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之聲:戰爭夾縫間

機緣湊巧看到德國導演Ed Ehrenberg在2016年完成的《無言之聲(Hear the Silence/Höre die Stille)》錯愕又驚痛,「戰爭不仁,以人民為芻狗」,這部電影的主題描寫適合戰爭前夕的觀眾關切,咀嚼。

《無言之聲》是二戰電影,特殊點在於故事發生在烏克蘭。對照打了兩年的烏克蘭戰爭,電影情節格外讓人唏噓。

一班走散的德軍班兵在寒冷雪天誤闖進蘇聯佔領下的村莊,村裏只剩老弱婦孺,村民個個會講流利德語,提起共產黨與史達林無不咬牙切齒,德軍能夠相信她們?她們能夠依賴德軍嗎?共軍如果發現她們協助德軍,不會趕盡殺絕嗎?

要存活,就得選邊。一時對,未必永遠對,一時不對,當下就沒了,還談什麼永遠?《無言之聲》提出的生存困境,選擇困境,不可能有標準答案,進退維谷,動輒得咎,正是《無言之聲》緊扣觀眾心弦的功力所在。

電影開場時,烏克蘭村民正在教堂唱詩做禮拜,教堂早就沒了神父(暗指她們是神棄之民),她們依舊相信天上的神,然而有相同信仰的德國人則拿著槍指著她們,強迫繳械(其實只剩一刀一槍),還強把小孩留在身邊當人質,逼她們就範。

德軍有傷兵,伸出援手的是這群婦女,協助禦寒食物的也是她們,提供轉進車輛的也是她們,然而嫌她們身體髒的是德軍,就在飢渴女郎獻身時,發生命案,勉強將就的表面和諧瞬間變質,猜忌擴大,仇恨頓生,雪地血地,戰爭對立下的俗人,但求生存,情義快速貶值,任人踐踏,每一聲的叫喊,每一回的槍響,都在撕裂觀眾的心。

「答應我一件事?」垂死前的德軍班兵請求同胞,「沒問題,我一定做到。」同袍豪爽應允,接下班兵手中的筆記本,「要讓大家知道我們在這邊犯的罪。」

電影最後,唯一生還的這位德軍跪在雪地林子邊生火取暖,然後一頁一頁撕下筆記本,燒掉德軍罪行紀錄。

原本逆來順受的烏克蘭女人難道不知道舉槍反抗也是死路一條嗎?順也亡,逆也死,不是太過悲憤,何須冒死?to be or not to be ,她們的選擇其來有自。

德軍走了,共軍來了,幸運生還的,臉上沒有笑容,在戰爭的夾縫裡,生命沒有重量,她們記住的故事,是德軍燒不掉的,也是共軍不在意,也不想知道的。

雪在燒,血也在燒,這時你就明白了電影的英文名字何以改成《Hear the Silence)》,是的,要聆聽《無言之聲》,你就明白戰爭不仁,人民賤遜芻狗。

電影在聖詩的天籟聲中展開,電影也在聖詩的悲傷悼念中結束。烏克蘭的歷史悲情綿亙了200多年,二戰只是一個逗點,血色歷史還在……..翻動著新頁。

金孫爆富攻略:細節控

泰國新秀導演Pat Boonnitipat執導的《金孫爆富攻略(Lahn Mah/How To Make Millions Before Grandma Dies)》就因為密度超高,每個細節在回馬槍時都勾動人心,我在光點台北觀看的那一場,後座年輕女孩哭到不能自己,散場後還到戲院草地放聲大哭。

電影主題就如台灣版海報上的幾個大字:「靠自己不如靠阿嬤。躺平坐等百萬就好。」不孝廢孫小安(Putthipong Assaratanakul飾演)平日無所是事,想當電競網紅,卻玩不出個名堂。看見親戚照顧阿公善終,就取得繼承權第一順位,坐擁豪宅,心嚮往之,聽說阿嬤(Usha Seamkhum飾演)罹癌了,去日無多,兩位舅舅與母親各自忙於生計,不是不願就是無暇陪伴照顧,於是他「挺身而出」,希望「真情」感動阿嬤,取得首位房產繼承權。小安原本沒安好心,卻瞎打誤撞認識了他非常陌生的阿嬤。

