法黑森林》對《灰姑娘》著力最深,也最有看頭。例如,Cinderella不再倚靠老鼠與南瓜來寫午夜傳奇了,卻另有一群鳥兒來排難救急,可怕的是,這群鳥兒還有侵略性,可是啄瞎人眼的;另外一點可怕的轉變則在於王子開始拿靴找人時,削足適履不再只是一則成語,而是追逐名利的青雲梯了。

一則童話,變得如此血腥,如此殘忍,這麼「反」,這麼「濺血」,是要褪除童話的潔淨外衣?還是明心見性,直指童話的「殘忍」本質?

同樣地,Chris Pine飾演的王子則只能以「花癡」形容,他也許迷戀Cinderella,卻讓她連逃三次(用三個晚上取代一見鍾情,只讓人看見了他的拙笨),但在夜黑風高中遇見落單的麵包娘(Emily Blunt飾演)時,竟然也會坦承自己是天生要來迷倒眾生,而非做個癡情郎(光是這句:「I was raised to be charming, not sincere.」就讓花心成了他的註冊商標,也改寫了王子傳統);更狠的一招則在於Emily Blunt也為之意亂情迷,嘴吧上是亂了套,演錯了戲,心裡卻是不想抗拒,口非心是地要去享受那片刻偷情的歡娛……這條看似走岔的道路,不也在打破童話的「純情」包裝,「神仙美眷」或「同心夫妻」一旦遇上黑森林全都可能走調,其實是走出了童話的夢幻城堡,直接撞見紅塵現實,《魔法黑森林》的殘酷愛情,還真的多添了七分寫實勁力。

其實,傳統童話已無湏再如此勞師動眾再搬演一次,若乏新意,就有徒勞無功之歎,Chris Pine在溪流瀑布旁,袒胸露乳高聲唱起「Agony」的曲子,顛覆的何只是王子形象?連性別的刻板形象也都徹底揶揄戲弄了,整部《魔法黑森林》的魔法還真的就這樣被他給全偷走了。

《魔法黑森林》中的序曲讓每位主角都唱出了他們心目中的「祈願/Wish」,經歷兩個小時的折騰後,得到的結論卻是「許願時要小心,選擇要小心,祈願會實現,但是代價可不輕。你加諸別人的魔咒,最後可能會反作用到你身上…… 那無關「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的心理抗拒,而是太過苦口婆心的叮嚀,太過直白的耳提面命,誰想帶著走呢?《魔法黑森林》是那麼生猛地朝成人卡通邁前,最後卻回到最保守的課堂,唸起了教條……請原諒我的匆匆告別,不忍回顧了。

黃金時代:鳥籠裡的人

創作者一旦採取了突兀或特殊的形式,初看乍識,肯定就會讓人停下腳步,細細品味,許鞍華《黃金時代》有著動人起手式,但是真要波瀾狀闊,氣象萬千,還是要回頭看看這個形式到底能與主題結構產生多大的漣漪效應。

《黃金時代》的主角是1930年代的中國知名女作家蕭紅,電影書寫的就是她短短卅一歲人生中與當時文人的交流互動情誼。她有多本小說傳世,有書信留存,亦有同輩文人的追憶文字,資料不可謂不少,但是生命的某些幽微宛轉,即使親如家人或夫妻,亦未必知曉,這正呼應了編劇李檣借蕭紅之口,自創的核心概念:「我們每個人都是隱姓埋名的人,並沒有人能知道我們的真相,連我們都不知道自己的真相。」所有的傳記其實都只是瞎子摸象,各取一隅;所有的傳說都是選擇性篩錄,偏聽一方。

《黃金時代》的劇本表面上放棄了全知觀點的論述,反而是刻意套用了新聞報導體例,讓當事人自說自道。蕭紅說她自己,弟弟、男人和女人,各自站在他們的立場訴說他們的蕭紅印象與史實註記,表面上這種「受訪者」告白,屬於來自第三人稱的「客觀」論述,確實可以營造一種「中立」氛圍,但是她/他們真的是第三者嗎?這種形式其實是個幌子,看來犀利,其實狡滑,算計聰明,迴響不少,卻禁不起更細一層的檢視。

犀利在於新聞體的結構,創造了證人背書的作證氛圍,也混淆了劇情片與紀錄片的邊界,目擊者言之鑿鑿,可以啟後,可以承先,更可以豐潤劇情的可信度。讓電影劇情的縱深與寬幅都更擴大。

