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花又愛草的男人會有多少暴戾之氣?乍看並不相宜的結構組合,往往可以形塑巨大的戲劇張力,這盆又名萬年青的粗肋草,就有這款能量。 閱讀全文 終極追殺令:殺手盆栽
終極追殺令:消費貝多芬
有一首歌:歷史的傷口

閱讀漫畫《46:1949白色恐怖的濫觴》之前,建議你先找來《好男好女》原聲帶中的「幌馬車之歌」,因為那首歌藏有時空密碼。
《好男好女》中男主角鍾浩東聽見「目送你的馬車,在馬路上幌來幌去地消失在遙遠的彼方」,會「忍不住想起南部家鄉美麗的田園景色」!後生如你我,一旦聽見手風琴拉奏的樂音,思緒就會被帶領進了1940年代。
聽歌看漫畫,是因為1949年前後的台大學生曾組成麥浪歌詠隊,用唱聲唱出那個時代的嚮往,坐監的學生也曾對著鐵窗唱著團結歌,在那個被強制消聲與禁音的年代中,唱歌言志,成了學生們僅剩的武器,縱然是走上馬場町的最後一曲是那麼無助,然而只要再能聽聞「在充滿回憶的小山上,遙望他國的天空,憶起在夢中消逝的一年,淚水忍不住流了下來」的歌聲,漫畫頓時有了立體空間,你懂了歷史,也懂了他們的青春志節。
台史漫畫【漫談台灣】系列第一集《46》是一本既簡單又容易的小書。「簡單」、「容易」與「小」在這裡都是帶有禮讚的價值判斷:「簡單」指的是透過調查員的研究與劇本的撰寫,事件與白色恐怖的背景,一點就透;「容易」則與「小」環環相扣,沉重歷史用漫畫小書的形式,用黑白鮮明的畫風來表述,很快就能讀完,且能讀懂,甚至擲書一嘆!
侯孝賢導演《最好的時光》中依序用了〈戀愛夢〉、〈自由夢〉和〈青春夢〉三個標題擦亮了台灣的三個時空與靈魂。台史漫畫【漫談台灣】系列第一集《46》採行的敘事邏輯大抵亦是如此:素樸純真的青春遇上政治黑手,終必蒙塵。1949年,一群大學生從愛戀展開的浪漫憧憬,歷經追求自由的挫敗,白色恐怖悄悄罩頂,青春與人生終究都只剩慘白與空白了。
星星之火卻釀成燎原之災,確實都是重新審視歷史最讓人不勝唏噓之處:228事件源起於私菸取締;一起單純的交通違規,不過就是單車雙載,卻引爆民怨,激出學運,又急轉成四六慘案。漫畫化繁為簡,直指關鍵,這種表達根本就是書寫歷史的直球對決,既想撥開迷霧,就不要再迂迴忸怩了。這也說明了蔡坤霖的劇本,何以會這麼不留情面地點名元兇,用鼠輩嘴臉描述鷹犬爪牙,甚至也用了「神格化」這麼嚴厲的字眼重述涉案師長的選擇。
有關228事件的視覺圖騰,最知名的作品應屬黃榮燦的木刻版畫「恐怖的檢查—-台灣二二八事件」,槍桿子的暴力線條讓受害民眾的扭曲肉身,都凍結在那格版圖上。畫家黃駿採用了木刻版畫的畫風做《46事件》主視覺,無疑是承繼了這款歷史圖騰的傳統。因為這種畫風,最能銘刻悲情記憶,不論是當事人追憶228死難前輩時的憤嗆、灌辣椒水取供的囂張、六張犁亂葬崗的迷惘…在在都讓人悚然心驚。
然而,《46》也有細膩柔情。黃駿用細筆畫下古意風味,從老戲台的木椅子,飲冰室的小茶杯、蕃薯籤和豆菜的素描到新公園的樹影餘暉,藝術質感躍然書冊。至於劇本從《亂世佳人》帶出「今晚夜色很美」的時代純情,再以「塵滿面,鬢如霜,相逢應不識」的醫院巧遇做結,透過小人物的缺憾夢碎畫出那個時代的迷惘與失落,苦酒愁緒盡上心頭。