不安好心是戲,瞎打誤撞也是戲,陌生阿嬤更是戲,《金孫爆富攻略》票房能夠橫掃亞洲市場,關鍵就在於劇本提供了極多寫實細節,不但很有普世共鳴,而且都有意外轉折,讓觀眾先是輕易就能對號入座,想起自己的不孝與不用心,又能被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情節給煽動眼淚。

這些細節包括:

人死了就一了百了,血肉都回歸大地,何苦弄什麼風水寶地?

阿嬤明明有錢就會周濟不肖老二,唯獨不肯讓他摘食石榴樹上的石榴。為什麼?

阿嬤虔誠拜觀音,任何狀況下都不肯吃牛肉。真的只是因為信仰嗎?

阿嬤每天一早就到市場賣粥,一天根本賺不到幾塊錢,幹嘛這麼辛苦?

阿嬤平常穿便服,每星期天則換上最漂亮的衣服。為什麼?

阿嬤的衣服最下面的鈕扣都不扣,真是愛風騷嗎?

這些細節初亮相時,多數人會視之為無關緊要的瑣事,因為我們最愛的是自己,對於真正關愛我們的長輩不是嫌囉嗦,就是懶得理睬,無從體會我們以為的瑣事,可能是大事。「代溝」輕率就拉開了我們的距離,《金孫爆富攻略》先為大家「複習」這款經常上演的親情「爛戲」,最後逐一找出瑣碎小事背後的故事時,你的淚水很難不奪眶。

電影迷人之處在於劇本寫實,布局鋪排高明,最後收網時,聽著小安敲著棺木逐一向阿嬤解說與回顧昨日風景,看著小安做起原本懶得做的掃墓瑣事時,你會慶幸生命輪迴有如一個個圓圈,如此生生不息。

飾演阿嬤的Usha Seamkhum是素人,不用刻意做戲,自然就有故事,尤其是假日坐在門外癡等兒孫的身影,輕輕一句:「不來最好,不來,就代表他過得很好。」多少孩子受了委屈才會想起媽媽?才想到要靠爸靠媽?這種集生命智慧與血淚的對白,絕對是催淚大補丸。

至於台灣取了《金孫爆富攻略》這個片名,則有商榷空間。依據泰國的原始片名《Lahn Mah》,Lahn是孫子,Mah就是阿嬤(奶奶),如果直譯祖孫關係,可能很難吸引人,我能體會發行商的行銷考量,但是命名手段不也像極了那些貪戀阿嬤財產,人還沒死,就想著先下手為快的孩子嗎?《金孫爆富攻略》映照了真實人生,也反射出人心本色。

兵馬俑揭秘:考古趣味

探究古文明很有心得的紀錄片導演James Tovell在Netflix紀錄片推出的《兵馬俑揭秘(Mysteries of the Terracotta Warriors)》,重新讓觀眾「再看一次」名列世界遺產(Patrimoine mondial)的兵馬俑坑實況,以及佔地50平方公里的秦始皇陵寢,壯觀必然,驚歎必然,文物出士後50年沒能解答的謎團依舊待解,從文物拼湊出的秦帝國敗亡前拼圖,反而是好看的歷史演義。

《兵馬俑揭秘》無可避免要細說重頭,兵分兩路,一是從1974年3月29日陝西臨潼縣村民在挖井打水時意外發現兵馬俑碎片談到還很漫長的重建工程,二是從俑身與墓穴拼組秦帝國昔日情貌。James Tovell的核心論述是秦滅六國一統天下,何以未能千秋萬世直到永遠,而是在始皇帝嬴政過世後十四年即土崩瓦解,飛灰煙滅,兄弟相殘,子裔不存?