狡滑在於新聞體也只是一場表演,是照著劇本述描的演出。看似有人主述故事,有人附和旁證,其實一切還都是演。不像表演的表演,就能夠帶出一種「似假還真」的錯覺。

固然那是編劇多方考證的資料排列,只是套進角色的嘴中來進一步渲染,差別在於這些內容都上了定向列車,就朝著編導鎖定的方向隆隆前行,偶有反挫,亦只是借力使力,並非真的想要辯證是非,一切只彷彿是印章學上的陰陽刻,看似兩類,實為一體,卻有了平地一聲雷的氣勢。

其實,戲劇片與紀錄片的跨界融合,正是當紅趨勢,紀錄片追求更戲劇化的呈現,劇情片追求更真實的質感,誰能讓那座原本橫亘在兩類電影之間的高牆逐步鬆動,誰就是高手。《黃金時代》的劇本試圖透過這種偽紀錄片形式來帶動戲劇高潮,當然是勇於創新,膽識不凡,但是關鍵不在形式,而在骨肉。

父女關係是謎,文學淵源如霧,她和汪恩甲、蕭軍、魯迅、端木蕻良及的駱賓基五位男人的遇合,只像是時間座標的自然浮現(那是文學史話的細說重頭,終究要出現的人影,也就出現了,唯獨看不到蕭紅的情與思),做為一個甘冒不諱,衝撞時代,追尋「想怎麼活,就怎麼活」,「想愛誰,就愛誰」的女子,《黃金時代》觸碰了傳奇,卻也只是蜻蜓點水而已,我們看到了人家的不愛她,卻看不到何以為她神魂顛倒的關鍵。

內在一旦空乏,就不是任何形式可以遮掩唬弄過去了,這也說明了《黃金時代》布景與陳設、攝影與光景都那麼鮮活地呈現出時代質感,何以整齣戲卻一直鑽不進角色靈魂。

更麻煩的是,《黃金時代》陷進了文學史的框架之中,要同輩文人來論述蕭軍或蕭紅的小說誰更有才氣?誰更大器?當然是量秤文學的一種技法,偶一為之或許有趣,再三致意就嫌嘮叨了。其實多一點蕭紅的文字文本,而非他人的形容詞,或許才是文人電影的正辦,例如蕭紅旅居日本時的文字情懷:「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閒,經濟一點兒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是在籠子裡過的。」文字正在畫龍,真正點睛的卻是湯唯的旁白。說完黃金時代,停頓了半會兒,才又悠悠來一句:「是在籠子裡過的。」那還是蕭紅與張愛玲那個時代最有份量的文字重錘了。

其他如魯迅(王志文的揣磨,形與戲都有幾分神似)月旦同志的話語,許廣平讚許蕭紅寫貧窮的感慨,都屬於文學掌故的範疇,如數重演,其實有些像在溫書,倒不如反轉過來演出一些矛盾戲,才更有韻味(蕭軍家中不時有程小姐拜訪,竟然和蕭紅不時拜訪魯迅家的情結有了遙相呼應的趣味,這就是編導看似輕輕觸及,其實已經很有主見的論述了)。

從張愛玲到蕭紅,許鞍華已經多次改編文學和文人故事,更懂得取捨,成績也一步一步往前邁進,只可惜,《黃金時代》依舊是形式勝過內涵,不過,肯定能讓更多人想要一窺《生死場》或者《呼蘭河傳》的丰采,就文化傳薪的工程而言,《黃金時代》完成了它的使命。

模仿遊戲:歷史的角落

看到Benedict Cumberbatch 演活了宅男的「癡白」,你就看到他的用力之深;看到Benedict Cumberbatch噙淚向妻子坦白自己是同志的「絕決」,你就看到他的入戲之深。能夠兼具「癡白」與「絕決」,Benedict Cumberbatch 是我心中今年奧斯卡大賽中,最佳男主角的第一人選。

在《模仿遊戲(The Imitation Game)》中,Benedict Cumberbatch 飾演在二次世界大戰中率領一隊解碼高手,破解了德軍 Enigma通訊密碼,終能制敵機先,贏得戰爭的數學家Alan Turing,他研發的 Christopher計算機,就是後世電腦的雛型。

《模仿遊戲》的劇情大綱可以用以下廿八字總結:他的研究,救了一個文明;但是一個文明的偏見,卻害慘了他。

為了講述Alan Turing的故事,導演Morten Tyldum選擇從聲音切入,那正是Benedict Cumberbatch的強項,亦是英國影劇最傲人的傳統之一,不過,Benedict Cumberbatch不像Peter O’toole那樣慷慨激昂,亦不像Michael Caine那樣以韻腳惑人,他遊走兩者之間,用聲音註解了Alan Turing的脆弱與自信。

故事從一個黑畫面開始,Benedict Cumberbatch邀請「聆聽者」要專心聆聽:因為「如果你不專心,你就會漏失重點。我不會暫停,亦不會重複,你也不許打擾我…因為是我在掌控接下來的發展,不是你,因為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

這是一個既高明又吊詭的開場設計:聽到一句一接一句的你,觀眾不會問誰是聆聽者?誰是那個你?