事件當事人,有人死在槍下,有人死於悔恨,漫畫的最後一頁是悔恨的靈魂走進了河中,最後一句話白是:「悲傷的歌在風中消散。」其實,消散很難。先要肯面對痛史,知道傷在哪,血才能止,恨才能消。【漫談台灣】的台史系列,除了《46》,還有《中壢事件》、《末代叛亂犯》與《尋找陳篡地》,每一冊同樣註記著斷代傷痛,要先面對,才知道失憶了多少,才知道該如何因應,台灣痛史的探尋才剛起步。
寄生上流:從感官出發
2019年 6月寫就的評論,忘了貼上,配合奧斯卡熱潮,略做修飾後刊出。我的著力點在視覺、聽覺和嗅覺的著力。 閱讀全文 寄生上流:從感官出發
台語片:毋甘願的電影史
接到這本《毋甘願的電影史》,先是一呆,既而一笑。我想,我能體會作者蘇致亨的用心,以「毋甘願」做為書名,不但悲壯,亦極具批判力道。蘇致亨重寫的這本台灣電影史,其實就是想替「冤死」的台語片平反委屈,找出真正「兇手」。
挑戰:Netflix vs.好萊塢
這篇文章的前提源自台灣媒體瞎迷金球獎,但是Netflix的崛起與威脅,卻也是不爭的事實。當初在報上發表的文章標題是「金球獎沒那麼金 愛爾蘭人也沒那麼史詩」。 閱讀全文 挑戰:Netflix vs.好萊塢
徐漢強:返校風雨說分明

看完《返校》,有人噙淚出場,有人蹙眉離席!噙淚是因創傷太重,救贖太難?蹙眉是因歷史太悲,筆觸太輕?《返校》喚醒了台灣人對白色恐怖的記憶,也實踐了電玩改編的夢想,它是一部成功的議題電影,然而就電影論電影,《返校》真的好看嗎?或是還有很多改善空間,可以更上層樓?導演的告白說出了台灣電影的真實情境。。
問:《返校》上映以來票房已突破兩億五千萬,非常成功,更獲得金馬獎12項提名,你滿意這些成績嗎?如果可以重來,你在編劇與執導的手法上會有什麼不同?
導演徐漢強首次執導長片就入圍金馬最佳新導演,《返校》更創下2.5億票房紀錄,但他謙虛地說未能把白色恐怖細節處理得更好。(記者羅沛德攝)
答:我一路上都在思考這個問題,至今也還沒辦法抽離。說到遺憾,每個環節都有,這故事著實難寫,因為《返校》不只是重現台灣50年代的故事而已,因為它改編自同名電玩,必須回應玩家們對原作的期待。我也是遊戲玩家之一,甚至當初就是因為玩了這個遊戲,所以才想改編拍成電影。
創作期間,創作者與玩家兩種身分不停拉扯,要怎麼讓沒玩過電玩的觀眾能理解?要怎麼讓玩過電玩的觀眾感到滿足?要在兩個極端中取得平衡需要強大功力,我卻是首次操作長片,相較過去的短片經驗,這次讓我覺得自己彷彿是在操作一架笨重的巨大機器,要運作每個關節都得使上好幾倍的力氣,如果可以重來一次,給我們更多餘裕時間來琢磨劇本,也許可以將原著/改編的平衡做得更好。
這部電影衍生自電玩,有些畫面我會希望盡量還原遊戲原貌,但也因為是第一次拍攝長片,許多紙上談兵時想像了不少自以為效果會好的拍法,直到喊了「ACTION」,看到鏡頭中的畫面,才發現想的跟做的有距離,只能在現場不斷地調整。
問:《返校》是台灣今年最重要的議題電影,重啟了世人對白色恐怖議題的關切,也讓暢銷電玩多添了跨界能量,但從電影看電影,角色深度稍嫌不足,甚至可以說是扁平化了,你怎麼看待電玩迷的期許與影迷的失落?