《兵馬俑揭秘》從兵馬俑展開,解謎的關鍵證物亦回到兵馬俑身上。James Tovell認為兵馬俑從美學設計到製作技術都代表著秦帝國時期的工藝高度,關鍵在於始皇帝滅了六國方能聚集天下藝匠為他打造高度逼真的人俑,卻未能進一步探究人俑美學與人體解剖的關連,以及相關技藝何以未能流散民間,成就秦漢唐宋的雕塑美學?或許這個題目太大,三言兩語講不完,相關研究未有定論(例如與希臘文明的近似互通),跳過不談,可免爭議。

James Tovell的焦點是從文物講故事,註解歷史。例如,專家先從出土兵器的結構,以及軍士俑、立射俑、跪射俑的陣仗,參酌曾經古書上曾經記載的持弩之道:「左足縱,右足橫,左手若扶枝,右手若抱兒」,研判出秦帝國強大軍團先機弩,再步戰的接戰模式。然後鏡頭一轉,再切入始皇帝的酈山陵寢曾經強徵七十萬六國遺民來此擔任工奴,胡亥二世面對大澤鄉起義叛軍逼近咸陽時,來不及調動兵馬迎戰,只好就近動用工奴迎戰。

司馬遷「史記」的「陳涉世家」上確實有過這二十六個字敘述:「秦令少府章邯免酈山徒、人奴產子生,悉發以擊楚大軍,盡敗之。」有文物,有文字,再動用演員就拼組出當時酈山徒與少數秦軍合力擊潰叛軍的交戰場景。《兵馬俑揭秘》透過真人演出的Docudrama模式,豐富了全片可看性,也讓硬幫幫的古文物有了重回歷史場域的趣味能量。

至於始皇帝陵寢旁的另一座貴族陸寢是否就是自願陪葬父皇,以保全子嗣免遭胡亥滅門的公子高之墓?《兵馬俑揭秘》提出了大膽假設,不過,真相還在土中,兵馬俑的相關紀錄片肯定會隨著考古工程的新發現,持續再有新作。

《兵馬俑揭秘》在兵馬俑出土50年後,邀請大家看看文物,讀讀歷史,想像古人風情,具現了考古紀錄片的趣味。

唐納.蘇德蘭:變色龍

所有追悼文章中,他的兒子Kiefer Sutherland寫得最好最傳神。他在訃告中這樣寫著 Never daunted by a role, good, bad or ugly. He loved what he did and did what he loved, and one can never ask for more than that. A life well lived.什麼角色他都演,無論好、壞或醜陋。愛他所做,做他所愛……無負此生。(下圖就是他們父子合影)

有的演員只會一招半式,早早就被定了型,一輩子都在重複自己;有的演員,崑亂不擋樣樣精通,很難歸類,姑且以變色龍名之。唐納·蘇德蘭就是其中一條龍。

據說他小時候問過媽媽:「我帥不帥?」媽媽的回答很妙:「你不帥,但是你的臉很有個性。」確實,他從來不是帥哥,也沒太多機會演出正義凜然的角色,遇上邪魔或怪咖角色,保證一眼難忘,因為他的眼神總會閃爍出怪異光芒,讓人忐忑。坦白說,這就是本事。

我愛他的反戰電影《外科醫生(MAS*H )》,看著他的嬉笑怒罵,你似乎明白了美軍怎麼打輸了越戰。


我愛他的戰爭喜劇《戰略大作戰(Kelly’s Heroes)》,看著他瘋瘋癲癲搞得納粹德軍雞飛狗跳。

我愛他的恐怖電影《變形邪魔(Invasion of the Body Snatchers)》,最後一個鏡頭的猙獰尖叫,永生難忘的天外魔花啊!


