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 6月寫就的評論,忘了貼上,配合奧斯卡熱潮,略做修飾後刊出。我的著力點在視覺、聽覺和嗅覺的著力。
美學決定氣質,也決定高度,南韓導演奉俊昊拿下坎城影展金棕櫚獎的《寄生上流》,透過視覺、聽覺和嗅覺的美學設計,展現了犀利的敘事功力。
《寄生上流》描述貧窮與奢華的對撞,書寫窮人困境的電影所在多有,窮人社會位階低人一等亦是公認事實,但很少人像奉俊昊一般從地下室切入,光是視角,就如同霹靂一擊。
電影中,富豪朴社長(李善均飾)的豪宅四面盡是落地長窗,窗明如洗,見天見雲,還有草色入簾;窮人金基澤(宋康昊飾)一家四口窩居地下,陋室對外只剩比額頭略高的氣窗,抬頭只見人腳或車輪,呼吸盡是廢氣與揚塵,不時還要擔心酩酊醉漢靠牆把尿,就此誤射入窗。矮人一截的困境,光從那扇窗子就已道盡生命焦慮。至於窮家的狹窄與擁擠,對照富家的氣派與空曠,同樣讓人一瞧就判知天地。
《寄生上流》的英文片名《Parasite》意指金家人有如社會寄生蟲,奉俊昊的開場戲就是金基宇(崔宇植飾)兄妹高舉手機,四處尋找free-wifi訊號,最後落腳在矮牆的馬桶上,乍看很搞笑,卻十足心酸。他們懂得上網接觸當代文明,卻窮到只能仰賴free-wifi,如此「現代化」的寄生手段,如此的人生窘境,又何只是「唏噓」一詞可以形容?
奉俊昊的巧思在於窮酸原本清苦,但是金家人寄生朴社長家的過程卻有如當代騙術大全:要進富豪人家,就得偽造學歷,偽造技術得力電腦,唬人名詞則來自網路,他們這麼迫切需要wifi訊號,不只是趕流行或時髦而已,更成了他們賴以生存的生命線。
他們確實神通廣大,但並非富人好欺,而是環境逼得寄生蟲必須找出與時俱進的生存之道,況且他們又機伶,只要得著一點內線情報,只要看見一點風吹草動,就能鋪排成局。
而且一蟲得道,眾蟲升天,匪夷所思的寄生邏輯充滿了趣味,讓原本悲憤的窮苦人生得著了紓解,也落實了寄生生態。
聽覺的設計來自落雨的那晚。先是細雨輕雷,繼而則滂沱大雨,雨來得不是時候,再搭配突如其來的門鈴聲與電話聲,聲聲響,聲聲危,頓時就成大珠小珠落玉盤,又變生肘腋的意外交響曲,每次響聲都代表一場突襲,都帶來危機,手忙腳亂之下,人生就會血脈賁張,最後必然圖窮匕現,絲毫都不讓人意外。
只不過,每戶人家都有秘密,暗藏玄機的地下室更是另外一闕變奏曲。窮家靠地下室安身,富家地下室除了堆放雜物之外,還有避難通道的考量,深不可測的黑牆密室,是富人的避秦天堂,卻成為困鎖窮人的地獄。這座因應北韓攻擊而設的地下室,既凸顯了韓國的特殊政情,也標識出貧富人生的懸殊境遇:窮人只能逆來順受,富人另有龜居蹊徑,可是一旦窮人困居其中時,不也成了避難天堂。
那天,富家小男生捉起司機的手聞了一下,好奇地下了結論:「你的味道和管家阿姨好像!」相同的氣味甚至出現在兩位家教老師身上。別誤會了,氣味,並非是要揭穿他們同為一家人的身分秘密,雖然必然帶來一陣緊張,重點在於那股氣味是窮人怎樣也洗不淨、遮不了,更撇不開的酸氣,攸關衛生環境,攸關很難曬到太陽的悶溼衣裳,根本就是窮人的DNA。那股讓富人皺眉掩鼻的酸臭,註記著窮人難以見容富人家庭的身分標籤,體味既然是高明騙術亦無力改變的真實,一輩子都別想翻身,那是宿命。
奉俊昊的長期合作夥伴宋康昊這次先從一位人窮志短,卻能苦中作樂的貧戶現身,經歷無所謂的鬆、無可無不可的左右逢源、轉到無計可施的緊,最後在困境中崩毀爆發的身心轉折,唱出了無力回天的蟲蟲悲歌。但也因為是蟲,最後爆裂開來的那計回馬槍,是他的抗議,也是他的抗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