答:說《返校》符合玩家的期待也不盡然,因為仍有玩家希望能看到更多原汁原味的電玩感覺。戲劇上的不足,當初寫劇本時我們也很掙扎。雖然想更著墨這些角色的成長,以及他們面對的挑戰、衝突等,但如果將電影重心完全放在白恐事件上,電影篇幅就不夠重現原著中奇幻恐怖的那一面,算來算去,我們只有三分之一的篇幅來講述白恐事件,和原本期待的對半處理有落差,現實與理想一再拔河的結果,最後也只能拉到六四比。
問:電影是以白恐年代為背景,對於走過那個年代,有過不同惡夢的長輩們來說,電影所觸及的內容並沒有完全還原昔日風聲鶴唳的肅殺感,勉強算是點到為止而已;但對年輕人來說,《返校》像是一顆種子,可以在大家心中開出不同樣貌的花朵,你怎麼看待老一輩觀眾的不滿足?
答:接下改編工作時,我和遊戲團隊赤燭也聊過他們當初創作的初衷。他們最初也只是想開發一個反烏托邦題材的遊戲,直到著手之後,才發現可以將台灣經歷過的那個年代套用進故事裡。在經過許多討論後,他們實在不認為可以讓這款遊戲賦予這麼巨大的歷史意義,所以遊戲最後是採用更隱晦與背景架空的方式帶出白恐議題。
我的立場很單純,身為這款遊戲的忠實玩家,最想做的就是把這款遊戲的故事介紹給更多人,但也要避免因為遊戲的歷史背景而嚇跑觀眾,我能做的就是盡量還原歷史情貌,在歷史與遊戲間取得平衡。我記得一開始跟監製李烈、李耀華討論電影的走向時,我們的共識就是如果《返校》能讓不知道這段歷史的觀眾,願意開始去了解過去,就算達標了,電影的敘事脈絡就是依循這個方向前進的。
問:原著遊戲對白恐議題的點到為止,就容易造成戲劇空間的局限,甚至乏力,以教官為例,朱宏章飾演的白教官初登場是在校門口檢查學生的書包,而且隨便就被學生給唬弄了過去,接近過去校園電影中的教官刻板印象,很難想像會擴大成威權體制下的惡魔劊子手,就戲劇性來說這種處理有點頭輕腳重,甚至後來一再以側面肖像方式凸顯他的恐怖,重複有餘,驚嚇不足,如果可以重來,有其他表現的可能嗎?
答:真正的困境還是在於沒有足夠的篇幅來交代每個角色的出身與背景,儘管想過要放進「白教官」如何在威權體制的誘逼下形成那種行事作風,但若做了交代,戲可能就太長了。開場那場戲確實只要改變對白結構,或是戲的走法,衝突感就會完全不同,但那時我跟整部戲的距離太近了,人陷在裡面,想要更有戲劇性,卻始終沒有找到對的路徑,等我恍然大悟,想出做法時,戲已經拍完了,所以我真的很欽佩可以在一場戲裡面塞進許多線索並呈現飽滿戲劇性的導演。

問:對《返校》的挑剔多數是來自對戲劇感的不滿足,這和電玩追求過癮感不同,例如讀書會成員讀泰戈爾詩集就惹禍,這與當年政府對左派紅書畏如蛇蠍的情況相去甚遠,電影不選政治類禁書而是泰戈爾詩集,確實多了點浪漫情懷的想像,卻容易削弱了對白恐的指控張力?