我愛他的親情電影《凡夫俗子(Ordinary People)》,看著一位碎心傷情的父親/丈夫勉力縫合家庭創傷,你的同情全給了他。


我愛他的愛情電影《傲慢與偏見(Pride & Prejudice)》,聽著女兒Keira Knightley告白的那一幕,你看見也聽見他的祝福眼淚。


我愛他的史詩電影《1900(1900)》,看著敗德惡行的地主被憤怒農民用石塊和農具攻擊時,你知道那就叫做大快人心。


我愛他的反烏托邦電影《飢餓遊戲(The Hunger Games)》系列,用權術玩弄人民的史諾總統,只有在眨眼時才能你窺見他貪戀權力的私心。

我愛他的騙術電影《寂寞拍賣師(The Best Offer)》,騙子不能單打獨鬥,永遠要有幫兇,他就是搖旗吶喊的最佳幫兇。

演過兩百多部影視作品,能夠列舉的當然不只這些,至少這八部電影的戲路截然不同,主角也好,配角也行,他那獨特的嗓音搭配那張有個性的臉,寫下難忘的影史章節。

承諾大海的老師:傷痕

安東尼奧是老師,課堂內外,他稱呼每位同學的名,也請同學以名叫他。師生不是上對下的關係,教與學互有增長,這款眾生平等概念,當然不見容於威權體制下的既得利益者(電影中的孩子初次看到安東尼奧靠近,就連忙掩頭護腦,因為以前的神父老師動輒體罰),Patricia Font執導的西班牙電影《承諾大海的老師(El maestro que prometió el mar)》用這款起手式,讓觀眾認識男主角安東尼奧。破題有力,加上Enric Auquer舉手投足散發的溫柔微笑,為全片帶來陣陣暖流。

《承諾大海的老師》歸屬於西班牙轉型正義電影的脈絡,安東尼奧老師是無神論者,勇於為弱者發聲,在西班牙內戰時期容易被法朗哥元帥當局叩上共產黨名號,私刑槍決,安東尼奧的命運早可預見。電影的重點在於他來到偏鄉小鎮任教,只有短短一年,究竟能留下什麼呢?

安東尼奧並非眼高手低的夢想家。他只告訴家長一件事,你可以想見你家小孩二三十年後會是什麼模樣?是窩居小鎮?還是看見更大世界?前景與願景的想像,不就是教育的初衷?其次,他告訴不識字的小男生,你想念獄中的父親,如果他能讀到你寫給他的信,他一定會很感動。學習一定要發自內心,動力才巨大。第三,他隨身攜帶一台袖珍印刷機,可以檢字,可以排版,塗上油墨覆蓋紙張,就可以把自己的作文印成書冊。他和孩子們攜手完成一小本一小本的學習小冊。

電影的敘事從安東尼奧的學生的孫女Ariadna(Laia Costa飾演)發動,她接獲通報得悉有人從不義遺址挖出了百人亂葬崗,其中可能有曾祖父的遺駭。Ariadna不懂何以祖父絕口不提這段往事?連母親都不知情?如今祖父中風,不能言語了,她要如何完成這則殘缺的失落拼圖?

只要有Ariadna出場的戲,她都像是吃了火藥,永遠一張臭臉,以及沒人理解的悲憤(目的是要強調高壓統治下人們避談真相的恐怖陰影),Laia Costa帶著悲情來詮釋受害遺族,讓母親都成為出氣筒,就像是一根緊繃的弦,隨時都會斷裂,人人避之唯恐不急,如此又能還原或接近多少真相?這也使得往事追憶只能以硬切的方式接續登場,少了按圖索驥的敘事動能。還好,安東尼奧的溫暖總會適時緩和調劑,讓真相一步步揭開在世人面前。一緊一鬆之間,真人實事的歷史才得似娓娓道來。

片名《承諾大海的老師》直接道出了安東尼奧的神韻,電影也結束在大海之前,但是,75年的歷史傷口還沒結疤。電影落幕後,你或許會回想,過去是否遇過承諾大海的老師?而你也終於得見大海?

紅色房間:釣魚的策略

《紅色房間(Les Chambres Rouges/Red Rooms)》會讓你一直想看到最後,想明白漂亮的女模特兒Kelly-Anne(Juliette Gariépy飾演)何以如此鍥而不捨,不住科技豪宅,寧願露宿街頭,爭取到法院旁聽重刑案審理的旁聽席次?