那是一個有前因,然而觀眾並不知情的開場。劈頭就要「你」仔細聆聽,觀眾很容易就為對號入座,其實那也沒錯,每一場的電影放映都是創作者侃侃而談,不會暫停,亦不容觀眾打擾。可是,等到觀眾明白那個「你」是誰的時候,那個「你」已然不重要了,因為觀眾已經接受他的引領,接受他所詮釋的那個苦難靈魂。

其次,面對Charles Dance這位器度狹窄的長官,兩人的脣槍舌劍,其實是兩個平行世界的對話,這位半世紀之前,就只沉浸在數學世界,不懂得人情世故的「宅男」,確實會撩撥起「話不投機半句多」的情緒,或許他的頻率不對,措詞不對,但是每句話都凸顯了他,雖然不解世事,說話又太過直白,只有在專業中有神,有靈光,偏偏,那正是那個解碼宇宙中唯一需要的能力。

第三,Alan Turing的團隊中,他唯一傾訴的對象是Keira Knightley飾演的Joan Clarke,電影先給了讓遲到的 Joan破格應考的機會,再讓她先拔頭籌,再讓兩人不時午夜幽會,繼續工作,「近水樓台」的暗示都已充份,而且就在Joan最為難的時刻公然求婚,情真意切,絕非後來他自己所說的只是一時「需要」,一切只盼計畫成功的「權變」,但是日後的轉折,其實也說明了他何以能夠那麼堂而皇之地演出「樓台會」,而Joan Clarke亦不負紅顏知己,從「攤牌」(觀眾清楚接收到Alan Turing唯恐殃及池魚的「愛」)到「臨難伸出援手」,兩人的互動,堪稱是最美麗的人間感情。

《模仿遊戲》最犀利的一筆則在於同志的悲情。21世紀的孩子很難想像那個「孽子」有罪,身敗名裂的肅殺氛圍,戰爭時期,那是間諜威脅他的把柄,戰後,卻是國家機器追殺敗德名人的祭品。他對國家的重,國家對他的輕,對於一位一心一意守護著他的「Christopher」的「男孩」而言,才是比「化學去勢」更無情的打擊。正因為如此,Benedict Cumberbatch莫可奈何的黯然陳述,才會讓仔細聆聽的觀眾丟甲棄兵,全都站在他的身旁,為他一掬同情之淚,光看那場告白戲,即已值回票價,那場戲,亦夠讓Benedict Cumberbatch登基影帝了。

伊達的抉擇:太上忘情

《伊達的抉擇(Ida)》以伊達為中心,帶出三個半徑不一的同心圓,分別叫做:宗教、政治與記憶,讓人看到了一個時代,一個選擇性的殘缺記憶。

電影從修道院開始,一心要奉獻宗教的伊達(由Agata Trzebuchowska飾演 )正在擦抹耶穌像,不管是要拭淨或上漆,此舉都在榮耀她的神,她的細心呵護,直接書寫了她的宗教虔誠,也預告了日後她得向耶穌告解,才能展開人生新旅程的抉擇之難。

導演Pawel Pawlikowski選擇黑白色澤,來突顯伊達的潔淨與肅穆,前十分鐘只要是伊達的特寫,人物都只佔了三分之一的比例,讓伊達有如聖殿使女,亦有如從古典名畫走出來的仙子,全片的純淨美學就透過色彩與構圖,準確傳達了伊達有如小白花的清純無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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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伊達的抉擇》畢竟還是一部從清修到紅塵再回返清境的公路電影,修道院的院長要獻身之前伊達先行返鄉,紅塵斷根,才能了無遺憾,況且伊達又是從小在修道院中長大的孤女,唯一的親人Wanda 姑媽(Agata Kulesza飾演)可以多年不聞不問不見她,不理她,連信也不回,但是伊達不能不知道她的血脈出身,唯有嘗過紅塵的萬般辛酸或甘美,伊達的決志才更堅毅與甜美。

政治與記憶的圓弧,就在她返鄉後逐一漾盪開來。每天泡在酒精和欲望中的姑媽打開了記憶庫,伊達這才知道她是猶太人,猶太人和基督教有歷史恩怨,但是基督教卻在戰亂時分收容了逃過納粹刀斧的伊達;反而是其他的波蘭人在納粹迫害時,跟著落井下石,巧奪家產,若不返鄉,伊達不會明白,那個時代的罪惡與黑暗,不只是元兇納粹而已。