答:書籍的選擇一部分是因為從原作來的靈感。遊戲中有出現這首泰戈爾的詩:「埋在地下的樹根/使樹枝產生果實/卻不要求什麼報酬。」因此我們設法將詩句和角色的情懷做連結,所以儘管田調時有發現片中採用的幾本書並非禁書,還是做了抉擇選擇在文本上和故事的連結,包括另一本禁書《苦悶的象徵》也是編劇想讓書籍連結角色的心境而做的選擇。類似這樣考究和戲劇效果的抉擇,幾乎出現在每個環節上,每個決定也實非容易。
問:《返校》的電玩性壓倒戲劇性,但在恐怖情節與效果的呈現上,陰森詭譎的美術氛圍很稱職,但在嚇人指數上明顯不是以驚悚嚇人為目的,為什麼?
答:東方觀眾對於恐怖片的認知其實滿鮮明的,往往需要有大量的嚇人設計才稱得上是恐怖片。但我自己對多半恐怖片其實是免疫的,因此嚇人的橋段往往會拿捏不準。我曾跟工作人員聊過,可能要真的害怕恐怖片的作者來拍恐怖片,才能真的拍出足夠的恐怖張力。
比起嚇人,我更有興趣打造氣氛,我想透過《返校》呈現那個年代動輒得咎的壓抑氛圍,所以力氣多用在以虛實交錯對照的寓言手法,用惡夢比喻實際發生的事件,試圖讓整部片籠罩在低氣壓的氣旋中。

問:《返校》的告密情節和郭松棻的小說《月印》非常相似,同樣是因感情上的猜忌與失落變成了告密者,小說用最簡潔的字句帶出最繁複的意象與最血腥的悲劇,輕重拿捏堪稱經典,你們如何面對郭松棻的經典?
答:其中一位編劇簡士耕玩過《返校》後,就認為遊戲情節和郭松棻的《月印》很相近,推薦給我,這是個意外的巧合。拜讀小說之後,我也開玩笑說根本就不用拍了,因為小說既細膩又強大,如果我們也能這麼厲害、手法能這麼精練就好了。
從拍攝到後製,我們幾乎耗盡所有力氣思考著要怎麼將故事濃縮進電影中,我們想用暗戀的「輕」來對照被槍決的「重」,這麼小的愛情風波卻引發這麼大的災難來對比。
還記得遊戲推出時,方芮欣是告密者的情節便曾引發論戰,有人厭惡這個角色,有人同情;有人批評為什麼將女性描寫得如此罪不可赦?但當特別去強調她的天真無邪時,也會有另一種聲音嫌太刻板與扁平……因此這個抉擇變成眾說紛紜的大難題。公映前我們做過多次內部測試,也根據眾多不同觀點的反饋來調整角色觀感,最終還是希望能取得最大公約數,讓角色能得到多數觀眾的認同。當然一定還有可以多添加細節讓她的角色更立體更可信的方法,只能說理想的路還很長。
問:美術老師張明暉與方芮欣的師生戀,原本是全片最光明也最動人的地方,不管是在學習卷上的文字問候,或者明明是在紙本鍵盤上彈琴,實質上卻想用指尖輕觸試情,都是非常浪漫的書寫,但為了凸顯張明暉的風采,他的衣著顯然太過光鮮亮麗與乾淨,視覺上非常搶眼,卻不太符合那年代的清苦,美得太過突兀,服裝若能適度做舊,美術風格不就更一致嗎?
答:我記得服裝有做舊,但燈光一打上去,衣服質感就變得不同,當然這些都還是來自我能力的不足。至於以鋼琴、文字傳情的部分確實是我們延伸遊戲的場面,構想來自遊戲中有一卷舊的《雨夜花》卡帶,在播音室撥放之後會不斷重複樂曲的第一句。玩家要循著線索到音樂教室,會發現鋼琴上只有幾個琴鍵彈得出音,順著提示彈出《雨夜花》的第一個樂句。這個設計讓我們想到很像初學者在揣摩怎麼彈鋼琴,於是就發展出這些愛情細節。
問:這部片的預算是九千萬台幣,換算成美金不過三百萬美金,算是好萊塢的小片,但《返校》的美術與音樂表現有板有眼,你們怎麼磨出來的?