她關心的案件是涉嫌以殘暴手段肢解殺害三位年輕女孩的罪犯Ludovic Chevalier(Maxwell McCabe-Lokos飾演),檢方是否罪證確鑿,足以定罪?法庭上,她的目光總是注視著被害女孩母親悲泣無助的背影。像她一樣關切的還有一位也願意徹夜排隊的女子Clementine(Laurie Babin飾演),就相信Ludovic是無辜的,更爭取在媒體前發言替嫌犯發聲。

《紅色房間》導演Pascal Plante最高明的手法就是不告訴觀眾:到底Kelly-Anne內心在想什麼?一位與被害人或加害人毫不相干的女孩何以會不辭辛勞逐庭旁聽?Clementine也曾經問過她:妳為何要來這裡?Kelly-Anne沒有回答,到最後也沒有。觀眾得不到答案,只能自行腦補,拼湊自以為是的答案。

《紅色房間》一開場就是法庭審理戲,檢辯雙方各自描述的事理讓觀眾知道了Ludovic犯案梗概,也知道檢方只發現了兩位受害女子的受害影片,知道兇手帶了頭罩,只能從形體動作和眼神判斷極似Ludovic,還差第三位受害者的影片,嫌犯有罪無罪?還差臨門一腳的直接證據。

有答案卻不說,構成了《紅色房間》的誘餌(就像嫌犯究竟有多兇殘,只讓觀眾聞聲,卻不見影),想知道究竟的,就會聚精會神看下去;嫌導演釣胃口的,難免就會不耐。Kelly-Anne也是把答案或真相放在心裡的人,她同情Clementine,也招待Clementine,看著Clementine熱情表態,她也沒表態相挺或反駁,看似同一陣線,是敵是友?卻一直曖昧不明。這款明明白白放在觀眾眼前的問號,同樣也是導演Pascal Plante的釣魚手法。

導演另外給了Kelly-Anne兩項人格參數:一,她是電腦高手,二,她是知名模特兒。這兩項參數都讓電影劇情進展時得到延伸空間:不管是找出犯案影片,或者是模仿受害人。Kelly-Anne穿針引線的真相探索,提供了極多懸疑驚悚副作用,但也真要一直沒開口講話的嫌犯終於眼神相對,這些參數才算有了交集,也有了焦點。

偵辦案講究嫌犯動機?《紅色房間》對暗網世界的描述相當詳盡,Kelly-Anne到法院旁聽等於也是在上課,但是她的真正動機究竟為何?導演不但一直諱莫如深,也不想多做交代。一切就像她的模特兒工作,亮麗耀眼吸睛,但是你很難認識真正的她,這也算是導演對人生百態的一款素描吧。

《紅色房間》的音樂及聲音處理都很優異,沒有故弄玄虛的低級趣味,作曲家Dominique Plante是導演Pascal Plante的弟弟,古典樂曲及電子聲響的適度搭配,讓女主角的探索及冒險都有著合拍的律動共鳴,旋律又能直人心房,算是全片旗幟鮮明的藝術處理了。

阿姆斯特丹:阿彌陀佛

花了八千萬美金拍攝,結果票房只有三千一百萬美金,票房傪敗的《阿姆斯特丹(Amsterdam)》對導演大衛·歐·羅素(David O. Russell)的創作信譽當然是一大重創,他擅長的那種有如施放高空煙火式讓人目不暇給,卻不容易讓人捉到重點的場面調度。

《阿姆斯特丹》雖然是刑案偵辦電影,情節並不複雜,參議員米金斯疑遭人毒害,女兒想要查清真相,也遭人推入車底慘死輪下,三位一戰時期在阿姆斯特丹結為好友的兩男一女聯手揭發了美國富商結盟,想把美國變成墨索里尼和希特勒式法西斯政權的政變陰謀。

《阿姆斯特丹》有三大主軸,退伍軍人身心重創,依然追尋正義;患難友情相濡以沫,黑男白女也可以結為鴛鴦;野心份子權勢集中,財富集中。符合大衛·歐·羅素從人物書寫時代情貌的創作偏好,他在2022年拍攝這樣的題材,不是有啥特別思古情懷,而是指桑罵槐,嘲諷戀眷權力的美國政要。134分鐘的《阿姆斯特丹》讓人看得好累的原因是導演野心太大,什麼都想沾一點,一沾上去就欲罷不能,就越走越偏,把簡單的小故事彎來繞去說到不知道重點在哪兒。