歷史的傷疤總是腥臭又醜陋,選擇迴避的不只是唯利是圖的鄉民,也同樣包括了投身共黨,變相當極權走狗,用司法鎮壓異議份子的Wanda 姑媽,尤其是共產國際歌響起時,對照昔日理想,如今成了政權包裝,靈魂墮落至此,更讓人不忍回顧了。

姑媽開著車,帶領伊達走訪隱身在歷史與記憶角落的故鄉,每一處的暫歇,都讓伊達得見歷史與人性的傷口,但是其同樣見證了紅塵的多姿多采,完全不解世事的伊達唯有在聽見男伴讚美她的美麗時,才有了蓓蕾初開的喜悅。

只不過,這趟生命旅程只是情報蒐集,固然點滴在心頭,但是宗教紀律型塑出來的安靜人兒不再安靜,澎湃在血管裡的人性,讓她走出「太上忘情」的清貧守貞殿堂,也要一嘗「情之所鐘」滋味的俗人。

這個時候,伊達在夜半時分來到耶穌雕像前的告白,就極其沉重且有力,她在奉獻大典上澘然流下的淚水,更因兼具著覺悟與不捨的酸度,格外動人。

不過,這些都遠不如最後的那條回院道路,天上飄著雪,迎面有一輛接一輛的車子駛過,她從紅塵歸來,車往紅塵奔去,不是這兩趟的紅塵行,她不會如此心甘情願,也無法就此了無遺憾。

伊達沒有用話白註解自己的抉擇,青春的行動,搭配青春的臉龐,讓白雪映照下的修道院格外聖潔,看似天成,看不出雕琢手痕的鏡位處理,說明了導演Pawel Pawlikowski完全明白如何用影像來書寫生命密碼。

鐵獅玉玲瓏:七桃人生

要評澎恰恰執導的《鐵獅玉玲瓏2》,我用「兩長三短」來評分。

兩長指的是:樂音響起就來勁,說文解字就有神

三短包括了:短簡殘篇;人多戲亂;諧彷不夠辣。

樂音有兩美:首先是只要聽見董榕森的「陽明春曉」,走過1970年代的台灣孩子就會唇角上揚,因為那是華視「每日一字」節目的招牌配樂,許效舜只要想要解讀台語用詞之美,梆笛樂音就會浮現,讓他得以話說從頭,大展博學,音樂召喚了台灣兒女的時代憶,解說則是韻角有致,亦有人間道理(理趣兼具,黑的亦能掰成白的,正是《鐵獅玉玲瓏》當年轟動江湖的主要魅力之一)。

正因為《鐵獅玉玲瓏》的編劇與演出都擅長自由遊走在古文學與當代人生之中,澎恰恰撥動吉他弦,與樂團班底一起說唱時,自然趣味橫生。

問題在於,這款《鐵獅玉玲瓏》和當年電視節目有何不同?如果只是重複昔日橋段,豈不如逆水行舟?又何必來拍電影呢?

澎恰恰「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堅持,讓《鐵獅玉玲瓏2》節制了傳統勁味,另闢蹊徑,要讓電影更有電影感,偏偏這是他最弱,也最待琢磨的一環。

《鐵獅玉玲瓏2》的開場走的是諧彷(Parody),參考了 David Zucker《笑彈龍虎榜(Naked Gun)》,由他和許效舜學習Leslie Nielsen的冷面笑匠手法,逐一模彷知名電影的橋段《從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大尾鱸鰻》到《痞子英雄》的知名橋段,Kuso有之,顛覆有之,只可惜彷是彷了,但是諧得不到位,爆笑指數就弱了。

其次,賀歲電影要想群星熠耀,人人沾一點醬油,戲份就難以突顯,以致於期待看一齣完整大戲的觀眾,只能看到一段接一段的過橋小戲。換句話說,電影還是搬演著電視橋段,並未善盡電影文法來圓一個電影夢(正因為轉場與剪接太過粗糙,欠缺內在邏輯,以致於斷簡殘篇,少了一氣呵成了之力。

第三,《鐵獅玉玲瓏》的故事核心在於澎恰恰想要東山再起,重現江湖,於是重新召集舊班底,想要長征廈門,揚名國際。澎恰恰誠實點出了語言障礙是他們很難進軍中國的門檻(選擇廈門,兼具了鄉土與語言的合理考量),即使蔡阿嘠很夠力地把台語文學做了「普通話」翻譯,全片華采卻也僅此剎那,他們的出征還是看不到縱橫出入於台語和普通話之間的自由自在(如果劇本能兼及此點,全片格局就截然不同了),其實光是有韻就押,有韻就成章的台語趣味,已然足夠。

澎恰恰導演功力還很嫩,逗樂本事還不錯,先做好自己最會做的事,再慢慢磨劍,或許才是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