答:以台灣的電影產業情況,這麼有限的經費已經是很不容易的預算,但這點錢要承擔這麼強調視效與音效的片子應該是遠遠不足,所以一下子就碰到天花板,但我也滿慶幸的,團隊與夥伴們都願意戳破天花板來尋找新的邊界與可能,戳破後正因為沒有前例可循,所以能爬多高就多高。
我非常欣賞美術指導王誌成及美術團隊打造的場景道具,他們的視覺呈現完全掌握了戲劇氛圍;聲音表現上我們則嘗試許多不同方法,像是遊戲的配樂是採用後搖滾與電子音樂,以反差的方式來搭配遊戲表現非常貼切,但當我們嘗試搭配寫實的影像後卻產生突兀感,所以我和配樂盧律銘討論,採用古典編制但使用非傳統的做法來達成這樣的反差;音效上,傳統恐怖片常用效果音烘托氛圍,一開始我們也是用現成效果音,但總覺得聲音聽起來浮浮的,於是建議改用真實的聲響來取代現成的效果音,譬如用樂器、真實物件或是機械發出的高低頻音來做。像是升旗典禮時,國旗懸吊時的聲音,其實我們有放入後來方芮欣上吊用的麻繩拉緊的聲響,去製造一些可以互文的設計。很多聲音設計都是在過程裡玩出來的。
問:電影裡有個爭議論述,就是讓當事人活下來把故事說下去,但活下去不就是背離當初的信仰與堅持?你究竟想傳達怎樣的訊息呢?
答:確實,魏仲廷要活下去就必須捨棄那些尊嚴,但是他一定會有悔恨、愧疚與自責,我們有試著去寫他獲釋後過著流放獨居歲月,但多加進這些細節就勢必影響全片節奏,我們也很想看他的苦難,但從內部測試後發現,對一般觀眾來說,卻可能就難以入口,說到頭來,我們還是得評估到底電影要沉重到什麼地步。
遊戲裡也有成年後的魏仲廷重回翠華中學的情節,但並沒有說他返校要做什麼,只能判斷回到學校是因為有心緒未了,若要戲劇化就必須賦予更多意義。遊戲裡面也有反覆出現那句「你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來?」就是傳達唯有記住,才能面對恐懼。因此我們才設計出一整段老魏返校的戲劇重心,就是要記住發生過的一切,並且面對它。
問:《返校》選擇了比較容易被大眾接受的方式敘說白恐,票房證實了策略成功,但觀眾的回饋合乎你的期待嗎?
答:如果電影將白恐做得很突顯,也許就沉重到可能沒辦法吸引那麼多觀眾。《返校》上映後,有許多比我想像中更年輕的觀眾進場,《返校》是輔導級電影,觀眾必須年滿12歲才能進場,我原本預設的主力觀眾是大學生,但很多13、14歲的觀眾入場欣賞,可能看電影前他們對白恐一無所知,但時代確實不同了,他們比起當年的我們,歷史觀點更形開闊,也更願意理解歷史,甚至比我們更能獨立思考,接受資訊的管道也更多元,更不懼怕挑戰權威,我想我們應該是開了一扇門讓他們能夠更願意觀看那年代。
長輩的回應也很多元,當然有些長輩覺得白恐的肅殺氛圍太輕了,但也有些長輩想起他們曾經經歷過的歷史,《返校》好像一個開關,打開了當年沒有察覺到的記憶,在映後問答時,有些長輩會很激動,他們說沒有好好想過當年原來是這樣過來的,我當下的感覺是,如果能力足夠,能將白恐細節可以做得更多就更好了。
問:《返校》的貢獻之一是鬆動了台灣白恐題材的土壤,開啟了日後多元深耕的契機,對你來說這次創作的最大意義是什麼?