巨星雲集是《阿姆斯特丹》一大賣點(卻也是製片成本居高不下的原因之一) ,從克里斯汀·貝爾、瑪格·羅比、雷米·馬利克、勞勃·狄尼洛到歌壇天后泰勒絲和正紅的安雅·泰勒-喬伊都參與演出,確有萬花筒的奪眼效應,只可惜相亙間的化學效應太弱,眾多花瓶擺在一起,花瓶還是花瓶,少了一隻眼睛的克里斯汀·貝爾算是演最來賣力(他應該是導演的愛將),但是型與戲都不討好,剪接跳躍,敘事錯亂,都讓觀眾很難跟上節奏,只想趕快知道最後怎麼了。偏偏,知道不意外的結果後就更失落了。

《阿姆斯特丹》中強調阿姆斯特丹是人間淨土,是不見容於世俗的避難男女的終極桃花源,人間真的有這種淨土嗎?電影最後給了個問號,觀眾也只好帶著問號離場。

再見機器人:音樂靈魂

《再見機器人》的創作源起相當有趣,導演Pablo Berger(下圖)接受A Frame雜誌訪問時表示,當初讀到了Sara Varon的繪本,很受書中狗主人與機器人的友誼感動,於是在紐約市約了Sara Varon喝咖啡,直白告訴她說:「我想把妳的繪本搬上銀幕。」剛巧,Sara Varon也看過Pablo Berger的《卡門(Blancanieves)》,發現兩人品味相同,都不喜歡倚賴對白帶動劇情,欣然同意Pablo改編她的作品,然而,接下來Pablo 則是足足花了五年時間才集資及拍攝完成。

為什麼耗時五年才能完成看似故事簡單,畫風也簡單的《再見機器人》?答案是繪本看似簡單,卻是作家用心用靈魂灌溉完成,改編不是只有圖象橫移,而是要找到對應媒介來呈現。

找出改編方法確實是關鍵。Pablo Berger的選擇是音樂暗喻(music metaphors),他把自己定位成為一位爵士樂手,在長期合作的音樂家Alfonso de Vilallonga 協助下,先確定音樂主旋律,然後依據節拍和旋律自由伸展,或快或慢或走或跳,再適時添加角色或情節元素。

簡而言之,他認為繪本的音樂感性屬於「聲響」層次(acoustic),電影的音樂感性則像是交響樂,更加繁複繽紛,其實繪本和電影間的旋律、主題和靈魂並沒有不同,但是繪本規格小,電影聲光動線繁複百倍,更需嘔心瀝血精雕細琢。

《再見機器人》的基調在於寂寞與陪伴,用狗比擬人類,可以讓觀眾在一定的美學距離下重新審視當代人生的孤獨處境,進而從尋覓、擁有、失去、懷念與遺忘的漸進歷程中,設身處地重溫自己曾經經歷過的類似情境,舉凡Whistling Danny Boy的蕭索祈願,Septemberizing Piano的伴舞同歡;小鳥來去的慢板神傷;大雪紛飛的茫然無助;讓人碎心的Defrosting Song到Jealous Dream的黯然銷魂……爵士鋼琴的輕敲快彈都備添詩意,讓電影更能觸動觀眾記憶心弦。

Pablo Berger說的好,一位導演要清楚自己要的是什,要能將這一切具像化,清楚電影要長成什麼模樣,然後把這些想法都清楚告訴合作夥伴。《再見機器人》能夠轟動各地,創意清楚與有效溝通就是關鍵。

巴黎深淵:血祭塞納河


《巴黎深淵》也好,《塞納河下》也好,基本上都是《大白鯊(Jaws)》的徒子徒孫,前輩立下的典範與公式,它一應俱全,而且抄得有稜有角,意外不多,卻也有模有樣達到娛樂效果。而且攝影把塞納河拍得嫵媚多姿,根本就是引人入勝的觀光宣導片,真不忍心變成災難場景。然而文明毀滅卻也是災難電影屢試不爽的萬靈丹。