答:如同前面所說的,我也實在不敢說自己有能力或資格好好處理這段歷史,但電影觸及到比我想像中更大的觀眾群。當初有想到電影會觸發議題,卻沒想過回響會如此龐大。過去只要碰觸到白恐這樣沉重的題材時,意義重大,票房卻不成比例,前輩導演都將議題挖掘得非常深,讓人五體投地,但同時也會想說,到底要用什麼方法可以把原本不喜歡這樣類型的觀眾拉進到戲院來,如今票房突破兩億五千萬,顯然有更多觀眾願意來看這種議題的電影。日後很期待會有更多說故事的好手能將這個題材說得更好。
下半場:青春夢籃球魂

青春的最後一場戰役,18歲之前的最後一場球賽,你會比誰都認真都拚命,青春只有一回,錯過了,青春就變色了,《下半場》的青春書寫很生猛。
張榮吉導演的《下半場》用汗水和熱血訴說了一則年輕的夢想,雖然那只是一場籃球賽,但是從選材、選角、場面調度到敘事,都散發出讓人高聲狂叫的熱力效應。
先談選材。識貨的籃球迷都知道台灣最精彩的球賽,不是瓊斯盃,不是SBL,也不是亞錦賽,而是只有18歲之前的孩子才能競逐的HBL,因為那不是例行賽,也不是今年輸了,明年還有機會復仇的奪牌戰,而是一生只有一次,錯過了,今生就再也無緣參賽的高中超級聯賽,青春正盛,體力正猛的孩子自然就會如出柙猛虎,要替青春留下彩虹印記。《下半場》除了掌握這個生猛動力之外,更參考了4年前,有「史上最猛高中生」之稱的高國豪與哥哥高國強在場上爭冠對決的真實故事,讓戲劇與心結全都聚焦在球迷至今都還念念難忘的這場世紀大賽上。
選角上,《下半場》做到了型戲兼顧的基本要求。《下半場》承繼了棒球經典《KANO》的選角聖經:不要找不會打球的明星當主角,因為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唯有真能打得一手好球,場上表現才有說服力,連帶地,球場上下裡外的感情也才能動人,《KANO》的曹佑寧如此,《下半場》飾演哥哥的范少勳以及弟弟的朱軒洋也同樣在肢體動作上有模有樣,禁得起放大鏡的檢視。
其實,范與朱本來就是專業演員,球打真的,戲也就假不了,從原本鬥牛的熱力浪漫,蝸居一室卻不忘相互激勵的青春鬥嘴,轉進到「場上無兄弟」的決賽時刻,就算腦海裡不時會閃過往日情誼,卻只能咬牙根嚴防猛攻,就是不想給人放水閒話的鬥志,都讓人聞嗅到青春無悔的決志。
當然,球場上的其他演員也不是笨材肉腳,有人巧,有人拙,同樣型戲兼顧,兩支球隊的陣容因而呈現了凹凸有致的立體浮雕,至於過去一直擺錯位置,演出經常人出戲的段鈞豪與吳大維,也終於在張榮吉的調教下,演活了人模人樣的教練德性,綠葉夠綠,紅花就更紅了。
真正的困難在於球賽場面的運鏡與調度,看慣了現場至少20架攝影機的NBA大賽,習慣了導播鉅細靡遺的細部特寫,觀眾的胃口早就養刁了,《下半場》先求節奏與速度上的真實律動要重現真實,其次則在稍縱即逝的跳閃鏡頭下看到兩位兄弟的情緒波動,特別是誰輸誰贏的期待焦慮,尤其最後三分鐘的時間緊急到讓人不想錯過,又擔心兩兄弟終有一人得嘗敗的懊惱扼腕時,這種既期待又害怕的懸念,就吊足觀眾胃口,明明七上八下,卻又好生過癮了。
然而,忙碌的除了演員、攝影機和剪接師之外,《下半場》的聲音表現更是可圈可點,不管是球鞋的摩擦聲、踩踏聲、運球聲、喘息、斥罵到加油聲,從音場到氣場,極其繁複卻又備盡周延的聲音重現,都更豐富了全片的質感。
當然,電影中的口號:「上半場失去的,下半場贏回來!」不但是球場爭雄的豪情,也適用於人生拚鬥。熱鬧,符合商業電影規格,激情,貼合人生祈願,《下半場》凝聚的血淚力度,很煽情,也很勵志。
阿莫多瓦:痛苦與榮耀

西班牙大師佩特羅.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今年70歲了;2019年新作《痛苦與榮耀(Dolor y gloria)》算是他再次回顧青春的自傳電影:一位老導演Salvador不再拍片,也無力寫作,每天只能在3R情境下活著:回憶(Rememberance)/悔恨(Regret)/慰藉(Reassurance)。
Antonio Banderas在《痛苦與榮耀》中飾演導演Salvador,30年前的作品被電影資料館列入經典修復,不但要找回30年來沒再講過話的男主角,還與昨日同志情人相逢。他做不到一笑泯恩仇,從敘舊、動情、膽怯到陷害,刻薄依舊,小奸小惡也依舊,卻也在吵吵鬧鬧中鬆開了記恨的死結;至於舊情人相逢,花白的鬍子就此磨蹭過來,對方熱情依舊,一個難忘巴山夜雨時,一個卻已輕舟過了萬重山,不滅的愛情餘燼,讓他們珍惜著昔日的記憶與如今的笑容,人生能夠如此相待,也就夠了。

阿莫多瓦的幽默顯現於他抱怨神父嬌寵,只顧著要他上音樂課,卻荒廢了人生知識,直到當上名導演,環球暢遊,才懂得了世界地理,但也因此諸痛纏身,比誰都更能體會生理百病。至於,經典修復的重映會上,他只想現聲不現身,則是只有偶像才懂的「不許人間見白頭」的微妙忐忑。
然而,阿莫多瓦的力道則在於人生不應有恨,他寧可多擁抱甜美往事:人泡在泳池裡,心頭想的是童年時光,聽著母親在河邊與其他洗衣婦人共同演唱的Rosalía那首小曲,那種回憶,讓空氣中浮盪青青河邊草的香氣;看見童年在陽光下讀書的舊畫時,想起的就是曾經握著那位文盲泥水匠的手,教他讀書識字,然後也是那隻手和深情的凝視,才能成就那天在大太陽底下完成的青春素描,同樣是那一天,他在驚見男體之美時,駭然暈厥……這份精神上的愛戀,最後落款在畫作背後的小信上,也讓觀眾看過已經70歲的阿莫多瓦,能夠多從容檢視與撫摸自己的青春傷口。
「夜深忽夢少年事」,白居易接下來用「夢啼妝淚紅闌杆」做結,阿莫多瓦卻不想哭哭啼啼搞糾纏,眼眶或許微潤,唇角卻是上揚,只因陽光依舊燦爛,《痛苦與榮耀》的素淡輕嘆,體現了「淡極始知花更豔」的虛懷美學,阿莫多瓦的素食精品,更添回甘餘韻。
昆汀:從前有個好萊塢

美國黑色電影大師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2019年53歲,年過半百的他,過去的作品都以濃豔見長:色彩斑斕,故事煽情,尤愛暴力書寫,不管來自兵器或來自性器,不管撕裂的是肉體或者心靈。只是今年的新作,卻像吃了素:口味清淡了,筆觸輕盈了,花招變少了,生命中的糖、鹽與番茄醬都不再像過去那樣縱情揮霍,卻能在略顯緩慢的節奏下提煉出走過風霜雪雨後的淡淡餘韻。
《從前,有個好萊塢(Once Upon a Time … in Hollywood)》則是昆汀.塔倫提諾又一部3B電影:Bold(直率), Beautiful(華美)及Brutal(殘忍),結合李奧納多.狄卡皮歐飾演的演員Rick和布萊德.彼特飾演的替身武行Cliff,一位愁腸百結,一位耍帥擺酷,聯手向一去不復返的1960年代好萊揮別。