縱然無力超越《大白鯊》,《巴黎深淵》還是努力提出三個假設與批判,讓鯊魚公式得著翻身之力。

首先,電影從垃圾海洋開場,鯊魚生存受到危脅,生命自己會找尋出口。

其次,巴黎花了大錢要舉辦鐵人三項競賽,會因有鯊魚出沒就取消嗎?這是巴黎奧運焦慮症候群現象,趕在奧運前映演,眼看選手像下餃子一般擠進塞納河的修羅場,血漿和呼叫聲肯定可以集聚議論聲浪。

第三,關心海洋生態的年輕人身體力行,組成SOS團體要解救鯨鯊,熱情有餘,知識不足,只能肉身獻祭。

導演Xavier Gens要傳遞的訊息相當簡要:世界劇變,鯊魚也激烈演進,不但可以單性繁殖,還可以適應淡水,讓人類再無寧日。最後爆破與水淹巴黎的場景直追《明天過後(The Day After Tomorrow)》的雪封北美,其實是很精彩的鯊魚末日啟示錄。

女主角Bérénice Bejo演得夠賣力了,但鯊魚的進化速度遠超過她的想像,她的所有建議也只像是狗吠火車;至於集合了Alex Cortés、Anthony d’Amario和Edouard Rigaudière 三位作曲家打造的主題音樂,坦白說,還算稱職,只怪前輩巨人John Williams身影太巨大,太難超越了。


《巴黎深淵》適合放空大腦,吹著冷氣或電扇,周末假日打發時間。

芙莉歐莎:仿古機戰車


喬治.米勒(George Miller)的《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Furiosa: A Mad Max Saga)》則讓我再次想起redundant這詞。
關鍵來自於男主角Chris Hemsworth駕馭的那輛摩托戰車。


坦白說,第一眼看見那台由三台重機組成,後面拖著鋼板車廂,由Chris Hemsworth操縱繩索前行的仿古戰車時,確實眼睛一亮,哇,世紀末的荒涼大地上還會出現羅馬時期盛行的奔馬戰車!

可是這輛戰車拉風歸拉風,卻很不中用,只能前行,不能急停疾轉,更少了機車側旋滑輪的靈活身手,簡單講就是中看不中用,只能唬人,實戰無功,反嫌累贅。十分符合redundant這詞的定義。


George Miller說得好,電影中的每台詞都是character driven,直譯就是「什麼人開什麼車」,Chris Hemsworth是沙漠梟雄,想一統天下,所以就要有王者座騎,重機戰車裝模做樣起來還真像個樣,只是戰車不適合作戰,真要火拚決戰,只能換乘前輪比樓高的重型工程車,用盡暴力與速度輾壓對手,這般粗暴本色,完全符合「什麼人開什麼車」的角色與道具設定。


redundant用在電影中往往就是噱頭,唬唬人罷了,若還真的發揮實效,道具成了角色,才會教人懷念。


年輕影迷未必看過1959年的《賓漢(Ben Hur)》,這部電影中的四馬戰車在羅馬競技場上狂奔決戰的場景,已是影史經典,Charlton Heston與Stephen Boyd兩位影星既要用繩索操控戰馬前行,還得想方設法用車輪軸心擠壓對方,再抽空用皮鞭與鋼刀攻擊對手,兩輛戰車在滾滾黃沙中浴血前行,真是好萊塢黃金時代才能打造出來的娛樂刺激。Chris Hemsworth的仿古戰車當然是向《賓漢》致意,可惜未能更上層樓。


《芙莉歐莎:瘋狂麥斯傳奇篇章》的瘋狂飛車場景依舊扣人心弦,只是每回看見那輛三摩戰車亮相,我就忍不住笑了出來,Chris Hemsworth怎麼靠著繩索駕馭摩托車加足馬力往前衝?更別說急轉扭彎了?redundant啊redundant,可惜啊。