《從前,有個好萊塢》一方面透過演員的生存焦慮,重現好萊塢的經典傳奇,另一方面則是透過嬉皮男女的諢話,控訴美國電視的暴力仇殺內容,徹底洗腦了戰後嬰兒潮出生的電視寶寶,因為除了《我愛露西》之外,幾乎有九成都是暴力謀殺題材(這一點或許是導演的真心告白,但昆汀應該先下詔罪己,並且自打50大板,因為他過去的8部電影,不管是血漿用量與暴力指數,九成好萊塢電影都瞠乎其後)。最後再透過名導演羅曼斯基的妻子Sharon Tate慘遭殺害的真實事件,檢視好萊塢的昨天與今天。
昆汀企圖打造一本好萊塢的百科圖鑑,每場戲,每個角色都有梗,都埋著暗樁,都有著歷史典故,不知不覺的人看熱鬧,若有所悟的人看門道,都會佩服他說故事的本事,例如替身演員的傳奇,可以上溯《萬花嬉春》;牛仔兄弟的焦孟不離,像極了《虎霸小霸王》;謀殺妻子卻不須負刑責的故事,不就是重現娜妲麗.華的溺水懸案?嬉皮要在車上賣淫,布萊德.彼特則逼問她是否年滿18歲,儼然就是羅曼斯基性醜聞的翻版。
至於單挑嬉皮基地的客棧探險,則是向《荒野大鏢客》致敬,轉戰義大利拍西部電影成名的美國巨星,先有克林.伊斯威特還有查理士.布朗遜,關鍵人物都是義大利名導演塞吉奧.李昂尼,當然「Once Upon a Time in …」的命名靈感,來自於李昂尼的經典作品《狂沙十萬里(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與《四海兄弟(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至於李昂尼創造的通心粉式西部片(Spaghetti westerns),來到昆汀手中,不也成了那種浪擲血漿的通心粉式殺戮?其他以本人本名亮相的波蘭斯基、李小龍和史提夫.麥昆也都提供了只要按圖索驥,就可以勾出一連串故事的影史趣味。

除了電影掌故,昆汀更大量夾纏了60年代的流行音樂,一方面是時空重現,另一方面則是炫技。例如幾聲「Mrs. Robisson」的前奏吉他,就預告著眼前這位腿長髮長的嬉皮,可不是好惹的女郎;至於Jose Feliciano演唱的「California Dreamin」,既明指了好萊塢的地理座標與夢幻本質,也因他的另類詮釋,讓這首老掉牙的老歌得著了新意。
昆汀的博學傲氣與霸氣,同樣顯現在那些模仿舊電視影集的重製技術上:他不只是照版描紅,而且還要畫龍點睛,例如總是菸不離口的李奧納多,在電影最後一場戲有模有樣地盛讚紅蘋果香菸,導演才一喊卡,他就痛罵這是什麼爛菸!是的,電影看似真的,其實卻是假的,反之亦然,他用這種手法來詮釋Sharon Tate的悲劇血案,充分運用了「Poetic License(破格變通)」實踐了真實人間總是帶著憾恨的「Poetic Justice(正義報應)」,功力非凡。
但是,他依舊沉浸在太過冗長又略嫌鬆散的敘事困局中,一直等到最後20分鐘才用上爆頭特效與血漿,算是他最收斂的暴力展示,其實恰到好處,依舊有其勁力,死忠粉絲不會抗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